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 (結局章)

未央 (結局章)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

比涼爽的秋風更加讓雍都朝野振奮的,是南方平定,大軍班師回朝的消息。

驕陽在湛藍的天空中灼灼明亮,雍都的城牆面前,去年大戰留下的滿地狼藉早已不見了蹤影。風吹來,城頭的旗幟獵獵作響。紅底日月的天子旗插在城樓正中,也插得最高,可它的周圍,交龍玄底,魏氏的諸侯旗遍布各處。

「來了。」周氏忽而在我身後道。我一手遮在眉間,朝遠方眺望。

只見塵頭乍起,果然正有隊伍出現在道路盡頭。左右一陣興奮,待得那些人馬的影子變得清晰之事,城頭鼓角齊鳴,得勝樂的聲音雄壯激昂。

我身旁的玉瑩望著遠方,忍不住掩面而泣。婦人們紛紛安慰她,有人笑著說她再這麼哭下去,臉上的妝粉便化了,可見不得許壽。玉瑩這才緊張地立即拭凈淚水,不時問婢女妝容是否難看。

「父親……」阿謐被阿元抱在懷裡,忽然將小手朝城下招了招。我隨著望去,只見軍士列陣而出,五匹駿馬拉著一輛車,轔轔跟在後面。車上沒有車蓋,魏郯身著朝服端正地坐著,四周儀仗儼然。

「真是大司馬呢,小女君真聰明。」阿元笑著說。

阿謐已經來過城頭多次。她不怕高,不怕吵鬧,也不怕軍士。

「父親!」她被阿元誇得有些喜滋滋的,忽然向魏郯大聲喊道,阿元連忙捂住她的嘴。

魏郯坐在車上,一動不動。

前方,「孟」字、「許」字和繪著各色神獸的大旗已經看得清楚,軍士行進陣列齊整,豎起的兵刃密密麻麻,氣勢赳赳。待到城前,隊伍前的眾將下馬。孟忠、許壽以及出城百里監軍的魏平上前向魏郯行禮,大聲稟報歸來將士之數。魏郯下車,親手將幾人扶起,置酒接風。

而禮畢之後,軍士兩邊分開,卻有一車緩緩馳出。待到百步之處,車上一人身著素白衣袍,手捧玉璽,走到魏郯面前,跪拜道:「罪人王茂攜玉璽來降,伏惟請罪。」魏郯接過玉璽,將他攙起,道:「王公歸順朝廷,何罪之有,快快請起。」

王茂雖起,卻仍垂頭,遠遠望去,一臉謙恭之色。「王茂?」毛氏小聲道,「不就是割據了百越,自稱嶺南王的那個王茂?」

「就是他。」周氏頷首。

「他歸順朝廷,倒是大堂兄先來受降?」毛氏不解地問。

「當然是大堂兄。」周氏嗤笑。「又不是天子打敗了他。」

毛氏哂然。

王茂曾是先帝的嶺南刺史,與大多數割據諸侯一樣,天下大亂之後,王茂擁兵自立,借嶺南的山澤和密林裂土一方。他的歸降意義重大,江東吳氏、荊州梁氏和嶺南王氏,是南方最大的割據諸侯,如今,滅的滅,降的降,南方重新回到了朝廷手中。

我四處望了望。天子沒有來,百官卻來了不少。有的立在城上,有的在城下,像是剛從朝堂上過來,亦各著朝服。見得這般陣勢,那些能被我瞥到的臉上,表情各異。

雍都的朝臣,除了遷都之後新入仕的,大多是長安的舊臣。他們出身士族,此生見過的的爭戰,是從何逵亂長安以及之後的軍閥混戰開始的。那時的朝廷,脆弱不堪,一小股千人的持械流氓都能讓奔逃中的公卿們心驚膽戰。

來到雍都之後,我發現這些人對行伍之人的看法十分複雜。他們需要強權,護衛朝廷,驅擋災禍;但是,他們對這強權建立的基礎有所恐懼。

那些為魏氏打下天下的人,大多出身黔和庶族,從魏傕到魏郯,任人唯才,非士族出身的將官憑著戰功升遷封侯,與從前靠家族蔭蔽而享受高官厚祿的士人們分庭抗禮。所以,士族們對魏氏可謂又蔑又敬又畏,而魏昭文質彬彬、與士族意氣相投,便立刻成為魏氏與士族之間互相妥協的一塊橋板。

魏傕當初對立嗣之事態度曖昧,現在想來,亦是此故。他四處征伐,如果能用自己的兒子拉攏拉攏士族朝臣,暫且穩住後方,那是絕對划得來的。只是恐怕連他也沒有想到,他還沒理順其中的糾結,便已經重病纏身,以致釀成後患。

魏郯是個務實的人,他認為那些靠家族蔭蔽而得以高就的朝臣,大多不學無術,只知空談,尸位素餐。他覺得只要手握重兵,朝廷中的口舌之爭便是浮雲。所以對於朝臣們的言行,他一向不在意。

不過,去年平定亂軍之後,魏郯掌控朝中軍政,他的想法亦有所改變。得天下和治天下,本是兩回事,朝中百官,魏郯不再放任。朝中、軍中,參與、協助魏昭作亂的人,魏郯一律交與有司依律治罪;而保衛有功者,無論出身,魏郯亦一律論功行賞。而此事的意義,亦遠非清除魏昭余勢。大批的朝臣因此貶免,士族對魏郯的反對聲亦陡然變低。

士族畢竟根系龐大,魏郯也並非打算跟他們作對。重掌朝廷之後,魏郯對士族反而溫和起來。一些名望深遠的家族,即便牽扯了魏昭作亂之事,魏郯只究其當事者,其餘人等則加以安撫。恩威並施,士族中縱然有人對魏郯不滿,失了魏昭,他們也已經難掀風浪。

而與此同時,魏郯繼續致力革新,朝中空缺出來的位置,魏郯拔擢能者充任,今年的孝廉,他更是親自問對。

我看向城樓下,魏郯雖身著朝服,兩邊的衛士卻全副甲胄,虎背熊腰,鋥亮的兵刃殺氣隱隱,那般神采飛揚,與朝臣們的模樣對比鮮明。我心中不禁暗笑。魏郯跟我說過什麼蛇打七寸,或許在他看來,把朝臣們拉到這太陽底下,在他們面前擺出這些陣仗,便是要拿他們的七寸。

正神遊之間,城下的受降已畢。魏郯登車,領著身後浩浩蕩蕩的將官和軍士入城。城中並非圩日,可街上的民人卻來了不少,熙熙攘攘地圍在街道兩旁,過節一般熱鬧。

當魏郯的車駕馳入,人群中一陣歡呼。車馬將士皆威風凜凜,飛揚的旗幟,齊整的隊列,引得人群爭相觀望,開道的武士不得不結成人牆。

「大司馬威武!」我聽到有人高聲喊道。

「……威武!」阿謐學舌道。我笑笑,眼見著魏郯的車駕被後面浩浩蕩蕩的旗幟和人頭擋住,也不再觀望。

「公羊公子說的是隅中啟程?」我問阿元。阿元頷首:「正是。」

我望望天色,時辰已經差不多了,抱著阿謐朝城下走去。

天氣涼爽,出門遠行的人不少。東門外的亭廬前,到處都是置酒送行的人。

我就著車窗張望了好一會,才望見公羊劌那高高的個子。

他一身行裝,腰佩著那柄祖傳寶劍,神采奕奕,正與送行的友人說著話。而他的身旁,若嬋垂髻素釵,亭亭玉立。

他們今年二月成婚,新府離魏府並不遠,這些日子,若嬋常常以公卿夫人的身份過府來看我。

南方初定,事務繁雜。淮揚一帶久經紛爭,如今急需一位熟識情勢的人擔當揚州牧。正當魏郯為人選躊躇,公羊劌主動請纓。他雖年輕,卻曾多次前往淮揚,對風俗民情頗有了解。揚州牧之職,乃是巡檢當地政務,公羊劌為人果敢可靠,正是不二之選。出乎我的意料,若嬋對此居然一點怨言也沒有,並且要跟著公羊劌一起去。

「揚州多美人,讓他獨自去了,到時帶回幾個年輕水靈的小妾怎麼辦。」我問她的時候,她輕描淡寫地說。

這話當然半真半假,可如今看她與公羊劌站在一起,又覺得她是真心想跟去的。

馭者將馬車馳前,待得停穩,我抱著阿謐下了車。

「若嬋……姨姨!」阿謐喜歡若嬋,望見她就叫了起來。若嬋也望見了我們,露出微笑。

「阿謐也來了。」她走過來,抱過阿謐。

我看看若嬋,又看看公羊劌,莞爾道:「幸而不曾來晚。」

公羊劌笑笑:「若嬋說你定會來,不肯早走。」我看向若嬋,她還在逗著阿謐。自從與公羊劌成婚,她的打扮也變了個樣,雖仍然明麗,也仍然塗抹些脂粉,但已經全無伎館主人那樣的妖冶之氣。

與公羊劌送行的人過來與我見禮,我看去,只見有朝臣、有將官,還有公羊劌的兩位兄長。這些人我都算識得,皆一一還禮。

不過,公羊劌的父母沒有來。他們一直不肯接受若嬋做兒婦,公羊劌娶若嬋的時候,他們甚至放言不會到場。幸而公羊劌是個從小違抗父母意願到大的人,最後,終究是公羊氏的二老拗不過這個兒子,受了新人拜見。

有嫌隙在前,二人婚後,若嬋在公羊家依舊待遇冷淡,從今日的情形便可見一斑。可是若嬋與公羊劌似乎毫不在意,今日這送行之處,他們比任何一對夫妻都看起來更加合襯。

「大司馬受降完畢了?」若嬋與阿謐玩耍的空當,公羊劌問我。

我應一聲,正要說話,忽然看到酒案上,放著一隻酒壺。我愣了一下,道:「瓊蘇?」

「嗯。」公羊劌答道,「車上還有些。」

我明白過來,去那邊要路過淮南,那裡有二兄的牌位。

「你有心。」我輕聲道。公羊劌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朝若嬋那邊抬抬下巴,道「她備下的。」

我頷首。

若嬋從前對二兄的感情,公羊劌是清楚的。他會不會妒忌我不知道,可是從前到現在,許多事都改變了。

「聽說那邊的牌位和祠堂都是新修葺的,何人所為你可知曉?」他又問。

我聽著這言語,怔了怔,片刻,道:「知曉。」

那是裴潛修的。雖然沒有開口問過,但是我當時在淮南遇到他的時候,立刻就明白了。而之所以沒有問他,是因為傅氏的事是我們誰也不能跨過的檻,向他求證,得到答案,而後呢?

那時他希望我們能回到從前,但是我做不到,祠堂的事,不若裝聾作啞。

不過,這些都是舊事。如今想起來,不過徒有些感慨。

公羊劌看著我,也沒繼續往下說,岔話道:「我聽說季淵在膠東風靡得很,他每每從海上回來,岸邊等他的女子能排出幾里。」

我訕然。此言雖不知真假,可裴潛的風采我是相信的,禍水到哪裡都是禍水。

「父親!」這時,阿謐突然喊了一聲。我訝然,轉頭望去,卻見魏郯果真騎馬從城門那邊奔了來。他換了一身便袍,在幾丈開外停住,下了馬。

若嬋把阿謐放下,阿謐腳一沾地,立刻朝魏郯奔去。魏郯俯身接住,將她一把抱了起來。

我詫異地看著他,他卻不多解釋,與眾人見過禮,對公羊劌道:「準備妥當了么?」

公羊劌頷首,道:「諸事皆已齊備。」

魏郯看著他,片刻,將阿謐交給阿元,從旁邊的案上取來兩隻酒盞,斟滿酒,將其中一隻遞給公羊劌。

「一路保重。」他舉盞祝道。

「多謝大司馬。」公羊劌謝道,說罷,各自仰頭飲下。

「此去,不知何時才回。」我在一旁問若嬋。

「短則一兩載,長則三五載,未有定時。」若嬋道。

我瞥瞥四周,低聲問:「你的伎館呢?」「暫且租給了一名年長弟子。」

我不解:「租?」

「那弟子入行多年,事務熟悉,應付得來。伎館交到她手中,不會虧。」若嬋說著,望向公羊劌那邊,神色悠然,「我收收租,過過兩年清靜日子,也是不錯。」

我想了想,道:「你不怕她自立了門戶,將來你想再收回來便收不回了?」

若嬋不以為意:「收不回便收不回,便是從頭再來,經營伎館也無人能比得過我。」

我識相地閉嘴。她是若嬋,怎麼說話都能占理。

「下回再見,你怕是就不在魏府中了。」若嬋忽然道。她這話提過多次,我知道她指的是什麼,無奈地笑笑。

「下回再見,你們二人要帶回一個小人才是。」我說。

若嬋看著我,抿唇笑笑。

敘話別過,公羊劌和若嬋終於登車啟程。

我立在道路旁,望著若嬋在車簾后探出來的頭,朝她揮揮衣袂。

若嬋露出笑容,未幾,被後面跟著的行人車馬擋去了身影。

我不喜歡離別,這二字在我的心底總會引起傷感的回憶。看著他們遠去,我的眼眶倏而有些發澀。

一隻手按在我的肩上。我回頭,魏郯看著我,雙目溫和。

「回去吧。」他說。我頷首,輕輕反握他的手。

公羊劌的親友還未離去,魏郯與他們說了好一會話,才終於命馭者啟程。

「馬……馬馬……」阿謐看到魏慈的坐騎,一個勁把身子朝車外探去。

「不可吵父親。」我說著,便要把幃簾放下。

不料,魏郯卻騎馬過了來。

「來,上馬。」他伸出手。

阿謐高興地張開手臂,我連忙制止,瞪向魏郯:「阿謐怎能騎馬?」

魏郯不以為然:「我抱著,不會有事。」說罷,把阿謐接過去,抱在懷裡。

一路上,我坐在車裡,不放心地一直盯著他們。這兩人卻很高興,一個馭著馬跑過這邊又跑過那邊,一個手舞足蹈「咯咯」笑。

回到魏府,魏郯沒有進門,又匆匆往朝中去了。我知道大軍歸朝的事必定還未完,只叮囑他勿誤了用膳。

他這一去便是大半日,為了給歸來的大軍接風,魏郯在璧台設宴,晚膳沒有回來。我以為他會很晚回來,跟阿謐玩了一會,正打算哄她睡覺,家人卻來稟報,說魏郯帶了貴客回來,請我到堂上去。

我訝然,只得將阿謐交與乳母,對鏡收拾一番,走出門去。還未到堂上,我已聽得有話語之聲傳來,待得入內,只見魏郯坐在上首,下首上坐著的人,卻正是貴客——賈昱。

賈昱是我父親的恩師,兩個月前,他終於從塞外輾轉回到中原,魏郯以國士之禮相待,賜以屋舍、土地和奴婢,並請賈昱主持重開太學。

這在天下的士人之中是一件鼓舞振奮的大事。自長安毀壞之後,太學沒落,雍都更是未作此設。重開太學,是不少人的心愿,可惜動亂毀壞太重,主持的人選,亦一直未有著落。

魏郯之請,賈昱欣然應承,重新擔任博士之職。他親自將典籍丹書於碑石之上,讓工匠鐫刻,立於太學門外。賈昱的學問蠻聲天下,聽說,第一塊石碑立起的那日,前往觀摩的士人便已多達千餘。

魏郯對賈昱敬重有加,雖事務繁忙,卻也時常到他府上拜訪。而今日賈昱登門到魏府,還是頭一回。

賈昱今年已經七十,鬢髮全白。我曾以為他這般年紀,又要從塞外長途跋涉,來到雍都也該準備後事了。可是出乎意料,他的身體竟十分硬朗,無論講學還是會客,從無疲憊之態。

「拜見先生。」我規規矩矩地走到賈昱面前,向他行禮。

「夫人。」賈昱還禮,聲音悠然,神色和藹。

「今日行宴之時,我與先生相談甚歡,散席仍意猶未盡,故而請先生到府中小坐。」魏郯微笑著對我道,「夫人近來不是得了新茶?」

「正是。」我亦莞爾,命阿元去取茶具。

賈昱嗜茶,天下聞名。據說他當年遠走塞外時,隨行的是兩車書和一車茶,逃亡也逃得甚是風雅,一時竟在亂世傳為佳話。

我來烹茶,其實有些不好意思。從前,父親不肯喝我的茶,而父親的刁鑽口味,是賈昱一手帶出來的。我看著賈昱架勢老道地低頭品茶,心底正有些發虛,魏郯卻開口了:「今日奉常呈了博士人選名冊,先生舉薦之人,皆棟樑之才。」

賈昱將茶盞放下,道:「大司馬過譽,可惜太學新立,堪為博士之人還是太少。」

「哦?」魏郯微笑,接過我遞過去的茶,道,「明年察舉,先生可親自策試。」

賈昱笑笑,卻不立刻接話。

「夫人烹的是晉陵霑霧青?」他抿一口茶,看向我。

我頷首答道:「正是。」

賈昱眉目平和,道:「霑霧青,烹不可過久,水沸即起,方可得其芳香只味。」

這老叟果然比父親刁鑽。我心下汗顏,謙虛地一禮:「如此,妾謹記。」

賈昱又看向魏郯,緩緩道:「余聽聞,今年舉薦的秀才和孝廉,大司馬皆親自問對。」

魏郯道:「正是。」

「不知大司馬可有入眼之才?」

魏郯直言道:「州郡舉薦之人皆出身士族,可遴選者本是不多。」

賈昱撫須:「如此,大司馬便是年年親自問對,可得之才亦寥寥無幾。」

魏郯看著他,眼中閃過些微的亮光,隨即一揖:「願聞先生高見。」

「余愚鈍,不過些許淺議。」賈昱笑而搖頭,神色卻是認真,「察舉之制,興盛之時,乃在前朝。文皇帝詔令州郡舉薦秀才孝廉,由天子親自策試。彼時朝中秩千石以上者,十有二三乃經察舉而遷。而本朝用士之制不及前朝,究其因由,乃在於察舉由州郡把持,舉薦憑據空泛,全憑己身喜好,而舉士唯門第是論,是以上品無寒門,庶族則無立錐之地。此制積弊已深,余以為,州郡舉薦之時便可由朝廷策試,無論士庶,即便無人舉薦亦可參試。如此,入仕之路疏通,則人才雲集。」

我靜靜地聽著,他的話不長,卻句句教我心底震撼。毫無疑問,若是照此言施行,則無疑將舊制全然顛覆,至於好壞,我無從評斷。

再看向魏郯,他手裡握著茶盞,燭光在微微搖曳,在他的臉上投下深邃的影子。

「策試。」他緩緩道,似在細細咀嚼,片刻,看向賈昱,「某聞先帝時,先生曾奏請在將太學中的士庶合教。」

賈昱苦笑,道:「先帝亦有意革新,只是當時朝中阻力太大,故而不曾採納。」

回到院子里的時候,阿謐已經睡著了。

我洗漱完畢之後,發現魏郯穿著單衣,饒有興趣地坐在阿謐的小榻旁看她。

走過去,只見阿謐躺在小榻上睡得正香,嘴角彎著,似夢到了什麼高興的事。

我和魏郯皆忍俊不禁,將她觀察了一會,我扯扯魏郯的袖子。他看看我,給她捂好薄被,輕手輕腳地走出來。

「夫君歇息吧。」我將明日要穿的衣服掛到椸上,對魏郯說。

魏郯應了一聲,卻在案前坐下。

室中很安靜,魏郯四下里看看,從榻上拿起一隻小鐃。

「阿謐又弄壞了?」他挑眉問。

「嗯。」我走過去,無奈道,「她近來越發多動。」

「孩童么,誰不如此。」魏郯不以為意地笑笑,竟似有些驕傲。他將銅鐃看了看,片刻,將燈台移前,慢慢修起來。

我坐在一旁,目光落在他的側臉上。近來,他雖一直在雍都,奔波卻仍然少不了,被太陽曬得黝黑的皮膚,卻愈加顯得眉峰筆直遒勁,鼻樑挺拔,唇形亦是恰到好處。

我忽然覺得好笑。新婚之時,自己怎會覺得他長相不入眼?

思緒正神遊,冷不丁,魏郯抬起頭來。

「垂涎么?」他問。

我愣了一下。不待開口,他伸手過來,將我攬到膝上。

「夫人方才一直在看為夫。」他的唇蹭蹭我的脖子,低低道。

我笑起來,沒有否認。

呼吸起伏,蜜意在耳鬢廝磨間流淌。不過僅此而已,我沒有讓他更進一步。魏郯近來很忙,明天說不定要多早出門,夜裡好好歇息才是。這樣二人獨處的空當,也是不錯。

溫存了一會,我靜靜靠在魏郯的懷裡,他的手臂環抱著我,繼續修阿謐的小鐃。

「夫君當真有意要改察舉之制?」片刻,我輕聲問。

「嗯?」魏郯瞥我一眼,「夫人有異議?」

「並非異議。」我想了想,道,「只是覺得朝臣們大多不會答應。」

魏郯笑笑,緩緩道:「若丈人還在,只怕亦是不會答應。」

我愣住。

魏郯停下手中的活,看著我:「事關利益,若我家仍是朝臣,同樣不會答應。先帝之時,士族架空皇權,故而先帝有心無力。如今萬事皆改,百廢待興,正是變革之時。舊制沉痾累及新政,此時不改,將來則更是艱難。」

我看著魏郯,心隱隱撞著。

「夫君……」我的聲音有些不定,「夫君有意問鼎么?」魏郯注視著我,沒有答話,卻伸手往案上,抽起一卷長長的紙來。

我訝然,看著他將圖在面前緩緩展開。只見那是一張城圖,方有足有五六尺,上面,街市、城牆、宮室等等都描畫清晰,而右上處,「長安」二字讓我的目光瞬間凝滯。

「這是……」我轉向魏郯。

「長安該重建了。」魏郯道,唇角彎了彎,「只是眼下國庫吃緊,要建成這般,至少還要十年。」

我張張口,不知道該說什麼,又看向城圖。目光往北尋找,未幾,就看到了傅府所在之處。出乎意料,那一小塊地方什麼也沒畫,空空如也。

「重建之處乃是街市、官署及宮室,私宅之地則仍歸原主。」魏郯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撫撫我的頭髮,「傅府還有夫人,如何處置,自當由夫人做主。」

我看著魏郯,忽然,澀意泛起,眼前一陣模糊。

「怎又來哭?」魏郯無奈地用手指擦去我眼角的淚水,又認真地看著我,「阿嫤,重建長安,乃你我夙願。可長安為何而建?長治久安,四方來朝,方有長安之興盛。此事,我可擔當,豈讓與他人?」

我點點頭,深吸口氣:「嗯。」

「『嗯』是何意?」魏郯似乎不滿,用手指輕輕捏住我的下巴,「還打算挖了側室金子,卷了李尚的錢逃走么?」

我握住他的手指,眨眨眼:「夫君曾說過妾留下離去,皆可隨意。」

「那是從前說的,從前不懂事,收回了。」魏郯一副流氓相。

「哦?」我看著他的眼睛,輕聲道,「買賣總要公平,夫君不許妾走,卻何以補償。」

「長安。」魏郯立刻道。

我往他手臂上捏一下:「不夠。」

「加一個梅瓶。」

「那本就是我的。」

「再買一隻給你。」

我啼笑皆非,嗔怒地抓他腰下癢肉。魏郯笑起來,抓住我的手,翻身將我壓下。

燭光搖紅,魏郯的雙眸近而幽深,氣息拂在我的鼻間。

「夫人想要什麼?」他聲音沙啞。

我看著他,一笑,低低道:「你說呢?」

那雙眸深深,光亮灼人,未幾,隨著溫熱的呼吸朝我籠來,交纏間,與氤氳燭光化作一室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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嫤語書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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