第二十四章 層層逼近
總體而言,拉美西斯並不算是個體貼的人。歷來都是大家遷就、討好他,從未聽說他去花心思體恤別人的心情。當他情緒不好的時候,這點就更加明顯。到了拉美西斯宮殿的時候,艾薇的左手腕已經被他握得麻木了起來。為了跟上他的步伐,她也是踉踉蹌蹌,幾次差點崴了腳。所以當他將她一手扔到偌大房間柔軟的地毯上時,她並沒有往日應該立即出現的不滿,反而覺得鬆了一口氣。
"現在,你可以說了。"他斥退了四周的侍衛,坐在一旁的國王沙發上,看著她。艾薇卧坐在房間中央的地毯上,被他居高臨下,瞬時覺得自己特別落魄。於是,她撐著自己的身體站了起來。
"我不會做不利於埃及的事情,所以拉瑪的死,是個圈套。"她平鋪直敘地回答了他的問題。
"那是有人讓你去的秘獄?"
"不是。"
"那你是誤走進去的。"
"不是。"
"那你進去不是為了見古實王子拉瑪?"
艾薇發現自己完全沒法回答他這些最基本的疑問。下圈套的人十分謹慎,將計劃與她的動向緊緊地糾合在一起,似真似假。但是知道這件事情的人,只有朵和可米托爾,她們都是她極信任的人,又與她沒有任何利益衝突會導致陷害她的動機。更為重要的是,她們如何能讓古實的王子拉瑪也陷入這個棋局。難道她要探秘獄的舉動被其他人也知道了?她不由陷入了暫時的沉默,腦子飛快地旋轉著,思考中,又下意識地咬起了指甲。
就在這時,手心傳來淡淡的溫度,手指被人從嘴邊拿開了。抬起頭,拉美西斯就站在自己面前,卻沒有看著她,只是握著她的手,阻止了她繼續啃指甲。
艾薇正覺得有些尷尬,不知說什麼才好,外面適時響起了侍衛恭敬的敲門聲。拉美西斯親自走了過去,不出半晌他返回的時候,手裡已經多了個黑木滾金花紋的盒子。
他徑直走到艾薇的面前,將盒子放進了她的手裡,又說:"我再重複最後一次,你想要的東西,只管直接和我說,不必費什麼別的力氣。"
艾薇愣住。
他瞥了眼那盒子,又沉默地看向她。
她於是將盒子慢慢打開,金色的布絨上靜靜躺著如海水般深邃的水之鑰。
心裡一下子變得很複雜,她猛地蓋上了蓋子,"拉瑪說的那些話,我真的不知道。"
他對她的辯白不置可否,只是繼續按照自己的思路說了下去:"你無需解釋。這件事情,我會全部壓下去。在婚禮之前……"他頓了一下,還是繼續說了,"你就待在我這裡。"
啊,她總算明白了。
"所以就是,在登基紀念日的關鍵時刻,我們不能讓外人看出端倪?"
她略帶嘲諷的口氣讓拉美西斯猶豫了一下,隨即神色複雜地看向她。卻終是沒說出話來,頓了好久,卻只是蒼白地微微頷首,似乎讚許了她的說法。他們明明已經那樣親近,可身體的接近反而使得心靈變得更加遙遠。心已經背離向兩個方向,像最親密的人一樣擁抱的這件事,就好像是天下最大的諷刺。
想起那天早晨匆匆從他宮殿跑出來的少女,思緒更是亂成千百條沒有頭緒的線,憤怒、哀傷、嫉妒、失望、疑問,摻雜在一起,開口的時候,卻只變成了,"那你也要遵守約定,等你的登基紀念日結束之後,給我秘寶之鑰,我就離開埃及。"
她話音剛落,他的身體似乎明顯地僵住了,頎長的影子落在地面,凝滯為一片不變的黑色。過了好久,他終於問道:"你要去哪裡?"
"這件事情和你沒有關係。"
"不許你再說這樣的話!"他突然扣住她肩膀,可看到她空洞的眼神,他卻又緘默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又問道,"對了,你不是要找人嗎?現在有了些進展,從明天開始我會每日帶進宮幾個給你。"
提到冬的畫像,他一直說在找,卻不管她怎樣問都沒有頭緒,此時卻突然鬆了口,突然說有了進展。總覺得事有蹊蹺,心緒卻疲憊到什麼都不願想,只是慢慢說:"也好,不過我最久也只會停留到登基紀念日後。"
這句話甩出來,他又是靜默了很久,終究是不置可否地走了出去。
正午,兩大消息如晴天霹靂一般在埃及帝國的心臟——底比斯,驟然炸裂開來。
其一,古實王子拉瑪暴斃,據說有赫梯的細作進入了王宮,對其用毒,等被艾薇公主及拉美西斯陛下發現的時候,已經為時過晚。布卡帶著一小隊禁衛軍衝到赫梯領館的時候,原本住在那裡的赫梯使者隊早已不知去向。這一切更讓人懷疑赫梯此行居心叵測。法老已經派人要孟斐斯那邊派出使者,與赫梯之王穆瓦塔里斯進行談判。
其二,在正午時分,第一先知、底比斯的智慧、祭司院的統領——大祭司禮塔赫在議事廳向拉美西斯陛下進言了與艾薇公主的聯姻。艾薇公主是自先王塞提一世以來,唯一一位在諸神的庇佑下轉生的王室,加之她在古實之戰的顯赫貢獻,更受到全民的擁戴。祭司院夜觀星象,為了王權的統一與埃及的興盛,拉美西斯應當在一個月後,也就是今年尼羅河主幹洪峰來臨之時,正式舉辦儀式,迎娶她為帝國的側妃。法老幾乎沒有參考其他臣子的意見就爽快地應允了。但是他有一個附加條件,就是要冊封艾薇為帝國第一側妃。他還承諾要賜予艾薇公主尤阿拉斯禮冠,與她共同享有管理上埃及的力量。
即便是在交通並非十分便利的法老時期,這樣的消息爆發出來之時,就立即如同瘟疫一樣以上埃及為中心,飛速地向四方的國家擴散開來。當日,拉美西斯就向古實增兵。古實的國王之前曾經說過,願將古實政權全權交給埃及法老,只求換回王子拉瑪一人。拉美西斯雖然沒有立刻將拉瑪放虎歸山的打算,卻也一直小心地將拉瑪看管在宮廷內部。這件事一出來,為防止古實的政權交替有變,他立刻調派了底比斯八成的守兵前去增援。另一方面,他也從埃及中部調兵回到底比斯,以確保底比斯的安全。
另一方面,拉美西斯要納娶第一側室的消息也在埃及掀起了軒然大波。大家一直在猜測法老到底會給艾薇公主加諸怎樣的榮耀,但這份榮耀下來,卻讓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那薩爾在聽到使者回報的時候,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連問了好幾句"真的",最後坐下去,好像在看好戲,又好似有點擔憂地說"過了,過了"。而聽說原本是唯一側室的卡蜜羅塔在聽到這話的時候,幾乎一口氣沒上來,趴在自己的床榻上就是大哭。
畢竟拉美西斯在迎娶埃及王后的時候,沒有賜予她尤阿拉斯禮冠,僅以蓮花頭飾作為代替。而在迎娶第一側室卡蜜羅塔的時候,就更加詭異。他甚至沒有花費心思操辦婚禮,都是西曼那個老頭子四處奔波,勉強算是辦了一場。古實之戰之前,艾薇公主以怪異的相貌、來路不明的血統備受爭議。很多人在政治的舞台上根本沒有聽說過她的名字,就算是聽說過的人,也只知道拉美西斯對她厭惡非常。此時此刻這樣的轉換,讓全西亞的人都大跌眼鏡。各國的政客都十分緊張他到底還有什麼計劃,而各國的女人卻只是痛心疾首,不知道法老還有喜歡那樣異族相貌的戀妹癖。
一時間底比斯風雲驟起,而被關在自己宮殿里的艾薇卻對這些一無所知。對她而言,日子與當年最初歸來時被軟禁在自己宮殿的時候並無不同。生活用品一應俱全,心裡想要什麼,只要說出來,不過半日就一定會有人給送進來。如果想在宮裡逛逛,也不是什麼難事,兩個拉美西斯親派的侍衛總會站得遠遠地跟著,她若不回頭去看他們,根本就感覺不到自己是被別人監視著。
直到那天,可米托爾風風火火地闖進宮來,一邊擦汗,一邊大大咧咧地說:"你可不知道,你現在可真是風雲人物了。"
那句話出口的時候,艾薇還很緊張,以為自己被人誣陷為了外國的姦細,給拉美西斯添了很多麻煩。而聽了她的解釋才知道原來是二人的婚事掀起了軒然大波。可米托爾興奮時說起話來特別有煽動力,她指手畫腳地說著拉美西斯為這件事情花了多少心思,到最後連艾薇都有點過意不去了。
"你說得太誇張了,拉美西斯和我的聯姻是有政治需要的。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說得就好像他多喜歡我似的。"
可米托爾眼睛一挑,隨即又笑開了,"你別傻了,陛下就是很喜歡你。"
艾薇張開嘴,又想了好一會兒,卻也說不出什麼話來。可米托爾就當她是小女孩的矯情,自己繼續在那裡興高采烈地講著。
艾薇按照自己的約定,拿了水之鑰給可米托爾看。這位經驗豐富的寶石匠在看到這獨一無二的寶石時,雙眼放光,久久愛不釋手。一直看到最後,她才說:"哎,還是殿下比較好。陛下讓我鑒定的時候,寶貝這塊石頭和什麼似的,好多衛兵看守,連碰都不讓碰一下。"
艾薇頓了下,隨即又問:"可米托爾,那個火之鑰的鑒定進展如何了呢?"
可米托爾撇撇嘴,"我的工作已經完成了,接下來是祭司院的工作,我就不是很了解了。照現在的情況,等鑒定完,如果殿下直接向陛下要,可能也可以要到的。"
艾薇聽過,暗暗記在了心裡。與可米托爾又隨便聊了幾句,二人就此告別。可接下來,一晃過了數日,可米托爾都沒有再進宮來。朵因為是外宮的貴族,在登基紀念日慶典這段時間,暫時被禁止入宮了。然而可米托爾不僅是王室之後,又是御用的寶石匠,只要拉美西斯沒有反對,誰也不敢輕易對她說個不字,結果這麼幾天,她卻也再沒有出現。心裡有諸多擔心,但是拉美西斯卻忙著處理和自己的婚禮、登基式與古實的關係,完全沒有時間來看她。
她宛若困獸一般,完全與外界隔離了消息。
心情異常低落了,整個人也變得不精神了起來。腦子裡總想著要等拉美西斯來找自己的時候,問一問火之鑰,還有可米托爾的事情,但是不知為何,總是不到晚上就昏昏沉沉地睡過去。聽侍女說,拉美西斯也曾經帶著幾個外國人在傍晚的時候來過幾次,但是每次她都睡著了,所以他也只是稍微待了一會兒就離去了。
那天早上起來,精神好像還不錯,她就下定決心,今天說什麼也要一直醒著,等拉美西斯來找自己。但是吃過午餐后,好像身體真的有點不舒服了,頭昏昏的,眼皮也變得十分沉重了起來,結果還沒過一刻水位線,她沉沉地又睡著了。下午的時候醒過來,只隱約聽到外面有些嘈雜的聲音,但是心裡犯懶,翻了個身就是不願意起來。後來四周似乎是漸漸地靜了下來了,卻好像有人進了屋子。
那個人站在她的床榻旁,靜默地,許久。久到她似乎覺得這一切都是錯覺。有些煩躁,於是皺起眉來。然後一隻溫熱的手放在她的額頭上,輕輕地平整她的額間,又小心地拂過她的臉龐,將她的頭髮順到耳側。
卻依然沒有人說話。
時間似乎都靜止了。
或許是太困了,卻並沒有去特別想,究竟是誰在這樣溫柔地陪伴自己。或許是潛意識裡,並不願意去想,因為美夢總是在醒來的那一刻會顯得格外憂傷。她於是就這樣睡去了,因此也錯過了年輕君王沉沉的嘆息,和在她額上非常輕柔的一吻。
在這次睡夢裡,她隱約地看到了金髮的自己,倚在他的懷裡,一直開心地笑著、笑著,四周盛開著潔白的蓮花,陽光明媚,白晝如童話,他琥珀色的眼睛在強烈的光線下顯得如此清澈,卻帶著濃烈卻說不出口的寂寞。
過了不知多久,她從沉睡中醒來,水藍色的眼睛剛微微張開,便看到一旁侍女待命在一邊。看著她起來,侍女就走過來,微笑地說:"殿下,您吃點東西嗎?"
艾薇愣了愣,然後晃了晃自己的頭,其實自己也就小憩了一會兒,卻不知為何頭總是昏昏沉沉的。剛想說自己剛吃過午飯,並不餓,又驟然發現自己確實是餓了。於是,抬頭看看外面的天色,已經是黑成一片了。很久沒有睡成如此天昏地暗,看來是前段時間心情太緊張,因此稍微有些放鬆便控制不住睡覺了。
艾薇於是吩咐道:"那就隨便拿些水果吧。"
侍女應聲下去了。艾薇自己在屋子裡發了一會兒呆,突然覺得自己不如睡著,驟然的醒來實在是無聊得很。她在屋子裡踱著步子,無聊地打開了裝著水之鑰的盒子,看著它水藍色的光輝,想著自己的心事。
就這樣又過了一會兒,侍女送來了一些水果和葡萄酒。
艾薇皺皺眉,"我不想喝酒。"
侍女慌忙把盤子放下,畢恭畢敬地回答:"這是從下埃及專程送來的酒。陛下說今天宴請各國使者,殿下不在場實在可惜,特地派人送過來的。"
她話說得誠懇,艾薇便也不為難她。吃完水果,又稍稍嘗了些酒,味道確實純正。可是沒過多久,就又覺得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