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青龍堂被日本使館挑釁一事很快被平息,經過迅速打掃,青龍堂門口只留下幾團紅褐色的血跡,還有若干青龍堂手下還在弓腰吃力的清洗。經此一役,青龍堂顏面被拂,多少有些無光。
此次是港口貿易出了問題。黎紹峰因父親病重接手黎家產業後繼續與日本人做生意,並租用青龍堂幫會港口用以周轉,許以高額租金。周霆琛因兩人實屬莫逆之交將多出租金退還,並允諾會幫黎家鎮守港口安全。
無意中,日本商船入關在青龍堂碼頭卸貨,看管港口的青龍堂手下發覺箱子重量頗輕,竟不似之前合同內所標示的紡織廠的零件。就在青龍堂人狐疑之時由船舶破損的箱子里發現鴉片煙包裝。
青龍堂建立之初,創始人列幫規時,鴉片就不列在賺錢門道之中。到周霆琛這屆堂主,更是明令禁止手下接觸害國毀身的鴉片煙。聽得黎紹峰借用自己港口與日本人販賣鴉片,周霆琛心中自然大怒,命人將貨物與船舶扣留,等好友親自來給自己一個交代。
黎紹峰得到貨物被扣的消息,立即前往青龍堂與周霆琛賠禮道歉,說明自己對此毫不知情,是被日本人利用了。周霆琛也認為以黎紹峰如今身家遠不止於做這些下三濫的勾當,便建議黎紹峰將鴉片銷毀,再與日本人算賬。
黎紹峰口頭答應,周霆琛將貨品轉交給他處理,黎紹峰命手下將鴉片煙分批填海燒毀。
豈料也就在十日後,發生青龍堂被日本人滋擾事件。
毓婉幫周霆琛包紮傷口,傷疤泛出的濃色鮮血讓她有些作嘔。即使這血是周霆琛為她而流,她也無法忘記那個飛濺自己滿臉的恐怖畫面,總覺得這粘糊糊的血帶著腥氣,可怕至極。
梁志奎與周霆琛彙報此次傷亡損失,面對負傷的堂主,梁志奎話語里隱隱約約有些埋怨他過於相信兄弟情義,此事怕是黎家與日本人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對此周霆琛並未表態。
眾所周知,黎家生意進來一落千丈,黎紹峰是否真的借用日本上船販賣鴉片關係到整個租界的平衡安全,周霆琛不能擅行。
毓婉強忍著心中不適將紗布綁好打結,一個用力勒得緊了些,周霆琛悶哼了聲眉頭擰在一起,她茫然抬頭,關切詢問:「疼了?」
周霆琛默聲搖頭,抬頭與梁志奎使了個眼色,梁志奎遲疑住,頓時明白,「屬下告退。」
周霆琛將毓婉摟在懷中:「為何今晚想來找我?」
毓婉仰起頭來看他,眼中有些悵然:「我不知自己做的是對是錯,只是心中記掛著你,就來了。」
也無需過多言語,年輕世家女子敢衝出家門來到幫會所在尋找愛人,這本身就是對感情的深信不疑。周霆琛心中歡喜,又不善表達,只是抿嘴笑,情不自禁將她又摟緊些。
毓婉笑不出來,她垂首看見周霆琛受傷的手臂,蹩了眉頭:「你總是這般沒個安定的日子么?」
周霆琛愣住,不知該如何回答,耳邊似乎又響起老幫主的叮囑:「我們這些人,一輩子是要自己終老的,親人,妻兒,朋友,每個能走到底。」
他緘默,凝望著眼前的女人。此刻毓婉耳後還有被噴濺上的血滴沒有洗凈,黑褐色的點子玷污了她白皙的皮膚。
他抬起手想拭去礙眼的血跡,可手套稜角剛剛接觸到毓婉的肌膚,她便想起他也有可能憑藉這雙手將他人結束性命染滿鮮血,本能向一旁躲避。
一個躲閃,他的手指滯在半空,她已與他離了萬千里距離。
兩人同時呆住。
毓婉急忙解釋:「我,我不是故意的。」
周霆琛眼眸瞬時黯淡,無謂的扯了扯嘴角:「我知道。」他繼續動作,將那點血跡擦下,血黏在手套上,巴巴的粘住,手指輕搓發出令人作嘔的味道。
兩人默坐下來,再難開口。今晚對毓婉衝擊極大,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場景,更沒設想過自己也會經歷。她無法效仿馬踏天闕的巾幗英雄,更不能日日生活在刀光劍影生死離別之中。周霆琛的生活離她太過遙遠,她用盡全力也未必能追上。
猛地,他站起身,「你受驚了,先休息,一會兒我送你回佟苑。」
毓婉惶惶抓住他的手腕,誤按在傷口上,可周霆琛整個人彷彿已經沒有了知覺,面容凝重,她不停為自己的行為辯解:「我只是嚇到了,並非有意嫌棄你什麼。為何要送我回去?」
周霆琛掐住毓婉的下頜,嘴角刻意露出傷她的輕浮笑容:「你知道今夜留下來意味著什麼?」
她臉龐漲紅,氣息有些急促,半晌才說:「我是想好才來的。」
周霆琛用力甩開手,毓婉順著他的力道險些跌倒,黑暗中,他又走過去伸出手指撫摸她的臉頰,有些貪婪,還有些嘲諷:「可惜,我還沒想好。」
說罷,毫不留戀的回身,周霆琛迅速走出房間。梁志奎見狀立即跟上來:「堂主,我們抓到的偷襲者說……」
周霆琛按住梁志奎,兩人轉身一同走入地牢,那人還想再賣些內幕換回性命,自然撲到周霆琛面前,「我還可以告訴你,到底是誰在幕後主使。」
周霆琛從梁志奎腰間掏出槍,指住他的腦袋:「可惜,今天我不想知道任何事。」
啪啪幾槍,那人已面目全非躺在地面,血順著身體蜿蜒流淌,梁志奎覺得周霆琛今日有些異樣,小心翼翼跟在身後,周霆琛坐在椅子上點燃煙,狠狠吸了一口,想起方才狼狽的自己忽然撲哧笑了,隨即笑聲漸漸變大,整個人似抑不住般,幾乎笑出了眼淚。
梁志奎見堂主如此,心中還是不懂:「堂主你怎麼了?」
周霆琛笑累了,緩緩冷下臉,按滅指尖的香煙,一個人一步一步走到那具死屍前,面色冰冷,隨即又朝死屍開了兩槍。
手槍掉落在地,發出乒乓聲響,而迸濺到身上的血跡彷彿天底下最骯髒的事物附著了他,甩也甩不掉。
毓婉靜靜坐在床上將所有一切思慮過,打定主意,既然已經從家門走出來了,就要做一個敢於衝破枷鎖的人,萬不能再回去的。
門被推開,周霆琛慢步進內,他高大的身形擋住身後的燈光,黑色風衣映襯的面容更加冰冷,他一言不發走到毓婉面前,毓婉站起身:「其實,方才我……」
「我送你回去。」他依舊堅持。
毓婉覺得自己氣息幾乎堵住了嗓子,她強穩住身體,蒼白的臉孔彷彿被人抽調了全部血液般:「為什麼?」
周霆琛面色肅冷:「不為什麼。你不屬於這裡。」
毓婉還想辯解,他已反身將自己風衣脫下硬生生披在她的身上,扣子在手中變得頑固起來,他甚至要按住毓婉的雙肩才能將兩枚扣子合在一起。
「你必須回去!」冰冷的命令從周霆琛嘴中說出,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她就這樣冷冷的看著他,他避開臉皺眉。
「你知道如果我回去了,會發生什麼事嗎?」毓婉整個晚上沒有空隙能把杜家已經上門提親,父母應允的事原原本本說出口,她心中壓抑了太多的鬱結無法說出,她甚至想這樣說出來,若他還想送她回去,倒不如就在青龍堂死了乾淨。
可他避開了她質問的目光,只是輕輕命令外面守候的小胖:「備車。」
毓婉身子軟了一下,整個人靠在牆上,漸漸,漸漸,人恢復淡定,她站直身子用力掙脫開周霆琛的牽制,憤然將身上的大衣扣子扯開,扣子跌在地面,滑溜溜的蹦出很遠,她丟掉那大衣,扭頭走出去。
周霆琛蹩眉凝視她的背影,小胖見狀連忙將大衣撿起:「堂主……」
周霆琛半晌才緩緩開口:「備車,送佟小姐回佟苑。」
出乎意料,車子臨行時,周霆琛從青龍堂走出,坐上車,親自送毓婉歸家。她坐在身邊,人還在生氣,不願多看他幾眼。
到了佟苑,素兮正在門口急瘋了般來回踱步,大部分的僕人已由佟福派出去尋找小姐的蹤跡,整個佟苑空蕩蕩的冷清,她見到毓婉從車上下來,又驚又喜,欣慰的撲上去,可見到周霆琛從另一邊下車,臉色頓時灰了下來。
小姐夜半私奔,送回來的是周家少爺……莫非……
素兮遲疑領著兩人邁步進了佟苑,毓婉因心中有氣,搶快了一步走在當前,周霆琛自覺停住腳步,任由毓婉主僕二人走在先。
此刻,花廳里燈火通明,佟鴻仕愁容滿面坐在椅子上哀聲嘆氣,那氏面色還算鎮定,只是拿了手帕蹭眼角,身邊留下的兩個丫鬟正在為她捶背。
忽然,素兮叫了一聲:「老爺,太太,小姐回來了。」
聽得聲音那氏驚得直直站起,果然房門踏入了毓婉,她快步走上前張開雙臂,毓婉也愧疚此一夜險些與父母生死相隔,不由得眼底泛了淚花撲在母親懷裡,想起周霆琛不願自己留下,更是覺得委屈傷心,眼淚止不住滴在母親肩頭。
那氏拍了拍毓婉後背,拉扯開上下觀察,衣裙還算乾淨,身體也不見傷痕,又將毓婉拉入懷中抱住,臉色不禁有些凝重,她在女兒耳邊輕輕說到:「原以為你能逃得遠些,竟被人送回來,既然回來了,那就嫁杜家罷。」
毓婉驚了,連忙閃開身子瞪大眼睛望住母親,那氏並不理睬她的驚愕,扭頭坐回去,抬頭盯了周霆琛:「多謝周少爺將毓婉送回來,佟福,送客!」
板起臉來的那氏語氣傲慢,但周霆琛還算客氣,「佟夫人,今日佟小姐受驚與周某有莫大關聯,周某深覺愧疚,特將佟小姐護送歸來……」
佟鴻仕將手中的茶碗放在桌上,啪的一聲,他冷冷哼了聲:「周少爺善行,我先替杜家謝謝了,也不必多說,請回吧。」
周霆琛頓住,毓婉臉色頓時蒼白,那氏昂首:「周少爺,看來你還不清楚,不妨與你說清楚些,毓婉已決定嫁給杜家,合過庚帖定了聘禮,不久以後就要花轎迎門去做杜家二少奶奶,與周家的緣分,我們佟家自認高攀不上,也請周少爺懂得這其中的進退。」
一句話令周霆琛處境難堪,他似若無意的微笑:「原來佟小姐已經定親了。」
毓婉張開嘴,想要辯解,素兮一把拉住小姐的手腕,那氏以手帕拂了拂手背:「周少爺,你對毓婉的情意我們也都看在眼底。只是老祖宗留下門當戶對的規矩總有它的道理。今夜周少爺德高仗義將毓婉送回,來日我定派人去周公館親自答謝,周少爺,請回吧。」
佟鴻仕還想說,那氏抬手按住他,「毓婉,回房!」
素兮連忙拖了毓婉往內走。毓婉掙扎:「母親,你……」
那氏仿若沒有聽見毓婉失望的聲音,起身命到:「來人,送周少爺。」
素兮拉扯不過毓婉,又湧上來來幾名丫鬟一同幫忙。周霆琛佇立在花廳正中,手指緊緊握起,臉色陰沉,似有反手之意。
那氏見他神色微變,坦然道:「周家從事的行當少不了擔驚受怕,毓婉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女兒家,若有變故,周少爺捨得她半生孤寡?」
周霆琛手指慢慢鬆開,那氏眼底露出冷峻的神色:「就此別過罷,你與毓婉本就不是能同伴相守的人。」
「佟夫人怎知我與佟小姐不能同伴相守?」周霆琛沉色冷笑。
那氏嘴角浮起冷意:「周少爺,你真會說笑,你自己的性命猶是別人賞的,怎能護毓婉周全?毓婉這孩子自幼心善,對周少爺用情只是報恩。」
話音猶未落,周霆琛猛抬起頭望住毓婉,毓婉面色漲紅,張口結舌:「當然不是!」
「我是毓婉的母親,誰又比我更清楚女兒的心事?毓婉,昨天杜家的定親禮單可是你親手接下的。」
周霆琛眼中掠過一絲失望,「你為何不對我說清楚?」
毓婉心頭疼的厲害,只是恨他不了解自己脾氣:「你就那麼信別人的話?」
「很簡單,周少爺,還是那句話,毓婉只是在報恩,對你並無他意。」
話音未落,周霆琛身子震住遽然轉身,毓婉見狀還想叫住他,冷不防那氏走過去硬生生壓住毓婉的呼喊,與素兮一同將她帶回房內。「
毓婉還想掙扎,卻又使不上力氣,她悲慟撫著臉頰與母親爭辯:「為何如此說他?」
那氏默默在正座坐下,使了個眼色,素兮閃身出門,將房門關緊。那氏淡淡道:「他對你若真有心,怎會因我幾句話就打了退堂鼓?別說是我當眾羞辱了他,便是下了刀子也該跪下來求我與你父親才是。」
「他本不是那樣卑顏屈膝的人!若他當時跪給你們,我才不會嫁他沒有骨氣的男人!」毓婉覺得自己非常了解周霆琛,他寧可做盡事為天下人,也絕不會開口說句求饒,她回想起他勸自己回來的表情動作,心痛劇烈,一句話,一個動作,都是凝了太多良苦用心。大約只有這樣的男人才會想到,若他真要了她,如何送她半世幸福。
那氏眼底幽深不見底,忽而冷笑:「等你長大就明白了,不肯為你下跪的男人,永遠都不會娶你。」
毓婉駭然,「母親。」
那氏似陷入過去回憶,幽幽的冷笑:「我又不是沒見過這樣的男人。說什麼骨氣傲氣,說到底還是覺得你不抵得過尊嚴重要,哪怕帶你去顛沛流離也好過送來任由你嫁人。他們總自認聖人,覺得此行善舉總是對女人的幸事。殊不知自己親手將女人推到火坑,還自負我皆是為你幸福著想的嘴臉,好不難看!」
被母親教育的毓婉無言以對。這些話,她從未聽過,也自然不會想過,今天乍然聽到這些話,煩亂中有些觸動,一想到周霆琛放棄自己的理由,心中更是劇痛,彷彿被人用刀子一下一下切割。
他有他的生活,每日與幫派調節,與生死掙扎,她有她的生活,每日讀書繪畫,與安逸為伴。
他若娶了她,此生只能背負羸弱的妻子放棄開疆擴土,她若嫁了他,此生必須適應時而燒殺爭鬥的幫派生活。
他們屬於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她望他,令人敬畏的崇尚武力奉行兇悍。他望她,閑來無事強說愁滋味的易傷感。兩個人當真就這樣結合,存在太多變數與驚險。其實兩個人心中都知道,對方並非良配,就是不忍張開手說放棄。
可惜,就這樣,兩人深深墜下去,想將那些牢不可破的阻礙擊穿。但,恐懼沒有消失,茫然依然存在。毓婉想告訴自己,一切還有挽救的機會,但理智悄悄的說,他們此生註定無緣。
毓婉抬起頭:「母親可知道嫁給一個自己不愛的人的難過滋味。?」
那氏定定望著女兒倔強的雙眼:「知道。」
毓婉有些意外,那氏站起身,昂著頭從她面前走過,走到門口,緩緩的回身,「只是,嫁給異己的滋味比這更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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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婉病了,一病不起,發高燒,整個人漲得紅彤彤的,伴隨頭暈腦漲,還有入了骨髓的心痛。
杜家打聽到佟家小姐夜涼受風的消息,忙請了西醫來,洋醫生開了幾劑極其昂貴的消炎藥很難找到,杜家得知又很快就能找到送了來。
可另一方,周家始終沒有消息,毓婉清醒時問素兮周霆琛可有來探望過自己,素兮輕輕搖頭,她心空蕩蕩的冰冷。沒想到他放棄的如此容易,先前還說什麼生死不渝,眼下又放縱她嫁與他人。
燒糊塗時,毓婉會咬著素兮的袖口咯咯直響,也會流著眼淚說,讓我死了罷,為何還要留我在世上受罪?
那氏素來珍貴毓婉,毓婉平日里有頭痛發燒,她都會衣不解帶的關切照料。唯獨此次,她彷彿早已預料毓婉會難逃劫數,低頭察看毓婉胡言亂語時,表情複雜難以言喻,她緊緊攥住毓婉的手:「婉兒,很快你就會明白,活著比死去更艱難。待你好了,花轎也就到了。」
昏迷中的毓婉似乎聽懂了母親語中的無奈,整個人漸漸安靜下去,變得死氣沉沉,眼角流淌下一滴晶瑩的淚。
入秋後,上海下了幾場少見的大雨,雨水瓢潑般由天墜地湧入黃浦江,黃埔江水時漲時落,總擋不住杜家與佟家各備喜事的步伐。
大婚日子定在年前,有些倉促,但杜家已發出數名內外熟悉婚事操辦流程的買辦負責採買,再由杜老爺自己親自督促過目。佟家也是冒著大雨將自家的東西典當了,買了許多錦緞龍鳳手鐲,還添了那氏當年陪嫁,方才湊齊足以撐起門面的毓婉嫁妝。
毓婉病癒后,喜歡坐在窗前,臉色蒼白的她獃獃的,雨再大也不肯關窗,彷彿想憑藉滂沱暴雨沖刷乾淨所有關於那個人的記憶。
畫廊也沒有心再做下去,她草草出手,準備轉讓給同學。只是加上門面裝修,內里擺設,幾萬塊難壞了想接手的人。唯獨彭教員將家裡不用的祖產變賣了,帶錢來見她。因為不過才做了幾日,一切還算簇新,毓婉親自來為他講解做洋人畫廊的訣竅。素兮在一旁幫忙打點了毓婉留下的東西,待一切收拾妥當,毓婉將手中的鑰匙轉交給彭教員。彭教員將鑰匙收到口袋裡,認認真真查了幾遍才確定。他知道毓婉即將結婚,也不好舉動過於親密,只是對毓婉鄭重點頭:「你放心,我會把畫廊好生經營下去。」
毓婉痴痴望著門口迎客的那束風鈴,室內水霧氤氳,風鈴上有了水跡,她緩緩抬起手擦拭了一下,而後不顧素兮阻攔自己親自爬到凳子上,將周霆琛系好的繩結一下一下拆開。
拆開了繩子,眼淚也正滴在他綁過的地方。
一滴圓圓的淚珠,晶瑩透亮,停留後無法暈開,他系的結,她解開了,只是不知那結是否系在心裡,系在最難忘的地方。
素兮打傘為毓婉撐住,毓婉彷徨的隨著她的攙扶帶著風鈴出門,彭教員默默送她到了車邊,風勢極大,將傘吹得歪斜,毓婉想了想,將那束蘭花風鈴窩在懷裡,哪怕後背被風潲了一片濕濡,也不肯放手。
也許,此生就這樣斷了。她總算還留下一樣屬於他的物件。
雨勢越來越大,整個車子看不清前方道路,緩緩在水中間穿行,豈料一個水坑陷進去,車子拋了錨。毓婉依舊是悵然不動的,素兮焦急的打傘和司機跑下去查看,不知何時,一旁的道路上停了一輛車,本可以劈開水浪開過去,卻也一同巧合的停在同一處路中間。
雨點啪啪砸在車窗上,聲響急速,因為車內溫暖還浮了水霧,彷彿整個人都被一個磨砂的玻璃杯子罩起來了。毓婉始終沒有去看旁邊車子里的人,只是聽得素兮在窗外責怪司機,語聲被大風颳得變了調子:「怎麼壞了,這下如何是好?」
毓婉終於緩緩側過身,抬起頭正對上那輛車裡的人,隔了兩道玻璃,他正與她對視,就這樣愣住,一動不動的。
毓婉回過神,木然閃過視線,即使側著身子,他仍能感受到那如炬目光鋒利得彷彿能將自己的身體戳出個洞來。
車門打開,周霆琛撐傘從車上走下,站在毓婉車門一邊,毓婉將臉扭向一旁不肯看他,對面的街道被水霧蒙住,看不清楚,只是不知道那水霧是老天爺的眼淚,還是她的。
周霆琛望著車窗內的她,心中縱有萬千句對她說的話,也不能開口。聽得她大病一場,他也是心急,但那時他確無法出現。此刻,她的臉龐還是有些病癒后的蒼白,身子似乎也清瘦了許多,可這又與他有什麼關係呢,她即將羅敷有夫。
素兮看見周霆琛,忙奔了過來,將小姐擋在身後:「周少爺,你想幹什麼?」
周霆琛沒有回答,仍在望著毓婉。大雨砸在黑傘上發出砰砰的聲響,他的鞋子已被雨水淹沒,水漫到腳踝暈了褲管。他只能看清素兮的嘴唇在一張一合,卻聽不出她在說些什麼,他甚至想,想現在帶她走。
隔了許久,他才低啞了嗓子說:「我送你們回去。」
積水的路上連黃包車也看不見蹤影。即便是有,剛剛病癒的毓婉如何坐得?
最終權衡素兮還是由毓婉和自己坐在周霆琛的車子里。隨車的小胖與佟家司機再尋其他車前往佟家。
毓婉低頭進入車子,一言不發。周霆琛坐在前排,微微有些回頭,見她順利坐進來命令司機:「開車去佟苑。」那司機本是路熟的,很快將車子開起來,兩邊景物在雨中變了形狀,有些頭暈。毓婉覺得車內悶窒呼吸,不停用手指掐住另一隻手虎口處,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堅持住。
周霆琛極緩慢的點了支煙,忽然想到什麼,又以手指掐斷,一點點煙霧使得他不停的咳嗽起來,劇烈的咳嗽迫使周霆琛不得不捂住胸口,全個身子僵直挺住,不讓後面的人看見自己的異樣。
兩人坐在車裡,一前一後並未答話,不過一刻鐘的功夫,已到了佟苑。
素兮連忙下車撐傘,周霆琛也下車撐了雨傘。他的蒼白臉色使得毓婉有些驚訝,她停頓了腳步,猶豫一秒鐘,隨即鑽進素兮的傘下。萬道水幕砸在地面將兩人分開,佟苑門口的玉石台階被雨水沖刷得如同周霆琛此刻的臉色。
她沒有移開目光,隔著雨幕與他相望,真想問一句為何這麼久他都不來看自己。
他站在雨中一動不動,任由風雨吹了衣衫,將所有的真相咽下,也不肯告訴她。
素兮輕輕喊了一句:「小姐,咱們回去吧?」
毓婉收回視線,向周霆琛點頭示謝:「謝謝周先生送我回來。」
周霆琛不能開口,只是望著她隨素兮走入佟苑,纖瘦的背影越走越遠,甚至需要旁人的攙扶,直至停在消朱門深戶前,隨後趕到的小胖見周霆琛站在雨中瘋一樣跑過來:「堂主,你不要命了!」
周霆琛沒有動,雨幕與眼前的景色都混成一片做背景,她背影是雨幕中的主角,一點點,一點點,最終隱藏在佟苑大門后。他極慢的回頭,腳底飄忽著走到車上,一頭跌在座椅上,疲憊的閉上眼:「開車,去哪裡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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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婉又病倒了,直拖到下聘書那日,才由那氏親自妝扮了木偶般坐在席間與杜允唐對坐。原本按照舊時婚禮的習俗杜允唐不該出現,不過杜瑞達一向習慣革新,也就是新事新辦稱為尊重。
雖然杜家行事喜歡新做派,但舊式的三書六禮不能少,納禮,問名,納吉都已做到,今日是納徵,主要要頂下來往的禮數和擇吉日完婚。席間杜允唐與佟毓婉不曾有過交流,那氏與杜凌氏也是矜持不語,唯獨佟鴻仕與杜瑞達兩人客套寒暄,再加上幾名要人充當媒人,偏將兩家的聯姻誇得天上有地下無。
毓婉抬頭望著杜允唐。她似乎還從未認真端詳過這個即將成為自己丈夫的男人。他桀驁不馴的靠在椅子上,對那些誇讚顯然也是不滿的。
毓婉的心中忽然有些冰冷,就是這樣的人,要與她同床共枕,也是這樣的人,要與她度過一生。胸口被這種突如其來的沉重意識壓得喘不上來氣,像極了那天碰見周霆琛時的窒悶,險些要了她的命。
她猛地站起,身後的椅子向後倒去,噗通一聲砸在地面,整個人被一種奇異的感覺支配著,她不停的喘著,絕望的看著眼前所有的人,半晌才說出一句:「我,我不想結婚。」
整個花廳的人都閉上嘴,連同佟苑裡的僕人也停住了腳步。他們彷彿看見了最不可思議的西洋景,那樣驚詫的看著她。
而他們背後,花廳之外,那綿延至佟苑門口的聘禮正堵住她的喉嚨,使得她再沒有力氣說下去。
隔了很久,那氏頭也沒抬的說:「她前些日子燒糊塗了,再休養幾日就好。」
杜凌氏樂於那氏將毓婉丟盡杜家臉面的話遮掩過去,也跟著隨聲附和:「是該多多休息,總是神情恍惚怎麼能做個新娘子?」
杜瑞達呵呵一笑,並沒有多說,反是佟鴻仕鐵青了臉尷尬的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
一群人似乎再沒有人在意她的意思,又開始商榷吉日吉時。是阿,聘禮已經端到了家門口,距離婚期也只有兩個月,怎能說反悔就反悔?於是作為當事者的毓婉被所有人忽視了,任憑她怎麼不滿,也沒人站出來肯定她的慌亂。
毓婉神色恍惚的抬起頭,正對上杜允唐的目光,他濃眉正擰在一起,眼裡全是憤怒和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