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相濡以沫上

素兮端了兩隻手鐲根本無法翻過杜家大院的高牆,更何況剛剛下過傾盆大雨,水浸透磚體分外濕滑,穿了布鞋的腳剛剛蹬上牆壁就會刺啦一聲滑下去,雙手磨出一排血淋淋傷痕。連試幾次都是如此,她擰了眉,呼呼喘了粗氣在牆前打量許久,從熱氣騰騰的房間出來再被雨水淋濕,嘴唇凍得發白。

素兮打定主意轉到新砌的牆前,此處遠比杜家大院的高牆低上許多,從新牆再攀爬另一邊也較容易。她索性將兩隻手鐲套在自己臂上,細細用衣袖纏住手鐲保護好,再甩了鞋去掉襪子,光了腳往上爬。牆體濕滑,腳趾為了摳住不得不用盡全力,咬住牙強攀了幾下,腳上傳來刺骨疼痛,再低頭,一隻冒了尖的紅磚劃破了腳心。她狠了狠心繼續咬牙向上擎了身子,素兮從小不曾攀爬過高物,更沒有手腳並用的經驗,但幸身體還算輕便靈巧,騰挪了許久才勉強用力將自己身子拉過牆頭,一隻腿勉強翻上新砌的牆頭,想踩在新牆上伸手去夠杜家高高院牆。

此時,雨又下大了些,風聲漸急,院內巡邏的傭人本打算就此收工,遠遠見有團黑影在牆上緩緩蠕動,驟然將手上的玻璃燈打過去,只見素兮正騎在新砌的磚牆上準備逃跑,那傭人剛剛想要呼救,被燈光晃住的素兮在牆上急的險些哭起來,壓低聲音哀求:「幾位千萬別喊,二少奶奶要生了,可能快死了,我想去給她找位大夫來。」

幾名傭人驟然閉嘴,面面相覷誰也沒有再想示警。

連日來杜家混亂的前因後果他們也瞧在心裡,雖然身為傭人無法評說主人家誰是誰非,但他們心中常常會將兩房背後對比,毓婉在杜家與傭人並不嚴厲堪稱和藹,杜凌氏雖有威儀令人憎恨卻也是死的可憐,與她們婆媳相反,翠琳掌家后一反當年怯弱態度,非要將自己三十年來窩心的火氣一併發出來不可,專挑疑似對自己有所不滿的傭人開罰,杜家服侍幾輩子的老人趕的趕,攆的攆,才不過一兩天的功夫整個杜家竟又換了一茬傭人,偏偏黎美齡又不甘被婆婆搶去杜家女主人位置,處處指手畫腳,所剩下幾位傭人無論做什麼怎樣做都不合意,聽從太太,就會被奶奶重罰,聽從奶奶,太太乾脆就會將人丟出去。

幾位剩下看更巡夜的傭人被留在杜家也人心惶惶,總擔心自己會被無辜牽連。身處環境越是嚴苛,越是感念大房婆媳的好處,他們心中也有估量:眼下情勢來看,要麼,二少奶奶重新在杜家翻身順利誕下小少爺,大家都有飯吃,要麼就憑著姨太太和大少奶奶去鬧,怕是將來都要攆出去過活。眼下兵荒馬亂,撞這當口被趕出杜家去,丟掉了每個月固定的月俸,全家還能不能活命都成問題。

所以,其中一名傭人略遲疑了些,緩緩走近牆,毫不猶豫將手中玻璃燈熄滅,咳嗽著壓低聲音:「素兮姑娘,那大牆上可是有玻璃的,你且小心些個。」

其他傭人見有人帶頭隱瞞也紛紛熄滅各自玻璃燈,都轉了身去,素兮見他們背過身去分外感激,眼淚含在眼中打轉。只是她為圖方便沒有穿鞋,情況緊急也顧不得牆上玻璃,赤腳踩上去,嘎吱幾聲,玻璃穿透腳底板流下血來,即便如此,她仍空手爬上高高院牆上,見又是高高距離,狠下心閉了眼翻身跳下去,落地時,腳掌挫在地面,又似墩裂了腳踝。

不過再不能耽擱了,她咬牙忍住疼痛,一瘸一拐往前跑去。素兮記得杜家常來給看病的大夫就住在法租界,她赤腳拖了劇痛的腿向前挪動,只想儘快找到醫生來救毓婉。

只是世間的事向來與人願違,昏暗路燈照耀在法租界界牌崗亭上,內里負責保衛法租界的巡警們正互相遞煙,叼在嘴裡狠狠吸。夜色里值班最讓這些巡警們頭痛,近來日本人行徑猖獗,在上海各界惹了諸多事端,總有愛國志士和工人與日本人抗爭,更有甚者會牽怒其他外國駐上海領事館,頻頻來此鬧事。總是被騷擾的法國領事大為憤怒,結果連同巡警和黃警長被派來鎮守法租界界牌,只要是界外鬧事,一概不管,界內倘若鬧事,那就提頭來見。

因為此處毗鄰法租界,進進出出都是金髮碧眼的洋人,所以很多販夫走卒為了生計聚集在柵欄門外做些能夠賺錢的營生,還有些乞丐追了疾馳而出的汽車討要零錢。素兮奔過時,那些巡警並沒有過於在意,一個瘦弱的黃毛丫頭遠引不起多大事端來,不過隨意問了一句:「來法租界做什麼?」

素兮沉下心,不自然的扭了身子回答:「來請大夫。」

巡警眼皮也不肯抬,弔兒郎當吸口煙:「你是誰家的?」

「遠達實業,杜家。」素兮盡量想讓自己顯得從容些,奈何冰冷路燈下一雙來回錯動的赤腳出賣了她,黃警長聽她說自己是杜家人向崗亭外探看,見素兮腳上帶泥不由冷笑:「怎麼,杜家連雙鞋也不給傭人穿么?拿路條過來!「

素兮慌了神,她佯裝在自己懷裡磨磨蹭蹭的翻找一下,不自然的結巴:「好像……丟了。」

她手臂上露出的鑽石手鐲引發黃警長的警覺,幾名巡警也都被熠熠光彩吸引了目光,簇擁圍上來。素兮驚恐,想向後退去,身子一下落入包抄過來的巡警懷中,黃警長緩步走過去,將那對價值連城的手鐲按住,嘖嘖發聲:「一個丫鬟也能配戴這個?」他斜三角眼睛又往下打量了一下素兮的赤腳,素兮害羞,臉騰一下漲紅,恨不能將腳躲起來,地上留下的血印明晃晃的讓巡警們看了去,素兮察覺幾人分明想要奪走手鐲,撞了身後的巡警就要逃跑。

「來人,抓住她!」黃警長粗暴按住素兮的頭,將她的辮子拽向自己:「老子一眼就看出你手腳不幹凈,你還有膽子來法租界做賊?」

素兮不甘心被人冤枉,直了脖子強辯兩句,「這本就是我們家小姐的,不是我偷的。」

「杜家哪有什麼小姐,居然膽敢騙幾位爺爺!」黃警長貪念一起,顧不得講理與否,朝素兮劈頭蓋臉一頓拳打腳踢,素兮閉上眼,任憑他們如何毆打也不肯把手鐲被他們奪去,黃警長見這丫頭不肯交出手鐲,咬牙切齒唾罵:「爺把你關起來,隨便按個罪名,看到時候你認還是不認!」

素兮咬牙不說,死死護住手腕,巡警狠拽住她的頭髮,黃警長掰住手腕將手鐲擼了去,將一對手鐲放手心裡掂了掂:「果然是好東西,少見的上等貨。「素兮掙脫了眾巡警的鉗制還想去搶,黃警長冷笑,一拳將她打倒在地:「一個丫鬟,哪裡會有這麼好的手鐲,怕是偷了主人的鐲子,想到法租界來銷贓……」

素兮哪經得起幾人連番毆打,臉上熱辣辣腫了起來,眼睛也看不清楚,搖搖晃晃再爬起來,還想要回手鐲:「那是我家小姐找醫生的診金,你們不能私占。」

黃警長正欲再朝素兮身子踹去,身後車燈頻頻閃動。回頭看,黑色車子正在緩緩通過崗哨,目光掃到車牌,黃警長當下點頭哈腰躲身旁先給車子放行。

崗亭燈光昏暗,車極慢駛過,車窗高高搖起,只能看見車內人線條冰冷的側臉。素兮眼前一亮,想也不想朝車頭趴上去,猛撲上來的身子驚得司機一腳跺在剎車上,探出頭吼叫:「幹什麼,不要命了!」

大頭摸了腰間的槍,從車子上試探走下,與黃警長問:「幹什麼的?」

黃警長也慌了神,哪曉得這黃毛丫頭居然連命也不要,膽敢以身擋車,回頭髮出命令:「快,把她拉下來,不要命了!」

素兮趴在車頭抬起臉,正迎上車內冷冷的視線。果然是他,素兮頓覺得自己緊了半日的心終於可以放下了,言語帶著哭腔不肯被俘:「周少爺,求求你,快去救救我家小姐,她要死了!」

大頭並不記得眼前這位清秀女子是誰家的丫鬟,她們家小姐又是哪位,他還想說根本不認識素兮,管她要做什麼趕緊拉走。卻見車門推驟然開,周霆琛已經抬步下了車。

素兮見周霆琛面無表情,又從車上翻下,向前爬了幾步:「我家小姐是佟……佟毓婉。」

素兮帶著濃重哭音的話語傳到周霆琛耳朵里,彷彿在心頭狠狠割下一刀,他以為自己全部已經忘掉的一切,都隨著佟毓婉三個字猛向自己撲來。在雨中與自己羞澀擁抱的佟毓婉,在花轎里冰冷拒絕的佟毓婉,在他祈求可以遠走高飛時回到其他男人懷抱的佟毓婉,每一個毓婉都讓他記憶猶新,原來他從未真正忘記過這個叫毓婉的女子。

素兮見周霆琛半晌沒有回答自己,抱住他的腿不停的哭:「我家小姐被杜家姨太太關起來了,現在危在旦夕,還有,還有……」素兮像瘋了一樣撲向黃警長,黃警長驚嚇想躲,巡警們因為周霆琛在場並不敢阻攔她的動作,素兮撲到黃警長面前將鑽石手鐲搶回,顫抖著捧到周霆琛面前,鑽石手鐲閃耀的璀璨光芒刺痛了他的雙眼,他緊緊咬了牙。

素兮又帶了哭腔:「周少爺,太太過世后這對手鐲還給了小姐,小姐一直在手腕上戴著,她現在身無分文,讓我拿手鐲來求個醫生去救她,周少爺,不管你和小姐從前有什麼恩怨,也不能見死不救阿!」

周霆琛雙眼非常空洞,除了一對手鐲根本看不見其他。他的動作有些僵硬,小心翼翼探出手指捏起這對手鐲。她還記得這個,她一直戴在身邊,這樣的認知讓周霆琛早已冷硬的心似乎又被暖活了回來,只是他又想起那日毓婉所說,她是杜允唐妻,總有杜允唐來照管,根本輪不到他。

全身綳得緊緊的他,壓低了嗓子:「杜允唐呢,為什麼他不照顧她?」

「杜家發生天大的事,大太太過世了,老爺也中風了,少爺被打傷已經逃走了,就剩下小姐一個人,如今是姨太太掌家,根本容不得小姐……」幾句殘破不全的話已經可以推斷出毓婉究竟生活在怎樣的尷尬境地。

周霆琛的呼吸異常粗重,顯然已經被素兮的話惹怒了,他單臂用力拉起素兮,恨恨命令:「上車,去杜家。」

素兮當然樂於見到周霆琛去救小姐,但周霆琛現身杜家……小姐此刻身份畢竟還是杜家的媳婦,如果周少爺光明正大的闖入杜家救人,必然將會在杜家乃至商界掀起風雨,佟家的聲譽,杜家的聲譽,甚至是小姐的聲譽皆毀於一旦。所以她顫抖拉了周霆琛的胳膊:「只帶醫生就好。悄悄的,不要驚動人……」

「你是怎麼出來的?」周霆琛目光也落在素兮j□j的雙腳。

「翻牆,他們把小姐囚禁在雜物房。」素兮顫抖的聲音證實了毓婉此刻所遭受的痛苦,周霆琛咬緊牙,用力點點頭:「好,那我們也翻牆進去!」

作者有話要說:用草木灰這件事是毓婉本人告訴某城的。

當時因為二房困住毓婉不讓她出房門,所以只能命小丫鬟燒了草木灰揚在床上,可以消毒。

這個故事還有一個情節被某城捨棄了。毓婉命小丫頭翻牆去買來生的番薯放在床邊,留著吃,用以維持體力。

《煙火闌珊》將故事改在大上海發生,所以這一情節不能成立,只好捨去。書中的毓婉比現實中的毓婉幸運在還有周霆琛可以幫助她,現實中的毓婉,只能靠自己。

鞠躬,下一章回是非常非常狗血的一章……可以選擇不看。

☆、相濡以沫中

這一年來,周霆琛曾經無數次強迫自己忘記,忘記毓婉的模樣,毓婉的冷漠,彷彿她只出現在他夢境里的女人,那些說過的話,那些動人的情景都是自己虛幻出來的產物。

再次跟素兮翻牆進入杜家,心中始終還將毓婉的印象停留在從前,他走到雜物房門前,毫不猶豫推開門衝進去,迎面熱浪煙塵撲上來,周霆琛乾澀了嗓子不住咳嗽,再往內探了一步,聽得毓婉正在痛苦的j□j。

毓婉痛苦的叫聲讓周霆琛的心再次收緊了,映入眼帘的景象更讓他不自覺將拳頭握緊。

毓婉渾身裹滿了灰突突的草木灰,直挺挺躺在草席床上。因為想要讓自己積蓄些體力用來分娩,她還在陣痛間隙從雜物中翻找出一些乾癟的觀景果子來嚼,被咬爛的果子撒了滿床,她一邊逼迫自己將乾果咽下去,一邊捂住腹部痛苦j□j。順著長裙下端蜿蜒流出的血混合了草木灰蹭了滿推,腳踝,鞋子上滿是血和成的灰漿,頭髮已被汗水溻濕,一縷縷搭在臉上,掩去了布滿血絲的雙眼。

周霆琛顧不上避諱跨步衝上前抱住還在拚命咀嚼的毓婉,毓婉疼痛中產生一絲幻覺,溫暖的氣息令她不自覺喊了一聲:「允唐,你回來了?」

周霆琛身子一顫,還是緊緊打橫抱住毓婉的身子,「嗯,回來了。我回來帶你走。」

素兮察覺周霆琛想帶毓婉出門救治,噗通一下跪倒在周霆琛面前:「周少爺,你不能帶走小姐,小姐現在畢竟還是杜家媳婦,以後也還要在杜家生活,肚子里的孩子出聲也會姓杜,今天周少爺把小姐帶走了,她就再也回不到杜家了。」

一個從不識字的丫鬟只能將那氏教導的傳統思想奉為寶鑒,她一輩子聽從遵循那氏訓誡,所接受的皆是出嫁從夫的思想。毓婉生是杜家的人,死是杜家的鬼,周霆琛可以來救毓婉性命,卻不能將毓婉帶出杜家大門去,這是素兮為保護毓婉名節所能夠做到的唯一堅持。她深信,如果此刻太太在世,也必然不會同意小姐就這樣走出杜家,留給世人笑柄。

周霆琛對素兮的哀求並不買賬,依舊執意要帶毓婉前去就醫,素兮死死抱住他的雙腿不肯放,周霆琛幾次抬腳想要踹開她的阻攔,終還是沒有動。

兩人爭執不下,毓婉又挺過了陣痛,悠悠緩口氣清醒過來。由於失血過多,她的雙唇已不見血色,整張臉如同白紙般。她睜開眼睛,眼前抱住自己的溫暖懷抱居然屬於久未謀面的周霆琛,熾熱的溫暖偏來自她最不想見到的人。他憤怒的表情是在為她嗎?看來,她總是會不小心惹怒了他。

毓婉打量地上跪著的素兮,心中明白兩人爭執焦點,她虛弱笑笑,雙手抵住他的胸膛,勉力鼓起勁來開口:「周霆琛,我不會走,只在這裡生。」

周霆琛聽到毓婉的細微聲音,垂下頭盯住她,迫人的目光令人窒息:「你會死在這裡。」

他的萬千擔憂她心領了,但此時此刻「杜家二少奶奶」不能走。一旦杜家二少奶奶今晚離開杜家,杜允威將會找出諸多借口來污衊她,有可能會借用機會聲稱孩子並不是杜允唐的骨肉,甚至更會將污穢潑上無辜的周霆琛。

所以,她不會走,她要為腹中的孩子討回自己應得的,更要為被迫離家的杜允唐和無辜慘死的杜凌氏討回屬於他們的全部,還要守住杜瑞達一生心血。

毓婉喘息著對周霆琛露出笑容,因為全身耗儘力氣,笑容在嘴角一跳一跳抽搐:「我的身份註定我不能走,今晚走了,佟毓婉就再沒任何理由留在杜家。」

知她如他,又怎麼不知道毓婉心底究竟在想什麼,這個倔強的女人,寧可冒自己生命危險也不願放棄為杜允唐所守護的家業。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毓婉堅毅決然的面容上,心底微微嫉妒起那個男人來,他不僅佔去了她的身體,也佔去了她的心,幾乎是在毓婉開口剎那,周霆琛明白自己已經輸了。

常言道,日久生情,總是有些道理的。她果然還是愛上了杜允唐。

陣痛再次襲來,毓婉疼的渾身打顫,為了不叫喊出聲,牙齒狠狠咬住嘴唇,直咬出血來也不肯放開。周霆琛知道情況緊急待不得出去,索性大步邁進將毓婉重新平放回床鋪,冷靜命令素兮趕快想辦法燒水,他脫下外衣將毓婉冰冷的身軀包裹住,將她的頭摟在自己懷中,「好,你說不走,我們就不走,我留下來陪你。」

全身痙攣的毓婉根本聽不清周霆琛的話,全身骨頭猶如被掙開裂般疼痛,火辣辣的撕裂痛處讓她近乎失聲,周霆琛將自己的手背放在毓婉面前任由她用力去咬,毓婉一怔狠狠一口下去,順著牙齒流出鮮紅的血來。

在外忙碌的素兮心中慌亂,半盛了雨水的陶罐成為救命稻草,萬不容易又尋到了銅盆,焦急不安的她手忙腳亂一會兒跌了盆,一會兒又摔了火鐮,好不容易才重新點燃爐子將銅盆放上去燒,忽又發現再沒有可以燃燒的枯枝,尋遍了雜物房還有一把殘舊板凳,又摔又踹,半天才將凳子弄爛了塞入爐膛。

終於鬆口氣的她衝進房內,見周霆琛沉著將毓婉放穩在床上,正俯下身為她擦拭額頭汗水,毓婉顫抖的唇始終微笑:「每次見你,你都要救我,我欠你太多了。」

周霆琛將毓婉被汗水沾濕的髮絲,「是我欠你的。」

疼痛襲來,毓婉再維持不住笑容,每叫一次,周霆琛的手便抖一下,明明疼在毓婉身上,卻像刀子割在周霆琛的心中。為不讓毓婉恐懼,他始終溫柔為她小心動作,素兮目光落在周霆琛滲出汗水的隱忍臉龐,心中難過,忍不住別過頭去,捂住哽咽,眼淚順著臉頰流淌。

如果當年小姐能夠和他走到一起,也許今時今日又是另一種生活。

命運無影,不知從何改變,被命運捉弄的一對有情人,總因命運錯身而過。

專心致志照顧毓婉的周霆琛沒有看見素兮的眼淚,他放平毓婉後走到身下幫她分娩,這樣緊急時刻,男女之別似乎不再重要,能讓毓婉降低痛苦才是最為重要的事。

「去找些乾淨的布為你家小姐擦身子。」周霆琛反身命令素兮,呆愣的素兮被命令驚醒飛奔去找,奈何又是沒有隻能將身上的外衣撕開幾塊投在水中清洗后,拿來為毓婉擦去滿身血污。

因為分娩的時間耽擱太久,毓婉身體非常虛弱,沒有力氣難以向外推送腹中孩子,周霆琛幫她按壓腹部,希望加些外力加速孩子降生,可這樣動作同時也會造成血液大量向外湧出,鮮紅血液噴涌在面前,素兮再忍不住眼淚,嚎啕著用包了草木灰的布塊為毓婉擦拭,擦去一下,血又湧出,再擦去,血還是不斷流出來。

毓婉昏厥過去,任憑周霆琛和素兮如何召喚也沒有知覺,孩子還未降生,她也沒了反應。縱然此生見慣了生死,見慣了血流成河的廝殺場面,周霆琛還是感到莫名的恐懼。

生命消逝如此容易,他還不想放開手讓她離開:「佟毓婉,你不許死,我不准你死。「

毓婉全身皮膚皆呈現慘白色,噴涌不止的血正帶走所有生命徵兆,手指垂在身側任憑素兮如何按壓也不會抬起,周霆琛猛抱住毓婉,眼前剎那水意模糊,他惡狠狠的命令:「佟毓婉,不許死,你不能死,你死了,杜家怎麼辦,杜允唐怎麼辦,還有……我怎麼辦?佟毓婉,我警告你,這輩子你只許死在我身後,否則你會為此愧疚一輩子。」

他的哽咽伴隨身體的顫抖,他緊緊圈住毓婉,想用自己的體溫來給她輸送支撐下去的力量。他不允許她為了別的男人死去,那年她結婚那日,他也曾經想過擁抱她,對她說「我周霆琛一生怕只有和你在一起才懂得什麼是快樂,你不再了,我又不知道活著的意義了。

這句話始終存在心底不敢表白給她聽,時到此刻,他終於有機會說出口,她卻真真正正用自身來驗證這句情話的殘酷。如果,她去了,他這輩子也真完了。

眼淚還在順堅毅臉頰慢慢流下,周霆琛被洪幫人偷襲險些斷命,洋醫生不用麻藥接肋骨時,他沒有哭過。他在她結婚那日喝的酩酊大醉,在虹口道場挑釁日本人近乎重傷不治時,他也沒有哭過。可在此時,在有可能失去毓婉時候,他終於忍不住眼淚。十幾年前,曾經有個女人在他手中活生生斷了氣。那是他的母親,為了爛賭無救的丈夫,為了逼迫償還的債務,再忍受不住生活煎熬的母親還是選擇上吊結束自己苦難一聲。十幾年後,他深愛的女人,他願意拱手他人只要她活得幸福的女人也要絕然離他而去,他卻依舊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等待愛人死在自己懷中。這種痛徹心扉,是對受刑人的凌遲,她不能如此殘忍。

「如果你死了,你這輩子都欠我的,你永遠都還不起了,佟毓婉!」他的臉頰貼住她的,溫熱的淚水溫暖冰冷的肌膚。

一輩子還有那麼久,他會永遠記得她,她的固執害了他們兩個人,他永遠不會原諒她,永遠。

一聲尖叫喚醒了周霆琛悲慟神智,素兮抱住血淋淋的孩子雀躍大叫:「小姐,生下來了,生下來了!」

臍帶是用周霆琛隨身帶的匕首割斷,如同父親在行使自己的權利,為這個乍來人世的孩子割斷前生諸多牽絆。

孩子經過素兮清洗和包裹終於發出了微弱的啼哭,周霆琛將軟綿綿裹著自己上衣的孩子抱在毓婉面前,貪戀的看了襁褓里的孩子。皺巴巴的皮膚還看不出有沒有繼承毓婉清麗的容貌,粉嫩的嘴唇一拱一拱的,似在尋找母親的氣息。他低低壓下身子對昏迷中的她露出笑容:「毓婉,睜開眼看看,是男孩。」

素兮抑制不住心中激動,噗通跪倒在地,不停向門外磕頭:「太太,小姐生了。太太,你要幫幫我救救小姐,看在小少爺的份上。」她口中的太太有兩人,前面一位太太是指上吊自殺的那氏,後面一位太太喊的是杜凌氏。素兮希望喜訊可以告慰那氏在天之靈,也希望杜凌氏能救毓婉性命。畢竟佟毓婉為完成杜家心愿,有可能陪上自己性命。

溫熱污濁的雨水喂到毓婉嘴邊,又順了嘴角流下去,昏迷不醒的她牙關緊咬,根本喝不進水。經歷了幾個小時撕心裂肺的痛苦,確實太容易疲倦了,毓婉很想就此沉沉睡去,彷彿外界諸多紛亂都不再與自己有所牽連,就簡簡單單的睡一會兒,恢復了體力再去想以後的事。

眼前的黑暗,似真似幻,雖有冰冷,卻很寧靜,她徘徊在無邊無際的黑色迷霧中,除了睡覺什麼都不能做,嗅聞身邊令人安心的氣息,她的身子越來越輕,呼吸也漸漸放緩。

至於孩子,有素兮,還有周霆琛,她知道他一定會善待她的孩子,他一定會……

抱住孩子的周霆琛陡然發現毓婉已經探查不到氣息,驚慌失措將她用力拉扯了胳膊坐起來,焦急與她不停說話:「醒醒,不能睡,毓婉你不能睡。」洋醫生曾經對他說過,任何失血過多的情況,睡下都不會再醒來,毓婉此刻如果放棄清醒,有可能會失去生命。他用自己的身體圈住毓婉,保持住她身體逐漸流逝的體溫,周霆琛開始不停與毓婉說話,唯恐她聽不見,刻意加重了聲音:「毓婉,想想孩子,你還沒給孩子起名字,我還沒有為你報仇?還有,杜允唐如果不再回來,你就嫁給我好嗎?」

啰啰嗦嗦說了一堆連他也不記得的話,最後的一句蹦出來,連同周霆琛自己都驚得愣住,素兮惶恐的抬起頭望向周霆琛,周霆琛不想捫心自問那句刻骨銘心的瘋話究竟醞釀了多久,到此時,他已經無需再掩飾自己的真心,必須讓毓婉清醒明白一切還有希望,「我可以佑你一生不再受顛沛苦難,哪怕你心裡已經駐進杜允唐,我也要陪你終生,我再不會把你留給任何人,你只屬於我周霆琛一人。」

他的痴傻言語伴隨動作,奇迹般讓毓婉吃力睜開眼睛,她精疲力竭望住他:「你又再說笑了……」雖言語嘲弄他在說笑,但她的眼角還是溢出微微濕意。

既然她說是說笑,就是說笑吧。

從進入雜物房開始周霆琛從未笑過的僵硬面頰終於露出一絲苦盡甘來的微笑:「我不說笑,你又怎麼會醒來,看來,這樣的笑話要常說,你才不會離開我。」

毓婉渙散的目光落下去,見旁邊被衣服包裹的孩子,粉紅色的皮膚,閉合的雙眼,一動不動的躺在那兒,如同匍降人世的安琪兒,可愛而美好。

毓婉想伸出手去摸摸這個折磨自己險些喪命的孩子,手指缺失了力道卻無法伸出。周霆琛將孩子也抱過來送到毓婉面前,她的冰冷指尖觸碰上孩子柔嫩的皮膚,露出虛弱笑容:「幸好,你還活著。」

聽得她的話,心有千言萬語的周霆琛也將她緊緊抱在懷裡,強壓抑住自己顫抖的聲音:「幸好,你們兩個都活著。」

☆、相濡以沫下

天灰濛濛亮時,周霆琛必須離開杜家。既然毓婉不想與杜家割斷所有聯繫,他也無法撼動她心中所存固執,只能先等毓婉將一切安排好再說。

在周霆琛授意下,素兮也隨他抱了孩子翻出牆外找到杜家舊日親眷。

杜家起家江浙,上海猶有一位叔公存活在世,素兮抱了孩子登門求見,聲淚俱下說明杜家二少奶奶所遭迫害,並許下重謝懇請杜家親眷為其主持公道。杜瑞達正妻杜凌氏此刻還沒發喪,佟毓婉居然被圈禁,更誕下幼子,這樣行徑確實令人髮指。聽聞這一訊息,除憤慨之外也被杜家親眷們嗅聞到天大的好機會。之前這些遠近親眷皆因不肯借錢給杜允唐贖出杜瑞達被杜家人疏離,眼下杜允威接管日本人生意,杜家實業似有東山再起之勢,貪念所動便也想上門分一杯羹。

只是他們深知按照杜家族規杜允威在杜家執掌家業名不正言不順,若能扶植佟毓婉母子倆重新回到杜家掌權,被大房感恩的他們必然也能憑藉護助有功分得豐厚利益。一些想趁機投資親情的親眷們便打了這位杜家叔公的名號齊聚到杜家,專程來為佟毓婉母子討回公道,勒令翠琳母子務必將杜家交還給毓婉。

翠琳本以為佟毓婉即便不死在雜物房中,也會死於生產,因此刻意不讓傭人靠近圈禁佟毓婉的雜物房以免有人伸手援助,不料毓婉憑藉自己力量還能將孩子順利分娩出來。被聚眾前來的杜家親眷唬住了,再瞧見衣衫破爛不堪的素兮手中所抱孩子,臉色大變。鐵證如山,已不容狡辯。

翠琳心中暗暗萌生怨懟,當眾親眷的面偏只能裝出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將此此一切描述為家務事,而自己從不掌管家事毫不知情,恨恨命傭人們將封閉毓婉的院牆扒開,身體虛弱滿身滿裙是血的毓婉在素兮攙扶下走出院子,迎上黎美齡和翠琳惡毒的目光。

這不再是毓婉能夠僥倖存活性命所帶來的憤恨,而是她們日後寢食難安的開端。畢竟遵循杜家祖宗規矩佟毓婉懷中的孩子有可能是杜家產業最終繼承人,她們將會因這個孩子的順利降生變得一無所有。

忌憚,怨恨,惱怒,嫉妒種種思想集中到一起,她們十分警惕的面面相覷又不約而同盯住毓婉,翠琳婆媳心中已經形成共識,只要佟毓婉和孩子在一天,她們都無法安枕無憂,杜允威永遠不會成為杜家真正的主人。

毓婉在眾目睽睽之下,扶住僵硬虛弱的腿,噗通跪在翠琳面前,並無血色的嘴唇吐出哀求:「二姨娘,過去一切都是母親的過錯,還希望二姨娘能夠將母親發喪,毓婉此生願以任何事為報,定不食言。」

這一跪,成全了毓婉在杜家親眷心中賢德的名聲,也暗中威逼了杜允威母子必須當眾允諾會將杜凌氏儘快發喪。只要杜允威母子將杜凌氏順利發喪,她再無把柄握在這對他們手中。

翠琳從前只覺佟毓婉最多是個空讀了兩年洋學堂的女子,所有禍起事端都是由紈絝的杜允唐在背後操作,眼下她竟被毓婉犀利目光逼視的不敢回望,在諸多杜家親友內眷面前,倘若想維持住杜家大家長的風度就必須將杜凌氏那個惡毒老婦發喪,並需要做出自己寬容大度的神態來。

翠琳暗暗咬牙,良久才上前將毓婉攙扶起身,又回手將孩子抱在自己懷中,露出慈善笑容:「那是自然的,沒能給大姐順利發喪我心中也始終惦念,無奈大姐過世太過突然,從前購得的那塊墓地又沒有修繕好,所以正在連夜趕工,哪是我們自己能坐得住呢?還有,這孩子是咱們杜家現有的立字輩子嗣,我疼愛還來不及,又怎麼會讓你們母子流落在外?美齡阿,你這個做大嫂的,日後務必要多多照顧毓婉才是。」

一番話說的冠冕堂皇,杜家在場親眷自然樂得見到一家子虛假和睦,事本與他們無干,卻比掏了自家后牆還開心。

毓婉唯恐翠琳刻意失手,又將孩子從翠琳手中不露痕迹抱過去,黎美齡輕輕向孩子襁褓瞥了一眼,眼神戒備到骨子裡,她在用目光警告毓婉,即便攜子回到杜家,仍會面臨諸多艱難。她和翠琳絕對不會讓這個嬰兒繼承杜家所有財產,更不會任由毓婉來操控整個事態的走勢。

因為昨夜分娩消耗體力太多,站在風裡中的毓婉支撐不住身體,眼前昏花,她硬按住素兮胳膊僵直脊背與翠琳將杜家一乾親眷送走,直到再看不見身影,雙膝一軟,險些跌倒在地。

即便如此,她仍緊緊抱住懷中孩子,不肯給任何人接手,避開傭人扶助,只倚在素兮身上。黎美齡扭身見毓婉狼狽站起,猶為不耐的問了句:「這孩子起名字了嗎?」

「起了,叫思唐。」毓婉嘴角微微一動,輕飄飄將孩子名字說出,引得翠琳和黎美齡眉頭擰在一起。孩子的名字並沒有遵循家譜排輩,反而以思唐二字點明幼兒少婦的心中所念,實有些荒唐。

毓婉心中暗暗冷笑,她就是讓翠琳母子知道,只要杜允唐身處異處一日不死,他們就將一日坐不安穩杜家產業,眼下所到手的全部皆有可能隨時隨地被人奪走。

翠琳面容又恢復了警惕戒備,她提防看住毓婉,過了很久突然露出一絲詭異笑容,「如今不再是大姐掌家了,我將一些內務權責交予美齡,你的吃穿用度記得跟美齡去要。」

毓婉明白,翠琳以輕飄飄一句話斷了她們母子的剩餘活路。

在杜家,大房二房飲食衣物提供均從內宅中貼補,其他財物花費消耗還必須由各自在實業里工作的男人領取一定薪酬支付。此項定額本是杜瑞達謹防家族產業內外難以區分,易虧空實業彌補內耗,卻未料到在多年之後,這規矩成為勒緊毓婉脖頸的枷鎖。黎美齡只需斷了她的內用,外面再沒有支薪的杜允唐,單憑毓婉手中積蓄,母子倆根本根本過不下幾日。

黎美齡果然傲慢抬起下頜,佯裝唉聲嘆氣:「眼下杜家上下誰不是過著入不敷出的日子,又能有多少填補虧空呢,眼下給大媽發喪還要一筆大錢無處籌集。對了,弟妹,給大媽發喪,你做兒媳的好歹也要出一些吧,總不能親生兒子不出,偏我們這些什麼都落不下的旁人需多拿錢的道理,是吧?」

毓婉並沒有直面黎美齡,與翠琳正色:「我手上還有幾千快,一會兒拿給二姨娘,只是母親的事務必要好看。」

翠琳抬步正準備上樓,忽聽見毓婉對自己的稱呼,臉色剎那鐵青:「毓婉,如今這家中只有一個太太,你不知道么?」

毓婉明白,人在低處無法不壓低尊嚴,她恭敬應答:「是,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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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幾日,如同毓婉所料相同,毓婉主僕四人飲食用度悉數剋扣,甚至連毓婉坐月子所需若干補品也不肯輕易送上門來,素兮耐不住性子幾次帶了鵲兒前去跟黎美齡討要。黎美齡聽是毓婉所用,反譏諷她和杜允唐投靠日本人將杜家錢財敗空,即便男人不在了,手上所剩餘的錢財也足夠她補上十個百個月子,何必假裝哭喪來掏空自家的窮窩底。

素兮知道毓婉手中錢財皆是有固定數額的,連同嫁妝與日常積攢的零用錢在內,手頭現金不過萬八千塊,偏又交上去大部分準備給杜凌氏做場大殯,手中已經沒有活絡余錢,所剩不過是無法變賣的嫁妝首飾和古董陳設。

「難道大少奶奶就當真一樣也不肯給么,那我去找太太。」素兮忍無可忍,還想鬧一場為毓婉爭些補品,黎美齡倚在樓梯上露出鄙夷笑容:「果然是蠢的,難道你以為這是我不給的?回去告訴你們二少奶奶,且省了心,現在還有定額飲食供奉了,日後大家一起喝粥的日子也有呢!」

話音未落,黎美齡抬頭,發現毓婉正立在房門口,不怒不惱望了她,黎美齡訕訕扭了身子:「還沒出月子,弟妹也不知道好好將養身體?出來受風做什麼?」

「太吵了,睡不著,起初還以為是什麼天大的事,原來不過是這些。素兮,你怎麼不懂規矩,一個丫鬟也與當家奶奶爭吵,尋常我是怎麼教你的?素兮,與大少奶奶道歉!」毓婉淡淡開口,話里暗諷黎美齡自降身份與下人爭執反臊得黎美齡面露尷尬。

素兮不明白小姐為何強迫自己低頭,但不會違抗她的命令,「大少奶奶,都是我忘了本分。」

黎美齡瞪了主僕二人,羞怒得悻悻扭了身子離去。素兮站直身子扶住搖搖欲晃的毓婉:「小姐,為什麼要給她道歉?」

「還有幾日就是大殯,此時一點意外借口也不能給她們,否則她們會以我們做理由將太太草草入葬。」毓婉身子顫抖,「思唐又哭,你去看看。」

「怕是餓的,我瞧著小少爺連日來只知道哭,也不肯睡……」素兮說話至此偷瞄了一眼毓婉,毓婉臉色白的嚇人,素兮慌了神連忙安撫小姐:「怕是不適應吧,過幾日就會好的。」

「但願吧。」毓婉幽幽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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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婉母子缺少衣食,終於勉強支撐到出杜凌氏大殯的日子。

凌晨寅時毓婉就已全部收拾停當,黑藍色長旗袍,黑色喪帽,首飾一概卸除,妝容也未多著,按照大殯禮儀抱住思唐坐在掛滿白花挽幛的頭輛車上,素兮在旁手中抱好錢罐,內里是毓婉身上最後全部銀元,這些錢將用來為杜凌氏西行開路,這一趟歸來,毓婉將身無分文。

因翠琳母子當眾承諾會大殯杜凌氏,杜家親眷熟友皆在旁監督觀望,所以大殯隊伍著實靡費。為杜凌氏發送的大殯隊伍從杜家公館出發半個小時,隊尾仍在院中沒有踏出半步。杜家親眷熟友暗暗喟嘆翠琳有情有義,偏無人知曉這些錢財都是毓婉一人所出。

大殯按舊式習俗開始,前有開道鑼為導,引路王、打道鬼、磕頭蟲、噴錢獸、噴煙獸等燒活扛站在隊伍前列,後面跟隨各種執事、響器、魂轎、影亭等所需用具,並伴有八十一名僧道番尼為喪人送殯,中間是杜凌氏紫金楠木的棺槨,四周以男孝屬按照血緣親疏、輩分大小,以疏者前親者后、晚輩在前長輩在後、承重人最後的順序依次走在大杠前面。

因為杜凌氏親子杜允唐並不在場,由杜允威代替長子披麻戴孝走在最前,摔喪哭靈一律由他。杜允威為求戲做得十分逼真,毫不吝惜眼淚,不明就已的親眷紛紛覺得杜家長子仁孝罕見,並不像外界傳言貪財狡詐。

每行過一個井口需毓婉向外拋灑銀元,求諸神野鬼放過杜凌氏前往西方極樂凈土,若毓婉拋灑的錢少了,翠琳便遣丫鬟跑來對毓婉訓斥,「太太問,是不是二少奶奶吝嗇了錢財,所以不捨得扔過路錢?太太讓我告訴二少奶奶一聲,大太太只去一回,可千萬別給親戚們看笑話。」

毓婉被翠琳說得心中憤恨,硬咬住下唇,又抓了一把銀元撒出去。一把把銀元撒在半空落地,叮叮噹噹滾落在人群腳下,杜家喪葬隊伍旁圍了數百名荒民和乞丐蜂擁追搶。

杜凌氏的棺槨在城裡行走又極慢,杠夫雙腳擦著地皮挪動碎步緩緩前進,那些沒有搶到銀元的乞丐一直圍著發殯的隊伍不肯離開,更有甚者還鑽入隊伍纏上毓婉所乘車輛。

此刻本該有個族中爺們出面喝令乞丐們遠毓婉些,奈何杜允威只管在前做戲根本不管後方毓婉為難,衣衫襤褸的乞丐們見無人看管,居然敢仗起膽子撲到車門旁,鬧哄哄的險些將車門拽開來。守得錢罐的素兮嚇得驚聲尖叫,拚命拽住車門才將這些乞丐呵斥走,毓婉見眼前亂鬨哄鬧劇,強壓下眼中熱淚,又抱緊嗷嗷哭泣的思唐:「思唐乖,不要哭,等你父親歸來就會有人庇佑我們母子了。」

素兮在旁聽得毓婉這句話,也落下淚來。

杜瑞達一生行善,更結交廣泛。許多親友聽得杜瑞達原配夫人杜凌氏過世發喪都來發喪路中擺下路祭。通天路上牌樓花圈輓聯掛滿一路,路祭棚中供奉貢品,香爐蠟扦一應俱全,杜凌氏靈柩行至路祭棚子,僧道番尼必然誦經,由杜允威將杜凌氏遺像請至棚內供桌后,由主祭人叩首拜祭,再由杜允威黎美齡和佟毓婉三人下車投遞謝帖,並還禮答謝,而後再上車繼續前進。

路祭過多,毓婉與眾人上車下車來回折騰,身體還未曾休息好的她略有支撐不住,下身更是流血不止,勉強撐著到城門口去掉棺罩,杠夫由六十四人減到三十二人加快速度趕到塋地。下車后,血蜿蜒順腿流下,素兮見了不肯讓毓婉再隨祭奠,「小姐,你先歇歇吧。」

毓婉兩鬢被汗濡濕,回頭虛弱笑笑:「我代允唐送母親最後一程。」

除一撥響器外其它執事已被撤去,僧道番尼也只留一班和尚唱誦地藏經,杜家親友也多在此告退,毓婉隨杜允威黎美齡與他們一一叩謝。

將杜凌氏棺槨入葬完畢,毓婉全身上下已經被汗水濕透,血也沒了尼龍絲襪,眼前虛花發白的她重重的坐回車內,正想喘口氣,翠琳忽從後車走過來,拍了車窗:「毓婉,這路上的路祭似乎並未見到親家,是不是親家見杜家落敗避恐不及了?」

杜凌氏出殯乃是大事,路祭棚第一家就是姻親,黎家由黎紹峰主祭,杜家雖由他害得如此,但禮儀仍是氣死人的周全,而身為杜凌氏親親家的佟鴻仕並未出路祭棚,枉顧姻親的失禮舉動與毓婉頗傷臉面

翠琳嘴角扯了冷笑,隔了玻璃感慨:「莫非親家不肯認你這個女兒了?」

毓婉沉默良久才抬起頭,刺目的剩下陽光使得眼前發黑,雙耳更是發出尖銳鳴叫,若不是翠琳提及父親,她幾乎想不起自己已有大半年未曾見過父親了。

莫非……

********************

記者手記:

我問過周容恆,為什麼事隔這麼多年,周霆琛老人始終不肯與佟老太太聯繫,周容恆對此緘默不語,事件的背後似乎另有許多隱情。

我又發問,是不是在海峽另一端周霆琛老人也已經結婚生子,為了不破壞佟毓婉與杜允唐的半生幸福,他寧願選擇相隔茫茫大海,也不肯與自己心愛女人再見,只需知她還好,就已足夠?

周容恆笑,仍是不肯開口證實我天馬行空的猜測。在周容恆眼中,或許我的問題已經超過他所能告之的許可權,但他仍願意傾聽我對周霆琛和佟毓婉兩人j□j胡思亂想而得出的可笑結論。

不知不覺中,我已融入到這段炮火硝煙中的感情,把自己的選擇也強加給當時的他們。

在見證者眼中,他們是苦戀不能廝守的男女,可在他們自己心中,會不會事情又會是另一番模樣?

周容恆的沉默像極了當年的周霆琛,他喜歡閑來無事就會默默陪伴在佟老太太身邊,就像當年的他陪她,共同走過每一段最艱難時刻……

我有些嫉妒了,嫉妒時間可以帶走她的容顏,卻帶不走他人永遠圍繞身畔的體貼呵護,或許,她才真是世間最幸運的女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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