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沈五一任手機忙音「嘟嘟」地響,忘了收線。
一刻鐘后,接到曉雪電話的鐘銳開著切諾基趕到。
這裡是一個環境優美的地方,松柏青翠,垂柳婀娜,濃蔭覆蓋的小路上,走來一個面色蒼白、神情堅定的姑娘。
姑娘走到存放屍體的冷庫門口,兩個身穿藍大褂的工人要過了她手中的條子,三人進冷庫。冷庫與普通房間沒什麼兩樣,大白牆,水泥地,裡面擺著三排一格一格的鐵皮櫃,這些柜子很像放大了的文件櫃,或機關浴池的衣櫃。工人打開標有13的櫃門,頓時,一團白煙滾出,兩個工人一人一邊,從裡邊「咣」拉出一個擔架。
「看看是不是?」
姑娘打開蒙著的白單子,看到了那熟悉極了的面孔。那嘴,那額頭,那每一道紋路……再把單子往下拉,看到了為見媽媽他特地買的那身西服。她更喜歡他穿短褲T恤,可醫院通知給他換衣服時她還什麼都不知道,都瞞著她。為此她憤怒之極,但明智的沒說什麼,要想同他多在一起待會兒,她必須控制住自己,否則,人們便會拿「為了她好」的理由,阻止她與他的再見。今天是他走的日子,早晨一大早她就起來了,甚至還吃了媽媽為她準備的早餐。由於她一直表現的非常理智,正常,他們同意了她的要求——由她做告別前的準備工作。從他走失的頭一天他們分手后,她就再沒有見到他,好像一輩子沒有見到他了,真想啊,想得心痛。現在好了,終於又相見了。她去找他的手。那乾爽的,大大的,柔軟的手。手形依然,卻沒有了溫度。哦,這裡真冷,他們沒給他穿短褲T恤是對的。她把這隻冰冷的手焐在自己的臉頰上,就像以前他們在一起時那樣……
久立的工人忍不住道:
「該走了。」
姑娘起身,讓開,否則他們會把她趕開。心裡並不生氣。他們怎麼可能體會她的心情?誰都不會,包括媽媽,包括姐姐。媽媽和姐姐只是心疼她。她們與她沒有共同的創傷。
兩個工人一人頭一人腳將屍體抬起,用了些力,甩上準備好的一輛平車,屍體的頭磕到了平車的車杠上,發出重重的一聲「嗵」。
姑娘大叫:
「請你們輕一點好不好?!」
她撲到平車旁,將那被撞的頭抱起摟在懷裡。她哭了起來。
何濤躺在殯儀堂的鮮花叢中,曉冰站在他的頭邊,目光一刻不離他的臉,屋裡都有些什麼人,人們都在做什麼,她一概不問不管。忽然,她感覺到了什麼,她抬起頭來,她看到大門口人們簇擁著一對老人進來,老太太坐著輪椅。
極靜的一剎那。
「媽媽——」
曉冰大叫著撲了過去。
曉冰暈倒在了何濤母親的懷裡。
一個高挑、漂亮的女人沿走廊走來,在一個房間門口停住,看了看門上的號碼,敲門。門虛掩著沒鎖,一碰就開了。屋裡沒有開燈,朦朧的光線中,可看到一個背倚著床,席地而坐的身影。女人開口了。
「這是何濤的家嗎?」
坐在地上的人回過頭來看她。
「你是何濤的……未婚妻吧?」
「你……是誰?」
女人雙手一拍:「哎呀我總算找到你了!」
曉雪來給曉冰送飯。曉冰一步都不願離開何濤這間小屋。媽媽說曉冰需要一段時間,叮囑曉雪常來看一看。快到何濤小屋時,曉雪似聽到屋裡有說話聲,誰?她加快了腳步。到房門口,門開著一道縫,裡面的說話聲清晰地傳了出來,這聲音有點耳熟。曉雪站住了。
「……該負法律責任而沒有負,就不足以教育和懲戒有關醫務人員,使他們以高度認真負責的態度去對待醫療工作。……再看這裡——是否構成犯罪是負不負刑事責任的前提,怎麼樣算犯罪,關鍵看這幾點,危害行為危害結果,二者的因果關係。這裡還舉了個例子,一個藥房管理不善,砒霜標籤丟失,讓司葯當芒硝發了出去,死了人,當事人判了刑。」
曉雪忽然想起屋裡的人是誰了,心裡一驚。頭一個反應是逃離,馬上又意識到不能,屏住呼吸站在外面繼續聽。
屋內。曉冰迷惑地看著面前這個女人。
女人也發現念了半天對方毫無反應,停住。
「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給你念這些?」
曉冰搖頭。
「書里的意思聽懂了嗎?」
曉冰搖頭。
女人耐著性子循循善誘:「那麼,何濤的死因你總該知道吧?」
曉冰不說話。
「就是說,知道。那,是誰造成的這一切你肯定也知道,我今天來的目的就是,要把罪犯送到他該去的地方,監獄!但這事必須要當事人來做才成。……何濤的父母都在外地,北京只有你一個親人,我理解你的心情,現在還沒心思想到這些。於是我替你想到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該出手時就得出手。政府不也一再號召我們要做一個見義勇為的好市民嗎?」
曉雪氣壞了,要推門而入,裡面又說了。
「你是當事人,你應當向罪犯提起公訴。」語氣熱切地,「如果你覺著麻煩我可以全權代理。」
曉雪「砰」地推開了門。
女人回過頭去,認出了她,「你?」
「想不到你這麼狠心!」
「關你什麼事?你來這幹什麼?」
「我曾經非常同情你,曾經想跟姜學成好好談一談,為了你。看來我錯了。」
女人忽然明白了,大叫:「原來……原來那個第三者是你!」
曉雪命令道:「出去。」
女人笑:「你走我就走。」
曉雪指指曉冰:「你看看她這個樣子,想想她剛剛受到的是什麼打擊。在這種時候,你怎麼能夠忍心、能夠忍心為了自己的事來打擾她,利用她。」
「你不也是同樣嗎?」
曉雪一時沒有明白,沒心思深究,往外推她:「好了,其餘的事以後再說,現在,請你離開。」
女人把曉雪的手扒拉開:「我走了,你好在這裡做她的工作,讓她不要起訴姜學成,對不對?」
曉雪明白了。她無比憤怒,故意道:「對。」
「想保護你的心上人兒?」
「對!」
「看來你們是真的了?!」
「對!!」
女人驚怒:「你,你!」猛地向曉雪撲了上去,「看我今天不撕爛了你這個不要臉的!」
女人一手揪住曉雪的頭髮,一手去抓她的臉,那張她丈夫看中的臉。曉雪兩手抓住對方伸過來的手腕,用頭往外頂她。女人一腳踢中了曉雪的膝蓋,曉雪疼得彎下腰去……受驚的曉冰看著她們,神情茫然。女人乘勝追擊,將曉雪撲倒在地,兩副尖利的紅指甲向曉雪臉上伸去……就在這時女人忽然凌空而起,彷彿港台影視里的女俠,曉雪坐了起來,她看到了鍾銳。
鍾銳揪住女人的衣領將她從曉雪身上拉開,然後向門外推。女人掙扎著不肯走,但身不由己。女人在鍾銳的手中扭動著身體:
「你是誰?憑什麼管我的事?」
鍾銳一言不發,直到把她拉下樓梯。
「以後不許你再來騷擾夏曉冰!」
「你是她什麼人?」
「哥哥!」
屋裡,姐倆靜待騷亂聲遠去,消失。
「她是誰?」曉冰轉過眼睛看姐姐。
「不是誰。跟我們沒有關係。」
「噢。」就不再問。
看著妹妹的樣子,曉雪心疼得無以復加,幾步走過去,跪下,把妹妹緊緊地摟在懷裡。曉冰不拒絕也不響應,任姐姐抱著,無知覺般。
曉雪忍著淚:「曉冰,回家吧,一人待這兒媽媽不放心。」
曉冰搖頭。
「要不,我在這陪你。」
「不要!」
曉雪流淚了,「曉冰……」
「不要!!」
鍾銳回來了。
「曉冰,現在我讓你自己待這,但你得答應今晚回家去住,一會兒我來接你,好不好?」
曉冰點了點頭。鍾銳示意曉雪走,曉雪走到門口,又回去,拿起進門時隨手放在桌上的一個塑料袋給曉冰,這是她去何濤病房床頭櫃里收拾出來的東西。
好不容易人都走了,曉冰拉過塑料袋,裡面是何濤住院前穿的那套衣服,沒有洗過,儘管已沾染了濃重的來蘇兒消毒水味,仍掩蓋不了何濤身上那特有的氣息,曉冰深深地把臉埋在衣服里嗅著,蹭著,一個硬硬的東西硌了她的臉。她急急翻找,在褲兜里發現了一串鑰匙,其中有一把異常的小巧。
——還上著鎖!裡面是什麼?
——隱私。
——我也不能看?
——尤其是你不能看。
——明白了。是從前的那些人兒給你的情書。可惜她們都是歷史,只有我,是現實。
——對,只有你。
小巧的鑰匙捅進箱子上那把小巧的鎖里,「叭」,開了。
這是一個衣箱。曉冰把衣服一件一件拿出,其中有一件是何濤最常穿的T恤,他們第一次相遇時何濤穿的就是它。但曉冰並沒過多停留,動作很急。
只剩最後一件衣服了,除了衣服,什麼都沒有。曉冰欲哭無淚。她把拿出的衣服重新往箱子裡面收拾,在挪動箱內最後那件衣服時,手感到了異樣。她急急地把衣服拿開。
一個日記本。
日記本被拿起來。被打開。
字很漂亮,時而工整,時而潦草,墨水的顏色深淺不一,有時一日好幾頁,有時只幾個字。曉冰心急跳著向後翻找,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今天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我終於找到了那個我夢寐以求的女孩兒。她叫夏曉冰。
今天,她把她的手交給了我。我拉著她的手,她也拉著我的。這是愛情是信賴,更是責任是承諾。從此我們將手拉著手走,走,走,直至生命的頂點……
……
已經很晚了,何濤小屋的燈依然亮著。
曉雪和鍾銳等在樓外。曉雪坐在樓口台階上,趴在自己膝頭上睡著了。鍾銳脫下自己的衣服輕輕搭在她的肩上。
鍾銳公司陷入困境。
夏家出事後,他幾乎全力投入了進去。先是為何濤的病忙,后是為何濤的死忙。何濤雙親的接送安置,遺體告別,送葬……其間的瑣事千頭萬緒,這個時候,家裡沒個男人根本不成。唯一的男人——至少鍾銳認為他是夏家的男人——姜學成,由於自己麻煩重重,有時反而要牽扯著別人的精力。就在這段時間,鍾銳的公司里出了事。
OLTO推上市場后滯銷,調查結果,一個性能與他們幾乎一模一樣的產品VLD已先期佔領了市場。出品公司是正中電腦公司。
鍾銳把譚馬叫了來。
「譚馬,我們都清楚,方向平絕無可能在這麼短時間內做出OLTO,除非他拿到了核心資料。公司里掌握核心資料的只有你我……」
譚馬不說話。
「他給了你多少錢?」鍾銳輕聲問。
「……十萬。」
「才十萬?」
「對!他要給我二十萬,還有千分之二的分紅!」
「你沒要。」
「不能要。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為什麼要走這條路?」
「我買了套房兒,我們得有一個固定的沒人的地方待著,天眼瞅著冷了,噢,最近我認識了個人兒,應該說是早就認識了,小學同學。」
鍾銳嘆口氣:「譚馬,這不是正路。」
「是近路。」
鍾銳拿起電話,「找方向平!」
方向平公司里一派生氣,為用戶安裝VLD的人員忙得不可開交。鍾銳來電話時方向平正跟人談技術合作的事,但他還是決定推開一切事情與鍾銳會面。他渴望那個想象已久的場面。
鍾銳背靠切諾基車身而立,刷,刷,刷,一個穿黃馬甲的女工在掃落地的秋葉。晚霞漸隱,夜幕未至,天邊一片深紫。路人行色匆匆。不遠處一個生意清冷的賣煎餅果子的小販幾次試圖對鍾銳微笑,終因對不上眼神兒而作罷。
黑色的「大宇」急馳而來。
鍾銳挺直了身子。
方向平神采奕奕。
「你好,鍾銳。」他伸出了手。
鍾銳沒接這隻手,而是把一張軟盤遞過去。
「你們的VLD。說吧,怎麼回事?」
「你身上沒帶錄音機吧?」
鍾銳沒明白:「什麼?」
方向平大笑:「玩笑玩笑。你的為人我清楚。那麼,我也以誠相待——正如你所知道的,都是事實。」
「你不覺著這麼做有點卑鄙?」
「絕不是你所想象的『卑鄙』。我無意搞垮你,只想強大自己。什麼是競爭?這就是。鍾銳,你的失敗在於過分倚賴自己的一技之長,而競爭所需要的,是綜合能力。」
看著方向平自鳴得意的狂妄,鍾銳把原本想說的話收了回去,這種人,不給他點教訓不知道痛。
「謝謝指點。」鍾銳說罷,轉身走開。
方向平覺著興猶未盡,又在沒有對手的原地陶醉地站了好一會兒才走。
周末,要下雨了,外面響起雷聲。公司在開會,譚馬的位置空著。鍾銳主持會議。
「OLTO銷售情況不好,主要是因為有人採用不正當手段,盜取了關鍵技術,搶先佔領了市場。但請大家相信,這只是暫時情況。公司工作按原計劃進行。……目前的困難是,OLTO銷售受阻,造成資金緊張,廣告及AT項目的開發都面臨資金問題,困難很大,但肯定是短期困難。因此,我想發動大夥集資以渡難關……」
「集資可不能白集啊。」一個人憂心忡忡。
「高利率。」
「如果萬一……」
「沒有萬一,請大家相信我,」說著掏出一張存摺,「我個人現在就這麼兩萬塊錢,先帶個頭。」
眾人表情嚴肅起來。
一人探頭進來:「鍾總,譚馬回電話了,說他有事,不能來。」
鍾銳呼譚馬。
譚馬與一個高大的女人從一輛高級轎車上下來,車前是一家裝修得富麗堂皇的餐館。
門童殷勤地為他們拉門,稱女人「於總」,稱譚馬「譚先生」。
「五子,叫大廚給我們弄點吃的。」女人邊走邊吩咐迎出來的一個小胖子。
「您想吃點什麼?」小胖子邁著碎步扭臉看著女人的臉問道。
「你想吃什麼?」女人扭臉問譚馬。
譚馬顯然還不習慣這陣勢,「隨便吧……」
「隨便。」女人對小胖子說。
「送到您辦公室?」
女人看了一下因已經過了吃飯時間而顯得空曠的餐廳,用目光徵詢譚馬的意見。
譚馬不願給人添麻煩:「就在這兒吧。」
二人撿了一張四人的小餐桌坐下。一個小巧的女孩兒過來為他們倒茶。
「娟娟,中午生意怎麼樣?」
「光我就翻了三次台!」
「包間呢?」
「晚上的都訂出去了!」
女孩兒走後,譚馬感慨:「跟你比,我們這些男人都白活了……」
女人擺了擺手:「你往電腦前一坐,我這麼大個,馬上覺著矮你半截……」
「我們掙的那可真是血汗錢。」
「這地方,耗費了我生命中最寶貴的時光。」
「那你也值了,這是你的宮殿,你是這兒的女皇啊。」
「你要是願意,我讓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