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牙印的番外

關於牙印的番外

晨曦漸漸明亮,太陽在東邊升起,光芒穿透孟春氤氳的薄霧。大邑商城頭的堞雉沐浴在輝光之中,在城外投下的影子,如巨大的牙齒。

城門已經洞開,寬敞筆直的大道上也漸漸熱鬧。

一輛輛的馬車裝飾各異,僕從前呼後擁,風塵僕僕,一看就知道是從各地方國來的。路旁來往的商人看著這些來客,紛紛避讓,站在路旁張望評點。大邑商春朝是每年的盛事,逢此時節,各地的貴族都會帶上準備好的貢物,到大邑商來拜見商王。

翟車轔轔,蔽日的羽扇在頭頂垂下色澤漂亮的羽毛,微微顫動。

婦妸望著遠處的城牆,那高聳的樣子仍然如記憶中一般,自己當年初次見到它時,站在牛車上張望了許久。

又回來了呢。

「啊……哈哈!」一個清脆稚嫩的聲音打斷了婦妸的思路,她看去,卻見女兒罌伸著肉乎乎的手,不停指著路面。她張著嘴,沒有說話,卻笑得開心,兩隻清亮的大眼影彎得跟月牙一樣。

婦妸順著她的指向,那路面上很平整潔凈,什麼也沒有。

笑影子么?

她低頭看著女兒,那張小臉生得粉雕玉琢,陽光映著笑容,無憂無慮,頰上紅得像花瓣一樣。

婦妸微笑,親了親那臉蛋,將罌摟在懷裡。

想得多的人才會煩惱。婦妸的丈夫睢侯常常摸著罌的腦袋,笑著對她說。

心裡有些鈍痛。

是啊,痴傻也沒什麼不好……婦妸望著眼前那越來越近的城牆,將臉頰輕輕地摩挲著罌的額邊。

睢侯在大邑商有處居所,婦妸的翟車才馳入城門,就已經有人在此迎候。

「君婦。」一個衣冠齊整的人走過來,向她行禮。

婦妸看去,愣了愣。此人並非睢侯的僕從,那張臉婦妸卻並不陌生,竟是商王身邊的小臣庸。

心裡像被什麼觸了一下。

「小臣怎在此?」婦妸還禮,問道。

小臣庸微笑,道,「宮中已備下宮室,大王命我來接君婦。」見婦妸臉色微變,他忙補充,「大王說,睢侯新故,君婦來朝,當……」

「不必。」小臣庸的話還沒說完,婦妸已經淡淡地打斷。

她神色平和無波:「我非生婦,既代先君來朝,宿在宮中便是不妥。」

小臣庸面露訝色,片刻,苦著臉低聲道:「君婦,大王聞知君婦要來,一月前便已悉心備下,君婦何苦?」

婦妸唇角抿了抿,輕聲道:「小臣請回,還煩代我謝過大王。」說罷,向他微微頷首,命馭者前行。

翟車奔走入街市,小臣庸的身影很快被拋到了人流之後。

「咦……啊……」懷中,罌仰起小臉望著婦妸,似乎對母親的困惑不已。

婦妸莞爾,撫撫她的腦袋:「罌,這是大邑商呢。」

「哎呦!」載一屁股坐在地上,石板堅硬,他疼得齜牙咧嘴。

殿堂的屋檐下,王後婦好和婦妌席茵納涼,面前的案上擺著果品和蜜汁,看著場上,輕聲笑語。

「不可鬆勁!」載的面前,躍的聲音響亮,「再來!」他比載大兩三歲,一張俊俏的臉已經初現英氣的線條,因為日晒而帶著些麥色。站在一起的時候,載只能到他的肩膀。

載抬頭,望著他,有些委屈。

「次兄氣力大,我自然打不過!」他嘟噥道,兩腮鼓得圓圓。

「載!」婦妌聞得這話,臉色一板,「摔一次怕甚?起來!」

載瞥瞥母親,仍癟著嘴,卻聽話地站起來,一臉不情願。

婦好看著載的樣子,不禁笑起來,對婦妌說:「這般嚴厲作甚,還是個孩子。」

婦妌轉過臉來:「姊姊不知曉,載貪玩慣了,不嚴些,他撒撒嬌又要矇混過去。」說罷,她停了停,笑意溫和地嘆道,「若是載能有躍的一半勤懇,我也不操心什麼了。」

婦好看看她,微微一笑:「躍也不過是好動了些。」話雖謙虛,眉間卻滿是驕傲。

婦妌抿唇,神色間多少有些討好。

婦好比婦妌年長几歲,先後嫁給商王,成為商王宮中的王婦。幾年前,后癸病逝,商王將婦好繼為王后。

對於這位王后,婦妌心底不能說不妒忌,卻頗有些忌憚。據說當年婦好被商王看中,乃是其武力出色。當年她還是兕方的宗女,就曾經領著民人大敗來犯的戎人,轟動一時。之後,商王在大邑商召見了她,再之後,就納她做了王婦,將好邑賜給她,人稱婦好。

而成為王婦之後,婦好仍然勇力卓著,為商王開闢了大片江山,還誕下了王子躍。當商王將婦好立為新王后,無論朝野,莫敢不服。

婦妌早就明白這個女子了不得,在她們還都是王婦的時候,她就一直與婦好相善。即使婦好當上了王后,她們也仍然以姊妹相稱。

庭中,載又被躍摔下,一聲痛呼。

婦妌眼皮一跳。

「躍!」婦好莞爾,吩咐道,「載還年幼,不可傷了他。」

躍回頭,抹一把汗,稚氣的臉龐笑笑:「知曉了。」說罷,把載拉起來,問:「疼么?」

載小臉通紅,水汪汪的眼睛望向婦妌。

婦妌卻沒有看他,只與婦好說話。

載努努嘴,倔強地搖搖頭。

「我聽說,婦妸來了。」婦妌拈起一隻青梅,蘸蘸蜜糖,放在婦好面前的小盞上。

毫無意外的,婦好臉上的笑意微微凝住。

「是么。」她語氣淡淡。

婦好為人寬和,可若說她討厭誰,倒是也有。婦妸就是其中之一。

與她們不同,婦妸不是王婦,甚至不是生婦。可是誰都知道,她是商王最愛的女子,婦好當年還差點因為她當不上王后。

「她來替睢侯春朝么?」婦好道。

「正是。」婦妌回答,說著,輕嘆口氣,「她可過得不好,生的女兒是個痴傻之人,睢侯又新薨。聽說睢國還來不及立新君,這回春朝,是大王親自召了她來。」

婦好沒有說話。

婦妌瞥瞥她,道,「大王將棠宮新修了一番,該不是要將婦妸放去棠宮……」

一隻銅杯「鐺」地翻落在地。

婦妌訝異地停住話頭,侍立的宮婢見狀,忙將銅杯拾起。

「如此,我等很快就可再見呢。」婦好輕聲道,淡淡的笑容裡帶著些僵硬。

春朝的貴族眾多,商王只在典禮上召見了一些重要的方國侯伯,受了眾人同拜,就讓小臣把方伯貴族們領到林苑中去,說今年在林苑與眾貴族聚宴。

往年的聚宴都在宮室之中,總有拘束。今年如此聚宴,貴族們感到十分新鮮。畢竟是商王的林苑,聽說其中珍禽異獸無數,宮室修造更是舉世無雙。既是林苑,場地比尋常宮室更加寬敞開放,到了聚宴的時候,好些人把家眷了帶了來游賞。

婦妸也是春朝的一員,因為新寡,她穿了一身素凈衣裳,手裡拉著四處張望的罌。

許是衣飾實在過於樸素,婦妸甫一出現,就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引起一陣不小的騷動。

各種各樣的目光投來,她每走到一處,談話聲音都會明顯壓低。

「那時婦妸……」她聽到好些碎碎地言語傳入耳中,旁人紛紛側目,男子互相撞了撞手臂示意,女眷之間則眼波交替。

罌仰著頭,望著那些形形色色的面容,目光好奇不已。

有些相識的人過來見禮,看婦妸帶著女兒,皆露出同情之色;提起睢侯,又說些感傷安慰的話。

婦妸一臉和氣,沒有因為話語繁雜而露出慍色,唇角始終帶著一抹微笑。沒多久,小臣庸走到人群之中,看著婦妸,向她一禮:「君婦,大王有請。」

婦妸知道會這樣,不管旁人意有所指地目光,頷首一禮。

春日的和風吹皺池水,涼意習習。

商王的案席設在池邊的一塊空地上,有綠蔭繁花,笑語陣陣。

列席的眾臣都帶了家眷,商王也帶了王后和婦妌,還有幾名王室子弟活躍席間,一團和樂。

陽光輕柔,當那個身影款款來到席前,周圍的輕聲細語如瞬間凝固了一般。

婦妸身上的白衣很是柔軟,裳裾隨風擺動,與發間的潔白玉笄相映,眉目溫婉如昔。

「大王。」婦妸向商王下拜。

罌隨著她,這動作她早已經熟練,臉上卻茫然得很,始終抬著腦袋,疑惑地望著四周。

「君婦請起。」商王聲音和藹,「大邑商失睢侯,實為大虐。今君婦代先君來朝,實大邑商之幸。」

在座之人都知道睢侯戰死之事,見商王一番表態,或扼腕或欣慰,紛紛附和。

婦妸眼底微酸,卻神色平靜,道,「謝大王。」

商王淺笑,看著她,片刻,目光落向她身旁:「這是睢侯之女?」

婦妸頷首:「正是。」她低頭撫撫罌的頭髮,罌抬頭望望母親,又望望四周,忽然發現許多人看著自己,「咯咯」地笑了起來。

睢侯的痴傻女兒,眾人亦早有所聞,看著這笑容,心照不宣。婦妌看著那兩母女,心裡不屑地冷哼,片刻,又瞟瞟婦好,只見她面上並沒有太多的表情。

「君婦一路可順暢?」婦好瞥到了婦妌的目光,淡笑地開口道,「若有不便,可告知宮中。」

婦妸道:「多謝王后,並無不順。」

一番寒暄,商王命小臣引婦妸落座。婦好轉而問起幾個王族子弟練習射御之事,席間重又歡欣起來。

睢侯生前乃重臣,為示敬意,婦妸的坐席離上首並不遠。眼角掃到商王不時投來的目光,她只作不知,低頭照顧罌吃果脯。

躍對那些吃吃喝喝的事興趣不大,他和少雀幾個貴族子弟早就約好了今日比試射箭。待他隨著商王和母親婦好見過那些方伯大臣,躍瞅准了機會,就偷偷溜了出來。

他唯恐被小臣庸或者誰發現,腳步很快。可到了約定之處,少雀他們還沒有來,躍看看四周的林木,打算找塊石頭坐下來喘口氣。

才轉身,忽然,一個軟軟的東西跟他碰了滿懷。躍吃了一驚,待定神,卻見是個女童。

女童被他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卻不哭不鬧,只將一雙烏黑水亮的大眼睛望著她。

躍看看女童,心裡嘀咕誰家那麼不小心,讓小童在林苑裡亂走。

「你是何人?」躍問。

女童仍看著他,不說話。

躍狐疑,蹲下身。

兩眼平行相對,躍打量著她:「說話。」

女童卻仍不出聲,水潤的嘴唇微微張著,一臉茫然。

不是吧……躍納悶地皺眉,這小童看起來跟載差不多大,竟還不會說話么?

「躍!」正在這時,少雀的聲音在樹叢後面響起。

躍忙起身:「在此!」

少雀和幾個貴族子弟看到他,露出笑臉,跑過來。當少雀看到躍身旁的女童,愣了愣:「這是何人?」

躍搖頭:「不知,方才遇到的。」

少雀癟癟嘴,嘆口氣:「我也遇到一人。」說罷,他從身後把一個小小的身影拎出來,卻是載。

「次兄……」載望著躍,訕訕地笑。

躍訝然:「他怎在此處?」

「還說呢!」少雀一臉不忿:「這稚子也不知從何處知曉我等要射箭,方才在林苑外,他定要跟來,還說不然就去告知大王!」

躍看向載。

載立刻露出哀求的眼神,嘟噥道:「次兄,你帶我玩么……」

「不行。」躍斷然道,「師氏說射箭亦傷人,你不可跟來。」

載嘟著嘴,垂下頭,用腳踢著地上的石子。

躍嘴上雖硬,看他這般樣子,卻還是有些不忍。少頃,看看少雀。

「那不是有個小童么,讓她同載玩。」一個貴族子弟開口道。

少雀看向女童,眼睛一亮:「是呢!」說罷,他一把將載推到女童身旁,「載,你同她玩。」

載瞪起眼睛,看了看那女童。

女童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看著他,水靈靈的眼睛定定的,片刻,露出一張笑臉。

「我不同她玩!」載抗議道。

「為何?」少雀揚起眉毛,指指女童,「你看你二人,並肩一樣高。你不是說你次兄力氣大么?如今給你找個氣力小的,你就能贏哩!」

他話才出口,頭上被躍敲了一個暴栗。

「胡說什麼?」他笑斥道,「這女童說不定是哪位方伯帶來的,若是被載傷了,我父親可要訓斥。」說罷,躍轉向載,道,「載,我等要比箭,你若想留下,可讓你做個司射。只是射箭危險,你不可靠前,知道了么?」

載眉間登時一喜:「諾!」

孩童用的弓不如成人的大,躍和少雀幾個小少年使得風生水起。控弦聲聲,也能把林子里的鳥兒驚得飛走。

「上殺!」載看到躍的箭正中布侯上的虎目,高興地喊道。

少雀看著自己的中殺,苦惱地撓撓頭。

「載!拉上那女童,後退些!」躍看到載又自覺地走出來,喝道。

載應一聲,扯著女童的手臂,走回樹叢后。

女童被他扯得不大舒服,掙扎了一下,口裡「啊啊」叫喚。

「吵死了!」載不耐煩地瞪她,「你到底何人!快給我回去!」

女童望著他,一臉無辜,少頃,卻「咯咯」地笑。

載被她笑得心裡發毛。

「笑!再笑我打你!」他抬起手,目露凶光。

女童卻不懼,笑得更加厲害,雙目亮晶晶的。

載看著她,手僵在半空,卻無論如何落不下來。

「載!快司射!」少雀不耐煩地聲音傳來。

載回過神來,忙應一聲。

他正要令射,忽然,女童指著幾隻飛過樹梢的小雀,「依依呀呀」地奔出去。

「回來!」載吃驚,急忙去拉她。女童卻「咯咯」笑著,掙扎著相覷追小雀。

載怒起,直接用手臂圈住她的脖子,想把她按住。可是才圈住,女童突然張口咬了上去,手臂上傳來火辣辣的一痛。

「啊!」載小臉一白,登時慘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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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商玄鳥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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