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次日大早,鳳九揉著額角從慶雲殿的寢殿踱步出來,手裡還握著件男子的紫色長袍,抖開來迷迷糊糊地問糰子:「這是個什麼玩意兒?」

糰子正坐在院中的紫藤架下同他的一雙爹娘共進早膳,聞言咬著勺子打量許久,右手的小拳頭猛地往左手裡一敲,恍然大悟地道:「那是東華哥哥的外衣嘛!」

他爹夜華君提著竹筷的右手頓了頓,挑眉道:「我小的時候,喚東華一聲叔叔。」

糰子張大嘴,又合上,垂著頭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著算輩分去了。

鳳九愣在那兒,看了看手中的紫袍,又踏出門檻仰頭去望殿門上頭書的是不是「慶雲殿」三個字,又將目光轉回糰子身上,結巴著道:「怎、怎麼回事?」

白淺正幫糰子盛第二碗粥,聞言安撫地道:「不是什麼大事,昨夜你喝醉了,東華他做好事將你送回來慶雲殿,但你醉得狠了握著他的衣襟不肯放手,又叫不醒,他沒法只好將外衫脫下來留在這兒。」

鳳九想了想,開明地道:「他約莫就是個順便,不是說不清的事,也還好,無損我的清譽,也無損他的清譽。」

白淺欲言又止地看著她,沉吟道:「不過,你也曉得,東華不能留宿在慶雲殿,外衫脫給了你,他也不太方便,再則慶雲殿中也沒甚他可穿的衣物,糰子便來我這裡借夜華的。」

鳳九點頭道:「這也是沒錯的。」說著就要過來一同用膳。

白淺咳了一聲,續道:「我……睡得深了些,糰子在院子里,嚷的聲兒略有些大,怕是整個洗梧宮都聽到了……」

鳳九停住腳步,轉回頭看向糰子:「你是怎麼嚷的?」

糰子嘟著嘴道:「就是實話實說啊。」

鳳九鬆了口氣。

糰子情景再現地道:「東華哥哥抱著鳳九姐姐回慶雲殿,鳳九姐姐拉著他不讓他回去,東華哥哥就陪了她一會兒,對了,還把衣裳脫了,但是他沒有帶可以換穿的,我就來找父君借一借。娘親,父君他是不是又在你這裡。」攤了攤手道:「我就是這樣嚷的。」

鳳九直直地從殿門上摔了下去。

兩百多年來,自鳳九承了她姑姑白淺的君位,白奕上神嫁女的心便一日比一日切。為人的君父,他擔憂鳳九年紀輕輕即為女君,在四海八荒間鎮不住什麼場子,一心想給她相個厲害的夫君,好對她有一些幫襯。

白奕對九重天其實沒甚好感,只因她這個女兒在青丘已是打遍天下無敵手,不得已,才只好將挑選乘龍快婿的眼光放到天上來。由是趁著白淺的大婚,勒令了鳳九一路隨行,且要在天上住夠一個月,明裡是彰顯他們娘家人的殷勤,暗地裡卻是讓白淺照應照應這個侄女兒的紅鸞星。自以為如此便能令鳳九多結識一些才俊,廣開她的姻緣。

鳳九在天上稀里糊塗住了一月,紅鸞星依舊蒙塵,帶孩子的本事倒是有飛速長進。掰著指頭一算,還有三日便該回青丘,自覺不能虛度光陰,該趁著這僅有的幾日再將九重天好好地逛一逛。遂攜了糰子,一路殺去風景最好的三十三喜善天。

天門后的俱蘇摩花叢旁,正圍了一圈小神仙偷偷摸摸地開賭局,拜寶月光苑賜宴那夜糰子的一聲嚷,幾日來鳳九一直注意著躲是非,不大敢往人多的地兒扎堆,卻掩不住好奇,指使了糰子喬裝過去打探,自己則隱在一株沉香樹後頭揮了半匹絲絹納涼。

她納涼的這株樹乃是這片沉香林的王,已有萬萬年壽數,尤其的壯碩茂盛。

好巧不巧,正是東華帝君平日的一個休憩之所。

好巧不巧,今日東華正斜坐在樹冠的蔭蔽之處校注一本佛經。

好巧不巧,一陣和風吹過,拂來濃郁沉香,熏得鳳九打了個噴嚏,正提醒了曲膝斜翻經卷的東華,略將經書挪開一點,微微垂眼,目光就落在她的身上。她一向神經粗壯慣了,未有半分察覺,還在一心一意地等著糰子歸來。

不時,前去賭局打探的糰子蹭蹭蹭如一陣旋風奔回來,叉著小肥腰狠狠喘了兩口氣,急急道:「這回賭的是個長線,在賭東華帝君哥哥……呃,叔叔,呃,爺爺」對著稱呼好一陣糾結:「在賭他將來會娶你還是娶知鶴公主做帝后!」

鳳九一把扶住身後的沉香樹,抹了把額頭上驚出來的冷汗,故作鎮定:「你小小年紀,曉得長線是什麼?」

糰子苦悶地道:「我不曉得啊,但是我很好學的,就跟圍觀的一個小神仙哥哥請教了一下。結果他也沒有說出來什麼,只告訴我壓知鶴公主的已經有二十五注,壓你的卻僅有三注,還是他不小心壓錯了的。」繼續苦悶地道:「我還是沒有聽懂,但是很不忍心讓你久等,就悄悄地溜回來了。我溜的時候看到他還在同另一個哥哥理論,問可以不可以把他下的那三注調到知鶴公主的名字下頭。」

鳳九沉默許久,從袖子里掏出個金袋子,倒出來一大堆明晃晃的紅寶石,從脖子上取下一塊雕工精緻的綠琳石掛件,又從腰帶上解下一隻碧綠碧綠的鳳紋玉佩,託孤似地一併遞給糰子,鄭重道:「你去給我買個兩百注。」頓了頓:「都買在我的名字下頭。」

糰子接過寶石看一陣,不能置信地道:「我還這麼小,你就教我作弊啊?」

鳳九瞥他一眼,深沉道:「但凡祭了青丘的名頭行事,你姐姐我就容不得居人之下的,這就是所謂君王氣度了,不信你回想看看。」

糰子連想都沒想:「我聽小舅舅說,你的課業就從沒拿過第一名,全部都是居人之下的,還有幾門是墊底的!」

鳳九一陣咳:「所謂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嘛,你的課業不也一樣。」

糰子嘟著嘴道:「胡說,我從來沒有考過最後一名。」

鳳九一副想起可怕回憶的模樣打了個哆嗦:「那是因為你還沒有學到佛理課,你都不曉得那個有多難。」

糰子憂心忡忡地也打了個哆嗦:「有那麼難嗎?」又有點不願相信這麼殘酷的現實:「可是我看東華帝君哥哥,呃,叔叔,呃,爺爺,他都是拿一本佛理書邊釣魚邊看著玩兒!」

鳳九默了一默,由衷地讚歎:「……真是個變態啊……」話剛落地一縷清風拂來,又是一陣濃郁沉香,勾出她一個刁鑽的噴嚏,捂著鼻子順風跑了兩三步才想起回頭囑咐糰子:「這個香我有些受不住,去前頭的小花林候你。」

沉香樹上,無所事事的連宋君提著打理好的蒼何劍給東華送來,正聽到鳳九最後撂下的那一句懇切點評。待樹下一雙姐弟走得遠了,搖著扇子對東華好一陣打量:「你把她怎麼了,她這麼誇你?」

東華合上佛經,不帶表情地道:「誇?成玉都是這麼誇你的?」

連宋摸了摸鼻子:「哦,她一向誇我是個無賴。」

今日甫一出門,鳳九就覺著不大順。

九重天原該是吉祥地,出慶雲殿的殿門時,卻讓她眼睜睜地瞧見兩隻烏鴉從自己頭頂上飛了過去,啪,還落下兩泡新鮮的鳥糞。當然,這等小事其實不足以打消她出遊的熱情。但緊接著,又在三十三天天門旁撞見一堆小神仙拿自己和知鶴打賭,自己還輸得不輕。當然,這還是不足以打消她出遊的熱情。但再接再厲的是,等她回頭想尋個清凈地歇歇腳,竟誤打誤撞地轉進一片沉香林,薰得她素來只對沉香過敏的一管鼻子現在還癢著,噴嚏不斷。

這一連串的徵兆似乎都說明今日不宜出行,但春光如此一派大好,打道回府未免有些吃虧。她費了一番力氣,摸索著拐進一處安全的、清幽的小花林,又想著雖然破了財,好歹讓糰子去賭桌上將自己的劣局掰了回來,這霉運也該到了盡頭,遂重新打點起精神來準備游一游春。驀然,卻聽得樹叢外頭傳來一陣和緩的人聲。

風一吹,那若有若無的說話聲直直灌進她的耳朵里。她心中阿彌陀佛地念了一句,覺得看這個勢頭,今日的霉運竟有點綿綿無絕期的模樣。

照她前些日子給自己定下的一個原則,近幾日在這九重天,為了以防萬一,是要儘力躲著東華的,她已經十分注意,不料逛個小園子也能遇得到他,也不曉得是個什麼緣分。她木著臉皮叮囑了一聲糰子:「待會兒帝君要是路過問起,你就說你一人在這兒撲蝴蝶。」話畢已變作一方雪白的絲帕,靜靜地躺在南陽玉打成的白玉桌之上。

自一排娑羅樹后拐出來的二人確是東華和連宋。

鳳九雖已委屈自己變成一張帕子,但並不影響聽覺,聞得腳步聲漸進,他二人正閑閑攀談。

連宋調侃道:「聽說你前幾日接了燕池悟的戰帖,明日便要去符禹山赴戰,重霖還特地拿來蒼何劍請我打磨,怎麼我就沒看出來你這是即將要赴戰的模樣?」

東華漫不經心道:「我心態好。」

連宋沒討著什麼便宜,摸了摸鼻子乾乾一笑,轉移話題道:「說來,你當年打造蒼何時是怎麼想的?巴掌大的一塊地方,竟拿鋯英石切出一萬多個截面來,還鑿刻出五千多個深淺一致的孔洞,費了我不少心神修繕清理,該不會是做了什麼隱蔽的機括吧?」

東華回憶一陣:「沒什麼機括,就是閑得沒事幹吧。」

連宋靜默片刻,笑道:「你這副鬼樣子也能被四海八荒數萬年如一日地稱頌,說是一派寧凈無為板正耿介,還沒有一個人前來拆穿,重霖他也真是不大容易。」頓了頓道:「我特別疑惑他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東華沉吟道:「你這麼一說——」

連宋好奇道:「如何?」

東華續道:「我也覺得他不太容易。」

連宋:「……」

鳳九玉體橫陳,直挺挺地躺在桌子上,聽到他二人的腳步聲已近得響在耳朵畔,心中其實有些糾結,她糾結著,自己怎麼就一時鬼迷心竅地變成一塊帕子了,即便要躲著他們,變張帕子也算不得周全,何況是這麼雪白的一張帕子,又躺在這麼雪白的一張桌子上,一定是有些突兀的罷,會不會一眼就被認出來呢。

糰子已在一旁給二位尊神見了兩個禮,乖巧地叫了聲帝君爺爺,又叫了聲三爺爺。連宋許久未在私底下見過這個侄孫,撫著糰子的頭趁勢關懷了幾句他近日的課業。糰子一條一條認真地回答完,抬頭正見鳳九變的那張帕子被東華握在手裡頭正反打量,頓時呆了。

連宋亦回頭,道:「這個是……」

東華面不改色:「我遺失的一方羅帕,找了好幾天了。」

糰子不敢相信地睜大眼睛,想要嚴肅地反駁,卻記起鳳九的叮囑,張開嘴又閉上。看到東華不緊不慢地將他的鳳九姐姐疊起來,小臉皺成一團,肉痛地囁嚅道:「你、你輕一點啊,鳳……帕子她可能會覺得有點疼……」

連宋疑惑地拿扇子柄指向東華手中,道:「可這式樣,明明是女仙們用的,怎麼……」

東華氣定神閑地將疊好的帕子收起來放進袖中:「聽說我是個變態,變態有這麼一張女仙才用的帕子,有什麼好奇怪的?」

袖子里的帕子猛抖了抖,連宋詫了一詫,又往他的袖中猛看一眼,回過味來,呵呵道:「不奇怪,哈哈,誠然沒什麼奇怪。」

被疊在東華袖子里的鳳九,一路上感到十分地憋屈。

倘若時光倒回,她覺得自己一定更長腦子一些,至少變成棵樹,就算東華憑著非凡的修為一眼看出她這個竭盡全力的障眼法,她就不信他還能將她拔起來再扛回去。

事已至此,要脫身著實是困難,除非她不顧青丘的面子,在他面前現出她青丘女君的原身來。但他十成十已看出她是個甚麼,如此作為,多半是等著拿她的笑料。若是她一人做能一人當,丟個臉也怨不得什麼,反正她也挺習慣這種事,但她如今已承青丘的一個君位,樁樁作為都系著青丘的顏面,若這樁事傳出去被她父君曉得,定是逃不了一頓鞭子。她暗自地悔了一陣,暗自地惱了一陣,又暗自地掂量一陣,決意還是隱忍不發,死不承認自己是青丘的鳳某,扮作一張貨真價實的帕子,興許他得不著什麼趣味,便將她扔了也好。

諸事一一盤點穩妥,她一陣輕鬆,方才為了不被人瞧穿,特意封了五感中的四感,此時卻於辨位不便,遂分了一些術力出來,啟開天眼。

雙眼一眨,瞧清楚已到了東華的宮邸,許是後院,只見得滿牆的菩提往生長得枝枝蔓蔓,似一道油綠的畫屏半掛在牆垣上。裊娜的綠藤晃了一晃,月亮門旁現出一個月白衫子的身影,卻是一向隱在十里桃林不怎麼搭理紅塵俗事的折顏上神,後頭還牽著個小旋風一般的糯米糰子。

鳳九一愣,回過味來,頓時感佩糰子的悟性,覺得他竟曉得去求仙格最高又護短的折顏來救她,而不是去招他那個一貫愛看她笑話的娘親,方才真是小瞧了他對姊姊的情誼,對這個小表弟立時十分地愛憐。

折顏一番寒暄,讚賞了幾句東華的園子,又讚賞了幾句他手旁那個瑞獸香爐的做工,被糰子踮著腳狠狠扯了扯袖角,才曲折地、慢吞吞地將話題移到搭救鳳九的事由上來,道:「不瞞賢兄,今日來賢兄的府邸相擾,其實,為的是一樁小事。」

他將糰子從身後一提提到跟前來,又道:「這小猴崽子趁著愚弟午休,將愚弟特地帶給她娘親的一方綉帕偷出去玩耍,方才耷拉著腦袋回來,一問才曉得是把帕子搞丟了,被賢兄拾了去。」

他頓了頓,故做嘆息地道:「若是尋常的一塊帕子倒也沒什麼,卻因是小猴崽子云游的姥姥特意綉給小猴崽子的娘,托我這一趟上天順便帶過來的,很有一些特別的意義,我才跑這一趟,也顧不得打擾了賢兄,來取一取這方帕子。」

鳳九原本擔心折顏不是東華的對手,若他一開口便客氣相問:「賢兄今日可曾見到一方繡花的羅帕?」,以此迂迴探聽,她敢保證東華十有八九會雲淡風輕地厚顏答他:「沒有見過」。但此時折顏的這一番話卻是齊整切斷東華矢口否認的後路。鳳九很佩服折顏,覺得他不愧是一口辣喉的老薑。

她一邊開心地從袖子里探出來更多,一邊等著東華沒有辦法地取出她來雙手奉給折顏,果見得他修長手指探進袖中。但她顯然低估了東華的厚顏程度,修長手指一偏,與她擦身而過,一個晃眼,卻是在指間變化出另一張同她一模一樣的羅帕來。還是疊好的,伸手遞給折顏,淡淡道:「方才喜善天拾到的正是這一方,不知是不是上神的。」一邊拿著香匙往香爐中添香,一邊又補充一句:「若不是,可去連宋君的元極宮問問,興許是他拾到了。」

折顏瞧著手裡真材實料的一張帕子,不好說是,也不好說不是,未料得自己幾十萬年的上善修為,今日竟出師未捷得如此徹底,恰巧糰子打了一個噴嚏,流出一點鼻水來,順勢將手裡據說很有些特別意義的帕子往他鼻頭上一摁,一擼,皮笑肉不笑地道:「一個帕子,還怕賢兄誆我強佔它不成,賢兄自是不會做那失仙格之事,這帕子自然該是真的。」

口頭上討了幾句便宜,領著糰子告辭了。

鳳九灰心地看著二人離去的背影,因素來耳聰目明,偶爾堪比千里眼順風耳,隱約間聽到糰子還在憤憤:「你為什麼敗了,沒有將鳳九姐姐救出來,你沒有盡全力,我從今天開始不認識你了。」

折顏弔兒郎當地唔了一唔,道:「他又不是將你小舅舅劫了,我為何要盡全力同他撕破臉?不過年前推演鳳九丫頭的命數,命盤裡瞧著倒是個有福相的,且看她自生自滅吧,不準又是另一番造化。」又自言自語地補了句:「不過,推演命盤這等事,我幾萬年沒做了,準不準另說。」頓了頓,驚訝地道:「咦,小阿離,我瞧著你這個命盤,你最近是不是陷入情網了啊?」

糰子沉默良久,疑惑道:「情網是什麼?」

鳳九默默地在心裡咬手指頭,看這樣子,信折顏推演的什麼鬼命盤,倒不如信自己來得可靠些。不由感嘆,做人做仙,大難臨頭果然還是只能靠自己啊。

院中的白檀香愈盛,東華持了香箸俯身打整如雪的香灰,將它撥弄得高一些,好蓋住爐中的活火,卻突然道:「打算裝到幾時?」

鳳九心中一窒,想他果然曉得了,幸好方才擬好了作戰計劃,此時才能沉穩以對。

於是,她十分沉穩地沒有回答他。

東華漫不經心地擱了香箸,取出她來,對著日光抖開,半晌,緩緩道:「原來,變作帕子,是你的興趣?」她心中覺得這推論十分荒謬可笑,卻還是撐著沒有回答他。

東華難得地笑了笑,雖只在眼角一閃,卻看得鳳九毛骨悚然,果然,就聽他道:「那正好,我正缺一方拭劍的羅帕,今後就勞煩你了。」

拭劍?揩拭位列上古十大神兵,以削玄鐵亦如腐泥之名而威震四海八荒的神劍蒼何?鳳九覺得自己的牙齒有點打顫,這一次是驚嚇得一時忘了如何說話而錯失了答話的好時機,就毫無懸念地被東華又折起來收進袖子裡頭了。

鳳九原本做的是個長久盤算,覺得以羅帕的身份被困在東華處,只需同他較量耐性,他總會有厭煩的一日將她放了,此種方式最溫和穩妥也不傷她的臉面。哪曉得東華要將她用來拭劍,她一向曉得他說到做到,本來八荒四海這些年挺清閑難得起甚麼戰事,他有這個打算也算不得愁人,入睡的前一刻卻突然想起他應了魔君燕池悟的戰帖,明日怕是要讓蒼何大開一場殺戒,頓時打了個哆嗦,一個猛子紮起來,翩翩地浮在花梨木大床的半空。思考了半柱香的時間,她決意今夜一定要潛逃出去。

為了不驚擾東華,鳳九謹慎地至始至終未現出人形。想要破帳而出,若是人形自然容易,奈何作為一張羅帕卻太過柔軟,撞不開及地的紗帳。低頭瞧見東華散在玉枕上的銀髮,一床薄薄的雲被攔腰蓋住,那一張臉無論多少年都是一樣的好看,重要的是,貌似睡得很沉。以羅帕的身姿,除了啟開自身五感,她是使不出什麼術法助自己逃脫的。辦法也不是沒有,比如變回原身的同時捏一個昏睡訣施給東華,但不被他發現也著實困難,倘若失敗又該如何是好。

她思考一陣,夜深人靜忽然膽子格外地大,想通覺得能不丟臉固然是好,但丟都丟了,傳出去頂多挨她父君一兩頓鞭子,長這麼大又不是沒有挨過鞭子,偶爾再挨一回,權當是回顧一番幼時的童趣。想到此處,胸中一時湧起豪情,一個轉身已是素衣少女模樣,指尖的印伽也正正地輕點在東華額間。他竟沒什麼反應。她愣愣看著自己的手,料不到竟然這樣就成功,果然凡間說的那一句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有些來由。

五月的天,入夜了還是有些幽涼,又是一向陰寒的太晨宮。鳳九撩開床帳,回身再看一眼沉睡的東華,權當做好事地將他一雙手攏進雲被中,想了想,又爬過他腰際扯住雲被直拉到頸項底下牢牢蓋住。做完了起身,不料自己垂下來的長長黑髮卻同他的銀髮纏在一處,怎麼也拉不開,想著那術法也不知能維持多久,狠狠心變出一把剪子將那縷頭髮絞下來,不及細細梳理,已起身探出帳簾。但做久了羅帕,一時難得把握住身體的平衡,歪歪斜斜地竟帶倒床前的屏風,唏哩嘩啦忒大一陣響動,東華卻還是沒有醒過來。鳳九提心弔膽一陣,又感覺自己法術很是精進,略有得意,繼續歪歪斜斜地拐出房門。

邁出門檻,忽然省起來一事,又鄭重地退後兩步,對著床帳接二連三施了好幾個昏睡訣,直見到那些紫色的表示睡意的氣澤已漫出寶藍色的帳簾,連擺放在床腳的一株吉祥草都有些懨懨欲困,才放心地收手關了房門,順著迴廊一拐,拐到平日東華最愛打發時間的一處小花園。

站在園林中間,鳳九長袖一拂,立時變化出一顆橙子大的夜明珠,借著光輝匆匆尋找起當年種在園中的一簇寒石草來。

若非今夜因為種種誤會進入太晨宮,她幾乎要忘記這棵珍貴的寒石草,根莖是忘憂的良藥,花朵又是頂級的冷盤作料。當年司命去西方梵境聽佛祖說法,回來的時候專程帶給她,說是靈山上尋出的四海八荒最後一粒種子了。可嘆那時她已同魔族做了交易,以一頭狐狸的模樣待在東華身旁,一屆狐狸身沒有什麼荷包兜帽來藏這種子,只能將它種在東華的園子裡頭。但還沒等寒石草開花結果她已自行同東華了斷因緣離開了九重天,今日想來當日傷懷得竟忘了將這寶貝帶回去,未免十分肉痛,於是亡羊補牢地特地趕過來取。

尋了許久,在一個小花壇底下找到它,挺不起眼地扎在一簇並蒂蓮的旁邊,她小心地盡量不傷著它根莖地將它挖出來,寶貝地包好擱進袖子里,忙完了才抬頭好好打量一番眼前的園林。當年做侍女時,被知鶴的禁令框著,沒有半分的機會能入得東華御用的這個花園,雖然後來變成一頭靈狐,跟在東華身邊可以天天在這裡蹦躂撒歡兒,但是畢竟狐狸眼中的世界和人眼中的世界有些差別,那時的世界和此時又有些差別。

鳳九眯著眼睛來回打量這小園林。園林雖小卻別緻,對面立了一方丈高的水幕同別的院子隔開,另兩面磚砌的牆垣上依舊攀的菩提往生,平日里瞧著同其他聖花並沒什麼不同,夜裡卻發出幽幽的光來,花苞形如一盞盞小小的燈籠,瞧著分外美麗,怪不得又有一個雅稱叫明月夜花。園林正中生了一株直欲刺破天穹的紅葉樹,旁邊座了方小荷塘,荷塘之上搭了頂白檀枝椏做成的六角亭。她嘆了一嘆,許多年過去,這裡竟然沒有什麼變化。偏偏,又是一個回憶很多的地方。

鳳九並不是一個什麼喜愛傷情的少女,雖然思慕東華的時候偶爾會喝個小酒遣懷排憂,但自從斷了心思后連個酒壺邊也沒沾過,連帶對東華的回憶也淡了許多。可今日既到了這麼一個夙緣深刻的地方,天上又頗情調地掛了幾顆星子,難免觸發一些關於舊日的懷念。鳳九有點出神地望著白檀木六角亭中的水晶桌子水晶凳,驚訝地發現雖然自己的記憶在對付道典佛經上勉勉強強,幾百年前的一些舊事卻記得分外清楚,簡直歷歷在目。

其實當鳳九剛從十惡蓮花境中出來,得以十二個時辰不拘地跟著東華時,這個園子裡頭還沒有這個六角亭。

彼時適逢盛夏,她一身的狐狸毛裹著熱得慌,愛在荷塘的孤船上頂兩片荷葉蔫巴巴地近水乘涼。東華瞧著她模樣很可憐,便在幾日後伐了兩株白檀樹特地在水上搭起頂亭子,下面鋪了一層冰冰涼涼的白水晶隔水,給她避暑乘涼。她四仰八叉躺在那上頭的時候,覺得十分的舒適,又覺得東華十分的能幹。後來發現東華的能幹遠不止此,整個太晨宮裡燃的香都是他親手調的,喝的茶是他親手種的,連平日飲用的一些酒具都是他親手燒制的,宮中的許多盞屏風也是他親手繪的。她在心裡頭默默地盤算,一方面覺得自己的眼光實在是好,很有些自豪,一方面覺得倘若能夠嫁給他,家用一定能省很多的開銷,十分划算,就更加地開心,並且更加地喜愛東華。

她的喜愛執著而盲目,覺得東華什麼都好,每當他新做出一個東西,總是第一個撲上去表達敬佩和喜愛之意,久而久之,也幫東華養成毛病,完成一個甚麼東西總是先找她這頭小狐狸來品評。因為有無盡的時間,所以做什麼都能做得好。鳳九偶爾這麼想的時候,她覺得這麼多年,東華或許一直都很寂寞。

那一日著實很稀疏平常,她翻著肚皮躺在六角亭中,一邊想著還可以做些什麼將東華騙到手,一邊有些憂鬱地餓著肚子看星星,越看越餓,越餓越憂鬱。頭上的星光一暗,她眨眨眼睛,東華手中端了只白瓷盤落座在她面前,瓷盤中一尾淋了小撮糖漿的糖醋魚,似有若無地飄著一些香氣。

東華擱了魚,瞟她一眼,卻不知為何有些躊躇:「剛出鍋,我做的。」

此前,她一直發愁將來和東華沒有什麼共同言語,因他濟的那些她全不濟,沒想到他連她擅長的廚藝都很濟,總算是找到同為高人的一處交集,終於放下心。她有些感動地前爪一揖跳上他膝蓋,又騰上水晶桌,先用爪子勾起一點糖漿,想起不是人形,不能再是這麼個吃法,縮回爪子有些害羞地伸長舌頭,一口舔上這條肥魚的脊背。

舌頭剛觸到醬汁,她頓住了。

東華單手支頤很專註地看著她:「好吃么?」

她收回舌頭,保持著嘴貼魚背的姿勢,真心覺得,這個真的是非常非常非常地難吃啊。但突然記起從前姑姑講給她聽的一個故事,說一個不擅廚藝的新婚娘子,一日心血來潮為丈夫洗手做羹湯,丈夫將滿桌筵席吃得精光后大讚其味,娘子洗杯盤時不放心,蘸了一些油腥來嘗,才曉得丈夫是誆她想博她開心,頓時十分地感動,夫妻之情彌堅,傳作一段佳話。

鳳九一閉眼一咬牙,滋溜溜半柱香不到將整條魚都吞了下去,一邊捧著肚子艱難地朝東華做出一個狐狸特有的滿足笑容來以示好吃,一邊指望他心細如髮地察覺出自己這個滿足笑容里暗含的勉強,用指頭蘸一點湯汁來親自嘗嘗。

東華果然伸出手指,她微不可察地將盤子朝他的方向推了推,東華頓了頓,她又腆著肚子推了推,東華的手指落在她沾了湯汁的鼻頭上,看她半天:「這個是……還想再來一盤?今天沒有了,明天再做給你。」

她傻傻看著他,眨巴眨巴眼睛,突然猛力抱住他的手指往湯汁里蘸,他終於理解到她的意思:「不用了,我剛才嘗了,」他皺了皺眉:「很難吃。」看著她:「不過想著不同物種的口味可能不一樣,就拿來給你嘗嘗。」下結論道:「果然如此,你們狐狸的口味還真是不一般。」

鳳九愣了愣,嗷嗚一聲歪在水晶桌子上,東華擔憂地:「你就這麼想吃?」話畢轉身走了,不消片刻又拎了只盤子出現在她面前,這回的盤子是方才兩個大,裡頭的魚也挑頂肥的擱了整一雙。鳳九圓睜著眼睛看著這一盤魚,嗷嗚一聲爬起來,又嗷嗚一聲地栽倒下去。

此後,每日一大早,東華都體貼地送過來一尾肥鯉魚,難得的是竟能一直保持那麼難吃的水準。鳳九心裡是這麼想的,她覺得東華向來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仙,若自己不吃,駁了他的面子,他面上雖瞧不出來,全悶在心裡成了一塊心病又委實愁人。但老是這麼吃下去也不是辦法,東華對她的誤會著實有點深。

一日泰山奶奶過來拜訪,碰巧她老人家也有隻靈寵是頭雪狐,鳳九很有機心地當著東華的面將一盤魚分給那雪狐一大半。小雪狐矜持地嘗了小半口,頓時伸長脖子哀嚎一聲,一雙小爪子拚命地撓喉嚨口,總算是將不小心咽下去的半塊魚肉費力嘔出來。

鳳九憐憫地望著滿院子瘋跑找水涮腸子的小雪狐,眨巴眨巴眼睛看向東華,眼中流露出:「我們狐狸的口味其實也是很一般的,我每餐都吃下去,全是為了你!」的強烈意味。座上添茶的東華握住茶壺柄許久,若有所思地看向她,恍然:「原來你的口味在狐狸中也算是特別。」鳳九抬起爪子正想往他的懷中蹭,傻了片刻,絕望地踉蹌兩步,經受不住打擊地緩緩軟倒在地。

又是幾日一晃而過,鳳九被東華的廚藝折騰得掉了許多毛,覺得指望他主動發現她的真心已實屬困難了,她需尋個法子自救。左右尋思,為今除了和盤托出再沒什麼別的好辦法,已想好用什麼肢體語言來表述,這一日就要鼓起勇氣對東華的肥鯉魚慷慨相拒了。不經意路過書房,卻聽到無事過來坐坐的連宋君同東華聊起她。她並不是故意偷聽,只因身為狐狸,著實多有不便,比如捂耳朵,不待她將兩隻前爪舉到頭頂,半掩的房門後幾句閑話已經輕飄飄鑽進她的耳中。

先是連宋:「從前沒有聽說你有養靈寵的興趣,怎的今日養了這麼一頭靈狐?」

再是東華:「它挺特別,我和它算是有緣。」

再是連宋:「你這是誆我罷,模樣更好的靈狐我不是沒見過,青丘白家的那幾位,狐形的原身都是一等一的幾位美人,你這頭小紅狐又有什麼特別?」

再是東華:「它覺得我做的糖醋魚很好吃。」

連宋默了一默:「……那它確實很特別。」

一番談話到此為止,房門外,鳳九憂鬱地瞧著爪子上剛摸到的新掉下來的兩撮毫毛,有點傷感又有點甜蜜。雖然許多事都和最初設想不同,東華也完全沒有弄明白她的心意,但眼下這個情形,像是她對他廚藝的假裝認可,竟然博得了他的一些好感么?那,若此時她跳出去告訴他一切都是騙他的……她打了個哆嗦,覺得無論如何,這是一個美好的誤會,不若就讓它繼續美好下去。雖然再堅持吃他做的鯉魚有可能全身的毛都掉光,又有什麼關係,就當是提前進入換毛季了吧。

沒想到,這一堅持,就堅持到她心灰意冷離開九重天的那一夜。

涼風襲人,一陣小風上頭,吹得鳳九幾分清醒。雖然三萬多歲在青丘著實只能算個小輩中的小輩,但經歷一些紅塵世情,她小小的年紀也了悟了一些法理,譬如在世為仙,仙途漫漫,少不得幾多歡笑幾多遺憾,討自己開心的就記得長久一些,不開心的記恨個一陣子也就可以了,如此才能修得逍遙道,得自在法門。從前在太晨宮其實不開心時遠比開心多許多,此情此境,最終想起的都是那些令自己懷念之事,可見這個回憶大部分是好的,大部分是好的,那它就是好的。

兩三步躍到六角亭上,試了試那隻許久以前就想坐坐看的水晶凳,坐上去卻覺得也不是想象中那樣的舒適。她記得東華時常踞在此處修撰西天梵境佛陀處送過來的一些佛經,那時,她就偎在他的腳邊看星星。

九重天的星星比不得青丘有那美人含怯般的朦朧美態,孤零零掛在天邊與烙餅攤賣剩的涼餅也沒多少區分,其實並沒有什麼看頭。她不過借著這個由頭裝一副乖巧樣同東華多待一些時辰,他的叔伯們是怎麼誆她的伯母和嬸嬸她清楚得很,想著等自己能夠說話了,也要效仿她兩個有出息的叔伯將東華他誆到青丘去,屆時她可以這麼說:「喂,你看這裡的星星這麼大,涼涼的一點不可愛,什麼時候,我帶你去我們青丘看星星啊。」一晃百年彈指一揮,這句有出息的話也終歸是沒有什麼機會說得出口。

夜到子時,不知何處傳來陣三清妙音,半天處捎上來一輪朗朗皎月,星子一應地沉入天河,她撐著腮望著天邊那一道泠泠的月光,輕聲地自言自語:「什麼時候,我帶你去我們青丘看星星啊。」回神來自己先怔了一怔,又搖搖頭笑了一笑,那句話被悠悠夜風帶散在碧色的荷塘里,轉眼便沒影兒了,像是她坐在那裡,從沒有說過什麼。

幾株枝葉相覆的閻浮提樹將月亮門稀疏掩映,地上落了幾顆紫色的閻浮子,東華操著手懶洋洋靠在月亮門旁,身上著的是方才入睡的白色絲袍,外頭鬆鬆搭了件長外衫。他原本是想瞧瞧她打算如何逃出去,才一路跟著她到得這園林,原以為她是慌裡慌張尋錯了路,誰成想她倒很有目標地挖了他一棵草藥,又將園中每一樣小景都端詳一番,表情一忽兒喜一忽兒悲的,像是在想著什麼心事。

東華抬眼,瞧見紫色的睡意從自己的房中漫出,片刻已籠了大半個太晨宮,似一片吉雲繚繞,煞是祥瑞。他覺得,這丫頭方才施給他那幾個昏睡訣的時候,一定將吃奶的力都使出來了。東南方向若有似無的幾聲三清妙音也漸漸沉寂在紫色的睡意中,施法的人卻毫無察覺,大約想心事想得著實深。頃刻,過則睡倒一大片的紫氣漸漸漫進園林,漫過活水帘子,漫過高高聳立的紅葉樹,漫過白檀六角亭……東華在心中默數了三聲,啪,對著月亮想心事的姑娘她果然被輕鬆地放倒了……

撩開閻浮樹幾個枝椏,東華慢條斯理從月亮門後轉出來,園中所見皆靜,連菩提往生的幽光都較往常暗淡許多。到得亭中,千年白檀木的木香也像是沉澱在這一方小亭不得飄散。他低頭瞧她趴在白水晶桌子上睡得一派安詳,不禁好笑,被報應到自己施的術法上頭還如此無知無覺,普天之下,就數她了,難怪聽說她爹白奕上神日日都在尋思如何給她招個厲害郎君。

他伸手捏個小印朝她身上輕輕一拂,將她重新變做一張羅帕,揣進懷中,從容地繞出這睡意盎然的小園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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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三世:枕上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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