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展澤誠敏銳的聽到了那邊的雜音,又似乎有人在大聲的哭泣,他皺眉,追問了一句:「洛遙,你沒事吧?」
可是只剩下忙音了。他將手機拿開一些,有些不解的嘗試著重新撥回去,卻始終無法接通。整個會議室,每個人都看著他,鴉雀無聲。他站起來,低聲對助理說:「你們繼續。」
走廊上並沒有什麼人。偶爾有員工經過他身邊,也刻意放慢了腳步,不敢驚動他。他撥了一遍又一遍,都是無人接聽,最後調出了輸入法,耐心的編輯簡訊:「洛遙,你沒事吧?」
會議都已經結束,展澤誠的耐性終於告罄,他想了想,撥電話給秘書。
他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打電話給自己,而背景的聲音那麼嘈雜,似乎出了什麼事,總有些心神不安。秘書遠遠看到他,立刻站起來,替他推開門:「您的母親已經等了很久了。」展澤誠似乎回過神來,終於點點頭,「查出來沒有?」
「正在打電話確認。」
方流怡的座椅轉了半圈,看著兒子。她的五官逆在了光線之中,看不出喜怒:「我要你解釋那份集團申明。」
展澤誠在她面前駐足,淡淡的回答:「這是漢字寫的。並沒有什麼難以理解的地方。」
「我要理由。」
他似乎有些頭疼的扶住額角,微微眯起了眼睛,因為這個動作,透著幾分叫人琢磨不透的深沉。
「如果你執意問我為什麼要重建,我可以回答你:不建也可以,不過這次西山的開發計劃會進行不下去,損失會比三年前的更大。易欽不是我一個人的。如果你不在乎它是生是死,我也無話可說。」
歲月並沒有在她身上過多的留戀。她總是風姿翩翩,容貌姣然。可是陽光射進來的時候,還是讓人在她的眼角、眉心間找到了痕迹,似是細水淌過的地方,悒然攀出了青苔。方流怡沉默了很久,級緩的尋回了談吐的節奏:「你要怎麼重建?照原樣再建一個?」
「不,三年前拆除的時候,當時的工程組把寺廟建築物的構件保存得很好。原樣重建並不困難。」
「與其說重建的是雲初寺,不如說是早重新修補這場公關危機和彌補以前犯下的錯誤。」展澤誠的語氣里有著淡淡的嘲諷,「三年的時間,人都死了,你還需要拿一堆木頭泥土出氣么?」
方流怡怔住,手指緊緊抓著扶手,幾乎忘了自己接下去還要說什麼。
展澤誠低頭打開一份文件,又摁了內線:「送一杯參茶進來。」他抬起頭,又看了母親一眼:「如果說那些往事給了我什麼教訓,那就是我一直在提醒自己,我不會像我的父親那樣。抱歉,媽媽。」
敲門聲適時的打斷了這場逾來逾緊張的對話。秘書將瓷杯放在了方流怡的手側,又開口:「西安那邊有消息傳過來。是華山出了索道事故。」
原本唇角閑適的笑,像是被人一點點的揩去了。展澤誠霍的站了起來,臉色發青:「你們查清楚了?」問得聲色俱厲,嚇得秘書倒退了一步,點頭,又搖頭:「是……不是……我再去確認一遍。」
@
這裡的一切在瞬間被抽離了。
展澤誠閉上眼睛,微微整理了思路,拿了手機又撥了一遍白洛遙的電話,還是關機狀態。秘書再一次進來,臉色蒼白:「這是白小姐的行程報告。」頓了頓,又說:「那份飛機乘客名單上,還有李之謹先生。他大概是和白小姐結伴去的。」
他似乎沒有聽見這句話,此刻已是神色如常:「安排一下,我去機場。」
「集團的決定不會變。我現在有急事,等我回來這件事我還可以和你解釋。」他在母親身邊停了停,又徑直走向門口,腳步迅疾。5
電梯的門打開,他跨進去,助手猶豫了一會,走向另一部電梯。
只有他一個人,終於慢慢的靠在了牆壁上,彷彿大病初癒般的渾身發冷。此刻可以抓住的,其實不止是害怕,還有……無盡的悔恨。他安排了一切:他讓出版社聯繫她,他讓她出門散心,他要趁她不在的時候專心的處理完一切的事務,他要她回來的時候,再無芥蒂、完完全全的回到自己身邊、只屬於自己一個人。
可他真的不知道,陰差陽錯的,會出這樣的事故。
如果她再也不能回來……如果他再也等不到她……那麼之前的一切,他做的一切,究竟還有什麼意義?
分開的三年時間,他知道她在恨自己,可他從來不介意,他以為他們都還有時間。在她強迫症並憂鬱症發作的時候,那麼可怕的情狀,自己一度也處在崩潰的邊緣,可那也不是害怕——因為她總還是活生生的在自己面前。只要還活著,他總是有辦法的。
可唯獨這一次,似乎真的是無能為力。
飛機等待起飛的時候,終於聯繫上了李之謹。
「她和你在一起么?」
開口的第一句話,展澤誠只覺得異常艱難。他甚至弄不清此刻自己的心裡,究竟是希望對方說「是」或者「不是」。
對方乾淨利落的說了句「沒有」,隔了很久,又說:「你已經知道了?我在路上,會找到她的。」
來往的空姐在檢查行李架,展澤誠靠在椅背上,閉了眼睛。
「先生……先生……」
展澤誠「嗯」了一聲,抬眼看笑容可掬的空姐。
「請您繫上安全帶好么?」
他看著的她櫻紅的唇在一開一合,那種並不濃烈的嫣紅勾起了記憶里淡薄的那個身影,悅耳的字句鑽進耳里,他反應了很久,終於去扣安全帶。咔嗒一聲,指尖鋼鐵特有的涼意在提醒自己……或許她已經到了山上,或許她恰好排在後邊,或許她安然無恙……可她為什麼突然打電話給自己?他那麼了解她——那麼倔強的一個人,不是出了意外,她不會主動和自己聯繫。
最後竟然靠著椅背慢慢的睡著了一會兒。夢裡依稀還是她生病的時候,他將她整個人攬在懷裡,她的雙手交疊在自己身前……有一種溫柔的暖意瀰漫開來,像是一種馨香在幽谷里飄散,又像是那個若隱若現、並不真實的身影……他下意識的去抓住她的皓腕,低聲、卻很急促的說:「別走。」
空姐本來在給他蓋上毛毯,被這個動作嚇了一跳,於是紅著臉掙了掙,終於徹底的驚醒了他。他悵然放手,那個夢依然鮮活如生……最後用力在眉心摁了摁,望向窗外的時候抿緊了唇線。
趕到華山的時候,已是下午。風出奇的大,又夾著雪花,劈頭蓋臉的沖人砸下來。因為天氣乾燥,即便落在了身上,一時半刻也不會融化而洇成雪水。從下車到監控室,短短十幾米的距離,黑色風衣上落了一肩的雪白,甚至來不及抖去風寒,展澤誠踏進那個監控室,工作人員將那段不算清晰的錄像放出來,請他確認。
畫面微晃,一個女孩子背著包,輕巧的跨上吊廂。
短暫的、近乎窒息的一刻。眼前彷彿有極深極濃的暗色無邊無際的從四周湧上來,直到掩去了最後一絲希望——她確實上了索道。
因為突如其來的降雪和冰凍,供電用的架空線路全部被冰雪覆蓋了,厚厚的冰層將鐵塔壓垮了。又因為已經是春季,工作人員沒有及時檢查,於是在第一批遊客到達北峰之前,供電忽然終止了。
就在天際間,以陡峭的山崖作為驚心動魄的背景幕布,峽谷里的那兩道細細的鋼索,下垂的那數十個吊廂脆弱得彷彿是嬰兒的搖籃,隨時會被天地間狂暴的氣旋所掀翻。
「已經組織搶修人員運送臨時發電機上山了。山路比較難走,我們會力爭在入夜前將遊客全都營救出來……」
他收回目光,看了一眼那個磕磕絆絆解釋的負責人:「現在要怎麼上去?」
烈風彷彿能滲透進來。吊廂似乎就是雛雞們賴以生存的蛋殼了,咯吱咯吱的發出聲響,似乎隨時會被夾破。在裡邊輕輕呼一口氣,一側的玻璃立刻蒙上了大片霧氣,形狀詭異如同夜色掩映下的枯瘦枝丫,嶙峋猙獰。
和洛遙一道被困的都是女生,趁著新學期開學,結伴來爬山。有兩個已經哭得再也說不出話來,不時的抽噎著,臉色慘白。洛遙忍不住握拳,或許是凍的,手指沒有生機一般泛著青白色。總該做些什麼,於是她將背包里的巧克力拿出來分給她們,低聲說:「再堅持一會。」
可其實自己的心底又有什麼把握呢?山林如海,陣陣的在風中發出嘶吼,彷彿是千軍萬馬的衝撞,腳下的深淵萬尺又像是插滿了利刃地獄之門。這樣的處境下,任何話語都不過是安慰自我的一層面紗,徒勞的自欺欺人罷了。
洛遙伸手將坐在身邊的女孩子攬住,彷彿這樣可以給她一些信心,天色正一點點的變黑,彷彿有怪獸正在吞噬這個陰霾的天空。光線扭曲,再也看不見四周的光景。所有的人都在瑟瑟發抖,唯一的希望是前方的那個站點,已經看得見的點點光明。
黑夜遲遲不散去,連計時都變得叫人絕望。幾個女孩子都擠在一起取暖。更多的卻是麻木和茫然。身體自動適應起這樣的變化,在極度睏倦驚恐的時候,似乎對外界的感知都變得遲鈍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洛遙遲疑的看了看窗外,低聲說了句:「索道……是不是在動了?」
依然還有雪唏唏簌簌的落下來,無聲的打著旋兒,落進無邊的幽暗中,彷彿被黑洞吞噬了,再也沒有下落。的
從停下的地方到北峰,還有十數米的距離,索道慢慢的運行。直到叩的一聲,吊廂緩緩的旋轉著,終於駛進了站點。門緩緩的打開了,洛遙扶著身邊的幾個女生:「你們先下。」她最後一個從微微懸空的吊廂里跳下來,發現小小的通道上擠滿了人。工作人員大聲的喊著:「往前走,往前走,醫生在這裡。」
從擁擠的通道出去是一片空曠的山地。古樹虯枝四展,黑影如同上古怪獸,在濃重的霧寒中讓人不寒而慄。
突如其來的,她被人從背後緊緊的抱著,那雙環在自己腰間的手箍得自己喘不過氣來。
洛遙艱難的在他懷裡轉身,將頭抵在他的胸口。
是李之謹。
這樣親密的姿勢,洛遙不得不費力的將手抵在了他的胸口,才尋到了一絲縫隙。她正要開口,目光卻不由自主的越過了他的肩膀,定格在了不遠的地方。
他在這裡!
他怎麼會在這裡!
探照燈將那片地方打得亮如白晝。展澤誠生硬的立在那裡,修長的身軀一動不動,目光濯亮得不可思議。那件黑色風衣的衣角被掠起,烈烈的在疾勁的風中向後舒展,如同鷹的尾翼。
她的記憶里,不論何時何地,他總是波瀾不驚,即便是自己精神崩潰的那個時候,也模糊的記住了他縱容般溫暖的懷抱。可現在,這是她見過的,最狼狽的他。光線交錯著打在他的臉上,看得清他眼底的紅絲,彷彿是錯綜的傷痕。那雙眼睛里有疲倦、恐懼、喜悅……和避無可避的失望,一瀾接一瀾,將她掠在了其中。
凝視的時光濃稠而又久遠,又彷彿只是彈指輕揮而過。她還在李之謹的懷裡,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氣。既沒有掙開,也沒有回應,直到最後緩緩的移回了目光,仰頭只看見他堅硬的下頜。洛遙的聲音有些低微:「我沒事,放開我。」
李之謹並沒有動,隔了片刻,慢慢的放開她:「沒事就好。」
她還在調整情緒,眸子因為月色的浸染,清靈剔透,纖長的睫毛忽閃了片刻,目光再次投向展澤誠原先站著的地方。
可他已經不在了。
倏然之間,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彷彿是潤華如水的古玉輕輕的摩挲過綢緞,又掉落在地上,剎那間,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