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他在淑萍對面的沙發上坐下,想想,問道:「杜衛東,他沒有向你提起過我嗎?」
「沒,他自尊心特彆強,總不願意談起監獄這一段,他也怕別人老跟他提這些事兒。」
「他一直不知道我以前住在這兒嗎?」
「不知道,我們沒跟他說,只說這房子是借鄰居的。」
「噢——」他沉吟著,「他出了這個事,你覺得不覺得很意外?你以前沒想到過嗎?」
「我一點兒也沒想到,一點兒也沒想到,」淚珠又在淑萍的眼窩裡轉悠了,「他幹嗎要幹這種事呢?害了人家也坑了我,他又不缺吃不缺喝,剛從自新河放出來就找到了那麼好的工作,多不容易呀!他原來還老怕別人拿老眼光看他,在廠子里特別積極,我以為他挺不錯了呢,誰想到他還到外頭去偷,我真是太老實了……」
「那,你沒發現他最近有什麼反常的地方嗎?比如說,花錢是不是比過去隨便了?」
「沒有哇,我要早看出來就好了。他每月發了工資全都交給我,然後再沖我要,最近他也沒買什麼東西。」
「他每天除了上班都幹什麼?」
「不幹什麼,這幾天幫他們廠里一個姓盧的人打結婚用的傢具,其他……,沒幹什麼。」
「他偷東西是哪天?噢,對了,星期天。那天他在家有什麼不自然的表情和舉動嗎?」
「沒……我想想,那天,我們倆一塊上百貨商場買東西去了,對了,他那天碰上了一個好朋友,不過我沒看見,他自己跑到街對過跟那個人說了一會兒話。再就是……再就沒有什麼啦。」
「噢,我知道。」
大福子和梅英端著個熱茶杯走進屋來,放在他跟前。他看看錶,對他們說。
「我也該回去啦。」
又勸了淑萍幾句。他沖大福子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前一後出了西屋。
「談得怎麼樣?」大福子先問。
「我問了問杜衛東最近的情況,這個人在出獄以前已經表現挺不錯了呢。」
「我原來也覺得挺不錯的,誰知道人心隔肚皮,人家都說偷東西這玩意兒有癮,染上了就難改。」
「你媽想叫淑萍和他辦離婚,我倒覺得還是別操之太急的好,不如冷處理,讓淑萍涼一涼,等心裡頭平靜下來再考慮,家裡最好別勉強她,別逼她。人家也畢竟是夫妻一場,總免不了要有些難以割捨的情分,你說呢?」
「對對,回頭我們都跟我媽說說。」
「那我走了。」
「哎,」大福子又拉住他,「杜衛東怎麼處理,你能不能幫著給打聽打聽?」
「呃——」他猶豫了一下,「有規定,沒有結束預審的案件,辦案單位是不對別人透露情況的。我知道杜衛東是市局刑警大隊抓的,單從這兒就能看出案子不算小,你想想,偷到太平街去了嘛。刑警隊我倒是熟人多,看情況吧,能問我就問問。」
「行,反正別勉強,別破壞你們的規定。」
從西夾道出來,他慢慢地騎著車子,心裡又混亂又難過。杜衛東走上回頭路,對他的確是一件非常難以下咽的事。誠然,人是會變的,但怎麼會這麼個變法呢?人,難道真的是一種全不可預言、不可捉摸的怪物嗎?他實在悟不出道理來。
回到太平街,把車子搬進大門的時候,他一眼瞥見萌萌那輛綠色的二六小車支放在走道里。
「她今天回來了?」他心裡想著。
走廊的白牆上,新近添了兩幅精裱的軸掛,一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古畫,是青石齋畫店的水印;另一幅字,是南州市書法家協會副主席龔裴文老先生的墨寶,錄著一條古訓:「行成於思,毀於隨。」筆法確是豪放不拘,古風可嘆。這是宋阿姨輾轉周折託人索要的,昨天才裱好掛出來。他從那字幅下面走過,在衣架上掛大衣的時候,聽見客廳里肖萌正在跟誰說話。
「什麼叫幸福?要我說,只要你產生了幸福感,那就算是有了幸福。互相喜歡不就是幸福嗎?就像援朝哥哥,蔫蔫乎乎的,可你就喜歡這蔫乎勁,他也喜歡你,這就挺好嘛。」
「援朝和他可不一樣。」季虹的聲音照例要衝一些,「你其實根本不了解援朝。他蔫蔫乎乎?錯了,再沒有比他更有主意的了。我喜歡他就是喜歡他心裡拿得住,這是男子漢的一種氣質。再說,援朝好歹是正經八輩的翻譯,精一門外語,可他有什麼?一個警察,扒拉個腦袋就能幹,還挺保密似的,幹什麼的還不願意說,我看說不定就是個管戶口卡片的。你說你究竟喜歡他什麼,他有什麼可以吸引你的?說來說去不就是個形象好嗎?這都是一時的。至於說他喜歡你,那當然了,咱們這樣的家庭,這樣的條件,他當然不會有什麼說的。」
周志明本來是想進去的,季虹的話使他收住了腳步,心裡頭彷彿讓人踩了一腳那麼難受。又有一個聲音響起來,原來宋阿姨也在屋裡。
「你不要太任性,萌萌,不要那樣對待人家喬真,人家請你去玩玩有什麼不好呢?志明那孩子老實是老實,可他畢竟是坐過監獄的。」
「坐監獄?那還不是因為保護反『四人幫』的人嗎,現在也平反了!」
「據說也不是一點兒錯誤都沒有,人家喬真的爸爸就是管這些事情的嘛。」
他沒有再聽他們說下去,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檯燈,檯燈是貝雕粘的,玲瓏剔透,很漂亮。燈光從綠色的紗罩里瀉灑出來,整個屋子沉浸在寧靜的暗調里。是的,這兒很舒服,很優越,可這兒不是他的家,今後他也不會在這兒安身立命。本來,他是想把自己為什麼坐這幾年牢原原本本跟施伯伯和宋阿姨講的,現在他決定不講了,在季虹這樣的人面前以恩人自居,換來她的好感與容納,也許會使他比現在還要感到尷尬和無味。此刻,他無論如何不能控制住自己去想念死去的父親。他愛自己的工作,愛周圍的同志,可所有這一切都無法代替對父親那種依傍的渴望,這也許是人的一種天性,沒有親人便會孤單,他現在就常常會切然地感覺到生活中和心靈上的這種難於彌補的欠缺和空曠。
肖萌呢?肖萌是他的慰藉,儘管他們現在並不十分談得來,但她畢竟是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人了。他之所以沒從這兒搬出去,大半就是因為不想傷她。反正,將來就是結了婚,他們也得和這兒分開過,不在一塊兒住著。那樣,跟宋阿姨和季虹她們的感情,也許反而會好些的。
夜裡,他睡不著,倒不是為了這些疙疙瘩瘩的不痛快,順逆榮辱,他多少都嘗過一點兒了,當然不能還像「林妹妹」似的纏繞在這些無聊的愁懷和傷感中。對生活上的事,還是線條粗一點兒為好,管它那麼多呢!這一夜使他輾轉反側的,還是杜衛東這件事,怎麼想怎麼是個不通!
第二天,一到了辦公室,他先給馬三耀撥了個電話。
「喂,我說,今天晚上我想見你一面,下了班,九仙居飯店怎麼樣?」
「哈!」馬三耀在電話里笑起來了,「你的消息真夠靈通的啊,我這兒還沒正式結案你就逼我還願哪?」
「你又是沒空兒,是不是?」他先堵他的嘴。
「空兒是有啊,可就是……我說,你等我下月關了餉行不行?還有一個禮拜。」
「你來吧,今天我請你,九仙居的西餐部,那兒人少,說話方便。」
「你出血呀?那我恭敬不如從命了,只是那洋玩意兒咱吃不慣。好好好,晚上見吧。」
「晚上見。」
九仙居飯店是個有五十多年歷史的老字號,坐落在馬尾路深處一個殿堂式建築的深宅大院里。原以經營魯菜著名,後來又添設了西餐部。近幾年,飯店的門面雖然裝修了「洋氣」的大玻璃門,可進到內部,還是個綠竹迴廊的連套院兒,仍不失其古雅之魅。因為這兒遠離商業中心,也不是交通幹線,外地人一般涉足不到,本地人又嫌價格昂貴,輕易也不來鋪張,所以在繁華擁擠的南州市內,是個得天獨厚的避喧之處。周志明之所以把馬三耀約到這兒來,圖的就是一個可以安心說話的環境。
他們找了個挨牆的桌子,他叫了菜,馬三耀又在櫃檯上買了瓶「中國紅」,兩個人杯盞交錯地對酌起來。
「你也該請我,你比我闊多啦。」馬三耀三杯酒下肚,臉色不變,一邊吃菜一邊說,「這兩年的工資補了你多少錢?你爸爸又給你留了一萬多,你可是個大富翁!」
他沒答話,卻反問道:「聽說這次百分之二的調級,你們刑警隊有你一個?」
「刑警隊一共提了三個候選人,我是其中的一個,反正最後三挑二唄,是誰還沒定,不過目前我的呼聲最高。」
「為什麼,你有那麼出色嗎?」
「那當然,」馬三耀掩飾不住地得意,「我搞刑偵快三十年了,由我自己牽頭負責的案件,大小近百起,從沒出過一起冤假錯案;從沒抓錯一個人,這在全局都是最高的紀錄,這一條還不夠硬邦邦嗎?包括十一廣場那陣子,我抓的也全是小偷流氓,悼念總理反『四人幫』的沒碰過一個指頭,這些都是有案可查的呀,你不服成嗎?」
「你現在這個案子搞得好像也挺順手,什麼時候完?」他開始把話題轉過來。
「你說的是江一明家那個案子呀,已經破了,馬上準備往檢察院送了。哼,說是大案,實際上就是一般的溜門撬鎖,只不過因為是發生在太平街上,市委格外重視罷了。跟你說吧,搞這種案子,不是吹,輕車熟路,玩似的。你別急,等下星期發了工資准請你,賴不了。噢,對了,你猜作案人是誰?就是咱倆在廣場事件那時候抓的那個小偷,叫杜衛東,還有印象嗎?」
「我和他在監獄里住一個屋子。」
「是嗎?!」馬三耀驚異地叫起來,「搞了半天,你們還是難兄難弟呀!咳,當初也該把你排到涉嫌對象里去,哈——」
「哎,跟你說,」他挨近馬三耀,「我怎麼覺得杜衛東不大像作案人呢?」
「沒錯,冤枉不了他。喲,這是什麼玩意兒啊?白不拉擦的,也沒什麼味嘛。」
「奶油烤雜拌。跟你說真的,我看不像他。」
馬三耀的臉從奶油烤雜拌的盤子上抬起來,望著他嚴肅的面孔,斂起自己的笑容。
「你怎麼知道?」
周志明放下手中的叉子,說:「前幾天,我見過他,昨天晚上我又去過他家,他和我們家的鄰居結婚了,那是很不錯很本分的人家。從現在杜衛東本人的情況和家庭的情況看,他似乎不會幹這種事。」
「事情往往就是這樣,不以善良人的意志為轉移,他偏偏就是幹了,你有什麼辦法?」
「你不知道,他出獄的時候是下決心要改惡從善的,既然很快就找到了工作,為什麼還要鋌而走險干這種連過去都沒幹過的大買賣呢?他過去只不過在街上偷過兩次錢包,還從來沒敢撬過門,更不用說到太平街這種地方撬門了。」
「案,是他做的,這一點沒錯。至於他為什麼作案,」馬三耀仰脖喝乾了杯中的酒,「那是社會學家和心理學家研究的題目。我的責任就是查清他的犯罪事實,這個事實是由一系列調查材料、現場勘查材料和技術鑒定材料所組成的,也就是說,是由合法的證據材料所組成的,如果誰對這個案件的結論有什麼異議,或者要推翻這個結論的話,那麼同樣,也得拿出證據來,你有證據嗎?」
「沒有,我只是感到迷惑,想不通,只是在直覺上認為作案的可能不是他。」
「我說你呀,干咱們這行也不是一兩年了,怎麼像個外行人似的想入非非?我看,你的直覺純粹是一種臆想,也許那個姓杜的和你患難了兩年,建立感情了吧。告訴你,偵查員只承認理智,不承認感情,你可不要感情用事。」
周志明慢慢晃動著杯子里絳紅色的酒液,自言自語地說:「我要是能看看案卷材料就好了。」
「你比我要高明到哪兒去呢?」馬三耀不無嘲諷地說,「你一看就看出問題來啦?哼!跟你說,你要實在想看看的話,也行,叫你們處向局裡打個報告,要求把案子接過去重新調查,局長只要一批,我這兒立馬就交,怎麼樣?」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現場的情況,鑒定的情況,我什麼都不了解,理智從何而來呢?」
「得了,別操那麼多心啦。抓特務大概我不如你,可抓小偷流氓,別忘了,我可是你的進門師傅。我吃這份糧二三十年了,我的那幫人也不是酒囊飯袋,對這個案子的假設,我們比你做的要多得多。事實是擺著的,現場勘查、技術鑒定、知情人證言,互相印證,不那麼容易錯!無贓無證不成賊嘛!」
他看看馬三耀,良久才解嘲地笑了一笑,「唉,也許是我神經過敏了吧。」
「我們談點兒別的吧。」馬三耀往麵包上抹著果醬,苦笑著說,「我這一天到頭總是案子案子,腦袋累得不行,談點兒別的吧,你跟我說說你到她家落戶的情況怎麼樣?」
「那有什麼好說的,況且我也沒在那兒落戶呀。」
「什麼時候能叫我喝上喜酒?」
「早著呢,她還上大學,至少還得兩年。」
「畢了業她准能分在南州市嗎?南大是全國分配,可別給鼓搗到『紐西蘭』去。」
「誰知道呢,他們學校最近還要在外縣辦一所分校,要抽一部分師生去那兒學習,據說畢業以後分校的學生主要分往外地,所以大家都不願意去。」
「現在的年輕人就是這樣,沒上大學那會兒,只要讓他上大學,怎麼都干,現在上了大學,挑三揀四的,臭毛病全來了。」
「怎麼說呢,論條件,分校就是沒法兒跟總校比,吃住不行,師資不行,畢業了還要往外地分,去了那兒也許就定了終生了。現在可不是『祖國要我守邊卡,打起背包就出發』的年代了。從施肖萌那兒我才知道,如今的大學生和咱們干公安的人可不一樣,他們自己有自己的主張,並不習慣服從誰,不願意承認權威。現在的政治思想工作有時候竟成了一句空話,做不做由你,信不信由我。沒辦法,誰讓『四人幫』過去搞空頭政治,鬧得現在人們連一點兒浪漫主義的東西都不信了,一個個都實惠得嚇人。」
「你也甭光賴過去『四人幫』,現在有些人搞政治思想工作,還不照舊是形式主義?有的政工幹部,自己沒有水平,怎麼教育別人呢?你就說上次局裡政治部那位吳副主任講的那堂黨課吧,那叫什麼呀,你聽了沒有?」
「哪個吳副主任?什麼時候上的黨課?」
「就是挺胖的那個。講幹革命要有良好的體魄,你猜他舉了個什麼例子?舉了個佘太君!說佘太君因為常年堅持鍛煉,結果活了一百多歲,是中國有名兒的長壽老人,他連歷史人物和文學人物都分不清,這麼當副主任,我也成!」
「舉例子嘛,你明白他的意思不就得了?」
「舉例子就能隨便舉?那孫悟空活了好幾百歲,他怎麼不舉?」
「這些事你倒是比我還認真,哼!」
「我也是說說而已,不像你,還當真去操那份閑心。」
直到九仙居要下班關門了,他們才離開座位。周志明有生以來頭一次喝了這麼多酒,臉上紅撲撲的像上了層熱彩。他和馬三耀分了手,踉踉蹌蹌回到施家。不曉得是不是由於力不勝酒的緣故,這一夜他怪夢連篇,一會兒看到了那堵土黃土黃的磚窯,一會兒又看到黑黝黝的仙童山,最後,杜衛東不知怎麼跑出來了,沖著他抱頭痛哭,把他從夢魘中驚醒過來,身上凈是冰冷的汗水,直到早晨起了床,精神還有些恍惚不定,他連早飯也沒有吃就上班來了。
在辦公桌前坐定,用指甲掐了掐太陽穴,杜衛東和王大爺一家的形象就擠在發脹的腦袋裡,輪番變幻著,原來那個疑團一下子又重新在心中凝聚起來。
到下午快下班的時候,他把段科長叫了出來,在走廊沒人的地方,他把他所想的,連帶這個案件的情況全都對段興玉講了一遍。
聽完他的敘述,段興玉很平靜地說道:「這個事我聽說了。昨天我在局裡碰上搞內部保衛的鄧處長,他說941廠保衛處向他們彙報了一件事,就是江一明同志在家裡被撬以後,發現他的筆記本里夾著的一張小字條自己掉到地上去了,筆記本是和錢鎖在一個抽屜里的,裡面都是他在今年十月份參加航空工業技術規劃會議時所做的記錄,內容是絕密的。估計是小偷偷錢時無意觸動了這個筆記本。江一明同志主動向保衛部門談了這件事,並向廠黨委和市委寫了檢討,要求處分呢。」
「科長,」他心裡霍然一動,「你說這個盜竊案會不會有政治背景呢?我這是瞎想啊。」
「這個,目前還看不出來。」段興玉搖搖頭,「至於你剛才的那幾條懷疑,當然,是可以作為一種看法、一種分析而存在的,但要促成對這個案件的重新調查,分量就遠遠不夠了,除非刑警隊自己願意複查,那又當別論。不過他們現在既然已經準備結案,沒有充分切實的理由,顯然是不會推翻成論的。馬三耀不給你看卷完全對,因為不是你管的案子嘛,你看卷算怎麼回事呢。」
周志明嘆了口氣,「唉,我大概是過於自信了,我和杜衛東相處兩年了,每天一塊背床板,吃一鍋雜糧,的確也容易被過去的實感纏住。可是,可是,他在出獄的時候,確實是改造得不錯的,現在又有了那麼好的工作,還有了小家庭,這對於一個勞改釋放的人來說,生活所給予他的簡直可以算得上是得天獨厚了。究竟是什麼使他舊病複發呢,而且居然跑到太平街上去偷,這也太膽大包天了。不,他其實不是一個有膽魄的人,不是的。這一點沒有人能比我更了解。所以我想不通,可是,我拿不出證據來,我沒有證據。」
段興玉用手蹭著下巴。半天,才抬起眼,說:「你的想法,呃——,也不無道理。這樣吧,我給你出個主意,你可以試試。馬局長不是經常去施肖萌家找她爸爸談工作嗎,你碰上機會,不妨跟他說說這個案子。江一明同志那個筆記本被動過的事,我想他應該是知道的。你再說說你的那些懷疑,不過千萬不要說到要求重新調查的份上去,我們手裡既然沒有證據,當然就不能武斷地否定別人的結論。我想,只要馬局長同意讓我們從失密的角度到刑警隊去了解了解案子的情況,那咱們就可以詳細考慮一下背景問題了。憑你和馬三耀的關係,到時候找他看看卷總是可以的吧?」
周志明想了想,「對,我在自新河就和馬局長熟悉了,實在不行我找他去。」
下班的鈴聲響起來,他們的談話中止了。周志明知道萌萌學校的法律系要組織學生到自新河農場參觀去,這幾天她可能不會回家。但因為他已經和吳阿姨講好了今天晚上幫她把廚房裡的舊碗架用鹼洗洗給油出來,所以便匆匆到飯廳吃了飯,沒有再耽擱就離開了機關。
從機關的大灰門出來,騎車走不遠就上了大街,然後向西拐,奔幸福路。如果去西夾道的話,在這兒就得右轉彎了,去太平街還得照直走,一直到南州飯店才能拐彎,他把車子騎到南州飯店大門前,要拐還未拐的時候,突然看見了施季虹。
施季虹正站在飯店門前的一輛小汽車的邊上,衝車里的人說話。自從進了文藝界以後,她身上的打扮一天比一天新穎。今天又穿了身黑色西服,倒也落落合體,一隻款式別緻的米色皮包挽在小臂上,在白燦燦的路燈下格外觸目。
他把自行車頂在汽車的屁股上。施季虹顯然還沒有看見他,只顧躬著腰把臉對著汽車的窗子大聲抱怨著什麼。
「不是你非得約我去國際俱樂部的嗎?我來了,你倒要上北京去,講不講信用?」
「今天非得請你原諒不可了。這是個臨時的事,我上午才決定的,連飛機票都是買別人退的。」汽車裡的人冷冷地說。
「算了,誰知道你怎麼回事,你一貫說了不算的。」她揮著手,直起腰來。
汽車裡的人沒有再?唆,車開走了。
「小虹姐姐,」他發現季虹看見了他,便往前蹭了兩步,「那是誰呀?」
「一個朋友,你不認識。」施季虹翹望著遠去的汽車,心不在焉地答道。
「噢,我知道,是那個姓馮的吧?」他隨口無心地笑著說。
「嗬,」她把臉扭過來,似笑非笑的,「不愧是公安局的啊,誰的事都想打聽個一清二楚,哼,職業病。」
他讓季虹刺得有點兒惱火,「隨便問問,我要打聽這幹什麼!」
「你今天是不是跟吳阿姨說要刷碗櫃?她把柜子都騰出來了,直問你什麼時候回去。」季虹自己把話岔開了。
「我現在就回去。」
他騎著車拐過南州飯店,太平街就在不遠了。
這是太平街最擁擠的時候。推車上了馬路沿,騎過一片開闊地,再過一排又高又密的梧桐樹,用不著走到萌萌家的大門口,就能把太平街上的喧嚷甩在後面。這兒,還是挺安靜的。周志明的眼睛倏然亮了一下,他看見馬局長正從萌萌家的門裡走出來,嘿!他心裡叫了一聲:
「好運氣!」
天色有點暗了。施萬雲一個人待在屋子裡,心情有些空茫。透過旁邊那扇窗戶,可以看到外面的黃昏,窗前挖溝留下的泥土狼藉不堪,為什麼這麼久都沒人來清整一下?將來這兒應當利用起來,種點兒青菜。
剛才馬樹峰為了江總家被盜的案子來找自己聊聊,這會兒他並沒走遠,正站在那排已經掉光了葉子的梧桐樹下,同下班回來的周志明說話。呵,對,他們是在自新河農場認識的。從側面看去,志明那孩子真是長身玉立,顯得十分挺拔。
志明已經來了好些天了,宋凡有點不大滿意,背地裡向施萬雲嘀咕過好幾次,「看他和萌萌的事還沒定就這麼住進來,萬一以後有變化可怎麼收拾呢?」「有什麼可收拾的?孩子舉目無親,寄人籬下,也是很可憐的。」他生怕宋凡順嘴說出什麼傷人心的話叫志明聽見,「他父親也是個老同志了,就算是革命遺孤,我們也該盡責任照顧他嘛。」可宋凡還有另外一層顧慮,「坐過監獄的人,難保不養下什麼壞毛病,我總覺著和萌萌在一起不大好。」「那倒無礙,你我不是也坐過非正式的監獄嗎?」宋凡沉著臉,還是不高興。好在志明這孩子比較懂事,人也勤快,默默不響的絕不用擔心他會惹人討嫌。
窗外,那排梧桐樹下,馬樹峰和周志明握手告別了。接著,他聽見了開大門的聲音,周志明的腳步聲在走廊里響了一下,移進廚房去了,很快就傳出了吳阿姨咯咯的笑聲。志明勤快,很討吳阿姨喜歡。哎,馬樹峰是怎麼走的,他好像沒坐汽車,這個老馬……
據說「文化大革命」剛開始的時候,群眾對馬樹峰並沒有多少氣,所以他倒少受了不少罪,這大概和他平常比較儉樸,比較能聯繫群眾的作風有關吧。連市委的幹部都知道,老馬的幾個孩子至今都還在工廠里當工人。施萬雲心裡忽然有點彆扭,相形之下,說不定人們會認為,萌萌進南大,虹虹進歌劇院,都是出於他這個父親的操持。其實他是一句話也沒有說的。進大學憑考試,制度森嚴,他怎麼能作弊?虹虹進歌劇院的事,她媽媽倒是活動了一下,不過後來也是經過了考試,合格后才錄用的,總不為過分吧。對虹虹,他總覺得應該加倍好一點,能幫她的地方盡量幫。孩子在那個艱難年代對父母是盡了心的,他也總該還給孩子一點情分,盡一盡人父之責吧。
特別是現在,虹虹越來越叫人放心不下了。父女之間的隔膜似乎越來越深,距離也越來越難以彌補,見了面,除了互相說幾句「吃飯了嗎?」「早點睡吧,」「注意別著涼。」之類的廢話,幾乎連一句正經話也沒法談,一談就吵,一吵,全家不安寧。虹虹的思想以前就偏激,無論「左」還是「右」,都喜歡極而言之。如果僅此,還可以慢慢引導,慢慢說服,可令人不能容忍和原諒的,卻是她身上那種過去未曾有過的個人主義的東西,赤裸裸的自私,無掩飾的自私。虹虹過去不是這樣的,她就是在當紅衛兵發瘋的時候,心裡也還有著許多火熱純潔的嚮往,這十年的顛雲倒霧,一下子把人擰到反面去了,從盲目地相信一切到一切都不相信,對自己人生道路上這一串左右搖擺的腳印,虹虹自己並不覺察,也懶得反顧一下。可他做父親的卻是看得再清楚不過了,跟她說,她還不以為然,總是從鼻子里笑一笑,做著不屑一答的神情,彷彿說:「瞧,您又來了。」幾次都搞得他極不愉快。說真的,他倒寧願虹虹的思想重新復歸到少年時代的狂熱和盲從狀態中去,只要國家的政治形勢穩定,這毛病並不難因勢利導,改過來,他實在不願意看她這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冷笑。
是不是他太嚴厲,太簡單了,惹得孩子不願意同他討論事情?作為父親,他是愛虹虹的,可這愛的確只停留在內心深處,很少表露出來。孩子是不是沒有感覺到?仔細想想,也是,就從他恢復工作以後算起吧,他就沒有真正幫虹虹辦過一件事,連和孩子們在一起親熱的時候也極少,虹虹會不會因此生怨?看來也不全是,如果說,在「四人幫」時期虹虹的煩躁常常是不滿於自己和家庭的處境的話,那麼現在,她還有什麼不滿的呢?說到底,個人主義不得了,永遠沒有知足的時候。
前些天,虹虹請她劇院里的一位院長來家裡吃飯,他在飯桌上無意間問了幾句劇院黨組織的狀況,結果那位副院長誤會了,以為是向他暗示虹虹的組織問題,忙說了些許願的話。他聽了倒也沒說什麼,如果虹虹真的在單位里好好工作,把組織問題解決了,倒也是件好事。前天,那位副院長又給他來了封信,說解決虹虹的組織問題關鍵要過黨小組和黨支部這一關,可虹虹在劇院里——當然,信中的措詞是含蓄婉轉的,但意思明白——虹虹在劇院里的群眾關係不好,而且到現在連入黨申請書也沒寫,希望家裡能配合點點她。他當即找虹虹談了,一個青年,政治上對自己總要有要求吧?既有要求,就得嚴格約束自己,高標準衡量自己,高標準本身就包括了搞好群眾關係這一項在內,而搞好群眾關係,又首先要從反對個人主義做起……他說了將近半個小時,說到後來連自己都有點動感情了,「虹虹,你忘了你這名字了嗎,我原來起的是繼承的繼,紅色的紅。這麼多年了,就是在文化大革命蹲牛棚挨批鬥的時候,爸爸也還想著,我是革命的,我的後代,我的一家都是革命的,歷史總會證明這一點。」他對虹虹是懷了多麼大的期望與寄託啊,他的老淚都快要掉下來了。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他相信虹虹是懂事的孩子,這些充滿了父愛的話不會使她無動於衷的,他就是這麼一廂情願相信著自己的判斷。他還記得市裡的一位團委副書記在大會上講過,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青年人有一個突出的特點,就是在粗野的、看破紅塵的外表下,潛藏著一顆並未完全凍僵的心,他相信虹虹也沒有凍僵。可是虹虹,他萬萬沒有想到虹虹竟然會那樣傷他的心,她怎麼會這樣呢!
「爸!您別管我的事行不行?」她皺著眉頭跺腳,簡直有點氣急敗壞的樣子,「市民盟的人剛找我談過,都同意我參加了,要是知道我要入黨,人家就不收了。回頭黨再入不了,參加民盟的事又吹了,我幹嗎呀!」
「什麼!」他大吃一驚,「你要加入民盟?這種大事,怎麼也不先跟我說一下,不問問我的意見?」
「我多大了,什麼事還都得先跟您說呀?」
「不行!」他拍了桌子,「我要你加入共產黨,你是共產黨的後代!」
「爸,你不了解我們文藝界的情況,參加民主黨派可吃香呢。再說幫助民主黨派發展組織,是中央的精神,您還是書記呢!」
「你這是……」他無言以對。要再說,虹虹還會講出一大套「互相監督」、「長期共存」的統戰工作的方針政策來堵他的嘴。
他不知道該怎樣來回那位副院長的信。
施萬雲很沉重地在屋子裡踱了兩趟。屋子很悶熱,暖氣燒得太過火了。據說這一排「復辟房」的暖氣是全市燒得最早,也是燒得最熱的,熱得叫人難受。他走到窗前,打開一扇窗戶,初冬的涼氣柔和地撲在臉上,令人清醒,遠處的大街上,路燈明亮,一片都市傍晚的喧嚷隨風傳來。當市委政法書記兩年了,他已經不大體會得出身居鬧市的滋味了。前幾天他在回家的路上,偶然停車到一家書店轉了轉,人擠人,顧客讓營業員拿書,都是求爺爺告奶奶的口氣。今天他回家的時候,特地留意了一下沿途的情形,結果看到所有菜市場的門口,都是人山人海,甩著長蛇似的大隊。也許自己現在真是高高在上,不大容易曉得民生的疾苦了。群眾也漸漸不大熟悉我們了,再下去就是疏遠、陌生,搞不好還會生怨恨。群眾的眼睛喜歡盯著我們的房子、車子、孩子……
房子好說,是組織按規定分給他的,多了他也不要;車子也是國家根據工作需要配的,像今天宋凡到她一個老戰友家做客這種事,也一概是自己坐公共汽車去的。可是孩子……唯一叫他難以理直氣壯的,是孩子,叫人太不放心了。
他在辦公桌前坐下,拉開抽屜想取出那封信來再看看,在身體前傾的一瞬間,桌面的大玻璃板上映出他的臉,蒼老的,有點浮腫的臉,額角處的一塊老人斑越來越顯眼了。唉,真的老了,成堆的會議,成山的文件,完全是在疲於應付,而虹虹現在又是這個樣子,不能不顧。過兩天,一定要找她再談一次,坐下來,認真嚴肅地談,不能再放任她了。他倒是覺得,假使虹虹還在941廠當倉庫保管員的話,也許倒不會像現在這樣叫人操心。從她現在那些個「披頭士」模樣的同事們身上,可以想象到她那個劇院里的政治思想工作已經薄弱到了什麼程度,虹虹就是叫這些人耳濡目染地帶壞了,還有那個姓馮的外商,不知道是怎麼認識虹虹的,也不知道都對她灌了些什麼東西。外國,外國也不是天堂!虹虹都三十歲的人了,怎麼還這麼輕信呢?
以後,不能讓虹虹再和這個姓馮的來往了,沒好處!
飛機是晚上八點鐘到達南州市的。因為叫不到出租汽車,馮漢章在機場足足耽擱了兩個多小時才回到南州飯店。他先到酒吧喝了杯威士忌,然後拖著疲憊不堪的步子回客房,他想先洗個熱水澡,結果幾乎在澡盆子里睡著了。
洗過澡,精神略略清醒了些,他肌肉鬆弛地躺在席夢思床上,拉上被子。被子暖烘烘的,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樟腦味。在伸手關燈的一瞬間,他瞥見床頭柜上的小座鐘正指在0點的位置上,平靜的心緒不禁又下意識地飄忽起來。
「要不要聽聽收音機……」他明明知道不需要,可一到這個鐘點,還是忍不住習慣地動一下念頭,那個幽靈般的圖書廣告,還會不會再出現呢?
「……本社出版《婚前輔導》,請聽作者融會他所涉獵的哲學、神學、心理學、教育學以及社會學知識,娓娓細述……」
三天前,當他從收音機里突然聽到這個娘們兒嗲聲嗲氣的聲音時,內心裡的感覺說不清是抱怨還是恐慌。因為馬爾遜曾經很明確地對他說過,例常的接頭一概用他到香港度周末的機會同D3情報局的駐港聯絡員進行,而這則通過規定頻率播發的商品廣告,則是作為在緊急情況下的一種非常聯絡手段而備用的。可是在短短的幾個月內,他已經是第二次被這樣「非常緊急」地呼叫去了。在第一次聽到這個呼叫的時候,他還以為出了什麼凶多吉少的大事,急如星火而又戰戰兢兢地趕到了香港,特別是當他看到等候在那裡的並不是那個聯絡員,而是風塵僕僕的馬爾遜和霍夫曼時,兩條腿都禁不住發軟了,他不知道他們的突然出現意味著什麼。更加出人意料的還不在於此,當他知道他們召見他的目的不過是想了解一下他物色的那位「新朋友」的情況時,幾乎沒法兒控制住一腔子的無名怨火兒!他物色這個新朋友的事,在前一次接頭時就已經同聯絡員講過了,其實一切都不過是個開端,完全用不著這麼大驚小怪,小題大做,火上房似的趕來問究竟。如果單是霍夫曼,倒還可以理解,這傢伙常常閑來生事,總想花樣翻新地搞點動作,好像不如此不足以顯示自己的存在,而根本不考慮這種緊急召見會在整天提心弔膽的情報員的心理上產生多大恐慌。可叫人糊塗的是,為什麼連馬爾遜也這麼鄭重其事地被驚動來了?
那次莫名其妙的接頭過去以後,好歹平靜了一個時期。三天前,這則《婚前輔導》的廣告,再一次從廣袤的夜空不期而至。他仍然不敢有所怠慢,立即推掉了手頭上幾樁待辦的業務,也推掉了和施季虹約好的消遣,甚至還來不及做出任何揣摩和猜測,便行色匆匆地登上了去香港的航班。他不知道這次召見仍然是小題大做還是真有重要事情,整個身心都籠罩在沉重的慌亂中,他倒寧願還像上次那樣,不過虛驚一場。
他是討厭霍夫曼的,而霍夫曼有句座右銘卻是至理名言:「間諜職業的第一要素是勇敢無畏。」到現在,他才開始能用自身的體驗來感受這句話所包含著的深刻而又具體的內容了。無可否認,青年時代的那種對冒險生涯的天然喜好一去不復返了,他對過去曾經那麼崇拜和熱衷的間諜工作已經徹底地厭倦了,只剩下那個不免可憐的夢求——退休!可什麼時候才能熬到這個夢想中的歸宿呢?幹了這麼多年,他才剛剛明白,退休,是一個間諜的最體面、最榮耀、最理想的結局。他把這幾年的「自我」好好地回顧了一番,說實話,三年前他在這個危途上初試之後就開始有點兒畏懼了,以後所表現出來的那點兒膽略和自信,不過是一種「迴光返照」,或者說是有意在為自己能夠平安告退而爭得一點兒資本,如此而已。即使這樣,也是不容易的。一個在間諜舞台上活動的人,如果不是情願的,那他就免不了得天天去咀嚼去體味那種叫人透不過氣來的恐怖感和重壓感,得去長期忍受寂寞的折磨,這個折磨能把你的虛榮心一點兒一點兒地剝掉,讓你很快就變得筋疲力盡、神經脆弱。他自己目前的狀況不就是這樣嗎?就像一個在陡岸之間走鋼絲的人,稍稍出乎常規的動靜立即會使他心驚肉跳。一個沒有外交特權,不享受司法豁免的人,別看你現在像個貴賓似的躺在這張溫暖的席夢思上,說不定過一刻就會被扣上手銬,扔進陰暗的牢房中等死。不行,他身上麻麻地起了一層雞皮,不能再想下去了。
他狠狠翻了個身,竭力使自己從委頓不安的思緒中擺脫出來。仗還沒打,就怕兵先疲了。他知道放任這種思緒來控制自己會有什麼樣兒的結果,他現在常常逼著自己往好處想,往寬處想,有時想起馬爾遜,心裡也會熱一下。現在他更加深切地體會到,馬爾遜關於情報員的價值高於情報的主張和種種愛惜、保護情報員的舉措,實在是高明的,有遠見的。就憑著這位上司,他有時倒也情願再為他搏一搏!
這次和他接頭的,又是馬爾遜和霍夫曼。馬爾遜最近以D3情報局亞洲地區處的主任之身,又兼掛了D3派遣部副主任的銜頭,上眷獨隆,官勢正盛,這可以從霍夫曼對他恭敬從命的態度上,看出一二。這無形中也加重了馮漢章自己的惶恐,在馬爾遜和他談話之前,他一點也估不出這位情報界的巨頭千里迢迢趕來和他接頭,是主喜還是主憂。
接頭是在馬爾遜下榻的飯店裡進行的。早有人替馬爾遜訂下了一間相當豪華的客房,房內的裝潢據說是仿照了法國路易十四時代的宮廷樣式,連水池的開關,洗澡的噴頭都按中世紀的規格含了八成金。但馮漢章卻覺得那套現代化的淺色沙發有點煞風景;落地座鐘的外形也太單薄,缺少那種古典味道的沉重感,沒辦法,香港人的趣味向來俗,什麼東西都能讓他們搞得半古半今,非驢非馬。
馬爾遜身著全黑的西裝,外表上顯得年輕了許多。當馬爾遜用瘦骨稜稜的雙臂緊緊擁抱他的那一刻,他的眼睛潮濕了,一個念頭驀然撞上心扉,「……如果,向馬爾遜提出來,離開中國……行不行?」
而這話卻是極難啟口的,他實在不願意讓這位對自己有著知遇之恩的上司感到一絲一毫的為難和失望。一向,他在馬爾遜心目中的形象是忠勇可嘉的,他不能不珍視這點資本。
「喝點咖啡?」馬爾遜主人似的招呼他坐下,「你們中國講究喝熱茶,或者來點茶?」
「不,來杯咖啡吧。中國人嘛,喜歡茶,而我更習慣咖啡的味道。」他在說「中國人」三個字時的那種超然物外的態度,招得霍夫曼怪裡怪氣地笑起來,那笑聲使他覺得屈辱,媽的,我要是馬爾遜的話,就絕不叫霍夫曼再管情報員!
是速溶咖啡,沏起來很方便。馬爾遜呷了一口,笑著說:「為了這次闊佬身份的旅行,我幾乎同醫生鬧翻了。醫生建議我到地中海一帶去過冬,那兒的空氣對我的老年支氣管炎有好處。啊,怎麼樣,你的氣色看來也不大好,工作上有困難?」
機會終於來了,可他仍然拿不準該不該說。在短暫的沉默中,只有那架落地座鐘發出噠噠的有節奏的鳴響,一下一下在他心頭叩擊著。從對面的鏡子上,他能看到霍夫曼懷疑的目光劍一樣射向他的臉,哦,那是一張相當老相的臉,可他,才四十歲,還有半輩子生活可以重新建設,他的安樂,他應該得到的那一份安樂,如果只是因為今天的一點點虛榮心而被耽擱被錯過的話,豈不是自誤終身嗎?不,他得早點善為己謀,謀一退身之路了。
「最近,我的身體……常常有點兒,有點兒虛弱,老是頭暈、心悸、氣短、健忘,唉,真是見鬼,才四十來歲……就已經未老先衰了。」
霍夫曼雙肩一聳,誇張地做了個驚訝的表情,「你看過醫生了嗎?」
他擺擺手,「醫生是看過好幾個了,他們的意思是說我有點疲勞過度,我想,也差不多,我在中共大陸工作的時間也的確不短了。」他觀察著馬爾遜的反應,繼續試探地說:「如果能休養一下,鬆弛一下,時間長一點兒,當然,呃——,也許會好的。唉,精力確實是大不如前了,我那個公司也答應過給我休假,時間由我自己定。」
馬爾遜的臉上還是掛著老年人那種慈祥大度的微笑,但並沒有對他的試探作任何錶示,只是說:「你現在不過是戰略性派遣,沒有任何具體任務,所以精神上不妨盡量放鬆。」語鋒一轉,藹然問道:「你的那位朋友現在情況如何?」
他當時還以為,馬爾遜突然問起他手上的這個情報來源,是出於對他能否撤出南州市的考慮,如果這個情報來源的價值很大,他作為指揮者和情報傳送者當然就萬萬走不開了,不但走不開,還得死釘在南州市圍著這個情報來源打轉兒。經過這幾年的間諜生活,他也算悟出點門道來了,像他這樣的間諜,別看數年訓練、迂迴派遣,花的工本不小,可充其量不過是個中介情報員,只能搜集一般性情報和公開性情報,最多干點物色情報員和傳遞情報的差事。他的自然條件註定了他不可能有什麼大作為;相反,那種靠他發展起來的,能直接接近情報目標的當地人,才是真正的情報員,哪怕他們沒受過任何訓練,又笨又蠢,但就憑他們那個得天獨厚的位置,也要身價百倍,而他這種全能間諜,其實反倒成了這些人的陪襯了。如果馬爾遜認為這個情報來源不能放棄的話,那自己也就絕對走不了,這是再明顯不過的局面了。於是他略略想了一下,說:
「這個人嘛,自從調了工作,可以說已經喪失了一個情報來源的價值了,這麼長時間了,我從這個人那裡再沒有得到什麼,而我現在卻還欠著帳,我原來是許過願資助留學的。」
「資助留學?」馬爾遜卻像是極感興趣,「這麼說,你們之間還有一條利益關係的鎖鏈,好,這很有利。」
「這不過是空頭支票,我們沒必要兌現的。」
「馬爾遜先生是另外的意思,」霍夫曼解釋道,「我們考慮了一個很有趣的計劃,想在南州小試一番,是的,計劃並不複雜,但很有趣。」
馬爾遜用白細瘦長的手指點起一根烏黑粗大的雪茄,泰然吐出一口濃濃的帶甜味兒的煙氣,從容不迫地說道:「這事得我們共同來干,或者說,得由你來干。」
到這時候他才明白了,馬爾遜所要他來乾的這件事,就是這次接頭的事由了。他心裡飄過一陣緊張,眼睛直勾勾地盯住馬爾遜的嘴巴。
「已經有很多年了,我們對南州的941廠一直……用一句中國的成語說,一直鞭長莫及,在我們的情報拼圖上常常缺少這塊重要的拼板,看來,今後短時期內也難於有所突破,你的那位朋友一走,我們就更無從得到什麼了,這是很遺憾而又無可奈何的事情。可是從你上次彙報的情況看,南州市保安部門對我們在那個地區航空工業方面的情報興趣似乎仍然是十分警覺的,這當然不奇怪,那裡的軍工企業,特別是941這樣的單位,本來就是他們的保衛重點,對那個工廠發生的一切,他們都會是敏感的。這就好了,我們既然暫時打不進去,那就不如投其所好,利用他們的敏感來做一篇極妙的文章,這就是我們要進行的那個計劃。」
他一動不動地聽著,馬爾遜把節奏放慢了些,「這個計劃的代號為0,目的是要造成南州市保安機關的錯誤判斷,從而引誘他們自動把注意力投到一個錯誤的方向,讓他們在一個荒唐的戰鬥中自己消耗自己的力量。這類以假亂真的計謀在國際間諜戰中已經是家常便飯了,製造種種複雜的騙局擾亂對方的正常工作早就成為現代間諜技巧的一個重要方面,搞好了很有意思。特別是對中國,很多間諜機關至今還極少有機會對它施展一點哪怕是極小的騙術,用醫學的觀點來看,也就是說,中國保安機關對騙術缺乏抗菌力。現在這個機會來了,我很有興趣在南州小試一下。」
「機會?」馮漢章咀嚼著這兩個字,他猜不透馬爾遜的所指。
「上次你不是同聯絡員談起過一個發生在941廠總工程師江一明家裡的盜竊案嗎?」
「是的,難道這對我們有什麼用嗎?一個普通刑事案件,而且已經破了案,事情早完了。」
馬爾遜把臉挨近他,包著一圈老人環的棕色瞳仁一動不動,嗓子里發出一種蒼老的、的喉音,神秘,又有點恐怖。
「我們可以不讓它完!聽著,年輕人,這個竊案是發生在一個大軍工企業的最高技術人員的家裡,如果你是那個地區的保安官員,你會無動於衷嗎?不會!你的職務上的責任和習慣會使你做出許許多多的假設來,那麼好極了,我們就成全你。0號計劃的中心任務就是設置一個巧妙的陷阱,有意把這個普通刑事案件描上間諜活動的色彩,有意提供你所拚命追求的證據來證實你的富於戲劇性的假設。讓你興高采烈地去尋找和捕捉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幻影,把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財力都陷在這個只有天曉得的無頭案里不能自拔!這樣,我們這個不大不小的玩笑便算是開成了。你明白了嗎?」
他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但又問:「這個,……怎麼才能使對方聽命於我們呢?我不明白。」
「一切細節我們都設計好了。」霍夫曼說著,瞥一眼馬爾遜,「馬爾遜先生在這方面是最權威的設計家。」
馬爾遜對霍夫曼的巴結似乎既不喜歡也無厭惡,無動於衷地說:「關鍵是要選擇一個人,這個人,用西方的俗語說,叫『替罪羊』。噢,具體行動方案霍夫曼已經像背電碼似的背熟了。」
0號計劃的整個方案是霍夫曼敘述給他的。現在,躺在床上,他並沒有興趣去背誦馬爾遜為這個計劃規定的那些具體細節,他一遍又一遍想著的,是在接頭結束時,馬爾遜握著他的手,說出的那段直率得令人吃驚的話:
「你目前的身體狀況,我完全理解,情報員通常不願意在上級面前承認長期忍受恐懼的痛苦,這無可非議,但是任何情報員都瞞不了我。我並不認為這是什麼不光彩的事。唔,我想——這樣吧,等0號計劃完成了,你可以去度你們公司里給你的休假,好好鬆弛一下,我勸你也到地中海沿岸去轉轉,那兒的冬天很暖和,摩納哥,是個很不錯的地方,我去過那兒,只是你不要陷在蒙特卡羅俱樂部里去就行,哈哈哈。」馬爾遜很輕快地笑起來,嗓子里的壅痰作響。
「當然,」馬爾遜接著說,「如果你仍然感覺疲倦,也可以就撤回來做一段長期的休息,養精蓄銳,對我來說,情報是次要的,而情報員才是最寶貴的。況且,讓情報員在不佳的精神狀態下勉強工作,也容易危害情報事業的本身。究竟怎麼辦,由你自己考慮,如果你感到迫切需要回來長期休息,我隨時準備在世界任何一個你喜歡的地方歡迎你。但是有一條,我們剛才談定的這個計劃必須完成,這個計劃必須完成!」
馬爾遜和他握手言別的這番慷慨大度,關懷備至的話,使他心裡感到非常的意外和溫暖,涌滿了一肚子難以表達的感激。對於他,實質性的話只有兩句,「我隨時準備在世界上任何一個你喜歡的地方歡迎你。」這是一;「這個計劃必須完成!」這是二,而關鍵又全在第二句上,如果計劃完不成,很顯然,前一句許諾也就只能是雨後的彩虹,好看,摸不著的。
床頭柜上的小座鐘輕輕地響了一下,幾點了?他把飄遠的思想拉回來。該睡了,該睡了。翻個身,把又困又暈的腦袋埋進軟軟的枕頭裡。就是在蒙碦中,他似乎也能感覺到自己內心裡衝動著的希望和興奮。
早上剛剛上班,周志明就來到了刑警隊。
在隊長辦公室,馬三耀皺著眉頭,用極為挑剔的神情仔細審視著他的介紹信。
「哼,我說你們五處的人就是彎彎繞太多,既然對我們不放心,把案子接過去不就完了嗎。」他晃晃那封介紹信,「幹嗎還來個『了解情況』啊,真是會動筆墨心思。」
按說,周志明滿可以不理他這一套,憑他和馬三耀的關係,即使反唇相譏一通也並無不可,但他還是一本正經地解釋了兩句。朋友歸朋友,工作歸工作。
「我聲明在先啊,第一,不是不放心,第二,不是搶案子,因為江一明同志反映他放在家裡的筆記本被人移動過,從政治保衛這個角度,我們處叫我到你這兒來了解了解情況,如此而已。」
「嗬,真學得會說話了啊!我不聽你這套虛的,前幾天你在九仙居是怎麼講的呢?說來說去還是你對這個案子的結論不放心嘛,不冤枉你吧?」
「我不放心管什麼?你看看介紹信,我們還專門寫上了這是馬局長交辦的事,就是怕你罵我們亂插杠子。九仙居?誰讓你灌我那麼多的,我那天酒後胡言,你也當真的。」
「你那是酒後吐真言。」馬三耀臉上浮起一層譏笑,「你嘛,市委書記的乘龍快婿,不然,馬局長的大筆怎麼那麼巧就點到你的心思上去了。」
周志明可有點兒惱羞成怒了,「你這是什麼話呀,我來你不高興了是不是?我就知道你會這樣,你不是有史以來沒錯辦一案,沒錯抓一人嗎,有這個真本事還怕什麼呢?」
「我怕什麼?別說你了,叫你們段興玉來我也不含糊。小王,王玉山!」馬三耀沖外屋喊了一聲。
一個二十八九歲的年輕民警應聲走進裡屋,周志明一看,真巧,正是兩年前到他家去抓他的兩個陌生大漢中的一個。王玉山也認出了他,愣了一下,有點兒難堪地跟他點頭打了個招呼,「你來啦,你現在還在五處吧?」
「啊,啊。」他點點頭。
馬三耀說道:「你到老武那兒去,把11·17案的全部卷宗都拿來,就是太平街那個案子。」
王玉山答應了一聲,剛要走,忽又想起什麼,站下說:「對了,調資辦已經把你的表現材料整出來了,現在在我那兒呢,說讓你抽空看一遍,最遲明天就得往局裡報了。」
「我不看了。」馬三耀想都沒想便揮了揮手。
王玉山走了,馬三耀拍拍自己的椅子,對周志明說:「你就在我這兒看卷吧,我有事少陪了,有疑問的地方,你先記下來,回頭咱們再談。」他出了門,又回過頭補了一句,「中午別走,就在我們這兒打尖兒吧,我有飯票。」
馬三耀剛走,王玉山抱著幾本卷宗回來了,還刷了一隻杯子給周志明沏了一杯釅釅的茶,搭訕了幾句,也出去了。屋裡,只留下他一個人。他坐在馬三耀的位子上,開始翻看這些卷宗。
大概是由於還未正式結案的緣故,主卷沒有裝訂,材料全都散裝在一個牛皮紙的大卷宗皮里,他先把現場勘查記錄找了出來。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七日九時十五分,接到941廠保衛處副處長安成報告,該廠總工程師江一明家被竊,要求派員勘查。……發現被竊時間:七點三十分。發現經過……
勘查記錄的頭兒他看得很潦草,凡不重要的地方只是一眼掃過,現場勘查人員、現場保護人員和見證人的名單、職業和住址,則乾脆翻了過去。
勘查工作開始時間:十時零五分,結束時間:十三時三十分。勘查程序……
緊接著下面是現場所在地的位置及周圍環境的記錄,他在那兒已經住了十多天了,所以,那張「現場方點陣圖」雖然畫得過於「象徵」,可他還是一看就明白了。
……房屋坐北朝南,西牆距太平街路沿二十三米,並間隔一排南北走向的白楊樹蔭,東牆距34516部隊營區圍牆十米,南北兩面均為同式房屋,間距十米。
……洗漱間南窗虛掩,窗台上有很重的揩拭痕迹,玻璃窗和紗窗的鎖別完好無損,從該窗至卧房現場中心的地面上均有揩拭痕迹,……在抽屜的鎖眼周圍,有半寸寬的木條被鑿劈而斷,破壞痕迹顯著,破壞工具似為扁平鏟類物件。
……大門前及洗漱間窗前的土地上,鞋印凌亂,一直向西?穴太平街方向?雪延伸,約十餘米后混雜難辨。鞋印系:二十六號大波紋底膠鞋;二十五號男皮底皮鞋;二十三號女皮底高跟鞋;二十五號塑料折紋底棉鞋,上述四種鞋印的鞋底花紋,磨損程度與室內鞋印一致。
看完現場勘查記錄,他的腦子亂麻一團,一點兒頭緒也理不出來。索性推開那厚厚的一堆記錄、圖紙和照片,又接著看別的材料。到中午快下班的時候,他已經把現場訪問記錄,證人證言和審訊記錄都粗粗地瀏覽了一遍。
他用手指在隱隱作痛的眉尖按摩了一會兒,把身子重重地靠在椅背上,疲倦地出了口長氣。
從現場的地形、腳印的分佈這兩個情況來看,無疑,房子的西面,也就是靠太平街那一面,是作案人唯一的進出口。那四個人的腳印,也已經全部查明了,穿棉鞋的是江一明本人,穿皮鞋的那一男一女是盧援朝和施季虹,剩下的大號膠鞋,便是杜衛東的了。
盧援朝和施季虹九月十六日下午四點至七點在江家做客,五點半鐘左右,下了一場短瞬的陣雨,雨停后他們倆曾幫江一明把擺在洗漱間窗台上的五六盆花搬進家內,在門前和窗下留有雜沓的腳印是不足怪的;杜衛東下午三點至五點被廠里派到江一明家修洗漱間的漏水管子,在江家行走的正常路線是從大門到室內、經客廳、卧室而進入他幹活的洗漱間,幹完活再由原路離開,完全不用涉足到大門外東側的洗漱間窗下,可是在那兒的一片紛亂的腳印中偏偏出現了他的大號膠鞋的波浪花紋,他是下雨前離開江家的,而窗前的這幾個腳印卻沒有雨淋的痕迹,顯然是雨後留的。他去那兒幹什麼?難道真像他在口供中所說的是第二天早上回去尋找落在江家的彈簧尺,在窗外往洗漱間里張望的時候才踩下這些腳印的嗎?然而這個口供的真偽除去他自己,幾乎沒有任何人證物證可以證明。綜合各方面情況分析,任何偵查人員的確都是很容易做出這樣的推斷的:一、從現場遺留的鞋印看,進入過犯罪現場的只有四個人,即:江一明、盧援朝、施季虹、杜衛東;二、江一明自晚七點鐘離家直至第二天案發,一直參加市人大會議集體活動,夜間宿於市委第一招待所,無根據也無可能自盜鑄案,因此應當排除嫌疑;三、盧援朝、施季虹晚七點鐘與江一明同時離開現場,各自回家,以他們本人的情況及與江家之關係,也很難想象會為了區區幾十元錢的蠅頭小利而干這種穿牆越戶的勾當,因此也可以排除;四、杜衛東在現場留有反常腳印,發案當晚他在單位值班,除了晚上九點鐘到十點半鐘被叫到廠警衛連營捨去修了一個半小時的暖氣外,一整夜的時間就是一個人睡在管子工值班室,具備從晚上十點半到早晨六點半八個小時的作案時間,而且,他用來給盧援朝打傢具的扁平鏟與被撬抽屜上損壞痕迹十分吻合,本人又有盜竊前科,具備作案思想基礎。
這麼分析,當然,那天進入過現場的四個人中,只有他具備了所有犯罪條件。但他為什麼要翻動那個筆記本呢?是出於好奇而隨手翻看一下嗎?這無疑是最容易被接受的猜測和解釋。
他茫然瞧著面前的一大堆材料,潛然地,原來的那個自信又開始瓦解下來,他對杜衛東所持有的認識,與這些白紙黑字的材料是多麼的矛盾,而按照道理來說,他的認識是一種主觀,而材料卻是一種客觀。
屋門開了一道縫,王玉山的大方臉探進來,他那大驚小怪的腔調把志明嚇了一跳。
「哎呀,你怎麼還坐在這兒呢?食堂都快沒飯了。」
他這才猛省到午飯的時間早過,慌慌張張站起來,把材料清理歸攏好,往門口走去,到門口又站住,問:「老馬在飯堂嗎?」
王玉山一看就是個機靈人,領悟地掏出一隻飯票夾子,遞給他,「馬隊長不準在,你先用我的吧。快去,我們這食堂,去早了吃什麼有什麼,去晚了有什麼吃什麼,再晚點兒要什麼沒什麼,快去吧,現在還趕趟。」
在王玉山的嘮叨中,他匆匆道了謝,三步兩步跑下樓去。
還好,食堂的飯正賣到「有什麼吃什麼」的階段,唯一沒賣光的菜便是一毛錢的熬白菜,要是在自新河那陣子,他也許兩三口就能把這碗菜吞下去,可現在,他就跟受刑似的用這碗清湯寡水的白菜就著兩個咧著大嘴的剩饅頭往下咽。
「噹噹當——」他背後響起一陣鐵匙敲飯盒的聲音,在空蕩蕩的飯廳里十分震耳,回頭一看,原來是馬三耀。
馬三耀把飯盒往飯桌上一扔,就勢坐在他身邊,「怎麼樣,看了一上午,發現什麼新大陸了?」
他不說話,復又把臉埋進菜碗。
馬三耀笑道:「早上我開了兩句玩笑,你就生氣啦?坐過監獄的人,至於肚量那麼小嗎?」
他翻了翻眼睛,沒接他的話茬兒,卻說:「你們在辦這個案件的過程中,並沒有考慮過政治性竊密問題,材料里一點兒也反映不出來。」
馬三耀抓起空飯盒,在他後腦勺上一磕,飯盒裡的鐵勺咣啷響了一下,「我看你純粹是看反特電影看出毛病來了,哪兒有那麼多『秘密圖紙』被竊呀,不用說你,你去問問你們段興玉、紀真,你問問他們這幾十年碰上過幾次『秘密圖紙』。」他有點兒不耐煩地吁了口氣,又說:「杜衛東一個年輕人,總有好奇心嘛,筆記本和錢放在同一個抽屜里,他順手翻兩下不是很正常的事嗎?那要是本黃色小說,他還一塊兒偷走吶,值得什麼大驚小怪!」
「可杜衛東本人至今不承認犯有盜竊罪,他說留在衛生間窗外的鞋印是第二天早上去……」
「你聽他胡謅八扯呢!現在可不是『無供不錄案』的時代了,只要證據確鑿,沒有口供照樣定案。你看,現場勘查是很清楚的,他下午在江一明家修水管子,在江的卧室來回過往好幾回,這期間江一明曾打開過那個抽屜拿他兒子的信給施季虹和盧援朝看,杜衛東發現抽屜里放有錢財之後,遂起盜竊意念,臨走時暗中拉開了洗漱間窗戶上的插銷,為夜間行竊做了準備,這是同類案件中罪犯常用的手法。可是杜衛東並不是一個高明的老手,他用布揩去了行竊時留在室內的鞋印,正好暴露了他進入現場作案的路線,他是翻窗而入直奔那個抽屜的,目標選擇得很准,撬抽屜的工具也是自帶的,這都說明他是有準備的,是看好了的!」
「目標選擇得准,說明罪犯對江一明家財物的位置很熟悉,盜竊的目的性很明確。可是杜衛東只去修了兩個小時的管子,他怎麼知道江一明只在那一個抽屜里放錢呢?按說他費了半天勁兒撬開一個高級知識分子的家,應該是亂翻亂找一通才甘心呢,噢,這麼幾十塊錢就心滿意足啦?這一點就不合理。」
「江一明老頭兒原來倒是個殷實之家,可是上個月把全部近兩萬塊錢的存款交了黨費,這事941廠人人皆知,杜衛東決不會沒有耳聞。再說,941廠是每月十九號發工資,發案時間是十六號晚上到十七號早上,老頭兒能有多少錢?能偷個幾十塊就算是大獲全勝了。咳,問題根本不在錢多錢少,這些王八蛋賊養的,你就是有一毛錢他也偷!」
「那麼你們現在準備怎麼處理這個案件?」
「這一兩天內就寫出『起訴意見書』往檢察院報請起訴。這小子,有盜竊前科,刑滿不足三年又犯同罪,構成累犯,累犯從重,這回夠他一戧!」
周志明還了碗,兩人邊說邊走出食堂。在門口,馬三耀說:
「得了,你也別上我那兒休息去了,剛才你們處里來了電話,打到我們值班室去了,叫你下午回去呢。」
「什麼事?」
「不知道,好像是開會吧。」
「那你晚上還在這兒嗎?有些卷我還沒看呢。」
「還要看?你小子能看出什麼名堂來?真是犯犟!好,你要看就來吧,我今天晚上值班。告訴你,明天可就看不上了啊,『起訴意見書』往檢察院一報,案卷材料都得跟著走。今晚上你要是還挑不出刺來可就別怪我不給你看了。」
周志明笑了笑,「行,不怪你。」
下午,周志明在處里的飯廳聽了一下午報告,是政治處從南州大學請來的一位講師講國際政治情況。因為是要求全體幹部都要參加,所以科里才打電話把他叫回來的。一下午,說實在的,他幾乎就沒聽進去一個字,而把所有時間都用來梳理看完卷以後的麻亂頭緒。搞案子非得這樣反覆琢磨、反覆想,直想得爛熟於胸不可,不把所有的事件、人物、時間、地點、條件、線索、原因、結果統統理清楚,那你就休想挑出毛病來。
散會的時候五點了,在從飯廳回辦公室的路上,他把案卷材料記載的大致情況,向段興玉敘述了一遍。
「案情倒並不複雜,你現在有什麼看法了嗎?」回到辦公室,段興玉第一句話便這樣問。
「我?這個……」他苦笑著攤開兩手,「一下子接觸這麼多材料,還有些蒙,至少現在還看不出什麼問題來。」
段興玉靠在桌子上,思索了一陣,遲疑地說:「認定杜衛東盜竊的直接證據,好像弱了些吧?」
「直接證據?」他心裡豁然一亮,一直潛在肚子里的那個說不出來的朦朧感覺,竟讓段興玉的這句話一下子提綱挈領地點明了。對了對了,從案卷上看,杜衛東雖然具備作案的時間條件,並且在現場留下了足跡,但這都是證明案件某一側面或某一片斷的間接證據,並不能像指紋那樣可以直接認定他的犯罪,也許他那天從晚上十點半到早上天亮的確是在值班室老老實實地睡覺呢;也許那可疑鞋印真的是早上他去尋找彈簧尺而留下的呢!這都是不能排除於萬一的事。抽屜上被扁平鏟破壞的痕迹,鑒定結論上只說與杜衛東做木匠活兒的那把扁平鏟鋒口吻合,並沒有排除同類的其它工具,至於說杜衛東利用修管子的機會窺得財物,預先打開窗戶插銷,則更其屬於主觀推理了。嚴格地看,認定杜衛東犯有盜竊罪的直接證據似乎一樣也沒有!
「對!對!」他不由鼓起掌來,「我就是這個感覺!」
段興玉還想說什麼,嚴君進來請他去值班室接長途電話,他臨走拍拍志明肩膀,囑咐說:「這兩天你再去刑警隊把情況了解詳細一些,重點是看有沒有政治性竊密的可能,有什麼想法帶回來商量,不管你和馬三耀多麼熟,在兄弟單位也不要指手畫腳的,發表意見千萬不要太輕率太任性,人家也是經過了大量查證工作才下的結論,況且這個結論還要經過檢察院的審查起訴和法院的審判活動兩道關口的考驗,案子究竟是錯是對,大家都在負責嘛。」
他點點頭,心裡明白,段興玉說了這麼多,主旨還是叫他尊重別人。
段興玉走後,他正想收拾一下自己辦公桌的抽屜,嚴君走了過來。
「哎,剛才施肖萌來了個電話。」
「她回來了?什麼事?」
「叫你下了班到慶豐路第一百貨商場門口去,她在那兒等你。」
「到那兒幹什麼?」
「我怎麼知道呢?」
「就說這個?」
「就說這個。」
「你怎麼說的?」
「我說呆會兒告訴你。」
「咳,我今天晚上還得上刑警隊去呢!」
「那我怎麼知道?你的事什麼時候也不跟我說……」
周志明笑了:「我這一天到晚,腦袋老跟桶糨子似的。哎,對了,你跟小陸的事究竟怎麼樣了?真的,小陸人不錯。」
「和小陸,什麼事?」嚴君很超然地問。
他看出嚴君的故意裝傻,說:「你說我的事從不告訴你,所以你的事也就不告訴我,對等,是吧?」
嚴君悶了片刻,「好,告訴你,我的事都可以告訴你,我這一輩子不結婚了。」
嚴君動感情了,他趕快用半開玩笑的話把她的情緒隔斷,「好嘞!你這話可擱在這兒,我看你能堅持多少年。」
嚴君臉上一點兒笑意也沒有,靠在桌邊發了半陣兒呆,周志明轉開話題,問道:「該下班了,還不回家嗎?」
他趕到慶豐路第一百貨商場的時候,施肖萌已經等得一臉不耐煩了。
「怎麼才來呀?你們單位接電話那個女的什麼時候告訴你的?」
「下班前告訴我的,就是嚴君接的電話,你沒聽出來?」
「嚴君,噢。」
「你什麼時候從自新河回來的?」他從肖萌肩上接過沉甸甸的書包,問道。
「今天中午才回來,走吧,咱們進去吧。」她挽起他的胳膊向商場的大門走去。
「幹什麼呀?你想買什麼,還非得叫我來?」
「嘿,人家別的男的想陪女朋友逛商場還愁沒機會吶,你倒好,請你來還勉為其難的。」
「好好好,逛吧逛吧。」
「逛吧逛吧,跟應付差事似的。」施肖萌嗔笑著使勁拽了他一下胳膊。
商場大廳里,燈光亮堂堂的,因為正是晚飯時間,所以顧客不算太多。一樓是賣食品和日用百貨的,他們沒有多逗留,爬上了二樓,肖萌拉著他直奔賣電訊器材的櫃檯來了。
「媽媽好不容易答應了,讓我買一台那種二百塊錢的小錄音機,我是叫你來幫我挑挑。」
「家裡不是有一台嗎?索尼四個喇叭的,相當不錯了。」
「那是我姐姐的呀,我又不能帶到學校里去。」
施伯伯和宋阿姨對季虹的格外偏愛,是周志明早就感覺到的,而萌萌看來對此也十分習慣了,本來嘛,連她都是季虹帶大的。
他們在一位把臉板得像塊三合板似的女服務員那裡,買了錄音機,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根本不讓挑試,志明本想請她多拿幾個比比外觀,但一看那臉色,話簡直就說不出口了。
他抱著錄音機的紙盒子,跟萌萌走出商場,這才想起來問道:「這次上自新河轉一圈,怎麼樣?你也算是舊地重遊了。」
「咳,就那麼回事吧。上次去看你的時候,只是覺得那兒荒涼、苦,這次去倒是變了不少,蓋了好多新房子,也乾淨整齊多了。可那種地方,最大的毛病就是太閉塞,弄得幹部一個個的都那麼沒水平。」
「誰說的,好多幹部還是很不錯的。」
「你跟我說的那個丁隊長,我也見到了。」
「是嗎?」周志明興奮地抬高了聲音,「他問我什麼了嗎?你怎麼不早說!」
「當著那麼多同學,我沒跟他說你蹲監獄的事,光是隨便聊了聊。」
「噢,」他有些失望地降下聲音,「你們聊得來嗎?」
「咳,就那麼回事吧,我還好,我們有幾個同學差點跟他辯論起來。」
「噢?因為什麼?」他有點驚訝。
「那天正好是參觀犯人勞動,我們一個男生問他,現在對政治犯的待遇和刑事犯有沒有區別。」
「他怎麼說呢?」
「他呀,他反問了我們一句,『你們說的政治犯是什麼含義呀?』後來那個男生說,政治犯就是因為政治目的而不是因為刑事目的而坐牢的人,西方國家的監獄對政治犯就是優待的,比如,要和刑事犯分別關押,免除勞役,不加極刑,提供書報什麼的。你猜他說什麼?」
「嗯?」
「他說你們不是學法律的嗎,你們當然知道我們國家的法律是不使用政治犯這個詞的。如果硬按你們的分法那麼分的話,我們這兒的犯人倒也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是普通刑事犯,一類是反革命犯,他們同樣都是觸犯了刑律的,都得接受相應的懲罰和改造,而沒有任何高低貴賤之分。其實他這叫瞎繞,反革命犯和政治犯還不是一回事嗎,只不過咱們國家不願意把這幫人叫得那麼好聽罷了。」
「我看不是一回事,反革命犯和西方國家的政治犯在性質和對象範圍上都有不同,因為國家的性質就不同嘛。難道反對無產階級國家的人和反對資產階級國家的人是一回事嗎,當然並不是說外國的政治犯都是進步的。」
「你呀,乾脆給我念段《共產黨宣言》得了。」
周志明苦笑了一下,「沒辦法,前些年搞階級鬥爭,搞得洪洞縣裡沒有好人,現在呢,成了桃花源中沒有壞人了,一說起壞人,反革命,很多人都不覺著如何可恨,說起好人,先進人物,人們也不覺著多麼可愛,人間的規律,真是物極必反。」
「那也要具體看,小偷流氓我就恨,全槍斃大概也不會有人惋惜。現在我們正在討論刑法草案哪,我就覺得對那些小偷流氓太寬了,他不把你殺了,你就不能槍斃他,而政治犯呢,又沒強姦搶劫,嫖賭溜撬,只是為了自己的政治主張而坐牢,結果在十九條罪行中,就有十六條可以判處死刑的。」萌萌爭吵般的戧戧著。
他也抬高了聲音:「你以為政治犯都是些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嗎?對那些反對祖國,出賣祖國的反革命幹嘛要格外開恩?你周圍的那些同學都怎麼回事?凈是些非驢非馬的觀點。」
路邊幾個行人停下步來看他們。萌萌把聲調降下來:
「非驢非馬也不錯,那是騾子,正經也是一物。」
話不投機,兩個人都閉了嘴,默默地在存車處取了車子,又默默地騎了一段路,志明看了她一眼,不無討好地把話頭又扯了起來。
「哎,萌萌,向你請教個問題成不成?法律方面的。」
「向我請教?可不敢當。」
「瞧你,還拿糖。」
施肖萌臉上的不痛快釋解了,但還是矜持了片刻,才說:「什麼?你說吧。」
他稍稍琢磨了一下,說:「某地發生了一起竊案,某人被控告犯有盜竊罪,但是原告只能確認被告去過現場,並不能百分之百地肯定他在發案期間正在現場,換句話說,就是直接證據不足,而這個被告呢,雖然否認發案期間去過現場,但也提不出任何證據來加以證明,像這樣的案件法院該怎麼處理呢?」
「這算什麼?」肖萌好笑地偏過頭來,「智力測驗還是實際案例?」
「你別管是什麼,該怎樣處理吧?」
「你是搞公安的,連這個也不懂?別故意考我了。」
「不是,我不大清楚這類問題在刑法理論上怎樣解釋。」
「這個問題跟刑法沒關係,這是屬於訴訟法範疇內的舉證責任問題。按照咱們國家的刑事訴訟原則,只有原告才負有舉證責任,被告是不負舉證責任的。」
「……?」周志明費解地把眉頭打了個結。
「也就是說,原告必須負責向法庭提出被告的犯罪事實,並且承擔舉證證明的責任,如果提不出證據或者證據不完全,就不能認為被告有罪,在這種情況下,被告是無須向法庭提出證明自己無罪的證據的,沒這個義務,就好比我說你殺了人,可又拿不出多少證據來,而你呢,卻完全用不著來解釋你沒有殺人或者不可能殺人,哪怕你根本解釋不清,只要我這個原告提不出確鑿的證據來,法院就只能宣告你無罪,不能判的。」
「啊,啊,你的意思我懂了。」周志明又想起徐邦呈脫逃的事了,甘向前他們懷疑是他放跑的,不但拿不出任何證據來,反倒叫他拿出證明自己沒放的證據來,簡直不講理。可他仍然用迷惑的口氣問道:「理論上是這麼說吧,可實際上,什麼叫證據不全呢?找不到直接證據的案件很常見,有時候幾個間接證據加在一起不也照樣判嗎?這種事多了。」
「這一類案例我們上課的時候也講過,這就是運用證據的技巧問題了。直接證據找不出來,間接證據如果充足,也可以連結成一條完整的、互相補充和印證的鎖鏈,比如,有證明作案動機的,有證明作案結果的,有證明作案條件的,還有其他證明氣候、證明光照度的等等。反正這條鎖鏈運用好了,也是可以定案的。」
周志明沒有再說什麼,一腦袋亂麻麻的頭緒似乎開解了些。看來馬三耀是對的,有現場勘查到的腳印,有作案工具,有作案動機,有作案時間,又有盜竊前科,所有這些間接證據有機地聯結在一起,當然,誰能說不可以定案呢?
「哎,」肖萌在身邊又開口了,「問你,你覺得嚴君這人怎麼樣?」
「什麼?嚴君,挺好呀,你怎麼想起問這個了?」他心裡有點兒明白,可還是淡淡地問。
「沒什麼,隨便問問,我認識她嘛。」
「好好的,幹嗎問起她來了?」
「好好的就不能問啦?我看……我看她對你還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