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沒有勇氣邁入她的世界
他受著這樣的煎熬,只得給她難堪,動輒得咎,她也不過溫順地低著頭。在他面前,她只是害怕,害怕他所以順從他。他要的不是怕,她卻只是怕他。偶爾看到她笑,一旦他走近,那笑容也頓時無影無蹤。他發脾氣,她也不過更加害怕。他真真切切知道了什麼叫傷心,傷心過後,是要人命的虛空。他試圖用旁的人旁的事來填補這虛空,可是心缺失了一塊,是惟有她的那一方。
十六
楓港的夏季,因著背山面海的獨特地勢,借著海風的涼爽,是久負盛名的避暑之地。楓港官邸地勢極高,憑欄遠眺,可以望見一望無際的碧海之上,點點白帆似濺開的花朵。一隻白翅黑背的鷗鳥,誤入花圃之中,見到人來,又驚得飛起盤旋。那名侍從官匆忙走到後園去,慕容夫人本來正在那裡持著剪刀,剪下新開的玫瑰用來插瓶,見了他那樣子,知道有事。猶以為是公事,回頭向慕容灃一笑,「瞧,我說中了吧,八點鐘之前,准有你的電話。」
誰知侍從官走過來,叫了一聲:「夫人,四小姐打電話過來,說是三少奶奶摔倒了。聽她的聲氣,像是很著急。」慕容夫人心頭一緊。若是摔倒后無事,斷不會打電話過來,那後果自然不用問了,惟一希望是維儀年輕慌張,亂了陣腳所以草木皆兵,虛驚一場才好。連忙放下剪刀,說:「備車,我回雙橋去。」
她趕回雙橋已經是下午時分,天色見晚,雙橋官邸四周皆是參天的古木,越發顯得天色晦暗。她一上二樓,小會客室里幾位醫生都聚在此。見到她紛紛起立,叫了一聲:「夫人。」她看了眾人的臉色,已經明白了七八分,於是問:「情形怎麼樣?」
醫生當中,一位秦大夫是公認的權威,此刻便答話:「我們還是建議,不要移動病人,以免加劇失血。」慕容夫人點一點頭,嘆了一聲,說:「我進去看看。」
她步子雖輕,素素仍是聽到了。見了她,叫了聲:「母親。」倒想要掙扎著起來。她連忙說:「別動。」素素那眼淚便斷了線似的落下來,嗚咽道:「我太不小心——實在辜負母親疼我。」
慕容夫人握著她的手,「好孩子,你又不是故意的。」回頭對維儀道:「叫他們將樓梯上的地毯全都給我拆了。」維儀答應了一聲。慕容夫人拍著素素的手背,安慰她:「別哭,都怪我大意。前些日子維儀也在那裡絆了一跤,我就沒想到叫人拆了它,說來都怪我不周全。」素素那眼淚只是止不住。慕容夫人突然想起來,問:「老三呢?」
左右的人都面面相覷,叫了侍從室的人來問,答:「還沒找著三公子呢。」
慕容夫人道:「這個糊塗東西!我從楓港都回來了,他難道上天入地了不成?」她雖素來慈和有加,氣度雍容,但其實侍從室對她的敬畏,甚至在慕容灃之上。她如此厲聲質問,侍從官當即一迭聲應是,退出來又去打電話。因見慕容夫人趕回來,知道事情肯定不妙,立刻也改了聲氣,四處打電話直言不諱:「你替我無論如何找到雷主任,少奶奶出了事,夫人已經趕回來了。」
這樣才尋到了雷少功。待得慕容清嶧趕回雙橋,天已經黑透了。他一口氣奔上二樓,穿過走廊,突然卻停了步子,站在那裡遲疑了片刻,終於先走到大客廳里去。慕容夫人坐在躺椅之上,維儀偎在她身邊。維儀眼圈紅紅的,慕容夫人臉色倒看不出什麼,見著他,只嘆了一聲。他臉色蒼白,不知不覺向後退了半步。慕容夫人說:「你去瞧瞧素素——她心裡夠難過的了。」
他站在那裡,像是石像一般紋絲不動,那拳頭卻是攥得緊緊的,半晌,才從齒縫裡擠出一句話來,「我不去。」
維儀叫了聲:「三哥,三嫂又不是故意的。」慕容夫人瞧著他,眼裡竟露出憐憫的神色來,像是他極幼極小的時候,瞧著他拚命努力去拿桌上放著的糖果——可是夠不著,明明知道他絕對夠不著,那種母親的愛憐憫惜,叫她眼裡柔柔泛起薄霧來。面前這樣長身玉立的翩翩公子,在母親心裡,一樣只是極幼極小的孩子。她說:「傻孩子,這個時候,你無論如何要去看看她,哪怕不說什麼,也要叫她知道你。」
他掉轉臉去,仍舊是發了狠一樣,「我不去。」
維儀叫他弄糊塗了,回頭只是瞧著慕容夫人。慕容夫人幽幽嘆了口氣,說:「你這性子,我勸不過來,你父親幾番將你往死里打,也沒能拗過來——你這一輩子,遲早吃虧在這上頭。老三,我都是為了你和素素好,你真的不肯去見見她?她現在是最難過的,你不去,她必然以為你是怪她,難道你願意瞧著素素傷心?」
他靜默著,過了許久,終於轉身往外走,走到房間之前,卻不由自主止步。走廊上一盞燈亮著,天氣炎熱,那燈光也彷彿灼人。他站在那裡,像是中了魔魘,四下里一片寂靜。他傾盡了耳力,也聽不到她的任何聲音,哪怕,聽得到她呼吸的聲音也是好的。可是聽不到,隔著一扇門,如何聽得到?只一扇門,卻彷彿是隔著一個世界,一個他止步不能的世界,他竟然沒有勇氣邁入的世界。
秦醫生推門出來,見了他叫了聲:「三公子。」
素素本來已經是精疲力竭,昏昏沉沉里聽到這一聲,急切地睜開眼睛。護士連忙彎下腰,替她拭一拭額上的汗水,問:「要喝水嗎?」她無聲地張了張嘴,不,不是,她不是要喝水。她是要……不……她不要……她畏縮地抓住護士小姐的手,那聲音已經低不可聞,「別……別讓他進來。」
護士好奇地回過頭去。他本來一步跨進來,站在門邊,聽到她這樣說,那臉上頓時失了血色,如死灰一般難看。她根本不敢瞧他,只緊緊抓著被角的蕾絲,彷彿他是洪水猛獸一般。他終於掉頭而去,那步子起先沉重似拖了鉛,然而越走越急,越走越疾,一陣風似的轉過走廊拐角,走到書房裡去,用力將門一摔。那門「咣」一聲巨響,震得走廊里嗡嗡起了迴音,也震得她眼角大大的一顆淚珠,無聲地墜落。
她昏昏沉沉睡到半夜,仍是痛醒。護士小姐依然問她:「是不是痛得厲害?還是要什麼?」身體上的痛楚,比起心裡的痛楚來卻幾乎是微不足道,她要什麼……她要什麼……輾轉了一身的汗,涔涔地冷……她要什麼……她要的是永不能企及的奢望……所以,她只能卑微而自覺地不要……惟有不要,才不會再一次失去,因為,根本就不曾得到,所以,才永遠不會再失去。失去那樣令人絕望,絕望到像是生生剜去一顆心,令人痛不欲生。她已經失去了心,再也無力承受他的責備。他生了氣,那樣生氣,他不見得喜歡這孩子,可到底是她的錯,她那樣大意,在樓梯上摔倒……她不要……最好永遠不要面對他。
慕容夫人向來起得極早,首先去看了素素,才走到書房裡去。書房原本是極大的套間,她到休息室里,只見慕容清嶧和衣躺在床上,身上卷著被子,面向床內一動不動地睡著。她嘆了口氣,在床前坐下,柔聲說:「老三,你還是去瞧瞧素素,我看你放不下她。」
慕容清嶧驀地回過頭來,直直地盯著她,「我放得下——我不要她了。」
慕容夫人溫言道:「好孩子,這不是說氣話的時候,她也不是故意摔倒的,她比誰都難過。」
他掀開被子坐起來,嘴角微微抽搐,那聲音卻如斬釘截鐵一樣,「反正我不要她了。」
慕容夫人靜靜地瞧著他,不禁又長長嘆了口氣,「你口口聲聲說不要她了,可是心裡呢?」
他看著窗子投射進來的朝陽,陽光是淺色的金光,彷彿給投射到的地方鍍上一層金,那金里卻浮起灰來,萬千點浮塵,彷彿是萬千簇鋒芒銳利的針尖,密密實實地往心上扎去,避無可避,不容喘息,垂死掙扎也不過如此。他緊緊攥著拳,她的聲音彷彿又回蕩在耳畔,她說:「別讓他進來。」
她不愛他,連他以為她最無助最痛苦的時刻,她寧可獨自面對,也不願意與他一起。她不愛他,她不要他……他狠狠地逼出一句話來,「我心裡沒她——我不要她了。」
慕容夫人半晌沒有做聲,最後才說:「依我看,等素素好起來再說。這樣的糊塗話,可不能再說了,免得傷了她的心。」
他轉過頭去看窗外,銀杏,無數碧綠的小扇子,在晨風裡搖動,似千隻萬隻小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樹陰如水,蟬聲四起,直叫得人心底如烈火焚焚。
風吹過,林間簌簌地微響,帶著秋的涼意。由露台上望去,銀杏紛紛揚揚落著葉子,像下著一場雨。一地金黃鋪陳,飄飛四散,落葉滿階紅不掃。一片葉子緩緩飄落在了露台欄杆上,脈絡清晰依舊,卻已經是零落成泥碾作塵了。維儀走過來,手裡倒拈著一枝新開的白菊,輕輕在她肩上一打,「三嫂,難得今天天氣好,又是中秋節,咱們出去吃螃蟹吧。」
素素說:「廚房裡有。」
維儀將嘴一撇,說:「家裡真是膩了,咱們出去吃館子。」
素素輕輕搖了搖頭,說:「我不想去。」
她自從病後,鬱鬱寡歡,從前雖然不愛熱鬧,如今話更是少了。維儀只覺得她性子是越發沉靜,偶然抬起眼睛,視線也必然落在遠處。維儀本來是極活潑的人,但見了她的樣子,也撒不起嬌來,看她順手放在茶几上的書,於是說:「家裡讀書最勤的,除了父親,也就是三嫂了。書房裡那十來萬冊書,三嫂大約已經讀了不少了。」
素素說:「我不過打發時間,怎麼能和父親比。」
維儀看她的神色只是淡淡的,心裡也覺得不快活。和她講了一會兒話,下樓走到後面庭院里,慕容夫人正立在池邊給錦鯉餵食。維儀看那碧水之中,五色斑斕的魚兒喁喁爭食,想了一想,還是忍不住對慕容夫人道:「我瞧是三哥的不對,既然和三嫂結婚,就應當一心一意。瞧他如今這絕情的樣子,弄得三嫂傷心。」
慕容夫人細細拈著魚食說:「你今天又來抱什麼不平?」維儀說:「我昨天瞧見那個葉小姐了,妖妖嬈嬈的像蜘蛛精,哪裡及得上三嫂美。就不明白三哥怎麼看上了她,還正經地讓她在外頭招搖過市。」
慕容夫人倒嘆了一聲,說:「你三哥是個傻子。」
維儀說:「可不是,我瞧他是鬼迷心竅。」
素素按家鄉風俗,去舅母家中送了中秋禮。回來時路過原先住的巷子附近,她看到熟悉的街道,想了一想對司機說:「你繞到三觀巷,我想看看原來的房子。」司機將車子開到巷口,停了車說:「少奶奶,我陪您進去吧。」素素向來不願意下面的人跟著自己,於是說:「不用,我只在外面看一看就行了。」司機答應了一聲,站在車邊等她。
午後時分,巷子里靜悄悄的,平常那些吵吵鬧鬧的孩子們也不知哪裡去了。天色陰沉沉的,迎面吹來風很冷,像是要下雨的樣子。早晨那樣好的天氣,一轉眼就變了。
遠遠望去,籬下的秋海棠開得正好,籬上的牽牛花青青的藤蔓蜿蜒輾轉,夾著一兩朵半凋的藍色花朵。院子里拾掇得十分整齊,她想,房子定是又租出去了。這房子她住了許多年,為著房東太太人極為和氣,房子雖然舊小,但到底在她心裡如同家一樣。
她站在風頭上,也沒有覺得冷。痴立了許久,只聽房門「咿呀」一聲,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大約才一歲光景,跌跌撞撞走出來。她的母親在後頭跟出來抱起她,嘴裡埋怨:「一眨眼不見。」抬頭見了她,好奇地打量。素素見她是尋常的少婦,一張圓圓的臉,倒是十分和氣,那身上的衣服雖然不光鮮,但向人一笑間,眉目間都是宜然恬淡。
她唇角牽起凄清的笑顏。少女憧憬時,也以為這樣恬淡就是一生了,嫁人,生子,老病,芸芸眾生一般的喜怒哀樂,到了如今,都成了惘然。
司機不放心,到底尋過來了。她回到車上,只望著車窗外的街市。那樣熱鬧的世俗,卻和她都隔著一層玻璃。車子已經快要出城了,遠遠看到岔口,黑色的柏油路面,便是通往官邸的專用公路。她對司機說:「麻煩你調頭,我想去見一位朋友。」
她到牧蘭家裡去,卻撲了個空。方太太客氣得不得了,說:「你是貴客,等閑不來,今天真是不湊巧。」她告辭出來,卻正巧遇上一部車子停在門口,那車牌她並沒有見過。牧蘭下車來見到她,倒是高興,「你怎麼來了?」牽住她的手,脫口就說:「你瘦了。」
素素勉強笑一笑,說:「原先跳舞的時候,老是擔心體重,如今不跳了,倒瘦了。」一轉臉看到車上下來一個人,正是張明殊。她猶未覺得什麼,那張明殊卻早已經怔在了那裡,如五雷轟頂一般,直直地瞧著她。牧蘭亦未留意,說:「站在這裡怪傻的,屋子裡亂七八糟的,我也不好意思請你進去坐,咱們還是出去喝茶吧。」
素素與她多日不見,牧蘭自然話多,叫了雨前邊喝邊聊。牧蘭說:「這裡的茶倒罷了,只是茶點好。你們瞧這千層酥,做得多地道。」素素說:「這茶只是不像雨前,倒像是明前。」牧蘭哧地一笑,說:「你的舌頭倒有長進。」她這樣沒輕沒重地一說,素素反倒覺得是難得聽到的口氣,終於淺淺一笑。見對面的張明殊只是悶頭喝茶,於是問:「張先生如今還常常去看芭蕾嗎?」
牧蘭答:「他倒是常常去捧場的。」又講些團里的趣事,素素聽得悠然神往,「嗯,真想去瞧瞧大家。」牧蘭心情甚好,俏皮地一笑,說:「那是求之不得,不過,只怕又是大陣勢,又要叫導演緊張得要死。」素素答:「下回有空,我獨個去不讓人知道就是了。」
這樣談了兩個鐘頭,素素惦記是中秋,晚上家裡有小小的家宴,縱然不舍,也得走了。回到家中已經是傍晚時分,因著下濛濛細雨,那些樹木濃黑的輪廓,都已經漸次模糊。屋子裡燈火通明,僕從往來。家宴並沒有外人,錦瑞夫婦帶著孩子們來,頓時熱鬧起來。慕容灃也難得閑適,逗外孫們玩耍。慕容清嶧最後一個回來。慕容夫人因是過節,怕慕容灃生氣,連忙說:「這就吃飯吧。」
幾個孩子吃起飯來也是熱鬧的,慕容夫人說:「小時候教他們食不語,他們個個倒肯聽,如今大了,反倒不成規矩了。」慕容灃說:「他們天性就活潑,何必要弄得和大人一樣無趣。」慕容夫人說:「你向來是縱容他們,一見了他們,你就耳根軟。真是奇怪,錦瑞維儀倒罷了,尤其是老三,打小你就管得那樣嚴厲。真想不到如今對他們又這樣溺愛。」頂小的那個小男孩傑汝,脆生生地說:「外公最好,外公耳朵軟,我就最喜歡外公。」引得一家人全笑起來。素素本來亦是含笑,一轉臉忽見慕容清嶧正看著自己,那目光令唇邊的一縷笑容無聲地凝固,唇角漸漸下彎,彎成無奈的弧度。
十七
他吃過飯照例又走了。慕容夫人怕素素心裡難過,特意叫她去說話:「素素,你別往心裡去,他在外面有他的難處,難得你這樣體諒他。」素素輕聲應了聲「是」。慕容夫人牽著她的手,溫和地說:「老三隻是嘴硬,其實他心裡最看重你——你別理他的胡鬧,回頭我罵他就是了。我看你心裡有事,只是不肯說出來,難道是怪他?」素素輕輕搖頭,說:「我沒有怪他。」
慕容夫人道:「他近來心裡是不痛快,你也不必一味讓著他,夫妻之間有什麼不能說出來的?我看你和老三談談才好。我這做母親的,話也只能說到這一步,你們兩個孩子老這樣僵著,最叫我難過。」
素素低著頭,輕輕道:「都是我不好,讓母親操心了。」
慕容夫人嘆了一聲,拍拍她的手,「好孩子,聽母親一句,跟他談一談,夫妻哪裡會有隔夜仇,什麼事情說開了就好了。」
素素心中有事,神色不免怔忡。牧蘭拿匙子按在她手背上,將她嚇了一跳。牧蘭微笑問:「想什麼呢?這樣出神。」素素打起精神說:「沒有想什麼。你今天叫我出來,說是有事情對我說?」牧蘭臉上卻微微一紅,說道:「素素,有件事情,你不要怪我吧。」素素心裡奇怪,問:「到底是什麼事情?」牧蘭說:「我知道他——原來是喜歡你的。」
素素剎那間有些失神,想起那三隻風車來,不過一秒鐘,便是苦楚的隱痛。他對她這樣好,可是自己心裡早已容不下——那個人那樣霸道,長年如夢般無盡地折磨苦恨,心裡竟然是他,是那樣霸道地奪去她一切的他。生死相許令她終了奢望,可是到底錯了,她失了心,失了一切,也不過換得他棄若敝屣。
牧蘭見她神色恍惚,勉強笑了一笑,說:「咱們上綢緞莊看衣料去吧。」
她們從綢緞莊里出來,素素無意中看到街邊停在那裡的一部車子,卻叫她怔了一怔。車上的侍從官見她望著,知道她已經看到了,只得硬著頭皮下車來,「少奶奶。」她心裡雖然覺得奇怪,倒也沒有多想。侍從官到底心虛,連忙說:「三公子在雙橋,我們出來有別的事情。」
他這樣一說,素素反而漸漸明白,點點頭「嗯」了一聲,和牧蘭作別上車自去了。
晚上慕容清嶧卻難得回家來吃飯。慕容夫人陪慕容灃去參加公宴了,就維儀在家裡。偌大的餐廳,三個人顯得冷冷清清的。維儀極力找話來講,問:「三哥,你近來忙什麼呢?」慕容清嶧說:「還不是公事。」望了素素一眼,見她依舊是平日的神色,心裡卻是莫名地氣苦與煩躁,手裡一雙錯金的牙筷,倒似生了刺一般握不住,幾欲要扔下去。她這樣不在意他,連問一句都不肯,連稍假辭色都不肯。
素素吃過晚飯就去書房裡看書,一卷宋詞,只是零亂的句子:「八張機,迴文知是阿誰詩?織成一片凄涼意,行行讀遍,厭厭無語,不忍更尋思。雙花雙葉又雙枝……不忍更尋思,千金買賦,哪得回顧?」早就失去了勇氣,今日的撞見不過是最後不得不直面的現實。眼裡的淚生生忍回去,卑微渺茫如同最輕微的灰塵。她憑什麼可以去質問他?早知他對她不過是惑於美色,從起初的強取豪奪便知。
捱到半夜時分才回房間去。房間里只開了一盞睡燈,幽暗的光線,她輕輕在榻上坐下,他突然翻身坐起,她才知道他原來是醒著的。見床頭燈柜上放著一盞茶,伸手端起,早已經涼透了,遲疑著又放下,終究囁嚅出一句話來,「我……我拿去換杯熱的來。」
他的聲音里有幾分僵硬,「不用了。」
她忽然也生了倦意,退一步重新坐下,彷彿像一隻蝸牛,希望可以蜷縮回自己的殼裡去,可是,她連像蝸牛一樣脆弱的殼也沒有。
他盯著她看,突然問:「你為什麼不問?」
她的聲音微不可聞,「問什麼?」他要她問什麼?問他為何夜不歸宿?問他每日與何人共度春宵?親友的閑言碎語里,有意無意令她聽聞到的名字?她早已連淚都乾涸,他還要她問什麼?!窗外是沙沙的風雨之聲,滿城風雨近重陽,連天公都不肯作美。
燈下她的剪影,削瘦單薄得令人心裡泛起痛楚。幾乎是夢魘一樣,他伸出手去,她卻本能地微微往後一縮。他心裡的痛楚瞬時如烈火烹油一般,「轟」一聲瀰漫四濺,摧枯拉朽燃起最後的殘存恨意。
他冷笑了一聲,「去年的今天,你要我將孩子找回來。」她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心裡最不可觸及的傷疤,猝然叫他揭開了痂,血淋淋牽起五臟六腑的痛不可抑,不容她喘息。他眼裡幽暗的神氣已咄然逼至面前,「我現在就告訴你,孩子死了。」
她渾身發抖,只剩下最後的氣力緊緊抓住榻沿冰冷的浮雕花朵,她雙唇發顫,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卻仍不肯放過她,「那孩子去年就死了,這輩子,你永遠也見不著他了。」她一隻手緊緊攥著領口,彷彿只有如此,才能夠掙得呼吸的空氣。他唇角勾出一個奇異的笑容,看著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彷彿那是勝利的花朵在綻放。
她再也沒有支持的勇氣,那眼淚彷彿已經不是從眼中流出,而是心裡汩汩的熱血。她仰起臉來,無力地抓住他的衣袖,彷彿是最後的哀求。他卻決然痛意地看著她,只看得她絕望地往後退卻。手邊觸到冰冷的瓷器,瘋狂的絕望令她一手抓住那冰冷,便向他擲去。他這魔鬼!他是魔鬼!
他一偏頭讓了過去,那隻鬥彩花瓶摔成了碎片。緊接著他一掌摑過來,腥甜的疼痛「呼」一聲佔據全部感官,耳中全是嗡嗡的鳴聲。她眩暈地摔在軟榻上,只顧本能地捂住面頰。他一把抓起她,她蹌踉撲入他懷中。他的眼眸狂躁絕望似瀕死的獸,而他只要她陪葬!
她像是落入籠中的鳥,瘋狂撕扯著自己的羽毛。她抓到什麼就用什麼砸向他,檯燈落在地上,噗一聲響。她一腳踏在花瓶的碎片上,拖鞋斜飛出去,足下鋒利割裂出巨痛,殷紅的血洇上地毯,她也不覺得疼,心裡的痛早就凌越一切之上。他卻看到那綻開的血蓮,他猝然放開了她,遠遠地退卻,而眼裡,只剩了她不懂的沉痛。
她大口大口喘著氣。他垂下眼去,手臂上淡淡的印痕,是她去年咬的,咬得那樣深那樣重,如今,還留有這疤痕。
他說:「明天我去跟父親講——我們離婚。」
她拼盡了全身的氣力仰著臉,用力壓抑著自己的呼吸。他到底是不要她了,以色事人,焉能長久?他惑於美色,迷戀一時,哪裡會被迷戀一世。這一張臉孔,輕易就毀了一生。她竟露出了一絲微笑,從相遇第一天即知,他的世界,她不可能長久。
慕容夫人聽說慕容灃在書房裡發脾氣,怕事情弄得僵了,於是連忙走過去。只聽慕容灃說:「你倒是說說看,素素那孩子哪一點對不起你了?」慕容清嶧站在書桌前,低著頭不做聲。慕容灃說:「到了今天你要離婚,當初我怎麼問你?婚姻大事,非同兒戲,你自己說考慮好了。怎麼這才不到一年,就變了卦?你這是喜新厭舊,仗勢欺人!」慕容夫人見他聲音漸高,怕兒子吃虧,連忙說:「老三確實不對,你犯不著跟他生氣,我來教訓他。」
慕容灃說:「就是你從小縱容他,養成他現在這種輕浮的樣子。你看看他,他竟然來跟我說要離婚,事情傳揚出去,還不是天大的笑話!」
慕容夫人聽他語氣嚴厲,連自己也責備在裡頭,知道他是真的動了氣。於是緩聲道:「老三確實荒唐,外面逢場作戲也就罷了,到底要知道分寸。我看素素的樣子,也不像是沒有度量。你為何非要離婚?你這不是成心給我們丟臉?」
慕容清嶧見母親神色不悅,明槍暗箭反唇相譏,只是悶聲不響。果不然,慕容灃哼了一聲,說:「你別借著孩子的事情,這樣夾槍帶棒。」
慕容夫人道:「我說什麼了?你這樣心虛。」
慕容灃道:「我心虛什麼?每次我管教他,你不分青紅皂白地回護,我倒要瞧瞧,你要將他慣到什麼地步去。」
慕容夫人道:「他今天這樣子胡鬧,不過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這一句過於露骨,慕容清嶧連忙叫了一聲:「母親!」慕容夫人卻將臉一揚,緩緩露出一貫雍容平和的笑容。慕容灃心下大怒,望著壁上所懸自己手書的「澹靜」二字的條幅,思潮起伏,極力地忍耐,慕容清嶧聽他呼吸沉重急促,漸漸平復,終於移過目光,盯著慕容清嶧,道:「你這樣不成器,從今往後我都不管你的閑賬了。離婚那是萬萬不可能,你要是真的不願意和她在一起,叫她搬出去住就是了。」
慕容清嶧仍是低頭不語。慕容灃在案上一拍,只震得筆架硯台都微微一跳,「你還不給我滾?!」
他退出書房,慕容夫人也走出來。慕容清嶧說:「媽,你別往心裡去,父親為了公事心裡不痛快,所以才在外面找點樂子罷了。」慕容夫人凝視著他,說:「老三,你真的要和素素分開?」慕容清嶧扭過頭去,看著空蕩蕩的走廊那頭,侍從官抱著大疊的公文走過,遠遠聽著值班室里隱約的電話鈴聲,遙迢得像是另一個世界。
他說:「是的——我不想再看到她了。」
房子坐落在烏池近郊,距雙橋官邸不遠。原本是慕容清嶧結婚的時候,為他添置的新宅,因慕容夫人喜歡兒女在眼前,所以慕容清嶧與素素一直沒有搬過去。秋季里難得的晴夜,月光清涼如水,映著荷池裡瑟瑟的殘枝敗葉。她忽然憶起,憶起那個秋夜,他指給她看一池碧荷,挨挨擠擠翠華如蓋,菡萏亭亭,淺白淡粉凌水浴月,燈光流離中水色天色,映得花葉如錦。那是溫泉水留住的動人秀色,出塵不染,奪了天工,所以,遭了物忌。
石階下的秋海棠開了,怯怯斜過一枝,彷彿弱不禁風。過不了幾日,這階下也會生了秋草吧。桂殿長愁不記春,黃金四屋起秋塵。夜懸明鏡青天上,獨照長門宮裡人。這一輪月光,凄清地照著,不諳人間愁苦,世上的痴人,才會盼它圓滿——不過一轉眼,又殘瘦成一鉤清冷,像是描壞了的眉,彎得生硬,冰冷地貼在骨肉上。
用人新姐尋過來,說:「少奶奶,這青石板寒浸浸的,秋天裡這夜風更是吹不得,還是回屋裡去吧。」
冷與暖,日與夜,雨與晴,春與秋,對她而言,今後哪裡還有分別?
枕上覺得微寒,起來將窗帘掀起一線,原來是下雨了。天只是青深的灰色,那疏疏的雨,檐頭點滴,一聲聲直如打在人心頭一樣。荼蘼開了,單薄的花蕊彷彿呵口氣能融。都到荼蘼花事了,這春天,已經過去了。
鏡子里的一張臉,蒼白黯淡,連唇上都沒有血色。新姐走過來打開衣帽間的門,說:「今天是喜事,穿這件紅的吧。」
絲質的睡衣垂在腳踝上,涼涼軟軟的,像是臨夜的風,冷冷拂著。衣帽間里一排掛的華衣,五色斑斕,綢緞、刺繡、織錦……一朵朵碎花、團花、折枝花……暗紋或是明綉,細密的攢珠,富麗堂皇的人生,不過是夢境一樣的一出大戲……她依言換上那件銀紅的旗袍。新姐說:「少奶奶平日就應該穿這鮮亮一些的顏色,年紀輕輕的,多好看啊,像花一樣。」
紅顏如花,那些桃李鮮妍,早已經付諸流水,葬去天涯盡頭。
坐了車子去雙橋官邸,慕容夫人在小客廳里,見了她,遠遠伸出手來,「好孩子。」她低聲叫了聲:「母親。」慕容夫人細細打量她,替她整一整那胸針,說:「這是上次我叫人給你送去的那個——我當時就想,很配你的氣質。」
胸針出自國外有名的珠寶公司,三粒鑽石,在燈下一閃,恍若一行細淚。慕容夫人卻說:「等下子定然有記者,你去我的化妝間里,那裡有人等著,叫她們重新替你化妝梳頭。」
她輕聲應:「是。」
化妝梳頭都是極費工夫的事情。重新下樓來,在門外聽到熟悉又陌生的嗓音,步子不由微微凝滯。她走路本來就很輕,幾乎是悄無聲息地走進去,還是錦瑞回頭看見了,叫了她一聲:「素素。」又說,「你平日里還是要化妝,氣色顯得好些。」
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綃,長門盡日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廖……這一身的珠光寶氣,光艷照人,也不過是人前做一朵錦上花,讓旁人看著羨慕不已,除此,她還有什麼餘地?
慕容清嶧根本不曾轉過臉來。慕容夫人說:「素素一定也沒有吃早飯,老三,你跟她一起去吃點東西,宴會是在午後兩點,還有好幾個鐘頭呢。」
慕容清嶧站起來往外走,慕容夫人向素素使個眼色,素素只得跟著他走出去。廚房倒是很周到,聽說是他們兩人的早餐,記得他們各自的口味愛好,預備西式的一份給慕容清嶧,又替素素準備細粥小菜。
偌大的餐廳,只聽到他的刀叉,偶爾碰在盤上,叮的一聲輕響,重新歸於沉寂。他們上次見面還是舊曆年,幾個月不見,他也顯得削瘦了,大約是公事繁忙吧,眉目間隱約透著疲憊和厭煩。或許,是在厭煩她,厭煩這樣的場合,不得不粉飾太平的場合。
兩個人在沉默里吃完早餐。她默默隨著他去西廊外的大客廳,走過走廊,他忽然回過頭來,伸手牽住她的手,她身子不由微微一顫。旋即看到大客廳里的記者,正紛紛轉過臉來,他微笑著攬著她的腰,只聽一片按下快門的輕咔聲,配著耀眼的鎂光,閃過眼前是一片空白。她打起精神來,像慕容夫人一樣,對鏡頭綻開一個恍若幸福的微笑。
是西式的婚禮,維儀穿婚紗,頭紗由三對小小花童牽著,那笑容如蜜一樣。新人禮成,紛紛揚揚的彩帶彩屑夾著玫瑰花瓣落下來,像是一場夢幻般的花雨。佳偶天成,百年好合。她與齊晰成才是金童玉女,凡人不可企及的神仙眷侶。
晚上雙橋官邸燃放焰花,黑色的天幕上一朵朵煙花綻開,一瞬盛放。露台上都是賓客,眾人拱圍中他輕擁著她,可是,不過也只是做戲。他只是仰面看著,他的眼一瞬閃過焰火的光芒,彷彿燃起隱約的火光。但旋即,迅速地黯淡下去,熄滅成依舊的死寂,浮起冷冷的薄冰。
夜風吹來,冷得令她輕輕打個寒噤。這樣熱鬧繁華的場面,這樣多的人,他離她這樣近,可是她是獨自一個,臨著這冷風。
十八
舞池那頭樂隊調著弦,起首第一支華爾茲,樂聲起伏如碧藍湖水的微漣,又如檐下銅鈴搖曳風中的脆響。素素不由微微出神,一回過頭來,他已遠遠伸了手,只得將手交握與他。他的手微涼,可是舞技依然嫻熟,迴旋,轉身……四周是衣香鬢影的海,惟有此刻,惟有此刻可以名正言順微仰起臉,靜靜望著他。
他的目光卻下意識般飄忽移開,不過一兩秒鐘,便重新與她對視,他目光溫和,幾乎令她生了錯覺,頰上漸漸洇出紅暈,呼吸也漸漸淺促。只覺身輕如一隻蝶,他的臂懷是惟一的攀附,輕盈任憑他帶領,遊走於花團錦簇的舞池間。耳中漸漸只剩了樂聲,旋轉,旋轉……轉得她微微生了眩暈,音樂是波瀾壯闊的海洋,他的眼睛卻是無望無際的深淵。她無力再去嘗試俯瞰,只怕會不顧一切縱身一躍——他連連幾個迴旋,卻帶她離開喧囂的舞池深處。音樂聲漸漸高亢出最後的華章,她只覺眼前微微一黑,人已經立在花障的陰影里。
他猝然吻下來,收緊的臂膀緊緊束縛著她,不容躲避,不容掙扎。他從來是這樣霸道,熟悉而遙遠的溫暖令她全身發軟,唇上的力道卻在一瞬間再次奪去她的呼吸。他貪婪地汲取著她的氣息,彷彿橫穿大漠瀕臨渴斃的人遇上第一眼甘泉,急切索取毫不顧忌,連呼吸都紊亂急促。
她不要——不要他如此,明明知曉他再度惑於她的美色,她再也無力承受失卻的痛苦,只好不要,不要他這樣對她。如同對待他身畔那些萬紫千紅,偶然憶起便回顧垂憐,哪怕她卑微如同野草,但她已經被他拋棄,從此,她再也不要他的回顧。
她用力一掙,他猝然放了手。她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眼裡隱約燃起的火簇,漸漸幽寒如冰,她反倒生出無畏來,直面他鋒銳的眼神。他嘴角牽出一個冷笑,摔開她的手掉頭而去,徑直穿過舞池,消失於歡欣笑語的人群深處。
夜闌人散已經是凌晨三點鐘,慕容夫人說:「年紀大了,真是熬不住,我可要睡去了。素素,這樣晚了,你就在這邊睡吧,免得明天一早還得趕過來。」話說成這樣,素素只得應「是」。慕容夫人一轉臉看到慕容清嶧的身影在門外一晃,忙叫住:「老三,這麼晚了你還去哪兒?」
慕容清嶧說:「才剛接了個電話,有事要出去。」
慕容夫人說:「三更半夜的去哪兒?」
慕容清嶧說:「是真的有公事,母親不信,問值班的侍從。」說著就往外走。慕容夫人只得對素素笑一笑,說:「別管他了,你先去睡吧。」
素素上樓去,這睡房她差不多半年沒有進來過了,房間倒還是從前的布置,連她的一雙拖鞋也還放在原來的地方。僕人每日收拾,自然是纖塵不染。她卻知道他也是多日不曾回這房裡了,因為床頭上的一隻古董鍾,從來是他親自上發條的。那鐘的日期格還停在幾個月以前,他當然有旁的去處。
被上是淡薄熟悉的薰香,床那樣寬大,她習慣性地蜷縮著。剛剛有了幾分睡意,電話鈴突然響起來,她取下聽筒,猶未說話,對方軟膩地嬌嗔:「你這沒良心的,你是不是要我等到天亮啊?」
她凄清地笑起來,千瘡百孔的心,連痛都是麻木的了。她輕聲說:「他已經去了,你不用等到天亮。」
等待是永無止境的蒼老,她卻連等待都拒絕了。書房裡頂天立地的書架,成千成萬的書冊,用專門的梯台才可以取到上層的書。書頁里的光陰,比水流還要湍急,書中文字的洄漩,還偶爾濺起浪花。她的心卻幽暗成一口古井,生了浮萍,生了蒙翳,片片蠶食殆盡。春去了,燕子去了,夏遠了,蟬聲稀了。秋盡了,滿地黃花堆積,冬至了,雨聲寒碎。四季並無分別,她是深深庭院的一枝花,無人知曉,斷井頹垣之畔慢慢凋謝,褪盡顏色,漸漸地灰敗,終有一日,不過是化作塵泥。
玉顏憔悴三年,她曾經失去四年,而如今,她再次失去,漫漫又是一年了,只怕——此生已是永遠。
房子那樣敞闊,靜深如幽谷,窸窣的衣聲彷彿是惟一的迴音。窗外的寒雨清冷,點滴敲著窗欞。客廳里電話突兀地響起,劃破如水的寂靜,無端端令她一驚。旋即輕輕地嘆喟了一聲,大約又是侍從室打來,通知她必須出席的場合。新姐接了電話,來對她說:「是方小姐的電話呢。」
惟一記得她的,大約只剩牧蘭了。只聽她說了一句:「素素,生辰快樂。」她這才想起來,輕輕「啊呀」一聲。牧蘭說:「我只怕你不在家呢,我請了舞團里幾位舊朋友一塊兒吃飯,你若是有空能不能來,就算我們替你做生日吧。」
一屋子的舊朋友,見她進來紛紛站起來,微笑不語。只有牧蘭迎上來,「我以為你今天是不能來呢。」她微笑說道:「接了你的電話,我才是真的高興。」曉帆笑著說:「哎呀,前一陣子看到報紙上你的照片,簡直認不出來了。你是越來越美——只是瘦了。」這樣一說,旁人也七嘴八舌地問起話來,大家這才熱絡起來。
菊花火鍋滋滋輕響,幽藍火苗輕舔著金色的銅鍋底,隔著氤氳淡薄的白色熱霧,叫素素想起當年舞團里打牙祭吃小館子。也是吃火鍋,自然沒有這麼考究,但熱氣騰騰里笑語喧嘩,一如昨日。
曉帆依舊鬧喳喳的性子,「素素,你最沒有良心,老朋友最少聯絡,我們只有偶然從報紙上瞻仰你的芳容。」牧蘭哧地笑出聲來,「素素,別理她,她早說了今天要敲你竹杠。」曉帆笑嘻嘻從手袋裡摸出一份報紙,「你瞧,我專門留了下來,照片拍得真是好。」
素素伸手接過,還是維儀出嫁時拍的全家合影。她侍立慕容夫人身後,臉上微有笑意,身畔便是慕容清嶧,難得穿了西式禮服,領結之上是熟悉的面龐,陌生的笑容。這樣雙雙而立,旁人眼裡,也是盡善盡美的幸福吧。
牧蘭拿過報紙去,笑著問:「曉帆,你難道還要素素給你簽名不成?」一邊招呼,「鍋子要燒乾了啊,快點吃。」一邊端起杯來,「壽星,這一杯可要喝掉。」
素素這才微笑起來,「你們還不知道我?我哪裡能喝酒?」曉帆說:「這梅子酒和汽水一樣,哪裡能喝得醉人。」牧蘭也笑,「咱們都不是會喝酒的人,只是個替你上壽的熱鬧意思。」旁人也都勸著,素素見盛情難卻,只得淺啜了一口。曉帆端著杯說:「好,我這裡也祝你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素素說:「我可真不能喝了。」曉帆咦了一聲,問:「當真我比起牧蘭來,就沒有面子么?」
素素聽她這樣講,只得也喝了半杯。這一開了先例,後面的人自然也都上來敬酒。素素沒有法子,零零碎碎也喝了幾杯。她本來就不會喝酒,只覺得耳赤臉熱,心裡跳得厲害。一幫人說笑著吃菜,又另外喝了半碗甜湯,這才覺得心裡好過了些。
坐了汽車回去,一下車讓冷風一吹,只覺得有些頭暈目眩。新姐迎出來接過她的手袋,笑逐顏開地說:「三公子來了。」
她怔了一怔,往客廳中望去。傢具幽暗的輪廓里清晰襯出他的身影,她的心裡似焚起一把火來,胃裡灼痛如絞,彷彿適才喝下去的都不是酒,而是腐骨穿心的毒藥。他臉上的神色令她垂下頭去,他的聲音冷硬如石,「任素素,你還肯回來?」
酒意如錘,一錘錘重重落在太陽穴上。那裡的血管突突輕跳,像是有尖銳的刺在扎著。他握住她的手腕,疼痛令她輕輕吸氣,他一撒手就摔開她,「我瞧你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去哪裡喝成這樣回來?」
她無聲無息地仰起臉來,平靜冷淡地看著他。這平靜冷淡徹底激怒了他,她對他永遠是這樣子,無論他如何,都不能撼動她。他回手就將茶几上的茶盞掃落於地,那聲音終於令她微微一震。
他這樣生氣,也不過是因為自己的所有物可能遭到覬覦。她心灰意懶地重新低下頭。只容得他不要,即使他不要了,也容不得旁人有任何的企圖。她連分辯都懶了,惟剩下冰冷的絕望。
他說:「我再也不信你了。」
她臉上浮起幽幽的笑顏,他什麼時候信過她?或者,他有什麼必要信她?她在他的生命里,渺若一粒最微小的輕塵,他容不下的只是這輕塵無意飛入眼中,所以定要揉出來才甘心,若非如此,哪裡還能引起他的撥冗注意。
天氣更冷了,下午時又下起雨來。她獨自聽著雨聲,淅淅瀝瀝如泣如訴。年紀小時不喜歡雨天,潮濕寒冷,又只能悶在屋子裡。如今幽閉一樣的生活,倒聽慣了這雨聲,簌簌打著蕉葉,點點滴碎人心,凄清如同耳畔的低吟。如今知她的,也只有這雨了,蒼天倘若知人意,替人垂淚到天明。上天或許真的終生憐憫,在寂寂樓台之外煙雨相伴。
抽了一張素箋,給牧蘭寫信,只寫了三行字,便怔忡地凝眸。想了一想順手翻開本書夾進去,書上還是去年寫的字跡:「千金縱買相如賦,哪得回顧?」
到了如今,早已連回顧都不要了。
天氣寒冷,官邸里有暖氣,四處皆是花卉,瓶花、插花,水晶石盤裡養著應景的水仙……餐廳里景泰藍雙耳瓶中,折枝梅花讓暖氣一烘,那香氣越發濃烈了,融融春意一般。錦瑞夫婦與維儀夫婦都帶了孩子來,大人孩子十餘人,自然是熱鬧極了。維儀的兒子猶在襁褓之中,十分可愛,素素抱了他,他烏溜溜的眼睛直盯著素素瞧。維儀在一旁笑道:「常言說外甥像舅——母親就說這孩子倒有幾分像三哥小時候的樣子。」慕容夫人笑道:「可不是嗎?你瞧這眼睛鼻子,輪廓之間很有幾分相像。」素素低頭看著孩子粉嫩的小小臉孔,一瞬間心裡最不可觸的地方狠狠翻起抽痛,只是說不出的難過。
慕容灃心情卻是不錯,與慕容清嶧、齊晰成三個人一起喝掉了一壇花雕。維儀笑道:「父親今天真是高興,三哥,你別勸晰成再喝了,他的酒量你是知道的。」慕容清嶧也有了幾分醉意,只是一笑,「女生外向,你這樣護著他,我偏偏不聽。」兩個人到底又喝了數杯,齊晰成早已是酩酊大醉,這才罷了。
去年素素吃完年飯就回去了,這天慕容夫人卻說:「老三像是喝多了,你上去瞧瞧他,今天就別走了。」那意思甚是明白。素素因她素來對自己疼惜,不忍在大年夜拂她的意,只得上樓去。慕容清嶧果然有些醉了,從浴室里出來倒在床上就睡了。素素輕輕嘆了口氣,見他胡亂地卷著被子,只得和衣在床邊躺下。
她素來睡眠極淺,這一日因守歲,人是睏乏極了,昏昏沉沉就睡著了。恍恍惚惚卻彷彿是躺在舅母家裡,低矮簡陋的床上,天花板上斑駁的漏雨留下的水痕。天氣熱得要命,窗外的太陽烤得屋子裡像是在火焰山上一樣,她身上卻是冷一陣,熱一陣。只聽舅母說:「不是我狠心,今天是非得送走不可。」那孩子一直在哭,用力在襁褓之中掙扎,彷彿能聽懂大人說的話。孩子拚命一樣哭得聲嘶力竭,哭得她心都碎了,眼淚嘩嘩淌著,哀求一樣伸出手去,她嗚嗚哭得全身發抖……孩子……她的孩子……她無力保全的孩子……她等到他,終於等到他,他遠遠地在台下看著她,每一個舞步都踏在自己的心尖上一樣。孩子……他能不能替她尋回孩子……她哀求著抽泣……三……三……
最最親密的時候,她曾經叫過他的乳名。他翻了個身,不過是醉了,或者,又是在做夢罷了。那令人心碎的哭聲,卻依舊在他耳邊迴旋。她的哭聲,她在哭……他一驚就醒了,本能一樣伸出手去,「素素!」真的是她,是她蜷縮在那邊,身子軟軟在顫抖。她又叫了他一聲:「三……」只這一聲,心裡嘩啦一下子,彷彿什麼東西碎掉。兩年,他用了將近兩年的時間一點一滴築起堤壩,本以為已經堅不可摧固若金湯,卻原來根本不堪一擊,抵不過她這一聲。只這一聲,他就彷彿著了魔,她在這裡,她是真的在這裡。他緊緊摟住她,「我在,素素,我在……」她嗚咽著睜開眼睛,幽暗的燈光下看著他的臉,他離開兩年,拋棄她兩年,此刻眼裡卻是溺人的柔軟。他不過是醉了,或者,她只是做夢,他才會這樣瞧著她,彷彿她是世上最珍貴的珍寶,彷彿他一鬆手就會失去的珍寶。她瑟瑟地發著抖,他身上是她熟悉的氣息,溫暖得令人想飛蛾撲火。她自尋死路,可是,他這樣瞧著她,彷彿當年的時候……當年……當年他也曾這樣貪戀地瞧著她……
他身上是淡薄的酒氣,她眼裡漸漸重現悲傷的平靜,別開臉去,他急切地找尋她的唇,她不要,不要這樣子莫名的慰藉,或許,他將她當成旁人一樣。她舉起手來擋住,「不……」明知他不會因她的不許而停止,不過是垂死掙扎罷了,他卻怔了一下,慢慢放開手。眼裡漸漸浮起她所不懂的神氣,竟然像是悲傷……他像是小孩子,被生生奪走心愛之物,又像是困在陷阱的獸,眼睜睜看著獵人持槍走近,那樣子絕望,絕望到令她心悸。只聽他夢囈般說:「素素,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