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0章
第六章雙靨
前來頒賞的太監一臉假笑不陰不陽,捏著嗓子道:「太後娘娘,皇後娘娘說了,近日與北魏戰事又起,前方戰士作戰艱辛,軍需龐大,宮中也當撙節用度以示共苦之意,這成雙成對的玉盞金勺,想公主這輩子也用不著了,倒不如幫公主節省下來,充做軍需,算來也是公主一分心意,想公主深受皇恩,素明大義,定然也是願意的。」
文昌俯伏在地,聽著這誅心之言,渾身麻木僵硬,不知疼癢,卻也只能將臉深深埋在塵埃,含悲忍辱的顫聲謝恩。
便是這樣還不夠,太監一臉陰笑的催著她去太后所居的長壽宮謝恩,明知此去必是另一番羞辱,文昌卻也無奈,只能匆匆換了衣裳,趕去長壽宮。
長壽宮妃嬪們珠圍翠繞濟濟一堂,皇后太后盛裝麗飾,端坐上位,公主上前謝恩,那兩人徐徐飲茶,眼皮也不曾抬得,公主尷尬惶惑跪在當地,正不知如何是好,宮女來報,睿貴妃到。
一室女人,立即齊齊將或嫉妒或怨恨或玩味或深斂的目光投向殿口。
好半日,睿貴妃才長裙曳地,雲髻微挽,薄施脂粉,神態曼然的緩緩步入,看似對每個人都溫和微笑,那眼角目光,卻誰都不在其中。
一室的華貴隆重,唯睿貴妃輕衣薄綃,桃花懶妝,螺髻無珠無玉,微垂縹色絲帶,臂上綃金紗隨風飛舉,飄逸如仙。
這倒也罷了,最奇的是,眼下居然點了猩紅微痣一點,宛如墮淚。
宮妃們面面相覷,無人敢言。
皇后卻難掩刻骨妒忌,素日雍容的顏容滿是厲色,對著那個時時威脅著自己后位而自己無能為力的女子,她連語聲都難掩恨意。
「貴妃今日為何作此怪異裝束?」
「哦,」秦長歌素扇掩面,淺淺一笑。
「我聽聞離國有『雙靨妝』,眼眉之下,雙靨之上,硃砂一點嬌紅,越發襯得女子眼波婉轉風姿楚楚,今日有暇,學做了來,可好?」
皇後身側,樞密副使何安先的次女,受封瑤妃的何靜瑤盯著自己新塗了北海之國進貢的珠貝丹的指甲,好像看不夠似的仔細端詳那閃閃發亮的指甲,一邊冷笑道:「真是奇了,既然是雙靨,如何只點了一邊?難道是畫虎不成反類犬?」
秦長歌毫不著惱,只是微笑。
「那是離國未及豆蔻的女子方可使用的妝容,反正我也老了,也用不著點雙靨了,點上一邊,也算沾了新鮮。」
她這一語出,眾人皆變色,秦長歌今年雙十年華,雖比諸妃大些,較之太后皇后卻是要年輕得多,她說自己「老了」,豈不是在諷刺兩宮「老朽」?
那句「反正我也老了,用不著點雙靨了。」怎麼聽來都和先前兩宮當著她們面下給公主的懿旨「想公主這輩子也用不著了,倒不如幫公主節省下來」語氣一模一樣,聽著著實諷刺。
秦長歌卻已看向猶自跪地未起的公主,好像剛剛才看見她,目光一變,起身驚呼道:「這不是文昌長公主么?公主如何跪在這裡?」
她快步行至文昌身邊,文昌見她來,目中淚光一涌,強自忍了,咬著嘴唇不語,太后卻已淡淡道:「公主今日壽辰,來長壽宮謝恩,貴妃難道覺得,公主謝恩,不當跪我?」
「當得,」秦長歌宛然一笑,「別說是公主,這裡無論誰,見了您,都是當跪的,您母儀天下,天子尚執子禮日日請安,何況我們。」
太后「唔」了一聲,臉色稍霽。
「只是,」秦長歌緩緩繞行殿內一圈,注目安坐著的嬪妃們,笑吟吟道:「妹妹們啊,我突然想起件小事,有些不明白,你們可否指教我一番呢?」
第七章千絕
位次僅次於皇后和秦長歌,位列四妃之一的張淑妃,一臉淺笑盈盈,道:「貴妃但有吩咐,莫敢不從,只是這指教二字,實在是當不起,若是讓陛下聽見了,妹妹們只怕又擔了不是。」
秦長歌瞟一眼淑妃,淑妃張玉鸞,是當朝太尉,手掌十萬兵權的張廷的女兒,從龍有功的功臣之後,不僅是她,這裡的嬪妃,都是蕭玦為鞏固政權,平衡各方勢力所納,蕭玦無數次在她面前發誓,將來帝位穩固,定然是要罷卻三千佳麗,此生只專守她一人。
秦長歌不過一笑而已。
天子之愛,是博愛,愛江山,愛臣民,愛權位,最後,才是女人。
一生一世一雙人,不過是個遙不可及抓握即破的美夢。
她秦長歌,一向是不做夢的。
當年,前朝元敬帝沉迷煉丹長生,不問政事多年,朝政為奸佞把持,倒行逆施,各地節度使實力強盛者漸生離心,不受朝命﹐不輸貢賦,劃地自治,群雄割據之勢漸生,為搶奪地盤兵丁年年征戰不休,還時時搶割百姓辛苦所種的糧食,擄走所有壯勞力,導致烽煙處處赤地千里,百姓苦不堪言,兵戰最為激烈的幾個州,當地百姓逃個精光,流亡路途,食物不足便易子而食,血淚斑斑一路凄涼哀哭。
從幽州自平州自京城一路千里,白骨歷歷,零落於黧黑的道路,無人殮埋。
其時,一直在廟堂民間享有崇高地位,號稱「天機之子,隱蹤之門,得一弟子可得天下」的千絕門,終不忍亂世饑民白骨流離的慘景,重開了封閉六十年的山門。
啟門之日,無數瘦骨支離的難民伏塵遙拜,哭聲哀求之聲直上雲霄……
而朝野有識之士,也改裝簡從,驅車而來,遠遠在山門外下馬棄車,奔行於半山,喃喃祈禱。
當世人猶在翹首遙望猜測那煙霞之上緩緩洞開的神秘奇門,派出的是哪位驚才絕艷,一入紅塵就註定掀起滔天巨浪,顛覆迷亂朝綱,解民於倒懸的弟子時。
千絕門小師妹秦長歌,已早一日離開師門,受命行走江湖,為亂世苦海中掙扎的蒼生,尋天下之主。
按照師門指引,她只向西而行,某一日路過閑散郡王淮南王府門前時,她停住腳步,微笑。
深深注視那個因為酷愛學武被趕出家門又被兄弟嘲笑的少年,為他目中的熾烈飛騰的華光所驚。
那少年攜劍當街,對著兄弟們在他面前重重闔上的朱漆大門,憤怒卻不悲切,只是昂然上前,刷刷兩刀!
砍裂正門,兩道豁口深深,若張開的黑洞洞巨口,大笑世人有目無珠。
那少年黑髮於風中飛揚,橫刀大叱:
「你們,不配趕我出門,是我今日裂門而出,終有一日,我要你們,大開中門俯伏於地,長跪迎我!」
院門後傳來鬨笑之聲。
那少年立於寥落長街之上,目光雖然堅定,然而那雙肩,卻已擔上一身的蒼涼了。
畢竟尚自年輕,一懷抱負無人得解,獨立長街一身煢煢,終難免鬱郁,於是這秋風瑟瑟,輕染了他兩眉霜色。
卻有女子於他身後輕笑。
「你也忒沒抱負了。」
他霍然轉身。
「僅僅大開中門俯伏跪迎?你為何不要他們一步一叩,千里來朝?」
他的目光突地燃起,秋風中亮成了兩團熾烈的野火。
聽得她懶懶微笑。
「我會助你。」
明明她神情如此慵懶,笑容如此狡黠,身姿如此單薄,言語如此模糊。
然而他竟莫名安心。
如幼年,學步之時踉蹌跌落,被身後之人挽扶而起,給他一個安心無妨的微笑。
他亦微笑,明亮如火。
那一諾,那長街初見,少年與少女,一個懷揣著尚自模糊的未來,另一個,早已將逐鹿之圖勾勒在心。
那之後的跌宕搏殺,血戰功成,再一轉眼,竟已變幻流年,著了冠冕,換了戰場。
無聲,卻殺氣凜然,美麗,卻利齒森森。
以舌為刀以唇為劍的日子,如此的,令人厭倦啊……
不抵那沙場點兵,黃沙染血,劍氣凌雲,橫槊賦詩的痛快,卻較那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得更陰狠更毒辣更血肉橫飛傷人無形。
秦長歌微微一笑,那一閃的回溯記憶,瞬間拉回。
無妨,便當遊戲也好。
她笑得比張淑妃更加溫婉。
「妹妹這話聽著奇怪……區區指教二字,不過尋常言語,如何你就認定陛下會因此生怒?……難道你是在暗示,我們英明天縱的陛下,是個輕易為他人一言而定人是非的……庸君?」
最後兩字含在齒間,輕輕吐出低不可聞,卻令淑妃立時白了臉色。
第八章蕭玦
最後兩字含在齒間,輕輕吐出低不可聞,卻令淑妃立時白了臉色。
秦長歌卻已不理她,只笑道:「拉回正題罷,前數日宮務府呈上擬定上元節各處賜賞明細,給我看過用印,我大約是老糊塗了,一時忘卻了陛下登基后擬定的親王公主後宮品級……哎呀……我西梁,長公主是幾品來著?」
座中一個姓楊的美人,立即嗤笑一聲道:「貴妃娘娘那是貴人多忘事,長公主,一品封。」
這話出口,她猶自未覺,座中有人卻已皺起眉頭。
「哦,」秦長歌眼波流轉,「多謝妹妹指教……說實在的,對這些品級封誥之類,我向來糊塗,也就僅僅知道自己是幾品罷了。」
楊美人又笑一聲,道:「貴妃娘娘位居一品,聖寵隆重,那是無論如何不能忘的。」
「哦。」秦長歌立即笑道:「無論如何都不能忘?那麼我真是不明白了,為什麼我現今站著,你這小小四品美人,依舊敢坐著?」
她不待僵住的楊美人說話,目光一輪,笑道:「我更不明白的是,為什麼堂堂一品,與皇后齊肩的公主跪著,你們依舊敢坐著?」
「我西梁皇朝的後宮規矩,真是越發的讓人開眼界了,仗著太后慈和,皇后寬憫,妃子們就只知左右西東南北了?」
嬪妃們全數僵在椅上,半晌,有人白著臉緩緩站起,接著站起的人越來越多,只有瑤妃淑妃幾個等級高的妃子,依舊直直的坐著,只是那臀下似有針氈般挪動不休,神情也微有不安。
蕭玦最不喜後宮鬧事家務不寧,所以對妃子們管束很嚴,上下等級涇渭分明,若是給他知道了這不禮敬之過,輕則禁足重則降位,都是有可能的。
太后本已微有怒色,聽著最後一句,動了動嘴角不再言語,皇後偏過頭,看了看太后,忍了忍,緩聲道:「貴妃所言甚是,只是那『只知左右西東南北』何意?」
「不知上下也!」
人隨聲到,年輕的皇帝,紫金冠綉金龍黑袍金光熠熠,大步進門來,身軀挺拔步伐利落,一身久經沙場的爽利明銳之氣,行動間似可帶起小小旋風。
殿外的陽光,隨著他大力推開槅扇的動作,呼啦啦的被帶進了一大片,白亮亮的射得人睜不開眼,但也遠不及他英姿明亮逼人眼目。
妃子們呼啦一下,跪倒一片。
蕭玦並不看她們,俊朗若天神的容顏上,黑曜石般的眸子光芒逼人,長眉微擰,先向太后請安,也不理皇后,自去扶起文昌,親自按她在椅上坐了,又向秦長歌朗聲笑道:「你素日懶得理會這些事體,未曾想今日也會有此一問,說得好!」
秦長歌淺笑一禮,皇后已冷然笑問:「陛下今日來得倒早,是和貴妃一起過來的嗎?」
蕭玦笑容一收,冷冷回身,盯著皇后,目光如冰片劃過。
皇后不能自己的一噤,抿了抿唇縮了縮身子,隨即又自矜身份的挺挺腰,蕭玦已將目光轉開,淡淡道:「朕自靜意齋批完奏摺,去長公主殿中給她賀壽,說是來給太后謝恩了,朕便過來了,皇后,這個回答你可滿意?」
皇后臉白了白,求救似的將目光投向太后。
皇后江照微,本就是太後娘家侄女,淮左大族江家的嫡出的大小姐,江太后的兄長的女兒。
當初蕭玦眼看要成就帝業,當初的淮南王妃,現在的江太后,立即在家鄉為他娶了這表姐,信誓旦旦言說兩人從小就有婚約,甚至拿出了所謂的約書信物。
蕭玦怎肯為人擺布,怒發如狂,拒不承認這婚約。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婚約定然有問題,試想蕭玦一個不受寵的庶出之子,又被棄出家門,王妃放著自己親生兒子不管,反會為他這叛逆之子先娶了江家貴女?
然而約書白紙黑字,江家蕭家上下異口同聲,而前元朝一向標榜禮教仁孝治國,君要臣亡父令子死,均得謝恩以受,違之則千夫所指,蕭玦不從母命,拒娶表姐,竟成了不仁不孝,無信無義,一朝富貴便拋棄糟糠之妻的無情之人。
事情便僵持了下來。
最後反是本應立為皇后的秦長歌出面,婉言相勸,她道,當時新朝將立,舊朝老臣戀棧先朝,還有一些在朝在野都有些影響力,奉元氏皇族為正統的酸腐文人,寫詩作文,譏刺蕭玦奪位不正,篡國之賊,紛紛擾擾鬧個不休。
蕭玦征戰沙場英姿神勇,對這些賣弄嘴皮子的文人卻頗為頭痛,秦長歌只勸蕭玦,文人這種東西,最好的是名,你殺他,他覺得名垂青史,你辱他,他覺得千古流芳,你動了他一根指頭,立即坐實了殘虐暴戾,不尊道義,扼殺讀書種子的罪名,偏偏這些人一張利嘴,最愛逮人痛腳,添油加醋妙筆文章一做,無知百姓難免被牽著鼻子走,你尚未登基,民心未定,是以萬不可難為這些人,更不可給他們捉著不是之處,否則新帝涼薄不孝之名立刻給你扣上,不過是娶妻,先娶了就是。
最後一句讓蕭玦目光一亮,是以便默認了這門親事,登基后也聽了秦長歌的話,立為皇后,反倒真正有功之臣秦長歌,倒位居她之下。
然而世間事難得兩全,搶了母儀天下的尊榮,卻再難奪得良人之心。
太後接到了那個求救的目光,卻只當沒看見,只在心裡嘆氣娘家無人,挑來挑去,依舊是個不成器的。
蕭玦卻已轉身,向著那群凜凜戰戰的妃子,冷笑道:「朕今日可算見識了,我西梁的大家閨秀,一個個都好生懂禮節知分寸。」
也不理會妃子們請罪,左手攜了文昌,右手挽了秦長歌便向外走,只淡淡道:「都禁足三日罷,抄抄佛經靜靜心,省得盡日里浮躁,三日後,帶著佛經去和公主談講談講。」
三日後,帶著受罰抄的佛經去拜見公主……擺明了是要她們親自登門道歉,妃子們氣白了臉咬紅了唇,卻也只能眼睜睜見著皇帝貴妃,言笑晏晏一路行去。
自此,文昌的日子好上許多,雖然太后皇后依舊不待見,可是落井下石,明朝暗諷的人,卻一個也沒有了。
她是內斂溫厚的性子,有什麼也放在心底,自那后見了秦長歌,一個不提,另一個也不說,但那眼神,卻是溫暖和煦,宛如日光,自彼此身上徐徐拂過。
再然後,便是那血色淋漓慘然一夜……
文昌,文昌,一逝三年,午夜輾轉,故人可曾入你夢來?
若是不曾,那麼,我自己來,你,喜不喜歡?
第九章夜探
起風了。
文昌緩緩睜開眼睛。
又是一個寂寞的夜啊,自從那人死後,自己在宮中越發寂寞,把日子過成了線裝書中雷同的每一頁,渾渾噩噩不知道今夕何夕。
故人早化飛灰,想必魂魄亦已轉生,想又何用?
今夜的風,貼著殿角悠悠盤旋,好生詭異啊……
殿前,重重紗簾被風吹起,晃起一天月色,博山鼎爐中沉香裊裊,蕩漾渺渺煙光,那煙光忽散忽凝,飄搖如水晶幕。
水殿風來暗香滿,綉簾開,窺人的卻不是明月。
一雙手,緩緩輕掠紗簾。
文昌瞪大眼,想驚呼,卻不知怎的聲音凝滯在夜色里。
掀簾的那雙手,纖纖玉指,膚光勝雪,隨意間便是一個華美的姿勢,簾幕卷處,現出亭亭人影,漫步上階,分簾穿堂而來。
風輕緩踱入,牽起她衣袂溫柔前導,她螺髻縹帶,絲衣輕綃,身姿弱不勝衣,舉止卻淵停有度,她似是走得很慢,然而轉瞬便到了近前。
一線月光淺暗,淡淡的青色,映上她絕色眉宇,那一雙眉揚掠的角度精美至令人驚嘆。
不知道為什麼,她卻一直側轉著臉,看著窗外遠遠的龍章宮,文昌揪緊了心,心裡有個念頭呼之欲出,那個念頭仿若雪珠般森冷敲擊著她的五臟六腑,她的深藏的回憶被這個念頭敲得隱隱生痛。她等待她轉過臉來,卻又害怕她轉過臉來。
夜霧起了,地面凝了一層冰清的露珠,而殿外的曇花開了。
她終於結束了凝望的姿勢,輕輕偏首。
說不盡的傾國風采,眼下卻有猩紅小痣一點,鮮艷欲活,宛如墮淚。
長歌!!!
你是英魂不遠,於這凄清之夜,乘風而來,以那年長壽宮靨妝之象,暗示我,你舊事難忘,再度涉足這埋葬了你的輝煌黑暗宮廷,重溫昔日榮耀和摧折么???
長歌!!!
文昌霍然睜開眼睛。
第一眼看見帳上玉鉤輕輕搖晃,撞擊床欞,其聲清越。
文昌舒一口氣,對著垂著夜明珠的帳頂,輕輕的,無力的抹汗。
原來不過一夢。
想必今夜風吹簾幕,細碎之聲不絕,恍惚迷濛中憶起曾經傾心相助的故人,心境搖動,故此入夢。
文昌欠身坐起,欲待關起宮女粗心忘記關好的窗戶。
身子驀然僵住。
紗簾后,窗前,樹影婆娑,斑駁的灰色樹影里,隱約有淡淡的人影,投射於地面。
不是夢!
確實有人。
夢中的一切仿若重現,文昌的驚駭衝破胸臆,張口欲呼。
那影子跨前一步,現出輪廓。
月光掩映在她身後,她的身周一層淡淡光暈,卻不妨礙文昌看清那螺髻綃紗,素衣艷痣。
恍然若夢。
文昌的眼淚,忽的一下湧上眼眶。
喃喃道:
「皇后,你回來了么?」
那人不答,只是靜默的看她,衣袂在風中飛舞,似是隨時欲乘風歸去。
「皇后……」文昌夢囈般的低語,輕輕翻身下床,向那身影走去,將至近前,那影子卻突然退了兩步。
「皇后……你連我也不信了么?你是恨了這宮中的人心詭譎覆雨翻雲?你是恨了這血肉堆積白骨壘成的瓊樓華殿,金宮玉闕?你既然這般恨著,為何今日又要重來,難道你是怨氣未解,想要問個究竟么……」
似是她問對了話,那人影不再後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文昌掩面啜泣起來,「那年,當我趕到長樂宮的時候,就看見你的宮殿已成火海,而廢后不知道怎麼的在那宮前,又笑又跳,口口聲聲說要涅槃重生……長樂宮七十二宮人,加上皇后和太子……一共七十四具屍體……後來不知怎的又有傳言,說你是死遁,其實你是和……別的男子私奔了……可我不信……我知道你去了,我知道……他們害死你,還要污衊你……」
夠了。
秦長歌緩緩微笑,黑暗中目中明光一閃。
今夜這番舊日裝束,再借著背光,朦朧月色,搞了個幽魂再現的戲碼,就是為了試探下當年舊人,是否此心依然?
不是她多疑,實是鬼魅宮闕,妖影幢幢,充斥陰謀爭鬥和權欲誘惑的曖昧粘濕氣息,無論誰,在其中浸淫久了,都難免染得一身腥氣,轉而成妖,時隔三年,文昌是否還能潔身自好,她實在沒有把握。
此刻,夜見幽冥來客,心神搖動神智恍惚之下,脫口而出的話語,自然是心靈隱秘的最真映射。
文昌,已經過關了。
輕笑一聲,秦長歌漫步而前。
文昌怔怔看著她,又怔怔看了看地上影子,半晌喃喃道:「我又糊塗了,鬼魂哪來的影子?」
她坐起身,盯著秦長歌,問:「你是誰?」
細長的眉皺成一線,她道:「你是哪宮的宮女?怎會穿成這樣跑到我宮裡?你不怕宮裡的規矩么?」
「文昌,你就是這點最好,」秦長歌好整以暇在錦凳上坐下,抬手掠掠鬢髮,笑道:「驚而不亂,有大將之風,且宅心仁厚,看見夜半跑到你寢宮的宮女也不會象她們一樣,尖著嗓子嚷嚷有刺客,不管三七二十一打死算完。」
倒抽一口冷氣,文昌瞪大了眼,目光中透出驚駭之色,「你……你……」
「我什麼?」秦長歌眨眨眼,「我和她,神情姿態,說話語氣,都一模一樣?」
「她……你……「文昌手指緊緊絞扭在一起,「你怎麼知道她……」
秦長歌微微笑,笑得很誠懇,但怎麼看這誠懇都要打個折扣,「你剛才說的啊,皇后,這宮裡,死於非命的皇后,不就秦長歌么?」
「你怎麼可以直呼她名字?」文昌突然生怒,向來和煦的眉宇間一片凜然之色:「你怎麼配直呼她的名字?你是誰?深夜來此,你有何用意?」
她直直坐在床上,手卻緩緩探向被褥之下。
秦長歌一眼瞥見,嘆息一聲,道:「不必去床下暗格去摸你的匕首了,我對你並無惡意。」
文昌手一顫,手指僵在了被中。
床下暗格有匕首,是唯有她和長歌才知道的秘密,當年,她困於深宮鬼蜮,夜寐多夢,時時輾轉不安,長歌給了她一柄匕首,又為她在床下制了暗格,設計了極精妙的機簧,勸慰她道:「神兵利器,向來有鎮邪伏魔之效,壓於枕下,可保一夜安眠,若遇上什麼不利事體,有此機關,也可防身一二,只是千萬不要對任何人泄露,否則機關也就不是機關了。」
她牢牢記住這話,多年來未曾對第二人言,如今這陌生的,裝扮恍然是當年長歌的宮女,如何會知?
一個念頭閃過她腦海,驚得她渾身一炸,忽地捂住了嘴。
而秦長歌已微笑注視她,道:「文昌,故人來訪,別來無恙?」
話未說完,文昌一個翻身忽地滾下了床。
秦長歌呆了呆,接著便見文昌急急的去關門掩窗,赤著腳奔來奔去的查探四周,不由失笑,道:「放心,御花園的紫草和百里香,我經過時順便采了些,撒在外殿的燈燭旁,你殿中的人,今夜托你的福,都有一番好睡了。」
文昌停住,背對著窗戶往後一靠,雙手反背壓在窗上,目光似驚似喜的望著秦長歌,低低道:「你今夜,是附在這宮女身上顯靈么……宮中對這些鬼魅之事極為忌諱,若被發現,這宮女性命不保,所以我不得不小心些。」
秦長歌上前,拉住她的手,微微一笑。
「不,是我,我回來了。」
第十章死因
我回來了。
一句話如巨石投入平靜的湖泊波心,盪開層層圓暈,皺褶出文昌此刻震撼的神情。
她呆立在當地,眼前一黑。
她以為自己驚訝或歡喜得暈了,結果定定神才發現是秦長歌在調弄燭芯。
微微俯身,秦長歌取過金撥子,輕輕的撥弄燭芯,暈黃的光影直射上她容顏,反而令得她眉目更加朦朧不清,而身後牆壁上投射出大而散的光斑,光斑內人影虛化,影影幢幢,更添幾分幽深神秘。
將金撥子拿到眼前,注目半晌,秦長歌微微笑道:「我不知道如今的世人是怎樣看待睿懿皇后薨逝這件事的,在他們的想象里,那不過是國母享盡尊榮,壽終正寢,唯有我知道,那一夜,所謂算無遺策的開國皇后,很可笑的死在一個專用於撥弄燭火的小小的金撥子下。」
渾身激靈靈一顫,文昌聲未出口音已啞:「皇后……」
「小小的金撥子,裝在她的嬌兒,僅僅一歲,剛被封為太子的蕭溶身側的機關里,而機關的機簧壓在蕭溶身下,那是一個連環機關,當太子睡醒哭鬧,皇后很自然的將他抱起輕哄時,本被太子身子壓著的機簧立即彈開,帶動身側機關,極近的距離里,角度精準的正正射入俯身向著嬌兒,亦向著機簧的皇后咽喉。」
她語氣淡淡,彷彿在說著別人的事,彷彿那詭異的殺著,死亡的結局與她無關,文昌卻已經軟軟的倒了下去。
她努力支撐著身子,死死抓住窗欞,手指筋骨畢露,驚駭的聽著當世以來足可震動天下的宮闈秘聞,聽著那一直被傳得絕頂神秘的睿懿皇后的死亡真相。
想過很多種皇后的結局,總覺得那樣的人,什麼人什麼手段可以置她於死地?總覺得斯人已逝,註定這將是無解之謎,只是無論如何也未曾想到,今日竟於這不可思議的情形下,聽受害人本人,親口描述那陰森驚怖的一幕。
「……她向來機敏,多少年血海風浪里闖過的人,怎麼會輕易為人所乘?但任何慈母對著嬌兒,都難免心生柔軟,放鬆警惕,金撥子射來,先向著孩子頭顱,頭顱之後是她的咽喉,她沒有選擇,只能先拋開孩子,然後,她咽喉一冷,一切都已來不及。」
「……她中招,立即後退,當時她還未死,還在欲圖反擊自救,誰知道身後妝台,突然彈出利刃,自她背後扎入,自腹中透出。」
文昌的眼淚,已經滾滾的落了下來,秦長歌不為所動,繼續漠然道:「她當時已知必死,也知道中了人處心積慮的埋伏,絕望之中,她不退反進,拚命撲到床前,對著不知母親瀕臨死亡,猶自咧嘴微笑,張手紮腳等她來抱的兒子便是一掌!」
「啊!」文昌驚呼,「蕭溶……蕭溶……」
秦長歌一直平和如面具的神色里終於有了一絲縫隙,宛如水波般一搖的表情,瞬間消逝,繼續道:「她將不再動彈的兒子拋到一邊,用盡最後的氣力,倒在床邊,最後的意識里,她看見有人輕輕走近,用金撥子,挖去了她的雙眼。」
她緩緩伸手,輕觸自己眼皮,似乎想用隔世的觸摸,去重溫記憶里那一幕驚心動魄無比慘烈的場景,鮮紅的天地,一襲似乎比血色更鮮艷,但再也辨不清顏色的袍角,溫柔伸出的手指,尖銳之物探入眼眶,眸子被血淋淋抉出,黑暗永久降臨。
文昌扣緊手指,張大眼,眼淚卻已不再流下,她看著秦長歌,半晌,輕輕道:「長歌,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回來的,但我知道你是她……這幾年,宮中人都說你是和陛下有爭執,自己離開了,只有我知道,你一定是去了,但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去的……這麼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