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漸行漸遠

第八章 漸行漸遠

成東青一旦決定了做什麼事,往往帶著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壯烈,哪怕撞上南牆也絕不回頭。單論這一點,王陽自愧不如,那種透著血色的堅決,和自己那種識時務的機靈相比,若是擱在戰亂年代,無疑就是十大酷刑加身也不叛變的烈士和輕輕一甩皮鞭就變節的漢奸之別,前者總叫人肅然起敬。

成東青鍥而不捨地講課,鍥而不捨地佔著資本主義的便宜。

燕京大學門口的那個麥當勞成了一個口耳相傳的秘密,在附近的幾所大學的學生當中,成了眾人皆知的秘密。

第二天的課堂,成東青意外地發現,學生變成了二十幾個人,擠擠挨挨地坐成一圈,認真地等著成東青講課,一旁的麥當勞員工依然如故地在一旁虎視眈眈。

這一回,學生們非常主動配合地每隔二十分鐘就去買一隻蘋果派,就像在學校上課四十分鐘然後課間休息似的,規律而自然,「資本家」對此也無可奈何。

經歷過昨天的上課以及今天人數的驟然增加,成東青已經建立了足夠的信心和膽量,準備的教案依舊簡單精鍊,面對一群沒有筆記只帶了耳朵和腦子的學生侃侃而談。

「今天講拆解記憶法。舉個例子,超凡魅力的,charismatic,cha中國,ris升起rise,ma毛!連起來就是東方升起了毛澤東!毛主席當然有超凡的魅力!按照這個方法,我擔保你們一輩子也忘不了這個單詞。」

成東青環顧四周,一一掃過聽得目瞪口呆的學生,對著那滿臉「怎麼會這麼教英語」的疑問自信地一笑。

要是和從前那些英語老師一樣教,何必有成東青?如果學生們還是和成東青一樣依靠背詞典來考托福,何必要成東青?成東青要教的英語,是要讓他們不再那樣枯燥而痛苦地學習英語,不用重複成東青曾經的蹣跚腳步、曲折路程。

王陽去看成東青的「課堂」時,學生數已經迅速擴張成了四十幾個,隔著大玻璃,滿滿當當地坐了半個餐廳,要不是佔用的是非用餐高峰期,估計就算成東青高喊美帝親爹,也得被轟出門去——翻台率太低了,人均消費還特別的低——坐上三小時,也就是人均一塊錢。

男男女女高高矮矮的學生當中,甚至還摻著兩個麥當勞員工,成東青坐在當中,講得非常用力,嘴巴一張一合之間,王陽總覺得能看清楚他長了幾個牙。王陽忍不住笑了,勾勾嘴角,朝經過的一個女學生拋了個媚眼,卻沒再搭理,揚長而去。

成東青被擁在人群當中,投入地上課,根本沒有發現王陽來看過,依舊用他清楚響亮的聲音上著課:「中文提示記憶法你們以前都用過,但我教你們的一定最特別。救護車ambulance,你念俺不能死,是不是記住了?懷孕,pregnant,你念撲來個男的,是不是又記住一個?痛苦agony,怎麼念?愛過你。」說著,成東青的嘴角掠過一絲難得的壞笑,帶著點自嘲。

麥當勞課堂的氣氛顯然比燕京的要熱烈,時不時爆發出一陣鬨笑,以及認真的提問。成東青不時會點一點舉手的學生提問,包括那幾個麥當勞的員工——成東青不會特別去拒絕臨時的聽課學生,真心想加入培訓班的,聽上幾次免費培訓,自然而然就加入了,不想加入的,偶爾聽上那麼一兩次也沒什麼損失。

越來越多的學生,以及不斷加入的麥當勞員工,沒用太長的時間,資本主義的便宜就無法再佔了——餐廳裡面已經水泄不通,並且學生們也無需買蘋果派了。因為學生當中的麥當勞員已不在少數,就算是免費為資本家培訓,那資本家提供一下免費場地也是應該的,互惠互利嘛,成東青想得明白。

「什麼叫比較記憶法?」拿著一隻微型麥克風——這還是王陽贊助的,成東青坐得最高,否則根本看不見最外圈的學生,「還是舉例子,flagrant和fragrant,前一個是臭名昭著的,后一個是芳香的。這兩個詞就差一個字母,前一個是l,后一個是r,很容易混淆,對不對?我告訴你們怎麼不混淆,你把后一個的r想象成鮮花,鮮花是芳香的。再把前一個的l想象成掏大糞的屎棍子,是不是臭名昭著啊?」

又是一場哄堂大笑,燦爛陽光,一如窗外的天色。

「喂,你丫說什麼呢,我們這兒吃東西呢。」剛剛還豎著耳朵邊聽邊進餐的食客放下漢堡立即投訴。

成東青向人群外張望了一會兒,才發現角落裡的食客:「哦,不好意思,對不起啊。」因為不在三餐時間,餐廳一般很少有食客出現,成東青有些難為情,壓低了聲音繼續上課,彷彿那食客的投訴不是因為攪屎棍子的比喻,而是因為他的上課,「你們如果這麼記憶,不僅不會混淆,而且一次可以記住兩個單詞,對吧?」

看看時間,也快到了下一波進餐高峰期,成東青趕緊宣布:「今天就到這兒吧。」資本家的便宜佔到過了就不符合古人「見好就收」的忠告了。成東青拿起教案,準備回家。

學生們三兩成群地散去,紛紛交談著上課的心得,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個女生反倒沒有離去,擠上前來走到成東青面前,誠懇地問:「成老師,你好。你還記得我嗎?」

「你是……」成東青疑惑地看向青春的學生,實在有些記不住,這些天來上課的學生,來來去去也有小一百號人,因為坐得太擠,多半都記不得面孔。

女生難為情地笑笑,有些歉意地解釋:「我是你的學生,有一次中途離開過你的課堂。對不起啊,老師。」

成東青恍然大悟地說:「哦,有點印象。你也來聽我的課?」曾經的諷刺和侮辱,已經隨著時間一起流去了。成東青如今再面對她,已經可以微笑著不再丟失風度。

「成老師,I'mback.Seeyou.」

女生鞠躬離去,成東青望著她的背影,心中感慨,正想說點什麼讓自己對那段失敗的時光可以更加釋然的時候,王陽出現了。

王陽倚在麥當勞大叔的身上,隔著玻璃沖著成東青打招呼,臉上掛著他習慣性的微笑。

成東青一下子頓悟。事實證明,一個人迫於無奈之下的選擇,往往是人生的轉機,燕京教學生涯的失敗,不代表成東青的失敗,以及人生的失敗。

第一次坐在麥當勞里就餐,成東青還是有些不習慣,王陽卻毫不客氣地狼吞虎咽。

成東青握著麥當勞員工學生送過來的冰可樂,拿吸管攪著裡面的冰塊,嘩啦嘩啦地弄了半天才喝了一口,冰涼沁脾,所有暑氣都被掃去,對著王陽開口:「這裡終歸不是長久之計,我想找個更大的地方,招更多的學生。」成東青雖然看著像是在跟王陽商量,語氣里卻沒有一點商量的意思,頂多也就能算個通報:嘿,兄弟我有了新的想法和目標,來幫一把。

王陽沒吭聲,埋頭苦吃,似乎只關心那一堆漢堡薯條零食。

成東青等了一會兒,拿吸管戳戳王陽的手:「咱倆合夥吧,你比我強,你是標準美語。」不是幫忙,不是求助,是合夥,平等的合夥。

王陽終於抹了抹嘴,盯著成東青,心裡已經有了決斷,雖然這個決斷在多年以後導致的另一個決斷會傷害成東青,但即使時間倒流再來一次,王陽今天也不可能有另外一個決斷——兄弟,不可能斬斷血脈各自撇清,兄弟,就是在你需要肩膀的時候給你後背的人。

「有我的就有你的。」成東青說出的話從來都這樣質樸而堅實,值得信任。

王陽笑了,摸摸滾圓的肚子對成東青感嘆:「成功者,都不約而同配合了時代的需要。」你就是那個成功者,因為你配合了時代的需要。兄弟,那張書籤是哥哥我寫的,但哥哥確實不曾真的想到過你會真的成功,王陽笑得燦爛而衷心。

成東青一愣,似乎是搜索了一遍腦海才問:「這是誰說的?」

「Carnegie.」

「你不說他是騙子嗎?」成東青佯怒,就因為王陽那句造謠,他買了書卻也沒好好看過,原來王騙子自己早就偷偷拿去看了!

王陽瞥了他一眼,沒吱聲,遙望著窗外的天空,彷彿看見了大洋彼岸的孟曉駿。他心裡嘆息,卻始終說不出那一肚子的話:最大的騙子是我們自己,因為我們總是以為能改變什麼,卻拒絕改變自己。我們改變不了世界,是世界改變了我們。這就是所謂的聰明反被聰明誤,孟曉駿,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樣?

吃人嘴短,王陽陪著成東青頂著烈日又一次將全城的角落掃蕩了一遍,只不過這次成東青的眼光遠大了些,放在了可能擴張的大空間上。

「你看這裡怎麼樣?」成東青不無得意地向王陽展示。

這是一家廢棄的國企工廠,無主之地,成東青觸覺無比敏銳地乘虛而入。在鑽了美國的空子之後,這次他乾脆來鑽國家的空子,也虧得他找得著。

「你這幾天晚上出來就是找這個?」王陽又驚又喜地邊走邊看,廠內空曠無人,到處廢棄著各種各樣破爛的生產資料,一派蕭索沒落的荒涼感。

「嗯。」成東青讓看守廠房的老頭打開廠房門,二人步入廠房,空曠陰涼,足足可以容納上千人。

「就這兒?」王陽反問了一句,順手叨了一顆煙,既沒贊同也沒反對。

教室終於張羅了起來,一塊刷了黑漆的三合板掛在牆上充當黑板,上面抄滿了托福英文句式。自此,成東青的「辦私學」終於具備了辦私學該有的幾大要素:公開招募大批學生、有公開的固定授課地點、有正式的受聘老師——王陽。

蘇梅的電話依舊換湯不換藥,王陽幾乎每次都有些嘲弄地想,她究竟能熬到什麼時候才攤牌,終於——成東青站在格子間里,和以往一樣,忠犬似的握著聽筒,巴巴地等著白天鵝再賜予一點可供他自我欺騙的余料,可惜再多的欺騙也都成不了現實。即使早就有了心理準備,成東青還是有些無法承受,僵硬地呆在那裡,失去任何言語的能力。

回天無力。四個大字彷彿冒著金光一樣在成東青腦海里閃現,放肆地嘲笑著這一場鬧劇一般開始,又玩笑一般結束的愛情。白天鵝早就拍著翅膀遠走,可憐癩蛤蟆還抱著白天鵝拍翅膀時掉下的那根羽毛,傻瓜似的自我安慰著過了這麼久。

「保重。」乾澀的喉間鼓動了許久,成東青才擠出兩個字,深深地無力著。

蘇梅似乎還想說點什麼,在電話那端呼喚:「喂……」

不管蘇梅是道歉還是道謝,都是一種侮辱,侮辱成東青曾經真心珍視的愛情。成東青掛斷電話,黯然離去。

成東青走得太過孤獨,王陽連叫幾聲都沒能喚住。孤零零的身影,被夜晚的路燈映照著,在馬路上拉下長長的尾巴,沉重而拖沓地綴著,彷彿要拖干成東青的精血。

即使王陽早就看出蘇梅和成東青的結局,甚至一直在等待著蘇梅的攤牌,可真的發生時,仍不免為成東青心痛著。

這樣一個認真,或者努力向前走著的人,每每總得不到人的尊重和正視,相反卻經常收穫輕視和鄙夷,有時候這裡面甚至還有稱兄道弟的自己。不得不說,王陽在這一刻有了一些慚愧和內疚:為什麼沒有在感覺到蘇梅的無情時及時說出來,為什麼只是用一種帶著嘲諷的笑去看待成東青的淪陷,為什麼自己落魄時成東青可以做那麼多,而成東青難受時,除了跟隨,沒有別的可以做。

成東青無比落寞地走在街上,疲憊、失落、傷心、失望……各種各樣的情緒都逐漸漫上來,似乎和這無邊的夜色一樣,要將人吞噬。

從郵電局走回家不算近,成東青一步一步地走著,聽不見任何聲音,也彷彿看不見任何東西,走回去,只是本能作祟,走了太多遍,以至於都忘了,這一次走回去,要做什麼?辦培訓班要養活的人已經徹底割斷了成東青的給養輸送管,不需要成東青的輸送了,可培訓班依舊需要辦下去。

成東青默默地走著,一台電視機從天而降,「哐——」地砸在成東青身邊,旁邊的居民樓里猛然爆出一聲粗口國罵。

有什麼不能好好談呢?非要用這種方式來宣告決裂?成東青彷彿遊魂一樣,沒有任何反應,繼續孤獨地走著。路邊的廣告牌上,刷著巨大的宣傳廣告:「給中國一個機會,還世界一個奇迹」。

今年大概流年不利,工作被開除,戀愛被出局,朋友被失戀,申奧被失敗,什麼都是滑鐵盧。

當一個人失戀,吃了上頓沒下頓,難免就會不正常。

王陽被迫跟著成東青發瘋,一個在牆上麻利地刷玉米糊,一個熟練地往上面貼「成東青托福培訓」的小廣告。牆上密密麻麻地,已經貼滿了他們的小廣告。

沒辦法,正常人是沒辦法跟瘋子講道理的。

不過王陽還是想跟兄弟好好開導一下:「其實,東子,你應該想得明白,蘇梅不能離開美國,所以她只能離開你。」這是遲早的事,誰都看出來了,包括成東青自己。可是,成東青不會承認,他只會面無表情,佯裝沒聽到王陽揭露的赤裸裸的現實,繼續機械地貼他的廣告——生存之下,成東青除了記得這個,已經無法再考慮其他任何東西。他這麼催眠自己。

催眠成功的結局,是成東青不能看見任何空白牆面,只要看見,他就會上手貼廣告,從燕京到廠房,再到住的地方,幾乎所有的他能經過的牆面都飽受他的摧殘。小廣告刷上去,再被其它商品小廣告覆蓋,然後成東青又去反覆蓋,無限循環。

偶爾清醒的課餘時間,成東青也會問王陽:「如果孟曉駿在,他會怎麼做?」行屍走肉的日子裡,也就孟曉駿那盞明燈還能給成東青希望,以及為生活堅持下去的理由。

「你就忘了孟曉駿吧,人家在美國當助教,吃牛排。」王陽嗤之以鼻,用虛幻的東西當做救世主來拯救自己,王陽干不出來。

成東青想了想,終於領悟似的,一本正經地宣布:「王陽,我覺得我的青春結束了,而且就埋葬在這裡。」

王陽一巴掌呼過去,恨鐵不成鋼似地罵道:「成東青,去他媽的青春,你讓我噁心。」

或者兄弟就是這樣,說不來什麼安慰人的話。不過,他還是可以在你需要的時候一直陪著,然後罵上兩句,把那些負面的情緒一起宣洩掉。

成東青大約是豁出去了,沒了蘇梅那個念想,也徹底絕了再去美國大使館碰壁的心,將所有精力和心思都花在了培訓班上。為了擴招學生,成東青很不要臉地爬遍燕京大學所有的電線杆子。

沒錯,用的是當初王陽教他泡妞的法子,在路燈上罩燈罩,投影出他的廣告:成東青托福8832676。他還為這個培訓班專門去安了一部電話。

無論是甜蜜的情侶在路燈下親昵,還是勤奮的學子在燈下苦讀,都很難不發現這個無處不在的廣告——每一盞路燈下都有,相同的字影,相同的燈罩,相同的廣告。

成東青用這招泡妞沒成功,用它辦培訓班倒是相當有效——培訓班的學生增加了三倍,因為再也沒有人能覆蓋掉成東青的廣告。

「學英語好比學鳥叫。你在樹林里學鳥叫,當有四隻鳥落在你肩上時,說明你過了英語四級。」成東青認真地備課,認真地講課。甚至為了講得有趣,他努力擴充了自己的幽默細胞。

喬遷之後的培訓班正式開課那天,成東青曾站在講台上向學生鞠了一躬。王陽明白,從今以後,這些學生就是成東青的衣食父母,卑躬屈膝這麼一次,成東青能夠接受。

成東青講課再不會覺得艱澀難懂,也再不需要拍桌子叫人不要睡覺,從照本宣科的緊張,到妙趣橫生的自然,彷彿一夜之間就蛻變完成。

「當有六隻鳥落在你肩上時,說明你過了英語六級,當有許多鳥落在你肩上時……」成東青頓住。

學生們紛紛接茬:「說明過了托福。」其中甚至不乏三兩聲叫好的口哨聲。

成東青抿嘴一樂,壞笑著補充完下半句:「說明你成了鳥人。」

夜晚的課堂里傳出一陣大笑。

氣氛調節得足夠輕鬆后,成東青才正式開始講課:「好了,今天我們開始講句式。」

成東青還沒伸手在黑板上點出要講的句子,教室忽然陷入一片黑暗,停電了。

學生們平靜地習慣性打開手電筒,各執手電筒照射著台上講課的成東青,一副司空見慣的架勢。沒辦法,新教室認生,常常停電,學生們都得自備手電筒。

成東青也沒有任何多餘的反應,繼續轉著身,在手電筒的光芒照射下指著黑板,講:「我從上百套真題中提煉了托福句式結構100句,你們熟讀熟記,托福語法結構問題就不成障礙了。看第一句:TypicalofthegrasslanddwellersofthecontinentistheAmericanantelope,orpronghorn.美洲羚羊,或稱叉角羚,是該大陸典型的草原動物。你們記一下。」

手電筒光迅速從講台聚焦變為各自照射課桌,成東青瞬間陷入了黑暗。

成東青知道,自己不但是與蘇梅越走越遠了,和從前的那種光明正大卻古板的燕京教學生涯也越走越遠了。那些別人所追求的,就像這教室的燈光一樣,很難照射到自己的身上。可是,他卻沒有退路,也不會讓黑暗永遠持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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