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易欽集團已經把相應的設施、廣告牌派人送到了博物館。為了不影響平時的工作和展覽,少不得就要加班辛苦了。其實雙羊尊已經悄悄的運來了。老館長連同大的幾名老教授正忙著拓下銘文,鑒定花紋,加班的時間比一般人還要長。
自然有專家來研究幾件文物的擺放的位置和射燈布置,還有濕度調節,周邊文物的協調,洛遙是資歷淺的小職員,捧著這個算是鐵飯碗的工作,也每天跑前跑后的忙碌。
說起來,碩士畢業之後,她也隨大流考了公務員。自己的專業艱澀冷僻,宗教學,聽起來都覺得冷清,恰好那年博物館招人,不知怎麼的,也列入了公務員的招聘計劃了,倒像是為她量身定做的。況且她和博物館的上上下下,早就熟得和自家一般了,只要筆試過了,也不擔心面試。原來真的過去兩三年了,洛遙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看著日期怔怔的發獃。
月底,月底……據說,展澤誠先生和他的母親,易欽的董事長方流怡女士都會出席。一聽說展澤誠會來,林姐都忍不住八卦了一下:「聽說沒有,上一期印著他照片的《收藏家》都脫銷了。」
是么?洛遙去買《南方周末》的時候確實在報刊亭上見過那一期,他的半身照,很不容易啊!這個人最討厭的就是拍照了。可她覺得噁心,那本雜誌向來是以文物作為封面首頁的,能和人搭上關係的也就兵馬俑,他算什麼?!唯利是圖的商人?冷血,自私,只怕連什麼是文物都不知道,還收藏?不就靠了幾個錢么?的
想到這裡,乾巴巴的笑了幾聲,還沒說話,聽到林大姐說:「咦,我們館不是有訂那本雜誌嗎?怎麼沒看到?」說著目光還往那個固定放雜誌報刊的架子上看了一眼。
洛遙有些心虛,其實她是早上見到的,看著心煩,和過期的雜誌一起,扔到不知道哪個旮旯里去了。
她的手擱在黃色的桌面上,手指纖細白皙,就像是瓷器展廳里的那支德化窯的白瓷。她閉了閉眼睛,還是忍不住,抬起手來,一個個的點過去,距離三十號還有……一,二,三,四……還有七天。
洛遙只知道,那一晚他突如其來出現在自己面前,讓她沒有半點防備心理。這次不像那一晚上,她預知了時間,於是忍不住開始去想,很多事她拚命克制著才能記不起來,可是還剩七天了,她知道他一定會來,究竟怎麼做,才能壓下愈來愈強烈的焦慮感?的
她真的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強迫症,她甚至不知道這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她讀奧修的書,裡面說,千萬不要試圖去抗爭,它是你的一部分,你怎麼能抗爭得呢?就讓它自然的存在,然後你就會慢慢的彌補起心底的缺塊,慢慢的,你就不會再焦慮,不會失眠,不會強迫自己。
她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就像此刻,手心裡是空的,她只想做些什麼……撕紙片么?或者再數一遍日期?是七天么?到底還是忍不住,手指輕顫著去點日曆上的數字,洛遙的心底全是絕望,展澤誠……她恨這個名字,她知道,它正在越來越嚴重……的
三年前她恨他,原來到現在,竟是愈來愈恨。
日曆的旁邊,是一張相片。照片里自己還扎著馬尾,有些拘謹的跟在導師後邊。那時候自己剛成為喻惠茹老師的學生,因為不熟悉,所以總覺得見導師很拘束。她還記得複試面試的時候,面前坐了五個老師,輪番發問,有一個問了中西方宗教對比的問題,很寬泛,以洛遙的理解,那樣一個問題,幾乎可以寫上厚厚幾本專業論述了。可她還是把自己想到的說了出來。
她說西方的宗教比東方的強勢太多,好高騖遠。可是東方的又比西方的功利太多。所以說到底,東西方的宗教,總還是得道的人是少數。宗教終歸是小眾的。
她真的是瞎掰的,因為參考書上的答案她一時間記不起來了,就隨口說。當時坐著的一個女教授拿下了眼鏡,就這麼看著她,雙目秀長而明亮,眼角微微翹起,點了點頭。想不到就是這樣被錄取的。
後來她開始跟著導師做田野調查,其實就是一個一個廟的跑,才知道這個專業有多有趣,也知道了這世上還有這麼多的高人。門面破爛的小廟,方丈主持目光溫潤,總是在禪房裡,輕易並不見人,她和導師一去,人家拿來招待她們的明明是最粗的茶葉,可是喝下去彷彿是清冽的泉水,頭腦都覺得清晰透明。
到底還是不敢再往下想了,再想下去,就一點都不愉快了。洛遙聽見林大姐在接電話,語氣有些煩躁:「影響倒是不影響……而且你們只是開一個館,不過……」最後沒聽清,大概是什麼事情解決了,她說了句:「好,我會安排。」
「洛遙,你三十號有沒有空?」
洛遙心口一緊,勉強笑了笑:「怎麼了?那天不是捐贈儀式么?」
「對啊。還有酒會你知不知道?」
她點頭。
林大姐嘆口氣:「那天晚上陶瓷館要借給一個劇組取景,需要工作人員陪著,你看……」
她忙不迭的點頭:「我去,我去。」
「可是酒會也很難得……」林姐皺著眉頭,「不然還是我去好了,不是說那個酒會還請了明星的么,你們年輕人……」
洛遙站起來了,急得就要拍胸脯:「林姐,不是我說,你倒是再去找一個比我更熟悉陶瓷館的人啊?再說了,追星那種事,我打小就不喜歡,你去倒還能帶著你女兒去要幾個簽名呢。」
林姐被她說服了,半晌,洛遙才記起來:「什麼劇組啊?來陶瓷館取景?」
「拍紀錄片的。關於李征遠的紀錄片,我們還能不借么?」
她哦了一聲,忽然覺得放心了。陶瓷館在底樓,捐贈儀式和酒會都在二樓,她甚至聽說了,那天會有保安將二樓隔離開來。這麼說,她真的可以躲開了。
接下去的幾天,她恍然覺得,自己又不那麼焦躁了。一切都有條不紊。博物館的宣傳頁已經下廠重印了,而網頁也已經重新設計,顯眼的地方都突出了幾件新到的館藏重量級文物,只等著捐贈完正式展覽的時候,估計又要迎來新的一陣參觀高峰。
然後她繼續伏案給幾件展品寫講解詞。參考資料堆了一桌,好多還是手寫稿,都是老館長這幾天測出的數據和譯出的銘文。洛遙習慣性的咬著筆頭,琢磨著下一句話,不知怎麼的,就想起了一句詩:
受封的騎士,最終也僅能以生命的長度,擁有寶石。
那時候自己被圈在他的懷裡,緩緩的讀給他聽,他就笑:「這句話說得好,既然這樣,你還那麼憤憤不平,非要那些文物回歸祖國?」
當時自己就坐起來了,語氣執著而認真:「那怎麼能一樣?文物回來,又不是一個人兩個人能擁有的。我希望它們可以回來,是因為我們的文明在某一部分上是依靠著它們在傳承,一個人的生命有限,可是一代代的下去,綿延不絕,它們陪著我們,豈不是彼此都不寂寞么?」
他莞爾:「好,說不過你。」
他笑起來可真好看,就像是雪山之巔,一片素白,可是突然找到了一朵雪蓮花,滿目都是驚人的美麗。可是笑的時候那麼少,更多的時候是板著臉的,就像是面癱一樣,表情不能,一雙眼睛叫人生畏,像冰塊似的叫人心底發冷。洛遙記得最後一次,自己躺在醫院,迷迷糊糊中只看到那麼一雙眼睛,她分辨不出裡邊還剩了多少感情,只記得自己歇斯底里,用盡了力氣對他喊了一句:「你滾,我不是自殺,鬼才會為了你自殺。」
其實聲音低弱的彷彿是一隻掙扎的小貓,也不知他聽清楚了沒有,閉了閉眼睛,又毫無知覺了。
再怎麼撫摸日曆上的日子,再怎麼不希望它到來,可那一天總還是要到來的。
那天下午開始,博物館就開始閉館了。有人在鋪設紅地毯,重新安置燈光,陳設展板。現場前幾排是留給記者的,後邊宴會的地方專門請了五星級酒店的宴會部,此刻正在布置桌上的鮮花和冰雕。
其實這裡一布置起來,還真像那麼一回事。紅木根雕作為屏風巧妙的隔開空間;,暗色高貴的大理石,巨大的吊燈,一支支的水晶蠟燭。
洛遙很服氣,那麼庄穆而肅然的博物館呵,轉瞬就會變成衣香鬢影的香艷之地。她一個人看著外邊世界的忙碌,忽然覺得不合拍。她看看時間,快到了,估計此刻有記者已經在門口等著了。她獨自拿了整理的資料,順著一旁的小樓梯往下走。
此刻通往博物館的路上,方流怡一襲黑色的貂皮披肩上胸針閃耀,將她襯得分外出色,絲毫看不出是年近六十的女子。她望向窗外,漫不經心的說了一句:「你倒是越來越像慈善家。」
展澤誠沒接話,只只微微抬起手來整理了袖口,一對黑曜石的袖扣,簡潔一如他的表情。
方流怡忽然就冷笑起來:「和你爸一個德性。你真以為我不知道?那個女人還在博物館么?」
他的表情冷淡下來,嘴角微微一動,車子卻恰好停下來。
有人過來拉開車門。
閃光燈彷彿能將人淹沒。
不過瞬間,方流怡的表情就變了。她從車裡出來,絲絨旗袍貼身,胸前水滴形的暗扣形狀優雅,有歲月靜靜沉澱下來的雍容華貴。她挽起兒子的手臂,優雅的抬起腳步,往博物館裡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