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展澤誠接到母親的電話的時候,微微有些錯愕,下意識的看了眼時間:「六點才開始,司機弄錯時間了?」
「不是。我有些不舒服,晚宴就讓孟欣陪你去吧。」
展澤誠的語氣里有不可抑制的微冷:「這個慈善基金是以你命名的,你不會不知道這個吧?」
「我自然是知道的。我的東西,說到底,最後還不是你們的?」方流怡也露出了幾分不悅,「我已經通知她了,司機會送她來和你匯合。」
「媽,如果你一直是這樣的態度,我會後悔當初我答應的事。何家也會後悔,太多的曝光率對她不是好事。尤其是到了婚約解除的時候。」
電話那邊的聲音柔和下來:「澤誠,我真的覺得小欣這個孩子很不錯……」
「我知道。」他從容不迫的打斷母親的話,「何家的危機算是過去了,再過上一段時間,我會把這件事處理好。」
甚至方流怡那邊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已經掛上了電話,有些倦色,於是輕輕摁住了眉心。
又是電話。他摁下內線,秘書的聲音甜美可人:「是汪子亮醫生的電話。」
這個消息實在有些突然,他屏住了呼吸,不知如何作答,很久之後,才回過神來:「她……什麼怎麼說?」
「白小姐沒說什麼。已經和她確認過了,治療還是會繼續。可是……」
汪子亮微微躊躇:「現在負責她的治療的是我的一個學生。她說,希望由她一個人來負責,也就是說……」
展澤誠的眸子忽然就凝縮成墨黑的一點,他沉聲說:「也就是說,她不希望讓我知道,是不是?」
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就像這樣,被視為了洪水猛獸?即便只是純粹的關心,即便只是遠遠的觀望,依然會讓她覺得不舒服。嘴角輕輕泛起了苦笑,展澤誠低聲說:「就按她說的做吧。以後她的情況,你可以不用告訴我。」
最後方流怡還是出席了。她左手攜著兒子,右手是何孟欣,佳兒新婦,笑得份外舒心。有記者在保安的阻隔下依然大聲的在喊:「請問你們什麼時候結婚?」
展澤誠今天的表情有些肅穆,眉峰微踅著,彷彿沒有聽見外界的喧鬧。保安已經攔下了那些記者,偏偏方流怡停下了腳步,微笑著對那個架著相機的記者說:「謝謝各位的關心。有了消息,我們會第一時間公布。」
「這麼說,是婚期漸近了?」
她只是微笑,亦不再說話了,只是寵愛的挽起了準兒媳的手臂,走進了會場。
只是一旁展澤誠的臉色略有不豫,星眸里如同結上了薄冰,嘴角冰涼的輕扯著,並沒有出聲,可是那眼神卻疏離的不可思議,彷彿自己只是一個局外者。
照例是主持人略有些冗長的發言,相關機構、領導的致辭感謝,展澤誠靠近母親的耳側,低聲說:「媽媽,你真的是在逼我。」
方流怡不語,似乎沒聽見兒子的說話,隨著眾人一道鼓掌,最後才淡淡的說:「這是對長輩說話的態度么?」
展澤誠的指尖輕輕交迭,又鬆開,不輕不重的扣在桌面上:「媽媽,我一直尊重你。如果不是因為這個,三年前的事,我不會任由它折磨到現在。我以為你會改變,可是看起來……」他低笑了一聲,「我付出的代價太大了。」
「夠了!」方流怡似是警告的看了展澤誠一眼,目光中有些諷刺,「還是念念不忘那個人?白洛遙是不是?就算對方是個瘋子也不在乎了?」
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終於抑制住了站起來的衝動,語氣彷彿結冰一樣,凍得人裡外泛出寒意:「你都知道了。」
「我只是希望你自己行事要有分寸。就算沒有三年前的事,我也決不允許自己家裡有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
展澤誠似乎對她這句話十分的詫異,鋒銳的眉梢揚起,眸子明亮得彷彿是寒夜中的啟明星:「看來你對她怎麼得病也並不關心。」
「我確實不關心。」方流怡款款的站起來,面帶微笑,儀態萬方,準備上台,「今天我言盡於此,三年前我是怎麼看的,現在還是這樣。」
展澤誠靠回了椅背,坐姿很舒展,有幾分隨意,連嘴角都帶了懶散的笑,可目光卻凌厲得不可思議。
何孟欣怔怔的看著他,似乎聽到了適才母子的對話,原本神采飛揚的美麗微微黯淡下去一些。她微微低頭,將耳邊一縷長發撥回去,似乎在出神的想著什麼,又極快的抬頭看了一眼展澤誠,臉頰上浮起了淡淡的紅暈。
晚宴結束的時候,方流怡上了另一輛車,又拉著何孟欣手說了一會兒話,才吩咐展澤誠:「你送小欣,我先走了。」
其實車子里很暖和,可是何孟欣一陣陣的在起雞皮疙瘩。她轉過臉,有意不去理會車子里生硬的氣氛。
「我媽的態度,我很抱歉。」他的聲音不帶感情,「為了你的以後考慮,孟欣,如果我過一段日子我提出解除婚約,你覺得可以接受么?」
她幾乎要將姣美的唇形咬得變形。
他繼續問:「或者你還是覺得太晚了?」
「是太晚了。」何孟欣終於對上他的眼眸,竭力壓抑著情緒,「我這麼愛你……太晚了……」她不顧一切的攀住他的脖子,將唇貼在他微涼的唇上,喃喃的說:「她不愛你,你為什麼這麼執著?」
她穿的是一件低領的禮服,胸前是雪白的肌膚,或許還因為身上有麝香和岩蘭草的味道,誘惑得足以讓任何人都心生遐想。
可是展澤誠冷冷的掰住了她的肩膀:「孟欣,你瘋了么?」他的力道很大,可她拚命的掙開,肌膚上被勒出了紅色的指痕,可她就是這麼頑固的要吻住他,彷彿只有這個吻才是自己的一切。
司機看了後視鏡一眼,又拘謹的移開了目光。
展澤誠忽然不動了,甚至放下了手,任由她抱著自己,灼熱的氣息落在自己唇上。
她吻得那麼努力,傾盡了自己的心意,可他彷彿是冰雕,沒有泛出一絲一毫的可以相回應的溫度,冷得讓自己覺得顫抖。
難道就這麼放棄么……何孟欣終於漸漸的平靜下來,趴在他的肩上。最後又一點點的離開他,他只是坐著,一動不動。強烈的不甘,或許也有憤恨和羞愧,讓她覺得不知所措。她握緊了拳,用低得聽不見的聲音說:「展澤誠,不是阿姨在逼你,是你在逼我。」
芳香的唇齒間彷彿還有他甘冽的味道,可她最後只是扭過了頭,任由複雜的心緒將自己淹沒。車子的後排坐了兩個人,可氣氛僵硬,彷彿都只是塑像,誰也沒有再開口。
展澤誠獨自回到住所,睡覺的時候已經不早,他看了一眼手機,毫無預警的,收到了一條簡訊。
「謝謝你。^_^」
最普通的內容罷了,不見得比一個商業合同有趣多少,甚至連感情都體味不出來。可他怔怔的看了很久,似是不可思議,又像是難以置信。僅僅是三個符號組成的笑臉也在剎那間變得生動起來,彷彿朝思暮想的那個人,不深不淺的在眼前出現。緊繃了一晚的神情,也迅速的放鬆下來,嘴角在輕柔的微笑,他的指尖輕輕的觸摸著字母,尋思著該回什麼。
最後字斟句酌,打了短短一行:
客氣。我不會再插手心理諮詢的事,你放心。
手機擱在床邊,他躺下去,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明明身體很疲倦,可腦子裡全是期待,彷彿回到少年那會兒,對著暗戀的女生,滿腔的心事,因為未知的回應而忐忑不安。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很晚很晚了,手機都沒有再響起。其實他知道的,她不會再回他,連第一條,也不過是正常的禮貌罷了。略好的心情已經被揮散開去,依然是沉沉的失望。展澤誠握著手機良久,慢慢闔上眼,倦極而淺眠。
除了通宵工作的時候,很少有人會在凌晨的時候打電話來將展澤誠吵醒。他開了燈,似乎一時間還不能適應光線,又看了眼時間,五點不到一些。
是馬勝打來的。
電話的內容卻讓他倏然清醒起來。他翻身坐起來,電話線被粗暴的一拉,咯吱一聲,金屬在木質的床頭柜上劃出尖銳的聲響。
此刻他已經不像是一個剛剛睡醒的人了,眼神凌厲,簡單的問了句:「你只要告訴我,怎麼阻止?」
「晨報已經出刊,進入了物流,來不及了。」
展澤誠深呼吸了一口,抬眸望向窗外。其實沒有一絲光線從厚實的窗外的漏進來。
未知的一天。風雨欲來。
趕到辦公室的時候,天色還蒙蒙亮,整幢大樓靜悄悄的。電梯一路上行,他徑直拿起了桌上那幾份報紙。匆匆掃了一眼,就毫不意外的看到了自己的照片。甚至還是昨天剛剛拍下的,自己和何孟欣,挽手立著,而中間則被一道誇張而刻意的裂痕割開,標題觸目驚心:
瘋女成為第三者?展何聯姻前景堪憂。
展澤誠抿唇,慢慢放下報紙,又坐回去,看著馬勝滿頭大汗的跑進來:「展總,只能攔下一部分,可是發行一旦進入了流通渠道……真的來不及了。」
他默不作聲,沉沉的掃過了報紙:「能收回多少就收回多少吧。」
「我知道,我知道。事情太突然了,我簡單的和幾家報社聯繫了,都說是臨時收到匿名的資料和傳真,大概是為了搶頭條……」
他只是再一次拿起了報紙,這次看得十分仔細,而眉峰愈皺愈攏。
好幾份報紙,每一份的內容都各不相同。手上的第一份,有洛遙在心理診所的諮詢報告複印件,只是淺淺的劃去了名字。下面的一份的照片似乎是獨家。他記起來,李氏酒會的時候,自己強吻她,是在一間有窗戶的屋子工作間里,照片的角度是從那裡拍到的,雖然並不算十分清楚,可也認得出那是自己和一個年輕的穿著旗袍的女子。再下一份,模糊的提到了這個女孩子的身份,曾經被博物館開除。
……
每一份都有爆點,只是報道無一不刻意隱去了白洛遙的姓名。
資訊如此發達的今日,網路的人肉搜索幾乎可以海底撈針,何況是這樣清晰明了的提示?
他重重的將報紙甩回桌面,胸口的怒意勃發,他站起來,沉聲對馬勝說:「我要這些影響消除得一乾二淨。」
「我知道,我會查出來是誰……」
他恰好走過馬勝的身側,冷冷的站住:「你聽清楚,是誰做的現在不重要,我只要消除影響。」他指著馬勝手裡的報紙,上邊一張女孩子的照片,笑容柔和得灼痛自己的眼睛,「我關心的是她。要麼製造更大的新聞把這個掩蓋過去,要麼就讓這些報道通通消失。」
早晨的七點半,是白領們開始上班的時候。這一日的新聞,從地鐵站、路邊的報刊亭,慢慢的傳出去,彷彿是看不見的流水,侵入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車子從大道上開過,或許是因為有些堵車,展澤誠有些焦躁,心神不寧,不停的催促司機開得快一些。手機已經握得發燙,可心裡十分的慌張,彷彿抓不住東西,空落落的發痛。他試著將藍牙打開,又將手機拿得遠一些,彷彿這樣就可以逃避開一些東西。
電話遲遲沒人接。
他撥了一遍又一遍,動作和心情一併麻木下來。他幾乎以為這個號碼已經沒有人使用了,白洛遙接起了電話,聲音似乎還有些困意:「你好。」
展澤誠的心微微一緊,說不請究竟是放鬆下來,或者更緊張了,只說:「是我。」
那邊的聲音清醒了一些,她「唔」了一聲,低低的問:「什麼事?」
「我有急事。你在家么?」
「我在敏辰家裡,什麼事這麼急?如果是關於……」
他果斷的打斷了她的話:「地址?我要立刻見你。」
掛了電話,他簡單的對司機說:「掉頭。」
恰好是城市的兩端,又是交通最繁忙的時候,窗外是洶湧的車流,上班族們不耐煩的摁動喇叭,聲音響得震天。
等待的時刻,只覺得漫長,坐立難安。
「我覺得可以。可以用最低刺激的電壓。電療之後她的意識會變薄弱,如果這時候讓她知道她的朋友沒事的消息,你說能不能一舉根除她的病根?」
汪子亮似乎被她說動,低頭沉思。
「如果不能根除呢?」展澤誠忽然在他們身後出聲,臉色青郁,「她會怎麼樣?」
「展先生,你聽過以毒攻毒沒有?我是想冒險試一試。」她頓了頓,又笑了笑,「其實不算冒險。你看到她現在的狀態了,最差也是這樣了。如果治不好,或許一直是這樣了……」
很快就有人將所有的儀器送來了。組裝花了半個多小時。林揚對展澤誠解釋:「電療其實算是一種古老的治療法了。它的效果……怎麼說呢,因人而異。病人在電療之後,可能出現的癥狀包括,短暫性的失憶,意識空白,但是只要控制得當,一般在一兩天內就可以恢復。所以這點不用擔心。」
「一般來說,它對抑鬱症病人更有效。你看到了,她現在已經出現抑鬱癥狀。所以,我還是決定試一試。」
護士替洛遙拔下了手背上的針,她依然閉著眼睛,臉色蒼白得可怕,一動不動。展澤誠凝神看了她很久,忽然覺得心慌,那麼沒有生氣……她究竟還在不在呼吸?
林揚俯下身,將藥水抹在洛遙頭部兩側,奇怪的味道在房間里彌散開,彷彿這是一場獻祭儀式。她又將兩個金屬扣貼在塗抹了藥水的地方,仔細的調整了一下,轉頭對護士說:「毛巾。」
護士遞上一條幹凈的白色毛巾,林揚疊起來,扶著洛遙的頭:「張嘴。」
讓她咬住毛巾的時候,一雙手驀地從一側伸出來,一把抓住了林揚的手腕:「這是幹什麼?」
他的力道如此之大,幾乎將林揚的腕骨捏碎。可是林揚簡單的揚了揚眉毛,並不喊痛:「我告訴過你,電療會稍微有些痛苦,咬住毛巾是為了以防萬一。」
「你們不是給她麻醉了么?」
「麻醉的劑量是最輕的,我不敢保證她到底能承受到什麼程度。」林揚不耐煩的甩開他的手,「展先生,我是醫生,我希望你記得這一點。」
體征十分的平和穩定。汪子亮點點頭,林揚慢慢的摁下了按鈕。
彷彿有什麼東西從天而降,抓住了自己的頭部,拚命的搖曳著,試圖將這些千絲萬縷糾纏著的神經連根拔起。明明疼得痙攣抖動,可偏偏覺得酥麻,又有很痛快的感覺,從頭部的兩側蔓延的全身。洛遙想呻吟出聲,可是嘴裡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她咬得很用力,彷彿一鬆口,自己就會大喊出聲,那些軟弱、驚懼就會隨之流瀉出來。各色的光線在眼前滑過,似乎是武士流暢的劍法,光芒萬丈,而她在適應了這樣的疼痛后,終於留出了餘力,可以在腦海的一片空白中慢慢的徜徉和流連。
其實外人看得驚心動魄。她的身體不住的抖動,臉上的表情似是痛苦,卻又彷彿迷醉。一張小臉全都皺起來,緊緊的閉著眼睛,用力得幾乎要把纖長的睫毛連根夾斷。她的手指此刻一下又一下的摳在展澤誠的手背上,每一次都留下一道紅色血痕。
可展澤誠似乎察覺不出來,轉身對著林揚,幾乎要失控:「她是不是很疼?夠了沒有!」
林揚記錄著數據,手指扶在按鈕上,微微咬唇,似乎沒聽見展澤誠的話。片刻之後,手指穩穩的旋轉按鈕,調高了電壓。
洛遙的身體劇烈的顫抖了一下,那些光線似乎噼里啪啦的發出了聲音,意識被抽離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那些人,那些事,都在飛旋著從記憶深處離開。而身體彷彿不是自己的,彷彿處處都是新生的血肉,害怕觸到任何東西,於是緩緩的弓起腰來,成了一個完美的D字形。
一屋子的人,難道只有自己看出了她這麼痛苦么?!展澤誠放開她的手,強忍著掐住林揚脖子的衝動,目光中閃動著可怖的憤怒:「你他媽給我停下來!我不要讓她治療了,瘋了就瘋了,你給我住手!」
林揚的手指依然穩健,目光看著儀器,忽然微微閃爍出驚喜:「好了。」
迅速的將電流截斷,她麻利的去解開洛遙頭部的儀器,拿出她口中咬著的毛巾,將她放回枕頭上,然後低聲問她:「感覺怎麼樣?」
洛遙緩緩睜開眼睛,像是初出生的嬰兒,目光純潔無瑕,又帶了疑惑,環顧著四周。
林揚將照片遞給展澤誠,推他:「去給她看,快,安慰她。」
展澤誠將她攬在自己懷裡,一邊將照片放在她面前:「你看,敏辰和她的孩子。中午出生的,他們沒事。」
其實頭腦里大半還是空白,可是洛遙也隱隱約約的記得上午發生的事。她的目光一點點的透亮起來,盯著照片上的母子看了很久,喃喃的說:「他們真的沒事?」
沒有等到展澤誠的回答,她剋制不住胸口的那股噁心,有什麼東西從胃裡滑出來。她抓住展澤誠的衣服,一下下的嘔吐出來。
展澤誠有一瞬間手足無措,倒是林揚還十分鎮靜:「沒事,電療后的反應,很正常。」
其實洛遙一整天沒吃什麼東西,嘔出來的也不過是酸水,一灘灘的將展澤誠身上那件淺灰色條紋格子襯衣弄髒,他全然沒有介意,撫著她的背,一邊問林揚:「可不可以抱她去清洗一下?」
林揚點頭。
他小心翼翼的抱起她,阿姨和護士都在一邊要幫忙,可他只是搖搖頭:「我來就好了。」
所有的人看著他帶她進浴室,掩上了門,輕柔的水流聲。林揚淡淡的嘆了口氣,對汪子亮說:「汪老師,今天我留下來吧。」
浴室十分的溫暖。在他的懷裡,洛遙縮成一團。她停止了乾嘔,又用溫水漱了口,一動不動,彷彿已經睡著了。他抱著她,將長發撥至她的耳後,柔聲的安慰。最後到底說了什麼,連自己都忘了,可是只是不停的說,不停的重複,彷彿一停下來,她就會失去了意識。
阿姨送來了乾淨衣服,大概是慌亂了,拿了套他平常的家居服。他替她換上,因為太大,T恤的下擺幾乎拖到了大腿的地方,愈發像個孩子了。
卧室比浴室微涼一些,她甫一出來,身體輕輕一抖,往他懷裡縮了縮。展澤誠皺皺眉,徑直出了客房,穿過走廊,將她在自己的卧室里放下。
林揚一直默不作聲的跟著他們,直到他放下她,才在洛遙床邊坐下,手裡拿著一個水滴漏,悄聲問:「洛遙,你看。」
她就這麼將水滴漏放在洛遙的面前,目光中有一絲期待,也有忐忑。
洛遙看了很久,又把目光移開,淺淺的笑起來:「我看到了,林醫生。」
林揚的臉上露出生動的欣喜,她站起來,這才發現自己腳步也是虛的,後背上全是汗,轉頭對展澤誠說:「看來效果很好。這幾天她可能記憶力不大好,意識有些不穩,等到完全康復的時候,強迫症估計也就不會再複發了。」她沉默了一會,看著他一片狼藉的襯衣,重又微笑起來,「展先生,你可以先去清洗一下,再來陪她。」
熱水從發間鑽出來,又在臉上肆意的奔淌。這一天,過得這樣曲折,幾乎讓自己喘不過氣來。他甚至顧不上外面世界究竟成了什麼樣子,直到此刻,才微微的定下心來。他簡單的擦了擦頭髮,換衣服時,手指在衣料上微微一滯,只覺得如雲般柔軟。這大概是阿姨能找到的,自己衣料最柔軟的一套家居服了。他一直在想,那麼脆弱的一個人,他究竟要將多少暖意和溫柔給她,她才不會覺得抗拒?
卧室里已經空無一人,阿姨在床邊放了一杯牛奶和一個新鮮的三明治。將這些東西喂她吃下去就花了很久,她沒有胃口,三明治只咬了一個角。他嘆口氣,放在一邊,摸了摸她的臉頰:「好了,睡吧。」
洛遙的身體不時的抽搐,又或者睡得十分的不安穩,不時的掙扎。他讓她靠在自己懷裡,自己半坐著,下巴擱在她的頭上,低聲的安慰:「都過去了。」
窗帘只拉起了一半。此刻一道閃電劃過,彷彿是出鞘的利劍,閃爍著令人瞠目結舌的光耀,劈開絲絨般的夜幕,隨即是低沉的雷聲,彷彿是有戰神在天邊擂鼓,將震撼天地的聲音傳到每個人的心底。
第一聲春雷,滾滾而來。
展澤誠生怕她又被驚到,將她身體微微的移開,想要去拉上窗帘。才從床上起來,卻忽然被她一把拉住。他的一條腿擱在地上,另一條腿彎曲著跪在床上,俯身看著她。
又是一道閃電劃過,亮得驚心動魄。
原來她並沒有睡著,他看見她張開了眼睛,沒有了之前的病態,眸色清亮如水,無聲的傳遞出渴望,牢牢的看著他,一動不動。
心跳微微失律,展澤誠勉強穩住心思,轉身去拉窗帘。可她彷彿孩子一樣,拉住他的手臂,就是不讓他離開。
他只能重新坐下,撫著她的臉:「我不走。我去把窗帘拉上,好不好?」
彼此的距離這麼近,洛遙默不作聲的看著他,忽然攀上他的脖子,揚起臉吻他。
她的嘴唇有些乾裂,和他的唇相貼的時候,微微有些刺痛感。可是很快,灼熱的氣息溫柔的修補起這些乾裂,她緊緊貼著他的身體,只是一心一意的吻他。
一道道的閃電劃過,將室內照得忽明忽暗。
展澤誠的身體僵直了片刻,終於徹底放棄了去拉窗帘的想法,反手用力抱住她,似乎想要把她鑲嵌進自己的靈魂深處。
唇齒纏綿了很久,洛遙覺得喘不過氣,微微向後一仰。可能只是因為這不經意的一仰,他便順勢壓了過來,直到兩人一起跌落在零落的枕頭和被褥中。洛遙身上的T恤是展澤誠的,實在太大,微微一動,輕而易舉的掀起了一處衣角,露出了大片雪白的肌膚。她的腰肢纖細而柔軟,只要一手便可攏住。他的手覆在上面,彷彿給她的身體點燃了一把火。
他半撐起身子,微微離開她甘甜的氣息,從上而下的看著。她的臉頰上已經浮起淡淡的紅暈,彷彿是覺得怕冷,又像是捨不得他忽然的抽身,不依不饒的伸出手去,拉住他的衣襟,想要把他拉下來。
展澤誠勉力控制著自己,因為克制,聲音黯啞低沉:「洛遙,不要鬧了。」
他忽然記起林揚的話:「電療之後,可能出現的癥狀包括短暫性的失憶和意識空白……」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等到她真正的清醒的時候,是不是又會後悔?又會像以前那樣恨自己?
這個想法彷彿是一盆冷水,瞬間將自己淋得濕透,頭腦也倏然冷靜下來。展澤誠一點點起來,離開她,而她怔怔的看著,並沒有阻止。
就在他幾乎已經成功的離開她一臂距離的時候,洛遙忽然坐起來,抱住了他的腰,將臉埋在他肩膀的地方,聲音輕輕的發顫:「不要走……展澤誠,我很想你……真的很想你……」
她的擁抱很勉強,因為他離得那麼遠,她夠不到,只能死命的攥住他的衣服,嘴唇微微的翹著,彷彿下一秒就要哭出來,楚楚可憐。
這句話,這個動作,終於成功的瓦解了他殘存的理智。
展澤誠一點點的靠近,任由她抱住自己,又輕輕的抬起她的臉:「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她在雷聲轟鳴中看著他英俊的眉眼,聲音很輕,可是口齒清晰:「我知道。展澤誠,我想你。」
她下巴微揚,輕輕的含住了他的唇。他的唇很薄,卻很炙熱,只是在一瞬間后,毫不猶豫的回應她的親吻,這一次,他擁著她,很直接的落在了柔軟的被褥間。
洛遙的衣服已經被褪下來,肌膚白皙而輕薄,彷彿是是最好的素錦。他修長的手指劃過她的鎖骨,用最後的力氣克制自己,又問了一遍:「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她只是微笑,似乎還有些羞澀,可是不語,輕輕吻在他的胸膛上。
他的身體輕輕一顫,目光亮得像是暗色中的明珠,熠熠生輝。
終於沒有了最後一層顧忌,他的手指插進她的長發,慢慢的下滑,隔了凌亂而順滑的長發,捧住她的臉,溫柔的吻下去。
窗外的雷聲和閃電已經漸漸的小去,化作了綿綿春雨,輕柔的拂在這個城市的各個角落,煥發著帶有靈氣的生機。
洛遙的伏在他的胸口,沉沉的睡去。他的手還貼著她的光滑柔軟的脊背上,或許是剛才太激烈了,觸手還有溫熱的濕意。他小心翼翼的掰過她的臉,被汗濡濕的長發貼在如玉的臉頰上,嘴角還噙著一縷,稚氣得可愛。
他的手滑過她單薄的肩胛,柔聲問她:「去沖個澡好不好?」
她皺皺眉頭,雙手環住他的腰,抱得更緊一些,又似乎因為被打斷了香甜的的夢而不滿,繼續睡覺。
水溫調的很適宜,恰好能沖走身體的倦澀。展澤誠小心的將她的長發挽起來,親吻她的眉梢:「有沒有感覺好一點?」浴室的燈光十分的柔和,洛遙並沒有睜開眼睛,卻還是覺得刺眼。他用很柔軟的毛毯將她的身體裹起來,最後打橫抱起來,放回床上,相擁入眠。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展澤誠比她先醒,身體微微一動,她就像發現了什麼似的,緊緊的貼了過來,十指交扣著,生怕他離開。
淡黃的被子掀開了一角,他看見她的胸口,肌膚如玉,卻印著深淺不一,或深紅、或淺紫的痕迹。昨晚的記憶彷彿是最烈最醇的伏爾加,他想起來,嘴角是淡淡的一抹微笑。
三年的等待,換來這樣的一晚,他本該滿足的。可是這樣的美好,幾乎將所有的痛苦的抹煞了,從此之後,又該怎樣再去逃離?
林揚在客廳看報紙,抬頭看見他:「她還沒醒過來?」
展澤誠點頭。
「她昨晚睡得還好吧?」
展澤誠不知道怎麼回答,片刻之後,薄唇抿起來:「還好。」
林揚很敏銳的看他一眼,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重又打量他,目光疑惑:「你不要告訴我……你們……」
她到底是年輕女孩子,臉微微漲紅了,急得站了起來:「你說吧,有沒有……那個?」
他不動聲色的看了她很久,轉開了目光,淡淡的說:「會對她的病情有影響?」
她指的並不是這個。
「展澤誠!我已經告訴你了,電療之後,人的記憶會出現短時間的衰退,意識也會空白,你……你在這種時候還這麼做……」林揚語無倫次起來,「在她不清醒的時候,你怎麼能這麼做!你……」
他的眸子極黑極亮,像是反覆在斟酌這句話,最後面無表情的打斷她:「這是我和她之間的事。」
彷彿這是最後一句解釋,他離開。林揚站在原地,臉上是複雜至極的表情,再伶牙俐齒、再波瀾不驚,此刻也只能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