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隔天早上，若曦接到了宋允兒的電話。
「很抱歉，昨天晚上吃飯的時候你都沒有說話，你一定怪我擅作主張。」一開始宋允兒就坦承自己的錯誤。
「沒關係，反正只是吃飯而已。」若曦的口氣很平淡。
「你生我的氣嗎？」
停了一會兒，她才答：「不會。」
「就算不會，我還是要對你說抱歉，因為做出這件事情，我的確是比較考慮阿雋的立場。」
她沒有回答。
「我知道你不明白我說的話，我的意思是，」她頓了頓，然後才接著往下說：「我與阿雋畢竟是青梅竹馬，我很了解阿雋，他不是一個不負責任的男人，如果要他不負責任，我想會比殺了他還要讓他難過。」她說。
若曦沒有反應。
「你不相信我的話嗎？」宋允兒問。
「我不知道你想說什麼。」
「我是說，阿雋他其實很想對你負責任，從他將你的畫引薦到超市陳列，就能看出端倪。既然你跟阿雋訂過婚，你一定也了解他，難道你真的一點都看不出來，他有多麼想要補償你嗎？」
若曦垂下眼，過了半晌，她淡淡說：「你錯了，我並不了解他。」
宋允兒愣住。「就算你以為不了解好了，但我認為他是一個負責任的男人，難道你不這麼想嗎？」
「我們已經分手，我怎麼想，並不重要。」若曦答。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覺得你們之間有很深的誤會。」宋允兒說：「若曦，雖然我跟你認識的時間不久，但是我想我也有一點了解你，你是一個很善良、很體貼的女孩子，我沒有說錯吧？」
若曦沉默。
「你不說話，那我就當你承認我的『了解』了。所以，你既然不是冷漠的人，阿雋也不是不負責任的男人，那麼為什麼分手之後，你們不能做朋友呢？」
若曦依舊不說話。
宋允兒嘆了一口氣。「我知道，兩個人分手，一定有很多無奈的原因。但是畢竟你已經懷孕，你們之間有剪不掉的關聯，那麼是不是可以有做朋友的可能，讓阿雋可以幫助你，甚至照顧你的生活？」
若曦欲言又止，片刻后，她淡淡地說：「我已經答應過他，我們還是朋友。」
「這是你的真心話嗎？」宋允兒說：「我不覺得你真的這麼想，你只是口頭上勉強答應，其實你並不打算跟他聯絡，對不對？」
若曦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才回答：「很多事情我不知從何說起，所以，很抱歉，你的好意恐怕很難成真，因為現實有太多困難，也許真的是因為我自己的問題，現在，我沒有辦法跟他做『朋友』。」她坦承。
「難道阿雋犯了很大的錯，讓你無法原諒他？」
「不，犯錯的人是我。」她喃喃說，苦澀地微笑。「也許可以說，沒有任何人犯錯，感情的事，本來就沒辦法以理性看待。」
「我不明白……」
「我很難跟你解釋。不過你的好意，我會放在心底。其實，既然同意在超市展出作品，我已經在試著調整自己了。」
宋允兒帶著歉意說：「抱歉，我無意介入太深，我也尊重你的決定，只是，你們的情況看在我這個局外人眼底，很有感觸，所以大膽的做了與自己不相干的事，實在很唐突，但我只是希望，你們都能因為更坦承而得到釋放。」
因為更坦承而得到釋放？若曦苦笑。
「謝謝你，你不必抱歉，畢竟你是朋友，你想為我們做一點事情，我不會怪你。」
宋允兒鬆了一口氣。「真的嗎？本來我實在很擔心，你會因為我自作主張，因此不再跟我聯絡。」
若曦笑了笑。「再怎麼無奈，我都不能怪你。一個人總比怪一個人好，不是嗎？」
宋允兒愣住，然後勉強笑答：「是這樣沒錯。」
若曦看了牆上的時鐘一眼。「對不起，今天我打算到戶外寫生，我要出門了。」
「好，那改天再聯絡。」
「好。」
掛了電話，宋允兒還握著話筒，陷入沉思。
放下話筒，若曦背起畫具，準備到戶外寫生。
以往很少有時間可以這麼做，但這段日子以來，她改變了許多，從喜歡畫人物變成喜歡寫景，這樣的改變，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
剛搭電梯到樓下，她就看到一部眼熟的車子停在公寓門口。
利人雋站在門外，看起來正準備按電鈴。
他看到若曦，原打算按電鈴的手慢慢收回。
「要出去？」等她走出公寓外，他問。
「對。」
「我正打算上去找你。」
「有事嗎？」
「你想去哪裡？我送你去。」他說。
「我——」
「讓我送你！」他堅持，在她未開口拒絕之前。
她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說：「我要到戶外寫生，你有時間嗎？」
「有。」他回答，臉上有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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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找我，究竟有什麼事？」在車上，她問他。
「如果沒有事情，就不能找你？」
她看了他一眼。「你知道，你沒有必要為我做什麼。」
「我不否認，我的確想為你做什麼，但是，就算我想為你做一些事情，也要看你願不願意接受。」
「對，你說得對，我不願意接受，因為沒有接受的理由。」她說。
他吸一口氣，再緩緩吐氣。「我知道，要打開你的心房很難，但我一定要試著這麼做。」
「為什麼突然要打開我的心房，我並不認為你欠我什麼。」她木然地說。
「昨天晚上，允兒安排我們兩個人一起吃飯，」他突然對她說：「也許你認為，是因為她的原因，所以今天我才突然來找你。」
她沉默。
「也許有一部分是因為如此，」他邊開車，邊對她說：「她這麼做確實提醒了我，應該為你做更多事。但她希望我照顧你，並不是我今天來找你的原因。我來找你，只因為我本來就想這麼做，雖然我知道你不需要我的照顧。過去我尊重你的意願，但現在我卻感覺到，尊重並不一定是最正確的做法，因為我的尊重並不能讓你快樂，那麼我就應該堅持原則，按照我的方法去做我應該做的事情。」
若曦瞪著前方，沒有出聲。
他從後照鏡中看她一眼。「所以，從現在開始，不管你願不願意，我都會照顧你。」
她垂下眼。
過了很久的時間，她彷彿在考慮著他的提議。
過了許久，她終於對他說：「無論你想做什麼，都無所謂。但是，就算你想積極做一些什麼，都請持續到孩子出生就好。」她轉頭瞪著窗外，冷淡地這麼對他說：「畢竟我有自己的生活要過，你的存在，反而會幹擾我想要重新開始的新生活。」
他的眸子閃了一下。
「好，」過了豐晌，他說：「那麼你答應我，在這段時間內，不要拒絕我的任何好意。」
瞪著退逝的風景，若曦沉默了一會兒……
「你跟她是什麼樣的關係？」她忽然問。
「你說什麼？」他的眼色變得混沌，晦暗不清。
「你們不只是青梅竹馬吧？」她看著他問，語調很平淡，妤像只是朋友之間關心的問候。「昨天她那麼做，你沒有生氣，態度也沒有變得冷漠，你對她，好像有一種特別的寬容。」
「我已經說過，我來找你，跟她沒有關係，這是我本來就應該要做的事。」話說完，他自己像是也清楚，這樣的回答太過於避重就輕，於是他接下說：「我跟允兒就只是青梅竹馬，至少現在，就只是這樣而已。」
她看了他半晌。
一直到他慢慢回眸，深濃的目光對上她的眼睛。
他的眼底，有一團濃得化不開的黑霧。
「好，我答應你。」她終於承諾，仍然望著他教人看不透的眼睛。
「你——」
「我答應你，懷孕這段時間你可以照顧我，但是你也要答應我，等孩子生下來，我們對彼此就再也沒有義務，你不必關心我的生活，我也不會再接受你的關心。」她一字一句地說，表情冷淡。
這就像成人的承諾。
他注意到，她的反應與從前已經有了明顯的不同，她不再是青澀的女孩，已經是成熟的女子。
「今天我會陪你到戶外寫生，一直到你畫夠了，想回家為止。」他只是這麼回應她，語調卻更低柔。
若曦不再說什麼。
諷刺的是，過去他們還在一起的時候，她永遠得不到的、如此奢侈的陪伴，現在分手，卻因為虧欠，她才擁有他所施捨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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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出若曦產檢的時間，這一天，利人雋一早就開車到若曦的公寓。
「我可以自己去產檢，你還要上班，不必陪我——」
「我既然來了，就讓我陪你去。況且我從來沒有陪你到醫院產檢，我很想陪你一起去。」
他這麼說，讓若曦不能拒絕他，畢竟他是孩子的父親。
若曦終於點頭，同意他一起到醫院，陪她產檢。
但是在診療室外面，若曦又與他有不同意見——
「你不必陪我進去，我已經習慣一個人看診。」她對也要一起進診療室的他說。
往日只有母親會陪她一起進診療室，上回程克勤陪她到醫院，也只是在外面等候。
「讓我陪你進去，如果只陪到門口，就失去我跟你一起來的意義。」他說。
「可是——」
「你不要再說了，我一定要跟你進去，今天就讓我完整的陪你一次。」他堅持。
若曦只好讓他一起進去。
在診療室的等候處，等待前一名看診的准媽媽時，年紀已有一把的護士看到又高又帥的利人雋就笑出來，因為護士跟若曦已經熟了，就故意說：「終於等到爸爸出現了！爸爸早該出現了，每次都讓媽媽自己一個人來，實在太不應該了！」
氣氛一時尷尬……
若曦屏息，當下不知如何回答。
「都是我的錯，是我不對，以後的產檢，我都會陪她一起來。」利人雋接過話，與護士對答。
不僅如此，他甚至伸手攬住若曦的腰，轉頭對她微笑。
在護士面前，若曦全身硬哽，竟然臉紅了。
「知道不對，那以後就要對媽媽更好才行喔！」護士進一步揶揄。
「我會的，以後我一定會對她更好，我向護士小姐保證。」他笑著說。
這話逗得老護士很開心。
前一位準媽媽正好看完走出來，若曦忽然站起來，自顧自地匆匆奔進簾后找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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產檢后，利人雋送若曦回家，在車子里，若曦對他說：「對不起，我不知道護士為什麼會突然那麼說。」
他轉頭看她一眼，與她沮喪的表情相比，他的心情似乎很好，嘴角還有笑容。
「我本來就是爸爸，你本來就是媽媽，她並沒有說錯。」
明明兩人已經分手，她不了解，為什麼他看起來不以為意？「可是，她還說了其他的話，那些話一定對你造成困擾。」
「對我不會造成困擾，是我從來沒有陪你到醫院產檢，這的確是我的錯。」他說。
若曦別開臉，眉心輕鎖。
「你想不想帶小朋友到公園去玩？」他突然這麼問她。
「小朋友？」她回頭，不明所以。
「你肚子里的小朋友，應該帶他出去郊遊。」
若曦張開嘴，愣愣地瞪著他。
他笑出來。「我知道一個公園，裡面有很多非常安全的遊樂設施，不僅提供小孩子玩耍，也讓童心未泯的大人，可以跟孩子一起玩樂。」
若曦還是瞪著他，半天說不出話。
「走吧！我現在就帶你過去。」他笑出聲，似乎很開心。
她不明白他怎麼了……
但是他少見的、開朗的笑聲，在這個時候居然感染了她……
讓她不能對他說「不」。
開車到了他說的公園，若曦站在為孩子鋪設的軟墊上，因為滿園都是孩子與孩子的父母，她是個大人，肚子又還不明顯，因此顯得有些呆板，不知所措。
「一開始的時候都會這樣，站在這裡覺得不知所措，認為自己是一個大人了，對於童年的樂趣顯得陌生疏遠，甚至有一點困窘，所以很想趕快逃開。」利人雋來到她身邊，說出這段話。
若曦聽著，雙腳仍然僵在原地，心中的確有他所說的，想要逃開的渴望。
「其實每個人心底都有童真，只要放開束縛，就可以回到童年。」他說。
忽然，他拉起她的手，走到一個粉藍色的溜滑梯後面，然後他再跑回前面。
「上去吧！我在下面接你。」他站在溜滑梯前面對她說。
若曦呆在梯子下面。
「快上去啊！」他催促她。
「可是……」
「不要可是了，快點上去，我在這邊等你，你負責帶孩子玩溜滑梯。」
若曦覺得非常不好意思！
她舉步維艱地，跟著一群小朋友，慢慢爬上梯子頂端，到了溜板的上方。
「快點，快點滑下來啊！」他笑著鼓勵她。
若曦忍不住東張西望，看看身邊的小朋友，再看看站在下面的父母，猶豫不決地待在上方。
「阿姨，快點嘛！」突然有小朋友在她後面催促她。
若曦回頭，看到一個小男生皺著眉頭對她說：「阿姨，你要快點滑下去啊！不然我們都不能玩了，你看！」小男生指向後方。
若曦這才發現，後面的小朋友，從溜板上方一直排到了梯子一半的高度，就因為她堵住了溜板。
「呃，對不起……」她實在很不好意思。
那一刻，若曦覺得自己好像是跟小朋友搶糖吃的壞阿姨。
她紅著臉，咬著唇，心一橫，羞愧地滑下去——
後面一班小朋友跟著往下滑，小朋友們大聲歡呼，哇哇大叫……
利人雋滿臉笑容地，在下面接住了她，將她抱起來。
若曦倉皇未定。
然而那一瞬間，她才突然發現，自己竟然笑咧了嘴。
「好玩吧？」他問，笑得好像是自己在玩一樣開心。
若曦情不自禁地點頭。
原來小孩子的笑聲，如此充滿了感染力。
「想不想再玩一遍？」
她站穩，臉上的笑容已經沒辦法褪去了。「可是，跟小朋友搶溜滑梯玩，有點不道德。」她笑著說，真的有點不好意思。
他笑開臉，像陽光一樣燦爛。「那我跟你一起玩，一起不道德好了！」
若曦張大嘴巴，不可思議。
「走吧！」他拉著若曦的手，果然跟她一起爬梯子、溜滑梯。
更不可思議的是，他竟然叫得比任何小孩子都還要開心。
小朋友反而被他的熱情感染，一起大叫、大笑起來。
他拉著若曦的手玩了一遍又一遍，幾個活潑的小男生已經開始在跟他比賽，看誰叫得比較大聲。
「叔叔，快點啦！快點來玩啊！」小朋友還會催促他，叫他快點爬梯子。
玩了幾趟若曦累了，就站在旁邊看，看他跟小孩一起大吼大叫，她邊看邊笑，快要笑彎了腰。
過了一會兒他又跑過來，興奮地牽著若曦的手去玩盪鞦韆、翹翹板、地球儀、爬格子……
兩個人玩得很開心，就像回到了童年，跟身邊的孩子們一起融入遊戲，樂在其中。
「這裡的遊樂設施規畫得真的很好，就算大人來玩這些遊樂設備，也不會覺得太小，而且好像回到了童年，覺得很有趣。有的時候，大人也需要像小孩子一樣，放鬆心情盡情享受玩遊戲的樂趣，過了今天，我甚至覺得，大人其實比小孩子還需要玩遊戲。」玩累了，坐在公園邊的休閑椅上休息時，若曦有感而發。
「這正是我設計公園最初，規畫這個角落時，所秉持的理念。」
她轉頭看他。「這個公園是你設計的？」她很驚訝。
他笑了笑。「我做過很多事情，大部分你可能都無法想象。」
她懷疑地看他，笑著故意問：「例如呢？」
「例如規畫興建一座人性監獄、為日本的海洋館規畫養鯨場、幫美國德州的農牧大亨蓋一座摩登馬廄等等。」
「真的嗎？」她失笑，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
「你不相信？」
她忍不住笑，卻搖頭。
「那等我回公司后，叫助理找出檔案照片，下次將照片帶來給你看，就可以證實我的清白。」他故意嚴肅地說。
她笑出聲。
他也笑出來。
回程，在車子里，兩個人都面帶笑容。
「有一件事，我想跟你約定。」他突然說。
「什麼事？」若曦不解地轉頭看他。
「我們說好，寶寶在肚子里的時候，我們要做好朋友，要像今天一樣開心。」他說。
若曦別開眼，笑容收斂。
過了片刻，她又重新微笑。「好。」然後這麼回答他。
今天的她，確實是開心的。
如果真的有胎教，懷孕的時候，能讓寶寶也感受到喜悅，那麼她沒有不答應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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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響起的時候，利人雋已經離開辦公室。
「你還在辦公室嗎？我過去找你。」宋允兒坐在車子里打手機。
「我已經離開辦公室，現在不在公司。」他說。
「是嗎？」她頓了頓，然後說：「你要回家嗎？那麼我到你家裡找你。」
「我暫時不會回家，有事嗎？」
「沒什麼，只是想跟你一起吃晚飯而已。」
他沉默了一會兒。「我已經跟若曦約好，今天晚上要一起吃飯。」
「原來是這樣，看來你們現在的關係不錯，你已經跟她談開了嗎？」她笑了笑，可是電話這一頭，她臉上卻沒有笑容。
「算是吧！她現在臉上的笑容變多了，看到這樣的改變，我很高興。」
「聽起來，你們好像已經回復到朋友的程度了。想到那天被我約出來，一起吃飯的時候還那麼尷尬，現在竟然會主動約對方吃飯，可見得現在你們的關係改善了很多。」
「可以這麼說。」他回答。
宋允兒無聲地吸了一口氣。「好吧，既然你已經跟若曦約妤一起吃飯，那我就不打擾了？」
「好，明天再聯絡。」他說，然後掛了電話，因為約好的時間已快來不及。
宋允兒愣在電話另一頭。
她原本以為，他會開口，邀她一起吃飯。
但是他沒有。
蓋上手機，她面無表情地瞪視著車子的方向盤，臉上毫無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