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雁門關的長夜,似乎從未真正的安靜過,凄冷的夜風中,不時傳來戰馬的嘶鳴,她帶著巡城的兵士,又一次走在暗夜的城樓上。遠處,雁門關外點點的白色,是遼人紮起的一座座營寨,戰火,在這裡似乎從未休止過。
雁門關的城樓上,一面面旗幟在迎著夜風,舒展著自己的筋骨,不必回頭,她也知道,那旗幟上,寫著宋、楊的字樣。就為了這兩面旗子,楊家一門付出了什麼,天下人都知道。
當年金沙灘一戰,七子去六子回,楊家的年輕女人,還沒有從新婚燕爾的甜蜜中醒來,滿室的大紅喜字,便轉眼成了素白。
這許多許多的日子,她竟不知自己是怎樣支撐過來的,大約也只在這寂靜的深夜,她才可以安靜的佇立在七郎最後呆過的地方,什麼也不去做,只是想著他。
那天她捉弄過七郎后,便去一家客棧投宿,心裡多少有些不過意,她雖然不懂更多的軍國大事,但是畢竟還是大宋的子民,作為大宋的子民,她可以不知道皇帝是誰,但是卻不能不知道楊家。
爹常說,遼人狼子野心,屢次進犯中原,若是沒有楊家鎮守三關,哪裡有汴梁城這樣的繁華盛景?所以天下人都敬重楊家,她也是。
「算了,我又不知道他是誰,不知者不罪,大不了下次他再撞到我,我也不計較就好了。」她抱著頭在床上滾了幾圈,終於說服了自己,安然的睡著了。
第二天會再見到楊七郎,實在是滿出乎金娥的意料的,本來嘛,京城這樣的大,兩個南轅北轍的人怎麼就會這樣的湊巧的遇到。
當時她正在酒樓里品嘗十年陳釀女兒紅,一個說書的漢子口若懸河的講著雁門關外,楊業如何的大破遼軍,又是如何斬了遼國的駙馬侍中蕭多啰。說到緊張的地方,說書漢子故意買弄,停下來,慢條斯理的喝起了茶水。
「後來呢?」大家追問,金娥也伸長了脖子,生怕落下一句關鍵的話。
「後來……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說書人大笑,放下茶盞,徑自走了。
「哎!又這樣,總停在這麼關鍵的地方。」眾人抱怨,也知這是規矩,只能嘆息,各字喝自己的酒,等待明天繼續。
楊七郎什麼時候坐在自己身邊的,金娥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失望的收回脖子,就瞥見身邊有個人影,坐得是極近的,都要貼到自己身上了。
「非……」她想叫非禮,只是又猛然想起自己一身男裝,於是果斷的揮拳,身邊的人不提防她有此一招,一拳正中臉上,只慘叫了一聲。
聲音很耳熟,金娥得意的笑容在臉上一現即逝,忙轉身看時,已經一頭撞在了身旁某人的腦袋上,又是一聲慘叫傳來。
待到金娥退後,酒樓眾人圍過來,她才看得分明,楊七郎臉上淤青了一大塊,是她一拳所傷,鼻子鮮血直流,是剛剛被自己的頭撞到的。
「誤會,是個誤會。」金娥有些訕訕的笑看眾人。
「怎麼回事,把人打成這樣?」有人質問。
「要不要報官?」夥計和老闆都過來了,見傷的人是楊家的七少爺,連忙攔住金娥,只待七郎點頭,就準備將金娥扭送到官府了。
「是個誤會,這個小兄弟,是我的朋友。我們剛剛在開玩笑!」就在金娥準備動手掙脫時,七郎開口了,於是眾人瞬間散去。
「你怎麼這樣野蠻?」在客棧金娥的屋子裡,七郎痛苦的看著滾圓的雞蛋在自己臉上揉來揉去,「也不說話,就動手打人。」
「誰讓你鬼一樣湊過來,一聲不出,我膽子大才沒被你嚇死,還敢說?」金娥也氣,手上力氣一大,七郎立刻痛呼出聲。
「男子漢大丈夫,膽子怎麼跟豆子似的?」七郎說著。
「那你也是男子漢大丈夫,受這麼點傷還鬼叫什麼?」金娥又用了用力,得意的拿開雞蛋,沖七郎做了個鬼臉。
七郎臉上的青如今化開了,成了紫紅,偌大的一塊,嵌在雪白的臉頰上,刺目得很。金娥知道自己的手重,也沒想到重成這樣,這時又是內疚又是好笑,看著他,倒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七郎果然沒有再叫痛,只自己到鏡子前看了看,然後說:「這回慘了,回去娘肯定以為我和人家打架了,又要罰我。」
「你娘這麼凶嗎?總罰你?」金娥跟在他身後,這時也對著鏡子瞧了瞧,菱花鏡里,芙蓉盛放。
七郎有陣子沒出聲,兩個人只對著鏡子,沉默著,直到金娥覺得那鏡中目光灼灼,才臉一紅,退到一邊,耳邊聽七郎說著:「我娘才不凶,只是爹脾氣很大,娘最不喜歡我們和人家打架,怕我們闖禍,惹爹生氣。」
「那你怎麼回去?」她問。
「說不得要在你這裡呆到天黑了,等掌燈的時候,我趁他們不注意,趕緊溜回去就是了。」七郎笑了笑,「我們也見過兩次了,兩次你都把我害得夠戧,總該告訴我,你叫什麼吧。」
「想報仇嗎?」金娥偏頭看他。
「算是吧,要是我今天一命嗚呼了,也好告訴閻王老爺,我是怎麼死的。」七郎笑起來,伸直雙手,一跳一跳的湊過來,見金娥把拳頭舉到自己的鼻子尖前,才止住腳步。
「你這人真奇怪,說話也沒個忌諱。」金娥記得爹常說的,不要老死呀死的掛在嘴邊,那很犯忌諱的。
「我們習武之人,就該百無禁忌的,這怕什麼?」七郎滿不在乎。
「還是不說的好,何必這樣詛咒自己。」金娥皺眉。
「好了,你說不說就不說了,我叫楊延嗣,家裡人都叫我七郎,請問兄台高姓大名?」
金娥見慣了七郎嬉皮笑臉的樣子,這會見他忽然神色一正,抱腕當胸,彬彬有禮起來,卻有些不好意思了,想了半晌才說,「我姓杜,單名一個金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