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幻夢
臘日過後就是新年。
歲首的祭祀辦得隆重,大社每日都熱熱鬧鬧,祭拜的人們蜂擁如潮。
大邑商的廟宮裡卻冷清一些。祭祀是巫師們的事,而且今年商王沒有讓貞人轂去擔任任何一次祭祀的司祝,他閑得很。
貞人們似乎察覺到了些許異樣,私下裡議論紛紛。貞人轂卻很淡定,每日行卜,或在靈前祈禱,一步也沒有踏出廟宮。
「貞人,宮中的婦奵來了。」這日,廟宮裡的小臣來向貞人轂稟道。
「哦?」貞人轂正在修整一片龜甲,聞得此言抬頭,平靜地頷首,「請她稍候,我即刻便來。」
小臣唯唯退下。
貞人轂起身,走到一面銅鏡前,將身上寬大的衣服和碩大的頭冠稍作整理。鏡中的人雖已經滿頭白髮,卻面色紅潤,眼睛明亮有光。忽然一抹犀利從眸中掠過,貞人轂微笑,滿意地轉身離開。
殿上,炭火燒得紅紅。婦奵步態悠然,正參觀著殿上擺設的各式銅鐃。
聽到有腳步聲傳來,她回頭。
「王婦。」貞人轂上前幾步,向她深深一禮。
「貞人。」婦奵含笑,打量著他,「一年未見,貞人越活躍精神呢。」
貞人轂莞爾搖頭:「老叟腐朽,豈敢受王婦美言。」
二人寒暄一陣,各自入席。
「不知王婦今年欲問何事?」貞人轂也不多客套,開門見山地問。
婦奵道:「聽說大王祭祀之時又染風寒,我心甚慮。就問大王身體。」
貞人轂答應,命手下貞人取來龜甲,開始行卜。
炭火的炙烤下,龜甲上的「卜」形鑿痕慢慢開裂,待得裂畢,貞人轂看著上面的圻紋,緩緩撫須。
他將龜甲遞給婦奵,婦奵看著,臉上露出悲傷之色。
「王婦身體不適,庖中有熱湯,去取些來。」貞人轂對身旁的貞人道。
貞人應下,退了出去。
殿上只余貞人轂與婦奵二人。
婦奵將龜甲放下,面色已經恢復平和。她看貞人轂一眼:「自從王后禁足,貞人這裡可冷清了許多。」
貞人轂微笑不語。
「兕方也不地道,做事不乾不淨,還連累貞人。」她又道。
「王婦擔心我么?」貞人轂輕嘆口氣,面色不改:「我等時運皆維繫天子,豈敢有所怨言。」
四目相對,二人各自莞爾不語。
「啪」,炭火在盆里爆出幾星亮光,瞬間湮滅。
臘月里的祭祀很重要,廟宮裡忙得人仰馬翻,罌和載也不例外。
「商丙!」一名貞人喊道,「大社那邊祭器不足,貞人陶讓你將這邊的小鼎抬過去!」
載在庖廚里應了一聲,卻不動彈,只將陶罐里的肉粥攪動著。
「商丙,這肉粥是做給罌的么?」煮食的婦人看他這般專心,笑著問。
載看她一眼,點頭:「嗯。」
「真好呢,」婦人一邊收拾柴火一邊感慨,「我那丈夫若有你一半會照顧人,我可就知足了。」
載沒搭話,嘴角卻微微彎起。
肉粥發出誘人的香味,載舀起一小勺嘗了嘗,覺得還欠些火候。
「我說商丙,這般天寒,罌怎想著吃粥?粥可不抵餓。」過了會,婦人又問。
「我也不知。」載撥弄著陶罐底下的火,說:「她這些日子吃不下東西,我看不過去才想著來煮粥。」想到罌消瘦的樣子,他有些擔心。這時,他忽而想起一事,問:「庖婦,有梅子么?」
「梅子?」
載點頭:「罌想吃梅子。」
婦人訝然,正想說什麼,忽然,外面響起一陣急急的腳步聲。
「商丙商丙!」一個羌仆匆匆忙忙地奔到門前,對他說:「罌暈倒啦!」
「暈倒?」載臉色一變,扔下陶罐,即刻奔了出去。
風拂過樹梢,蟬聲不絕。罌微微睜開眼睛,窗外,綠葉在陽光中微動,色澤柔和。
頭有些發沉,身上懶懶的。她看向周圍垂下的紗簾,好一會才想起來,這是桃宮,亳邑的桃宮。
像是忘卻了許多事情,心情莫名的安定。
怔忡間,她聽到有熟悉的腳步聲傳來,穩而輕緩。
她轉頭,只見紗簾被輕輕撩起,一個英挺的身影立在榻前,俊朗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
「醒了么?」躍的聲音低低。
罌應了一聲,眼睛盯著他的臉,似乎怎麼樣也看不夠。
「看我做什麼?」躍輕笑。俯身下來,罌被摟入了那堅實溫暖的懷中。
罌把雙臂環上他的脖頸,閉起眼睛把頭埋在他的懷裡,貪婪地呼吸著他身上的味道。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她悶悶道。
「哦?」躍吻著她的髮際,「夢到了什麼?」
「我也不知,但是很長,似乎不是好夢。」
躍笑起來。嗓音低低的,卻不混沌,很好聽。
「躍。」
「嗯?」
「你陪我睡,不出去了好么?」罌睏倦地說。
躍低頭看著她,目光溫柔溺人。
「我陪你。」他輕輕撫著罌的頭髮,「睡吧。」
罌望著他,只覺心裡舒暢極了。睡意濃濃襲來,她慢慢閉上了眼睛……
頭上的那隻手仍然在撫著,不知過了多久,罌卻覺得身上正在變冷。一記抽痛掠過心頭,罌再睜眼,卻發現躍已經不在身邊。
許多人看著她,臉上掛著瘋狂的獰笑。
「……祟孽!」有人朝她喊:「燒死她!燒死她……」
「哪裡走!」一個大漢手中舉著刀,向她劈來。
「……躍!」罌大汗涔涔,猛然睜開眼睛。
「醒了醒了!」一陣欣喜的聲音在周圍響起,罌費力地眯眼看去,貞人陶和幾個相熟的僕人都圍著自己,榻旁坐著一人,是載。
罌愣了愣。
心跳在胸腔里慢慢平緩,原來這是鞏邑,不是桃宮……
「罌,罌!」一個僕人如釋重負地對她說,「你可把我等嚇死了,你昏了整整一日!」
「什麼死不死,胡說!」旁人笑斥,「罌有孕哩!」
有孕?
罌吃了一驚,看向貞人陶。
「罌,」他目光矍鑠,臉上的笑意卻證實了旁人所言,語重心長,「你如今不比從前,須多加休養,繁重之事托與別人便是。」
罌半張著嘴,只覺一點準備也沒有,已經不知該說什麼好。
孩子?
她低頭,下意識地伸手撫向腹部。那裡仍然平坦,完全感覺不到裡面正在孕育一個小生命。
她和另一個人共同擁有的生命。
「……我陪你……」耳邊似有呢喃輕響。
她的眼睛忽而一熱。
「罌,」這時,一個僕人笑嘻嘻地湊過來,「你睡夢裡總喚著躍啊躍的,躍是誰?」
罌一怔,眼睛不由地看向榻旁。
載仍坐在那裡,一直沒有說話,看著她,雙目幽深。
莘邑的祭祀如火如荼,大社裡的喧囂得連宮室里都聽得清楚。
莘伯的酒窖里,一名世婦正指揮著僕人將兩罐酒粕用禾管包裹好,搬上牛車。
「嘖!小心些!這些可是金貴之物。」世婦看他們笨手笨腳,不放心地嚷道。
「什麼金貴之物?」一個笑吟吟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世婦轉頭,卻見是莘伯寵愛的婦兕。
世婦臉上掛起笑容,向婦兕一禮。
「君婦來了,」她上前道,「今日不祭祀么?」
「方才祭拜完畢,我無事,便四處轉轉。」婦兕道,說著,將目光看向牛車,「這些是酒?」
「是酒粕,國君說要送往鞏邑。」世婦答道。
「鞏邑?」婦兕訝然,道,「鞏邑要酒粕做甚?」
世婦道:「君婦是兕人,想來不知。酒粕可是好東西,婦人有孕,送些酒粕可好過送肉食。」
婦兕不解:「這與鞏邑何干?國君為何要送?」
世婦眼睛轉了轉,沒有說話。
婦兕會意,從袖中取出一枚貝給她。
世婦笑逐顏開,對婦兕附耳道:「君婦可知睢罌?我聽說她去了鞏邑,如今懷了身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