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啞舍·司南杓
一個人要是有所畏懼,那麼他就不是神,也不是不可觸碰的存在了。
(一)
公元前219年秦始皇二十八年
才剛剛十一歲的胡亥端坐在案幾后,低頭看著案上擺著的一個木勺子,在這個木勺之下,還有一塊中間光滑的木板,周圍還刻著許多方位。
胡亥嘗試著撥動木勺,不管勺子轉動了幾圈,勺子柄總是固定停在一個方位。胡亥感興趣地問道:「夫子,此為何物?」
在偏殿的角落裡,站立著一個高大的身影,對方的臉龐隱藏在陰影處,讓人看不清他的長相和表情。只聽那人徐徐道:「此物名司南,木勺為杓,杓內嵌有磁石。司南之杓,可永指南方。」此人的聲音低沉之中有些尖細,再加之其刻意的拿捏,保持著不高不低的一個聲調,讓人聽起來非常不舒服。
胡亥卻已經習慣了對方的拿腔拿調,他只覺得透過窗欞射入偏殿中的陽光有些刺眼,微微眯起雙目喃喃自語道:「司南司南,司乃掌管承擔之意,南方不是一般的方位,司南……可這木勺,所指方向根本不是南面,而是東面……夫子,這司南杓定非凡物吧?」胡亥年紀雖小,但也知道自己這個不怎麼搭理他的夫子,主動送到他面前的東西,肯定不是普通的物事。雖然這土黃色的木勺看上去平凡無奇,只是非常光亮潤澤,包漿鋥亮,一看就是年頭久遠。
「《周易·說卦》曰:『聖人南面而聽天下。』自古以坐北朝南為尊位,故天子諸侯見群臣,或卿大夫見僚屬,皆面南而坐。」
趙高說到這裡頓了頓,隱藏在黑暗中藏著近乎妖邪魅力的雙目閃了閃,才平淡地續道:「帝位面朝南,故代稱帝位。此司南杓是自趙國王宮收繳而來,旁人皆以為此物失靈,但臣則認為,此物所指的,是帝君的位置。」
「啊!無怪乎勺柄指向東方!」胡亥合掌大笑,因為他的父皇秦始皇正去泰山封禪東巡,正是東方。胡亥愛不釋手地撥弄著面前的司南杓,天真無邪地仰頭問道:「夫子,此物為何不進獻給父皇?」
趙高的唇角在陰影中緩緩地勾起一抹冷笑,口中依舊是毫無起伏地淡淡道:「陛下求長生不老葯,豈能容此物存在?若是某一天,此司南杓不再指向他,而是指向你的兄弟之一,那又將如何?」
胡亥撥動著司南杓的手一滯,木勺滴溜溜地在木板上轉了幾圈,依舊分毫不差地停在了正東方向。
「臣遍查典故,推測此司南杓怕是商紂王所有。也正因為此物當日所指西方,商紂王才囚禁西伯侯姬昌,殺其長子伯邑考。只是商紂王依舊未下狠心,伯邑考之弟姬發滅商,史稱周武王。」趙高這番話說得極慢,但每個字都說得極清晰,確保一字不漏地傳到胡亥耳中。
胡亥年幼的心裡泛起一股足以噬骨的寒意,但卻又像是著了魔一般,一遍又一遍地撥動著面前的木勺……
「而此物……不止可以……指向帝位……還可……」
胡亥從夢境中驚醒,獃獃地看著白花花的天花板,許久都沒有回過神。
到底夫子後面說的是什麼呢?不管夢到這樣的場景幾次,後面的話一直模糊不清,斷斷續續的……好像是遺忘了很重要的一件事一樣……
看來,他確是聞久了可以影響人夢境的月麒香,越來越多地回憶起那些記憶中非常久遠的歲月了。
因為他,真的不想清醒過來。
胡亥撐著身體坐起身,赤色的眼瞳在屋內環顧了一圈,果然如他入睡前一般,冷冷清清。
他又一次,被皇兄拋棄。
他又變成了一個人。
儘管已經過了半年,但他依舊不肯認清這個事實,每日都沉浸在月麒香中不可自拔。
鳴鴻就站在他床前的衣架上正閉著眼睛睡覺,怕也是因為這室中濃郁的月麒香,也不知這小東西能夢到什麼。
胡亥側著頭髮呆了許久,這才起身熄滅了點燃的香篆,打開空調換氣。當室內濃郁的香氣轉淡時,小赤鳥便動了動腦袋清醒了過來,它先是用嘴喙梳理了一下翎羽,自覺得無可挑剔了,再撲棱著翅膀飛起,落到了自家少爺的左肩上站好,主動蹭臉求撫摸。
胡亥抬手給它順了幾下毛,順滑柔軟的羽毛在指尖劃過,略略撫平了他浮躁的心。
「只有你還在我身邊……」胡亥低語道,銀白色的眼睫毛蓋住了他赤色的眼瞳。
小赤鳥歪著頭一副呆萌樣,看到它的主人走向桌邊,便搶先一步跳了上去,用尖尖的嘴喙撥動著桌上的那個奇怪的木勺子。木勺在光滑的木板上不斷轉動著,像是永遠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胡亥怔怔地站在桌旁,他從第一次開始做之前那個夢境的時候,就把這個司南杓從一個古墓之中翻了出來。可是司南杓根本沒有所指的方向。
有可能是這個時代已經沒有了真正的帝君,也有可能就是皇兄完全放棄了稱帝的念頭。
這也就是皇兄消失的原因嗎?
胡亥捏緊了雙拳,他已經等了半年了,甚至怕皇兄突然出現在家門口,這半年來極少離開過,生怕就這樣錯過。
但好像,這一切都是他的一廂情願。
小赤鳥正興緻勃勃地撥動著司南杓,卻忽然發現自家少爺抓起一旁的黑傘,大步地朝門外走去。它連忙張開翅膀,趁著門關之前追了出去。
一人一鳥沒有注意到,在桌子上滴溜溜轉著的司南杓,忽然間速度變慢,緩緩地停了下來……
(二)
公元前218年秦始皇二十九年
初具少年模樣的胡亥一手撐著下頜,一手隨意地撥弄著面前的司南杓,百無聊賴地看著木勺每次都停在西邊的方向。
父皇東巡迴來了,此時定是在暖閣理政,而皇兄今日恐怕也不會在書房讀書,也會跟著去旁聽。就連夫子恐怕也會隨侍在父皇身側,就像上次東巡。
也許下次,他也可以求求父皇,也帶他一起去東巡?
司南杓在光滑的木板上滴溜溜地轉著,形成了一道圓形的殘影,旁邊伺候的孫朔看他心情不錯,低聲輕笑道:「公子是最喜歡這司南呢,每天都要玩上一陣。」
胡亥卻刷地坐直了身體,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瞳眯了眯,不辨喜怒地沉聲問道:「有那麼明顯嗎?」他雖然現在年紀還小,但卻已經有了公子的派頭,小臉蛋嚴肅起來,倒是有幾分威嚴的架勢。
孫朔自小就伺候胡亥,對自家小公子的脾氣性情那是無比了解,雖不知這司南有何深一層次的用途,但依舊恭敬地垂頭稟報道:「公子的偏殿甚少人能隨意進出,除臣外,無人能知。」
胡亥靜靜地看著司南杓再次停在了西邊的方向,卻再沒有伸出手去撥動它。
他是父皇最喜愛的小公子,不光是因為他出生的當月,父皇便吞併了韓國開始統一大業,也不僅僅是因為他長得俊秀可愛,而是他知道怎麼討好父皇,知道自己應該去扮演對方需要的角色。在他之後,也陸續有幾位弟弟出世,但忙於戰事和內政的父皇,連一眼都懶得去看,更別說給他們排序齒了。所以咸陽宮中名正言順最受寵的小公子就只是特別指他。
他知道父皇只是想要一個父慈子孝的典範,若是他做不好,那麼完全可以換另外一個,畢竟他還有二十多位兄弟當候選者。
所以他只能竭盡所能地努力著,父皇不讓他看書習字,不讓他習武騎射,他就只能在皇兄的書房外偷聽,在皇兄的習武場外旁觀。這些小動作都是父皇能夠容忍的,他也一直試探著父皇的底線。
但他已經太過於依賴這個司南杓了,因為他可以通過這個司南杓,準確地知道父皇的位置!
胡亥呆在了當場。
他以前是太小,完全不知道這個司南構的深層用途,他只是單純地對父皇有著孺慕之情,每天撥動司南杓幾下,確定父皇的位置,就可以想象得出他在哪座宮室或者在宮外哪裡出巡,在勤政為民還是朝天祭祀。而且若是離得近的話,他就會很恰巧地出現在父皇的必經之路上,完美地演上一出父慈子孝的戲。這也是二十多位兄弟之中,至今依舊是他最受父皇寵愛的原因。
而這次父皇東巡歸來,他曾經聽孫朔傳回消息說,在博浪沙曾有韓國丞相後裔遣大力士投逾百斤的大鐵鎚刺殺父皇,幸好父皇早有防備,所有車駕都是一模一樣。刺客無法分辨哪輛車是父皇所乘,最後幸中副車,虛驚一場。
但若是那個叫張良的韓國後裔,擁有這個司南杓又該如何?父皇的行蹤豈不是暴露得徹徹底底?
父皇豈能容忍這世間居然能有此物的存在?
胡亥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雖是年幼,但卻並不代表他如同表面上的天真幼稚。再往深處思索,他的夫子趙高,為何會把這樣一件若是被父皇發現、就會帶來滅頂之災的東西送給他?
趙國皇宮收繳而來……趙高……
胡亥回憶著趙高把司南杓交給他時所說的話,那趙高並不是武將,卻戴著趙武靈王青絲系緄雙尾豎武冠。
一個近臣可以戴得起趙王的武冠,而這個人又姓趙,難道是巧合嗎?
那就完全可以推測出,這司南杓本來就是屬於趙高的,而趙高應該就是趙國的王室子弟,因為很早就通過司南杓認出了父皇就是天命所歸的帝君,所以才一直甘心服從。
但為什麼他現在又不再用了?而是送給了他?
一旁的孫朔憂慮地看著胡亥,不理解為什麼自家小公子的臉色一下子就變得陰晴不定。
「孫朔。」許久之後,胡亥才開口打破了偏殿內的寂靜,他的聲音因為緊張而變得嘶啞,「把這個司南杓收起來吧,不要再讓我看見。」
「……諾。」
胡亥睜開雙眼,入目的再也不是熏香繚繞帷慢飄動的殿室,而是車水馬龍嘈雜喧鬧的現代。
熾熱的太陽光被頭頂上的大黑傘遮擋住了大部分,但依舊讓他的身體有些難熬。
身後刺耳的喇叭聲不斷,胡亥才意識到他居然正在馬路中央發獃,連忙快走了幾步避到了人行道,站在了摩天大樓的陰影處。周圍路過的行人注意到他肩上的小赤鳥,和他藏在風帽中露出的些許銀色長發,頻頻回頭,但也僅限於此。更多的人都目不斜視,匆匆忙忙地奔走在大街小巷間,他們都有著自己的生活,對待陌生人頂多就是多看兩眼罷了。
但這樣的社會令胡亥異常的不適應,分外讓他體會到什麼叫格格不入。
若不是皇兄醒來后非要堅持住在這座城市繼續那個醫生的職業,他一定會勸皇兄搬到與世隔絕的地方去。
胡亥閉了閉赤色的雙瞳,想起剛剛回憶的片段,但事實上,他連孫朔的面目長得是什麼樣子都不大記得了。他父皇的、趙高的臉容,也都在漫長的歲月中變得模糊不清,就連皇兄原本的樣子,他也記不太清了。
歲月真的是非常可怕的東西,會把世間所有的物事都變得面目全非。
他這樣的堅持,究競到底值不值得呢?
皇兄拋棄了他,就說明不再需要他……
那他苟活在這個世間,究竟還有什麼意義呢?
胡亥舉著黑傘,慢慢地沿著商業街往裡面走去。
他決定最後再努力爭取一次。
(三)
陸子岡愕然地眨了眨眼睛,懷疑面前這個大大方方推門而入的傢伙,其實是一個幻影。
胡亥平靜地收起黑傘,對櫃檯里那個驚訝得張大了嘴的啞舍代理掌柜,慢條斯理地說道:「我想要借用洛書九星羅盤。」
「你怎麼知道……啊!不對!我這裡根本沒你說的這個什麼羅盤!」陸子岡摸了摸鼻子,拙劣地撒著謊。
胡亥瞥了眼牆壁上依舊掛著的黃金面,覺得老闆把啞舍丟給陸子岡和醫生這兩個不靠譜的傢伙實在是太暴殄天物了。他雖然這半年來足不出戶,但依舊可以用黃金面偷窺得到這裡究竟都發生了什麼。
當然,他也沒必要把這事交代出來。
陸子岡看著銀髮赤瞳的胡亥緩緩地在櫃檯前坐下,一舉手一投足都詮釋著什麼叫完美的貴公子,沒由來地感覺到一種撲面而來的壓迫氣勢。這種連呼吸都覺得局促的感覺,讓陸子岡覺得非常不自在。偷瞄了一眼彷彿知道一切的胡亥,陸子岡只好老老實實地說道:「確實有這個羅盤,你借去做什麼?是想找你的皇兄?」
說到這裡,陸子岡停頓了一下,斟酌了一下詞語,小心翼翼地說道:「醫生已經回到他自己的身體里,也許你皇兄他……」陸子岡沒有繼續說下去,因為他發現胡亥的表情難看至極,本來就沒有血色的臉容白得像一張紙。
「我知道。」胡亥卻出乎意料地冷靜。他獨自煎熬了半年,什麼最壞的情況都想得無比透徹了。之前的日子他沒有皇兄一樣也可以過,所以他只是想要知道事實真相,斷了自己的念想。
陸子岡攤了攤雙手,無奈道:「雖然我們目標一致,都是找人。但洛書九星羅盤一個月只能啟動一次,而且還是要碰運氣,不一定就能穿越回半年前。這個月算好的日子正巧醫生有緊急手術,錯過了,要是下個月你還沒有改變主意的話,我們可以一起結伴。」
胡亥緩緩地點了點頭。
「所以,留個聯繫方式?等我算好下個月可以啟動的良辰吉日,才好聯繫你啊?」陸子岡已經沒有最開始時的局促了,目光掃過胡亥全身上下,覺得這個胡少爺恐怕根本沒有手機。
「不用,我會來找你的。」胡亥從口袋裡掏出兩塊東西,放在櫃檯上,淡淡道,「這是謝禮。」
陸子岡的目光一下子就定住了,許久之後才伸出手去,把那兩塊物事拼在一起。
這是那塊碎掉的白玉長命鎖。
「師傅!你確定就是在這裡嗎?」
在啞舍店鋪的對面,有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正蹲在牆根底下竊竊私語。小的那個渾身髒兮兮的,就像是個小乞丐一般,商業街的人流量很大,路過的行人時不時還會在他面前扔下幾塊硬幣。但若是有人稍微把注意力轉到這孩子旁邊同樣衣衫檻褸微低著頭的長發青年人身上,反而會更加同情心大發,說不定會掏包再扔下幾塊錢。
唉,一個被拐賣兒童和一個瞎眼破相的青年,要不要發微博來個救助活動呢?喏,這個青年還在玩蛇?果然是街頭藝人嗎?那條小白蛇看起來好可愛啊!
「師父!師父!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湯遠毫無師徒尊卑的概念,扯著自家師父的耳朵不滿地嘮叨著。
那青年從身前蛇簍里抽出手,隨意地抬了下頭,就這樣一剎那,旁邊就已經有路人看清楚了他的臉,瞬間倒抽氣的聲音此起彼伏。
不同於身上衣衫臟污,這名年輕男子的臉容極為乾淨,丰神俊朗,長眉白膚,就如同是一幅清麗淡雅的水墨畫般雋秀無雙。只是他的眉心之處,有一道猙獰的暗紅色疤痕,完全破壞了他的面相,令人唏噓惋惜,而且他雙目之上蒙著一塊黑布條,顯然是眼睛有礙,已然瞎了。
但這樣的男子,即便是隨意地箕坐在牆角,滿身塵土,長發曳地,也絕對遮不住渾身卓爾不群的氣質光彩。還有人注意到這青年身上破爛的衣衫,竟是一件奇怪的道服,看不清原本顏色的湖紗道袍,交領大袖,還綉有周易的八種卦象,用一種神秘的方法排列著。
「你二師兄不在。」這名年輕的道人微微地嘆了口氣,難掩面上的失望,「我就說我們下山的日子不是黃道吉日,要再算算卦象你又等不及了,唉。」
「什麼?!居然不在?你確定?」湯遠頓時暴跳如雷,他們師徒倆容易嗎?從大山裡足足走了半年多才到了這大城市,費盡千辛萬苦,經歷都可以媲美唐僧去西天取經了!結果居然告訴他想找的人不在?
湯遠急吼吼地追問道:「你看清楚了嗎?那店裡不是有兩個人嗎?都不是我二師兄?」湯遠知道這便宜師父雖然沒有睜眼,但確確實實是能看得到的。喏,換句時髦的話,應該是用什麼靈識感應到的。
「都不是啊。」撫摸著蛇簍中爬出來纏繞在他指尖的小白蛇,年輕的道人也很悵然。他感到封印趙高的封神陣被破了之後,第一反應不是前去了解情況,而是想要找其他人推卸責任。畢竟他生性懶惰,早已經不復年輕時的熱血了。不用多想他就決定,能接手這爛攤子的自然是他的二弟子。
沒錯,他一直都知道他二弟子還活著,但卻沒讓對方知曉過自己的存在。
湯遠焦躁地扒拉了兩下許久沒剪的頭髮,脾氣不好地嘟嚷道:「那我們現在怎麼辦?切,還以為見到二師兄。能蹭頓大餐吃呢!」
「只好回去吧,這半年都沒出過什麼亂子,應該不會發生什麼意外吧。天道自有其運轉的規則。」年輕的道人輕咳了一聲,很不負責任地表示他什麼都不管了。
「你是說……我們……原路……返回?」
湯遠一個字一個字地從牙縫裡逼出來,整個人都不好了。本來他就不應該對這個便宜師父抱什麼太大希望,來找這個素未謀面的二師兄,恐怕也是想把那個什麼燙手山芋丟出去。現在丟不出去了,乾脆就拍拍手當沒這一回事?任憑這山芋啪嘰一聲掉在地上也無所謂?
而且這一路他們,基本上就是一段一段路坐大巴或者直接走過來的!更悲催的是這個吃貨師父還走一路吃一路,而且居然還不帶足夠的錢,當真是兩袖清風!他們連旅館都沒去住過!睡得最多的就是天橋底下!現在竟然還告訴他要這樣原路返回?!
湯遠覺得自己當真是誤上賊船,他這個年紀應該是每天無憂無慮地背著書包上學校!而不是跟著這精神有毛病的師父四處流浪啊喂!
年輕的道人無辜地眨了兩下眼睛,用一種很無奈的語氣喟然道:「沒辦法啊小湯圓,誰讓最近幾十年,到哪裡做什麼事都需要一個什麼叫身份證的東西,無證寸步難行啊!你以為我想在山中隱居嗎?什麼都吃不到……」最後抱怨的話語在小徒弟怒其不爭地目光下慢慢變低,化為口水吞咽下肚。
「你不是早八百年就辟穀了嗎!還惦記什麼吃啊!」湯遠憤怒地咆哮著。
小湯遠的咆哮聲讓剛剛邁出啞舍店鋪的胡亥下意識地朝這邊看了一眼,但隨後也沒太在意地打起黑傘離開。
只是剛走了兩步,他忽然想起來那個被小孩子拽著領子一臉無奈的年輕人,好像有些面熟。
胡亥回過頭去,原本那個有著一大一小兩個人影的牆角已經空無一人,連地上的硬幣也被拿走了,消失得一乾二淨。
(四)
公元前210年秦始皇三十七年
已經及冠的胡亥獨坐在車駕之中,他的面前有個沒有打開的錦盒,在錦盒之內放著的,就是那個司南杓。
自從孫朔死後,胡亥換了好幾任的內侍,每一任都被他喚作孫朔,可惜再沒有一個人能像最開始的那個孫朔一樣,把他照顧得無微不至。這個司南杓當初是讓孫朔收了起來的,但在這回隨父皇出巡前,他現在的內侍清理私庫的時候發現了,他也就隨手帶了出來。
只是帶了出來,他還一次都沒有打開過。
因為他逐漸已經認識到,自己和皇兄的差距有多麼大。即使父皇駕崩,也肯定是皇兄繼承帝位,雖然後者現在被趕到邊疆上郡去修長城了,但朝野上下的大臣們都不是瞎子,除了沒有正式頒布詔書冊立大皇兄為太子,扶蘇一直都是作為繼承人來培養的。
胡亥越來越了解自家父皇了,年幼時期的仰慕欽佩,逐漸也轉化成了不屑、輕蔑。雖然表面上他什麼都沒表現出來,但他知道父皇已經慢慢地老去。不立皇兄為太子,那是父皇他依舊覺得自己可以求得長生不老葯,掌控著大秦江山千萬年。發配皇兄去邊疆修長城,說得好聽是讓皇兄去軍中歷練。事實上還不是怕他自己出巡的時候,皇兄在咸陽收攏人心提前登基?
父皇他在怕死,怕被兒子奪權。
一個人要是有所畏懼,那麼他就不是神,也不是不可碰觸的存在了。
胡亥的嘴角勾起一個嘲諷的弧度,他並不是不想坐上那個位置,也不是不想把那塊象徵著皇權的和氏璧握在手中,但他也不得不承認,皇兄比他更適合。
這些年來,他暗地裡不斷地刺探比試,本來就不太強烈的自信心更是被打擊得體無完膚,想要登上那個寶座已經成為了他畢生的執念,但他也知道這單純是想贏過皇兄罷了。
不一會兒,車隊停了下來,他起身去父皇的車駕前請安,卻被內侍恭敬地駁回了。帶著疑惑,胡亥重新回到自己的車廂中,鎖緊了兩道俊眉。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已經是兩天沒有看到過父皇露面了,而且據說父皇就在他前面的那個轀涼車中,由親信內侍做陪乘,每走到休憩的地方,就獻上飯食,隨行的百官像平常一樣在車外向皇上奏事,轀涼車中照常降詔批簽。
他曾經看過字跡,確實是父皇的親筆,但這一連兩日都沒有見到過父皇,而且連聲音都未聽到過,這讓胡亥有些憂心。畢竟在這之前,父皇一直都病著。
是啊,父皇再強大,也是一個普通的人,會生病,會衰老,會死去……
胡亥摩挲著錦盒的邊緣,下意識地打開來,而其中司南杓的指向,卻讓他大吃一驚。
那是西北的方向。
他們這一列車隊,都是由東向西的方向平直行進的,就算父皇又故布疑陣,那也應該不會脫離車隊的範疇才對。
應該是這司南杓很久不用,壞了吧?胡亥不信邪地反覆撥動了幾次,每次司南杓停下來的時候,都指向西北。
上郡!皇兄被發配的上郡不就是西北方向?
胡亥的胸中一片冰涼,皇兄已經隱隱成為帝君,那麼父皇呢?
一連兩日都沒有聲息,難道……已經駕鶴歸西?
這個想法剛剛浮現在腦海,胡亥就覺得腦袋嗡地一聲,猛然間甚至連眼前的景象都看不見了。他雖然早就預料到會有這麼一天到來,卻完全沒料到居然這麼快。
他甚至連走下馬車,去父皇御攆中求證的力氣都沒有,癱坐在那裡,大口大口起喘著氣。
那是他的父皇,雖然他心中隱隱地有著怨氣,但那是從小一直寵著他的父皇,一直庇護著他長大……
渾渾噩噩間,他身下的馬車又開始顛簸地前進起來,也許過了很久,也許過了不長時間,胡亥一直抱著錦盒目光渙散地發著呆,直到一個毫無起伏的平板聲音響起。
「看來,你這是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胡亥的雙瞳慢慢對上了焦距,這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趙高上了他的車駕。外面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車廂中也被點燃了燈火。趙高依舊穿著一襲五彩魚鱗絹深衣,頭上戴著青絲系緄雙尾豎武冠,即便這些年已經成了父皇身邊的大紅人,也完全沒有露出半點頤指氣使囂張跋啟,反而越發地面無表情,令旁人一見就噤若寒蟬。
這時,胡亥才意識到趙高剛剛在跟他說什麼,頓時冷汗就下來了。他張了張唇,卻發覺喉嚨乾渴得發癢,居然連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趙高也不以為意,繼續操著他那標誌性的平板聲音,平鋪直敘地淡淡說道:「皇上在十日前病重,曾經寫過一封手書給大公子,但這封手書一直在吾手中,並未發出。」
胡亥打了個寒戰,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卻完全不懷疑他說的是假話。因為趙高現今是中東府令兼掌印璽事務,所有文書都要經過他的手蓋印璽,做一些手腳是完全可以的。
趙高的面容在跳動的燈火映照下,顯得晦暗不明,他看著胡亥片刻,徐徐道:「皇上屬意大公子繼位。」
胡亥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他很早就看清楚了,不是嗎?他心中雖然悵然若失,但卻不可否認地鬆了口氣。大亂之後,最適合休養生息,大秦在崇尚儒家學說的皇兄治理下,一定會更加國泰民安。
趙高低下頭把玩著自己保養得完美的雙手,不咸不淡地續道:「現無人得知此事,天下大權盡在吾手中,吾想讓哪個公子當皇帝,哪個公子就可以當。制人與受制於人,怎可同日而語?」
胡亥嚇了一大跳,連手中的錦盒都沒能拿穩,跌到了他的膝蓋上。司南杓從錦盒中彈了出來,在竹席上翻滾了幾圈,正好滾到了趙高的身邊。
腦海中剛剛形成的大秦未來立刻碎為齏粉,胡亥極為聰明,自然知道趙高的言下之意,隨父皇巡遊的公子,就只有他一個。
沒有人會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保持理智,胡亥也不例外。
他已經無法剋制地開始想象若是他登墓……但他完全想象不出來,皇兄匍匐在他身前自稱臣的畫面,這完全就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胡亥抿了抿唇,許久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喃喃道:「廢兄長而自立,是不仁;不遵父皇詔命,是不孝;己身才識淺薄,勉強登基,是不能。天下人皆非昏庸之輩,豈能不知其中另有內情?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向列祖列宗交代?」
趙高妖冶的雙目精光閃閃,神態從容自通道:「亥兒,汝會如吾所願。」
「夫子就算逼孤也無用,勿需多言。」胡亥拒絕得無比艱難,他確實知道趙高所說的事情大半可以成功,但他必須要想到,若是這樣做了,他以後又該如何去面對自家皇兄。或者再見面的時候,就是兵戎相見,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趙高這次沒有說話,他直接撿起了掉在他身邊那個司南杓,從錦盒裡撈起了那塊木板,重新擺在了案几上,然後伸手撥動了一下。
司南杓滴溜溜地轉著,胡亥木然地看著那一道道殘影,卻在司南構停下來的那一刻猛然睜大雙目,滿臉的不可置信。
因為這枚司南杓的勺柄,指向的不再是西北方,而居然是他。
胡亥不信邢,不斷地重新撥動木勺,而不管他怎樣撥動,不管他怎麼換位置,司南杓依舊是隨著他的身形變換而轉動。
「夫子……汝做了何事?」胡亥汗如漿涌。他已經猜測到了趙高做了什麼,恐怕在父皇給扶蘇寫手書遺詔的時候,夫子就做了什麼手腳。他的皇兄……不會真的就這麼死了吧?胡亥依舊抱著一絲希望,希冀地抬起頭看著他的夫子。
「吾做了何事?」趙高玩味地挑高了眉梢,他略略把身體前傾,靠近了他這個最疼愛的弟子,一字一字陰森森地緩緩說道:「吾來並非徵求汝之意願,而是告知矣。」
胡亥緊緊地盯著趙高,只覺得此時在這個陰暗的車廂中,夫子就如同地獄之中爬出來的惡鬼。
在巨大的恐慌和懼怕的情緒把他淹沒之時,胡亥卻忽然想到了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
這麼多年以來,他的這個夫子,好像相貌完全沒有變過……
太陽已經西移,繁華的商業街上有些店家都已經亮起了五光十色的霓虹燈。
胡亥已經收起了黑傘,緩步走在回家的路上。小赤鳥早就已經等不及先飛走回家吃食去了,反正家裡的窗戶開著一扇,它能找到回家的路。
不過,他怎麼又想起來了那一幕呢?那是他這麼多年來一直拒絕回想起來的噩夢。
以至於他現在對夫子的印象,就是那張在昏暗跳動的燈火下,宛若惡鬼的臉孔。
胡亥低頭咬著左手的大拇指甲,焦躁的心情快要把他逼瘋了。
不行,不能再用月麒香了,沒有回憶起來多少與皇兄相處的點滴,反而每次都會回想到那個夫子的事情。
是的,已經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那個人,早已經化為塵埃。
胡亥繼續埋著頭往前走著,卻發現在他的視線里,突然出現了一雙鋥亮的黑皮鞋,就直接堵在了他的面前。
胡亥皺了皺眉,他就討厭這樣混亂的世界,肯定又是哪個不長眼睛的小流氓攔街找茬了。他連頭都沒有抬,直接想要往旁邊繞過去。
但那人也換了方向,依舊堵在他面前不肯讓路。
胡亥冷冷地抬起頭,卻在那一剎那僵直在了當場。
他早就已經忘記了那個人的臉容,但乍然之間相見,存封的記憶就像是被驟然打開的潘多拉魔盒一般,瞬間就席捲了他的腦海。
那個人依舊擁有著妖冶的雙目,說話依舊也是那樣的毫無起伏無比平板。
「呦,找到你了」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