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幕 真相
她再度和岑寂坐下來面談已是深秋。
這一年,天氣冷得特別快。
據業界消息,PL集團的資金出現嚴重問題,總裁岑寂為力挽狂瀾,已從各地回攏資金,甚至不惜拋售名下其他產業的股份。
大量資金回砸,全力吸納市面上被人惡意拋售的PL股份。終於讓大跌近兩個月的股票在之前幾日出現紅色返潮,然而這時的股價卻已降至十五塊。
從未有過的低價令持有股票的股民們心驚膽顫,絕大部分人在紅色返潮期間選擇割價拋售。
長短線股民的大批量拋售,使得好不容易返潮的股價再度下跌。岑寂花了一周時間推高的股價在一日內跌破13塊,連原先恆定股價的三分之一而不到。
「跟我玩股票?」H城,某棟華麗別墅的書房內,有人看著整牆大的電子屏幕悠然品著普洱。
中年男人的眼底,帶著意味深長的笑意。
這麼多年,他太了解岑寂的個性。
即便砸下所有財力,那人也會拼力到底。
他的自尊、驕傲和心性,不容許失敗的出現,也註定了他的慘敗!
藍又恩之前幾次電話,他一直沒有接。
PL股票再度暴跌后,岑寂的助理突然來了電話。
這是一個求助電話,憑著在岑寂身邊的多年助理經驗,她明白目前藍又恩是唯一能勸服他放棄的人。
放棄與周牧的股價拉鋸戰,停止一次次大量的資金投入,忘記……他的母親林茹因周牧而毀掉的這一生!
她在助理的安排下,出現在他常去的咖啡廳內。
二樓靠窗的角落,隱沒在人群的位置。
這個位置很好,外面的人不會注意到他,而他卻能從明凈的玻璃看清下方的一切。
他看見熟悉的吉普車在街對面停下,她走下車,然後是他。
他拉住她,將自己的圍巾取下,為她細心戴上,然後吻了吻她臉頰,再返回車上。
車子沒有離開,停留在那裡等她。
岑寂突然低笑,那溫馨的畫面刺痛了他的眼和心。
即便他再不成熟,即使他與她有如此多不適合,他們始終安好。
這寂寥的季節,唯有他一個人走著,再累也必須一個人繼續走著。
「看來,我真得換個助理了。」在他身邊,也唯有跟了多年的助理,了解他所有的行程和習慣。
「我不會耽誤你太久。」藍又恩取下圍巾和外衣,在他對面坐下。
服務生遞上酒水單,她隨意點了杯熱飲。在飲料上桌前的這段時間裡,他始終沉默看著樓下街對面的車子。
吉普車駕駛座的車窗降下大半,纖長漂亮骨節分明的手指夾著一根點燃的煙擱在車窗上,直到煙頭泯滅落地,車裡的人一口都沒有吸。
他記得藍又恩不喜歡香煙的味道,總是覺得嗆,聞多了還會煙醉。
在他們遙遠而短暫的一年裡,他也曾經想過要為她戒煙,但總怕自己為因太過遷就而深陷,到底沒有做到。
可這世上的感情,總有太多,是無法理解的。
傷害無法斷絕,說了不愛,是否就是真的不愛?當失去之後,才發現淪陷,當想要追回,才發覺遙遠。
明明只隔著桌子,卻伸手無法觸及。
「你的助理告訴我,與周牧進行股價拉鋸戰對PL來說並不適合。我不太清楚,當年他對你母親做過些什麼,我可以理解你對周牧的痛恨,但現在這種情況下,與他繼續下去只會兩敗俱傷!」
「兩敗俱傷?」他笑了,有些嘲諷,「你其實想說以卵擊石吧?還有,我想你大概誤會了,這一仗,不是因為他過去對我母親做過什麼現今我要執著於報復!而是,我為了自保,不得不與他對峙!
藍又恩,你到底還是天真了些,對我這種人來說,那些微薄的親情不值得我拼上整個PL集團!沒有什麼比利益和金錢更重要,我現在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我自己而已!」
她的眼底漸露詫異,岑寂的能力她素來清楚,他可以在她手上奪取羅麗達,將整個岑寂整垮。
可現在,他卻告訴她,他是為了自保,不得不與周牧拚命!到底——在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麼!?
還有,為什麼他的助理會說,岑寂的母親因為周牧而毀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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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觀察敏銳依舊,她還沒開口,他就猜到了她的疑問。
母親因何毀了一生?
他和周牧之間的恩怨?
其實說到底,這根本是同一件事。
從很小開始,當他認知到母親只是情婦,而自己只是私生子起,便總是覺得奇怪。
奇怪,為什麼在母親最隱秘的那個黑色小木盒的底層,放著的竟不是那個他要喊做父親的岑建邦的照片。
照片里的男人,他從未見過。
而母親卻會時常對著照片發獃,或是喃喃自語。有時會哭,有時卻會甜蜜的微笑。
儘管在岑建邦到來的時候,母親也會笑,可他始終覺得這兩種笑容是不同的。
後來搬入岑家,在那些受盡冷言冷遇的日子裡,母親偶爾會在只有他們兩人的房間里,一遍遍輕柔而緩慢地和他說同一個故事。
那是大人的故事,一男一女,相遇相愛然而分離。
「寂,長大后,一定要和真正愛自己的人在一起。」她撫摸他的臉頰,如此說,「只有真正愛你的那個人,你才可以全心的去愛她。
如果愛上一個根本不愛你的人,只會像我這樣……明知他已經結婚,明知他從一開始就不真心,明知他所有的甜言蜜語都是為了利用,還是心甘情願的賠上這一生。」
他一直以為,母親所說的他,是岑建邦。
直到後來,他母親去世,他慢慢長大,在放學后的某天,一個男人出現在他的世界。
他有一張,和母親盒底照片上幾乎一模一樣的臉孔。
消瘦的臉,飽滿的前額,顴骨略高,眼神犀利,神情靜冷。
他看著他,問他是否要一個機會。
一個,可以將害死他母親的那些人全部打垮的機會。
那時他才剛剛升上初三,在岑家,渺小的尚不及一個工作了數年的傭人。
機會?他當然要!
交易就這樣達成了。
男人每月會秘密將他從學校接走一次,教他一些在學校里學不到的東西。
他大三那年,個人存款賬戶上的數字已因買賣期貨而達到七位數。
雖然這時的他已經明白,當年讓母親接近岑建邦,故意誘惑成為他情婦的人就是面前這個叫做周牧的男人,但金錢與權力的慾望早已蓋過了一切。
他所需要的,是站在成功的頂端。
岑家最終覆滅,在他以及站在他背後的周牧的手上分崩離析。
然而,還不夠!
並非他認為不夠,而是那個男人認為不夠!
失去公司錢財,只是開始,接下來,每一個姓岑的人都無法逃脫。
一次次刻意安排的意外,就像幕後有個編劇在控制著每一步,然後千方百計去達成。
就連他自己,也不過是他計劃里的一個棋子,於他母親之後,他用來對付岑家的另一個棋子。他操縱著他,搞垮岑家。
當然,周牧沒有料到自己的女兒會成為這個計劃里第一個意外。
她深深迷戀著她父親手中的這枚棋子,讓他原本欲棄子的念頭不得不中途擱置。
周牧當然明白,這也許是岑寂為了自保而採取的手段。
然而女兒喜歡的東西,他不會碰。
他只有一個要求,哪怕是做戲,他也要岑寂將這場戲做一輩子!
可是,第二個意外出現了。
這個男人,居然為了一個寡婦,公然拋棄他的女兒!數次無果的僵局后,他徹底與他決裂!
一個由他一手扶植起來的棋子,居然敢反抗?
很好。
於是,他給了他最後的警告——那場車禍。
然後,在對方依舊冥頑不靈的態度下,決定將他曾經賦予這個棋子的一切收回!
而此刻,便是最後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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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講完這一切,看著對面震愕的女人,淡淡笑了。
「都聽清楚了?那麼現在,你來告訴我,你會因為這些,回到我身邊嗎?這場為了你才陷入的危機,能讓你回來我這裡嗎!如果你能做到,才有資格說幫助;如果你不能——就滾!」
他低冷的吐出最後兩個字,聽來沒有絲毫怒氣,卻平靜到令人心寒。
女子擱在桌上的指尖微微有些發顫,長久對視后,她緩緩起身,微翹的粉色嘴唇動了動,「你說的對,我的確沒有資格說幫助。對不起,今天打擾了。」
她拿起外衣和圍巾,轉身。
推開咖啡廳的門,一眼便能看見對面車內的年輕男子。
瑟瑟冷風迎面而來,她手腳冰涼,下意識裹緊脖間的圍巾。
這是很久之前,她買給他的圍巾,時間過去這麼久,卻從未見他換過別條。
圍巾略有些褪色,但依舊整齊平整,看得出使用的人很珍惜。
他靠在駕駛座上,正低頭看手裡的書。
亞麻色髮絲的襯托下,他俊美的側臉更顯白皙,從鼻尖到下顎的線條接近完美。長長睫毛下的淺色眼瞳專註在書頁上,並沒有注意走出來的她。
那天,他和岑寂發生衝突后,被她強拉回公寓的人一臉冷然的走進浴室清洗唇角的血跡。
從他這次的怒氣,她以為接下來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的冷戰期。
可第二天清晨,她卻早早被他叫醒。簡單的早餐后,他驅車帶她離開城區,中途經過花店時,他下車買了束雛菊。
她不知道他是怎麼從哪裡知道這個地方的。他拉著她的手,一步步上山,來到灰白色的墓碑前。
深秋的風拂動他黑色長外套的下擺,他收緊她的手,彎腰將花束擱下。
「還有兩天。」他凝著墓碑上的男子年輕的臉,目光沉緩,「我一直在想,今年你到底會不會帶我來這個地方。離這個日子越近,心情越焦躁不安。我很明白,他在你心裡的位置我永遠都沒法取代。
這麼多年,哪怕我們一起生活,你也從未帶我來看過他。所以我告訴自己,如果今年你帶我來了,至少可以說明我對你而言是重要的。
昨天看見他送你回來,我以為你們一起來了這裡……你說的對,在感情方面我還是和以前一樣幼稚。總是患得患失,總是害怕失去,總是怕有一天醒過來,你對我說,要和我分開……」
「紀亞……」
「其實我心裡也清楚,越是這樣,你的壓力就會越大,愛不是強迫的,也不可能要求公平。但有時候,就是沒辦法控制自己!」
他漂亮的眉心緊皺,「……岑亞然,他一定做的比我好,比我更大度,更寬容,更溫柔,絕對不會像我這樣,像個不成熟的孩子,總是讓你為難。今天決定帶你來這裡時,我想過,自己是否真的適合你,是不是應該分開才是最好的選擇?」
她心頭一痛,拉住他的手臂。
他回頭凝視她,眸底凝聚了太多化不開的深情和痛楚,「可是不行!只要一想到要放開你,我整個人痛的都沒辦法呼吸!又恩,如果失去你,我真的會活不下去!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對不起,我想了一整晚,我還是不能放開你!明知自己這種幼稚的佔有慾會讓你感到疲倦,明知繼續下去會讓你生厭,我還是做不到!對不起!」
「傻瓜!」她觸上他臉頰,終於踮腳摟住他脖子,將他緊擁,「誰說我會生厭疲倦!這個世界上,只有你一人,全心愛我,無私愛我……我怎麼可能會討厭你!
我只是太在乎我們之間的相處模式,怕年齡的差距讓我們沒法走到最後!是我不好,我早就該對你說了,紀亞,我喜歡你!我想要和你一起的未來,結婚,生子,然後很幸福的度過這一生。」
她感覺腰上的手臂頓時收緊,他將她箍在懷中,彷彿要把她揉進自己體內。
「你說的!在岑亞然面前說的,不可以騙我!」他的聲音帶著倔強的顫抖,將呼吸埋入她頸窩,很久都沒有放開她。
當她因為缺氧而下意識掙動時,卻被他圈的更緊。
「再等一下,一下就好……」耳旁的聲音有些澀,似乎帶著鼻音,她感覺有一些溫熱的液體滑過她脖子。
她知道他不想讓她看見,於是聽話的待在他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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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他抱著她在墓地的寒風裡站了許久。
她沒事。
穿著單薄的他卻感冒了。
回家的路上,他始終不苟言笑看著車前方。因為流淚感覺難堪卻又不想被她覺察的模樣讓她覺得異常可愛。
感冒的第三天,不肯吃藥的某人終於成功發燒。
當他一臉坦然的卷著被子以八爪魚姿勢纏住她,讓她別去上班時,她突然又有了當「又恩姐」的錯覺。
只是如今這個比她高比她壯的病號,會在吃完葯后以冷為名,用虛弱姿態將她哄騙上床,再變身餓狼翻身而上,將她吃掉。
……
她不會想到,就在他們這樣甜蜜開心的同時,有一個人,卻在寂寞的地獄,獨自掙扎。
為了她才陷入的危機?
她以為一次抵一次,如果這次能幫助他,之後便不再相欠。
可結果,造成他危機的起初卻是她自己!
岑寂說的對,如果她沒有辦法回到他身邊,就沒必要說幫助!他要的,她給不了。
所以,除了離開,她什麼都沒辦法做。
她穿過馬路,開門上車。
「這忙我幫不了。」他還沒問,她就自己說了,「我沒辦法……所以,算了!開車吧!」
她的樣子有些疲倦,他雖然疑惑,但還是順從的啟動車子。
天色漸漸暗沉的傍晚街上,燈火一盞盞亮起,霓虹燈光閃爍,下班的車流和人流令寂寞的深秋多了抹平凡樸實的喧鬧,都市的夜晚又一次來臨。
「後面的車,下午好像也見過。」紀亞看著後視鏡,輕輕嘀咕了一句。
然而,他身旁的女子並沒有留意細聽。她的心中因為岑寂那些話而逐漸成形某個猜測。
車禍意外這種事,周牧能對岑寂做,那是不是也會對另一個人做?畢竟當年在岑家,他是他最大的障礙!
後來,在最絕望的那個時刻,她每次回想到這一幕總是後悔萬分。
假如,假如她能再警惕一點的話……
假如,假如她能正視某個人的威脅的話……
那麼結局,是不是就會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