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故布疑陣
(一)
杜昕言氣血翻騰,恨不得肋生雙翅飛回去。路上,監察院消息不斷傳進他耳中。沈笑菲誘他出京,時間分寸把握得正好。他前腳到小春湖,父親就出了事。讓他在路途中半點消息也沒有得到。沈笑菲的眉眼神色在這一刻清晰無比。她要讓他精疲力竭,要讓他沒有時間做出任何反應。杜昕言狠狠一鞭抽下,只盼著能早一刻回到京城。
十月二十二,杜成峰將被賜死。
十月二十晚,杜昕言滿眼血絲,一身疲憊策馬衝進了京城。他直奔城西棗樹巷,他要找的人正是監察院督使大人,曾是當年聖長的啟蒙恩師成斂。
馬未停,人已翻身落下,杜昕言重重叩響了朱漆大門上的銅環。
咚咚的門環叩響聲猶如他的心跳,空曠中帶著一絲絕望。
片刻后,大門敞開了一條縫,老管家開了門,吃驚的望著杜昕言喊了聲:「杜大人!你怎麼搞成這樣?」
杜昕言當然知道自己滿面風塵,鬍子拉雜,雙股間鮮血映紅了褲子,火辣辣的痛。他顧不得這些,一把捉住老管家的肩,大吼道:「成大人在家嗎?」
「我說杜大人,你放開我。我這把老骨頭緊不起你的大力鷹爪手。老爺等你很多天了。」
聽到老管家這句話,杜昕言的心鬆了一口氣。跟著老管家進了書房。
成斂頭也不抬說道:「不用進宮了,沒用。還來得及見你爹最後一面。」
杜昕言雙腿一軟跪在地上,眼睛血紅:「事有蹊蹺,能否延期賜死,讓下官查清此案!」
成斂嘆了口氣扶起杜昕言,搖了搖頭道:「老杜就是性子太直,被人一落套就想一個人頂了。他要有你小子這般靈滑,就不會弄成今天這局面了。」
杜昕言心中一緊,彷彿有隻手緊抓著他的心臟,痛得他一抖。他一字字說:「是三皇子高睿的陷井!是沈相定的計!我爹憑什麼扛下這個罪名?!」
「是不是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爹自己親口在金殿之上當百官之面認罪。皇上氣得走下龍椅當胸就踹了他一腳。若不是一班老臣保著,當時就被推出午門問斬了。」
才離開十來日,京城就發生這樣的變化,杜昕言實在難以相信。父親戎馬一生,忠直一生,怎麼可能貪圖這點米糧。他沙啞著嗓子說:「就算是偷換了軍糧也罪不至死!」
見老管家已端了盆熱湯麵進來,成斂示意杜昕言邊吃邊說。
「契丹在邊境駐軍十五萬,虎視眈眈,隨時可越境南攻。這時河北東西路軍突然出現小股嘩變,軍心不穩。丁奉年見事態緊急,上奏摺請徹查軍糧以安軍心。當日金殿之上有三位將軍出列指認是你爹授意。其中你爹當年一手提拔的老部下,驃騎將軍黃野當場撞死在金殿之上。你爹抱屍痛哭,當場就去冠認罪。皇上,震怒。」成斂目中精光一閃。
杜昕言大口吃著湯麵,喉間腫塊越來越大,終化做淚水滴下。天衣無縫的局,他明白一切了。
北方突厥二十年來每年春天為渡糧荒都會進犯邊關,去冬更是連奪三城后被三皇子領兵擊退。朝廷曾大軍圍圍剿四次,卻始終不能滅掉突厥。四次出兵造成國庫一直緊張,軍費同樣被壓縮。
歷年來從糧倉中領出來的新米,運往軍中都會被換上一批陳霉米。軍中將領長年用這種辦法賺來銀兩補充軍餉。新陳米混雜,只要不滲雜得太過分,士兵也同樣的吃。而賺來的銀兩除了將領們私分一些,大半都會拿出來撫恤戰死的士兵家屬。做為兵馬指揮使的杜成峰當然清楚這樣的情況。包括軍中吃士兵空額,他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不知情。
杜昕言想起沈笑菲的話。局是在一年前江南貢米案后就布下了。去年的調換貢米案,到了今年演變成軍心不穩。丁奉年理直氣壯的將軍中換糧一事捅到了明帝面前。契丹狼子野心,與之長年對抗的河北東西路二十萬大軍嘩變。這一切,皇上必須找個人頂罪。就這節骨眼上,三位將軍出列指認父親。膘騎將軍黃野當場自盡,杜成峰百口莫辨之下,心痛黃野的死,為了不牽連到軍中更多的人,一人擔了責任。
這一切最終目的就是要除掉支持大皇子的父親,奪走大皇子在軍中的最大倚靠。
這是多麼毒辣的連環計,讓人明知道冤屈卻伸張不得。皇上心裡一定是有數的。只是金殿之上勢成騎虎,他也沒有選擇。
難怪沈笑菲可以搶在自己之前讓陳之善了結江南案子。杜昕言腦中的點連成了線。他彷彿親眼看到沈笑菲放走耶律從飛。他猛然驚出一身汗來,高睿並沒有打退契丹人,而是與契丹有了勾結。先敗再由他高睿出馬獲勝。捉丁奉年再救他,最後完勝。高睿贏得了軍心,贏得了天下人的敬仰,讓丁奉年明白他能讓他死還能讓他生,丁奉年對高睿從此死心塌地誓死效忠!
不僅如此,她還把丁淺荷送去高睿身邊,丁奉年是砧板上的肉,不聽令都不行。沒有丁奉年,河北東西路大軍不可能出現嘩變的跡象。沒有與耶律從飛勾結合謀,契丹不會在邊境擺出十五萬人馬。
杜昕言笑了,笑得凄涼。他明白了又如何?明白了還是救不得父親。
「睡一覺,明天,去天牢見見你父親。」成斂拍拍杜昕言的肩,嘆了口氣走了出去。
杜昕言一口血噴出,眼睛一閉,仰面倒下。
天牢幽暗潮濕。
腳走進去一步,都彷彿踩在自己柔軟的心上。杜昕言睡足了十二個時辰,洗了澡,涕了鬍子,換上白色素服,又恢復了清俊的模樣。除了他的眼神,冰涼如冬夜的星辰。
他沉著臉跟在獄卒身後,嘴唇緊緊抿成一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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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排石牆上點著昏暗的油燈,刑訊室長年沾血變得黑污的刑具。他情不自禁想起洛陽明媚的天空,嬌艷的牡丹。丁淺荷嬌羞下的美麗面容。
所有的美麗彷彿是另一個天地里的,不再屬於他了。
杜昕言每走一步,心裡就一痛。他想起與高熙從小玩到大的種種趣事。他們是堂兄弟,他幫他,義無反顧。高熙溫和,大度,為人公正。他喜歡他。因為和高熙要好,他對三皇子高睿一直離著距離。
印象中高睿很聰明,行事果決,心機深重。
記得有一次太傅叫背書,說皇上第二天要查課業。背得好,會有賞。那天高熙卻偷溜出宮急急來府中找他,見他無事才放下心來。他在宮中見高睿望著一棵大樹出神,便問高睿在看什麼,高睿答:「這麼高的樹,以小杜的輕功摔下來能摔斷腿嗎?」
自己罵高熙傻,就為著這句模糊不清的話跑出宮來看自己。結果皇上看不到高熙人,罰他抄一百遍《孔子.顏淵篇》。同時賞了高睿一管紫玉狼毫。
自己從此看不起高睿。
高睿小時候精於謀算,長大了也同樣精於謀算。
杜昕言嘴角扯了扯,譏諷溢於言表。他挺直了胸,手裡拎著食盒,步履穩健。
獄卒在最裡間停下,嘩啦啦的開鎖聲刺痛了杜昕言的神經。他強自壓抑著眼裡湧上的熱意,輕輕走進牢房。
杜成峰盤膝坐在石炕上,青袍乾淨得不染半點塵埃。三絡花白鬍須從頜下飄過,眼神平靜恬然。
「父親。」杜昕言喊了一聲喉間便哽住,他低下頭,拿出食盒裡的酒菜放好。
杜成峰一拍大腿笑了:「還不錯!沒哭!成天聽人說京城小杜,一聽名字就不痛快,小白臉似的!」
說著舉箸挾起一塊鹽漬雞嚼了,連聲叫好:「是去城南老張鹽漬雞買的吧?老張做的鹽漬雞味足脫骨,肉嫩滑,難為你小子還記得我愛吃他家的雞!」
杜昕言終於忍不住,趴在杜成峰腿上悄聲說:「咱找個替死的行不?假死!」
杜成峰手一顫,臉抽搐了下,閉上眼抬起了頭,眨間工夫又換上了笑容:「其實,是你爹想去了。你也大了,你娘多寂寞,她也等了我很多年了。你說的那些用不著。真有辦法,你爹我憑啥要在金殿上認罪呢?」
「可是,這事明擺著……」
「住口!」
杜成峰看著紅了眼睛的兒子,心裡一酸,悄聲對杜昕年說:「你爹還為了大殿下。」
杜昕言一震。
「小時候,我和你姑姑相依為命。為了養活她,也為了養活我自己,我從了軍。軍中弟兄們賞臉,喚一聲杜大哥,老杜。我是一步步踩著弟兄們的屍骨高升。蒙皇上看得起,討了你姑姑做妃子,咱們家成了皇親國戚。現在我蒙冤去了,軍中兄弟會感恩我老杜仗義,皇上會愧疚,只會加倍對你姑姑好,對大殿下好。這才是最狠的棋,明白嗎?」杜成峰眼中飄過凌厲之色。
杜昕言心裡只有痛。他沙啞著嗓子說:「你們都要算計這些,問過我嗎?我就該眼睜睜看著你死?」
「啪!」杜成峰一記耳光重重落在他臉上。「京城小杜?就這樣沒血性?男兒當沙場立功,廟堂爭雄。拈花惹草,不成氣候!」
杜昕言耷拉著腦袋,半張臉充血腫起。他何嘗不明白,何嘗不知道這些利害關係。他只是不忍看到父親被賜死而他卻不能救。
「丁奉年的奏摺來的可真是時候!」杜昕言咬牙切齒。
武威將軍丁奉年是和父親多年一起浴血沙場的老將。兩家交好,他自幼與丁淺荷一起長大。杜昕言發現,自己最恨的人不是高睿,而是丁奉年。
杜成峰看著兒子,輕嘆了口氣:「這人啊,總是要變的。我知道你和淺荷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她父親與她無關。你若是想娶淺菏,爹不怨你。她嫁給高睿會毀了她一生。」
杜昕言眼睛一閉,心底結上了冰渣。
「知道為什麼給你取名昕言嗎?那會兒你生下來時候正值太陽初升,你娘親說,希望你一生都如同陽光一樣,能在太陽底下大步走路,能在太陽底下大聲說話。」
杜昕言心頭酸痛,那些陽光,那些花兒,都離他遠了。他的心已經沉進了爭權奪位的慾望黑暗中。只有高熙繼位,殺了丁奉年,殺了沈相沈笑菲,他才能有機會讓心曬到太陽。
他小看了沈笑菲,小看了高睿,小看了謝貴妃與三皇子府的勢力。他以為靠自己能保大皇子熙繼位。他錯了!杜昕言眼睛睜開帶起冰寒。
獄卒走近,掛在腰間的鑰匙嘩啦作響。
杜昕言知道他該走了。他定定的望著父親,一遍遍將他的微笑,他的坦然,他的慈愛刻進了心裡。他跪下磕頭,舉起酒奉上:「兒子送別父親大人。」
杜成峰一口飲盡,想再要對他說點什麼,最終還是忍住了。
走出牢房,杜昕言深吸一口氣,不敢再回頭。他輕聲說:「父親放心,我一定會堂堂正正走在陽光下的。」
腳步邁出,心又抽搐了下。眼睛乾澀如枯井一般。
(二)
當晚,成斂奉旨賜杜成峰毒酒自盡。
杜府內裡外一片素白。闔府哭聲震天,唯杜昕言眼裡無淚。
明帝念及親情,准大皇子熙出府,令他陪著德妃親至杜府祭奠。同時以監察院事務繁忙為由令杜昕言奪情出仕。
消息一出,見風轉舵者紛紛認為杜成峰雖死,杜家並沒有倒。於是前來弔唁的文武百官絡繹不絕。杜府門前車水馬龍,一時之間竟比過往更為熱鬧。
杜昕言正在靈堂前寒暄還禮,突聽到外面唱諾:「三殿下到!」
招頭間高睿已至靈堂門口。他身穿銀白蟒服,腰結玉帶,玉樹臨風。瞧著高睿嘴邊若隱若現的那絲淺笑,杜昕言不由得恨極,卻是面帶笑容迎了上去:「父親乃獲罪賜死,已是有罪之身,怎敢勞三殿下前來。下官不甚惶恐。」
高睿負手踱步走近杜昕言,瞟了他幾眼,粲然一笑,側耳輕聲說:「小杜,別裝了。我們一起長大,還不明白你?你幾時看著我會惶恐?心裡恨不得殺了我吧?成王敗寇都是命!我若輸了,下場不會好過你爹。沈相定下的好計,我不用才是傻子!老杜大人也不願意放過這個機會,用一條命讓軍中眾人對杜家存了感恩之心。我用盡全力收買軍中之人,眼下心思全白費了。丁奉年在軍中威望一落千丈,彈劾他的奏摺堆起來有二尺厚,父皇順水推舟讓他在府中反省也算給德妃娘娘一個交待。你爹一死,父皇馬上准大皇兄出府。看看這熱鬧場面,杜府聲威不減哪。」
杜昕言冷了臉道:「人死已矣,三殿下何苦還上門來逞威風?」
「你錯了,我是誠心來弔唁老杜大人。一生忠心耿耿。就連死,也不忘記發揮最大的作用。實在令我佩服。」高睿真心實意的說道,信步走進靈堂,拈香祭拜。
杜昕言靜靜站在他身後,眯縫著眼睛打量著高睿的一舉一動。他告訴自己,逞匹夫之勇對不起老爹的一條命。心頭一遍遍刻下高睿沈相沈笑菲的名字,將來他會全部找回來。
見高睿上完香,他淡淡還了禮。這才問道:「丁奉年失勢,三殿下還打算娶淺荷嗎?」
高睿微笑:「我若是此時把丁奉年一腳踢開,便失了人心。還會有誰肯投靠我?雖然老杜大人用命替大皇兄穩住了軍心,不過,我得到了沈相支持損失也不大。父皇下旨賜婚,十二月初八迎娶丁淺荷。小杜一定前來喝杯喜酒。」
「下官一定來。三殿下既然要娶淺荷,我倒是好奇沈笑菲對你如此情深,卻連正妃的名份都得不到?」
高睿悠悠然說道:「若我贏了,東西二宮平分秋色就是。小杜,你想挑撥也無用,菲兒並不在意名分。」
兩人都壓低了聲音說話,臉上都帶著笑容,肚子里皆在算計。杜昕言聲如蚊蚋:「誰是最後的贏家尚且不知。」
高睿望定素白一片的杜府道:「從前我只想在父皇面前掙個好,事事超過大皇兄。也許,我和大皇兄的戰爭現在起才真正開始。我知道你是幫他的。咱們各憑本事吧。大哥將來會是個好皇帝。我高睿也一樣。」
望著他的背影,杜昕言緩緩伸開手,掌心被掐出幾個月牙型的血痕。
才送走高睿,老管家在杜昕言耳邊輕聲說丁奉年攜了丁淺菏前來弔唁。杜昕言緩緩望出去,眼中掠過一絲寒意。他整了整孝袍,平靜的說:「有請!」
有時候杜昕言覺得自己心機太沉。就像他每次故意讓沈笑菲捉弄成功,只為了看看她究竟想幹什麼一樣。現在他明白了一切,仍舊不露絲毫憤懣的對上香完畢的丁奉年父女認真的還禮。
與契丹一戰後回到京城不過短短數月,丁奉年就發福了。從前身上的凌厲殺氣似乎一夜之前消失得乾乾淨淨。就連說話的語氣也不像一個長年征戰的武將。他低聲下氣地對杜昕言說:「賢侄,老夫也不知道你爹他會把這事扛了。老夫只是」
杜昕言沉重的打斷了他的話:「丁伯伯,不必多言。我相信你只是著急穩定軍心,想杜絕調換軍糧。唉,我也沒想到我爹老糊塗了。居然做出這種事來!好在皇上聖明,沒有株連杜氏一族。」
一縷詫異飛快從丁奉年眼中閃過。他嘆了口氣拍了拍杜昕言的肩膀,似乎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才好。心裡卻在冷笑,杜成峰憑什麼坐到天下兵馬指揮使,不就是他妹妹封了妃?淺荷能做三皇子妃,將來會成皇后。如果女兒成了皇后,自己是國丈太師。投靠大皇子熙,他能得到什麼?還是被杜成峰壓著,你杜昕言也不過還是監察院的一個四品知事。皇上已經賜婚了,杜成峰也賜死了,他能看到的只是將來的錦繡前程。
戲還是要演的,丁奉年看到丁淺荷咬著嘴唇站在一旁,輕嘆道:「賢侄,節哀順便吧!我也不知道事情會弄成這樣!我知道你與淺荷青梅竹馬,我一直把你當自己兒子看待。這丫頭,唉,女大不由爹。皇上已經下旨賜婚,是我家淺荷對不住你。」
「是我沒這福氣。不怪淺荷。」
丁奉年搖了搖頭說:「淺荷,爹先回去。你倆好好聊聊。」
丁淺荷一直默默的站在旁邊,聽到這話沒有吭聲。她心裡難受,從進來到現在,杜昕言連一眼都沒看過她。她委屈的想,這事能怪她嗎?難道她喜歡上高睿有錯嗎?
杜昕言客氣的請貴叔送丁奉年。他這才轉過頭看丁淺荷。她換了身銀白素衣,這讓他又想起愛穿銀白蟒袍的高睿。這是他第一次看到丁淺荷穿銀白色衣裳,不由有些恍惚。女要俏,一身孝。紅衣的丁淺荷嬌俏活潑,換了這身衣裙俏麗之中另帶有幾分靈秀。眉宇間那種不知愁為何物的天真已然消散。他乾乾的笑了笑說:「淺荷今日真像個大家閨秀了。」
「小杜!」丁淺荷沒有同往常一般呸他幾句,開口喚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絲惶惶然。
杜昕言似被螞蟻咬了口,那絲酸痛在心裡猛然一抽,曾經的青梅竹馬親妹妹相待的人已經成了殺父仇人之女。他強笑道:「進去說話吧。」
他默默的領著丁淺荷進了內院。風一吹,兩棵百年銀杏又飄落下滿地黃葉,杜昕言怔怔站在樹下,想起從前經常帶著丁淺荷爬樹上坐著聊天的情形。
丁淺荷也想起來了。她望著樹的第三個大枝杈說:「小杜,我們以前最愛坐那裡說話了。從哪兒能看到府里的全景。下面的人卻聽不到我們說什麼。我們上去坐著說吧!」
杜昕言沒有吭聲。伸手攬住丁淺荷的腰騰身而起,穩穩的坐在第三個大枝杈上。
風吹來,銀杏葉從頭頂身邊飄落。杜昕言接過一片,默默的在手中把玩。這裡能看到杜府全景。他能看到的只有滿眼的素白。靈幡飄動,素燈籠在檐下飄蕩。老管家一身白孝服站在府門口。杜昕言盯著靈堂眼睛悄然濕潤。
丁淺荷撫摸著樹身上的刻痕,見杜昕言不看自己,心裡也是難受。她咬著唇說:「小杜,這是我們用刀刻的,你說我這麼喜歡坐在這裡,就刻了朵荷花。你說哪怕我不在,你一個人坐著也當是我在陪著你。以後,我再也不能陪著這樣坐著聊天了。」
「你要嫁高睿,我想攔著你,不是因為我喜歡你。今天我給你句實話吧,我只不過怕高睿得了你爹的支持,手裡有了兵,大殿下少了幾分勝算罷了。」杜昕言居高臨下看著府邸,那些飄動的靈幡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想起父親說過的話,如果他娶丁淺荷,父親不怪他。他臉上露出幾分凄然,父親連他娶仇人之女都不責怪,讓他有何等面目見他?他若是對丁淺荷還有半分憐惜,他就是不忠不孝之人。
「我知道。」丁淺荷釋然地笑了,「我一直都知道你當我是妹妹似的寵著。你眼裡沒有那種喜歡我的神色。你抱我,也不是男人喜歡女人的那種抱法。我一直都知道的。」
「高睿有?」
丁淺荷怔了怔,臉上飛掠過一抹羞紅:「他的眼睛看著我時,我的心就一直跳。他待我,很好很好。喜歡一個人是能感覺得到的。哎,小杜,你不懂的。等你喜歡上一個人你就明白了。」
杜昕言聽在耳中,闔府的白幡又化為小春湖上那抹白衣倩影。他深吸了口氣,牙關緊咬。從來不知相思苦,從來不知情已動。真相思時不能相思,真動情時又難堪。他木然的轉過頭看丁淺荷,她的頭微微低著,嘴邊隱隱的帶著笑,他是個白痴也能看得出來她對高睿已然情根深種。杜昕言嘴裡滿是苦澀。
(三)
從前的丁淺荷大大咧咧,只知道吃喝玩樂騎馬狩獵。她是他從小就呵護著長大的妹妹,單純得不含絲毫雜質。她哪能懂什麼時朝廷局勢,什麼是欺騙利用。他很想搖醒她,告訴她高睿不過是利用她罷了。
父親沒被賜死之前,他竭力阻擋她與高睿在一起。可是現在,他卻不會開口阻止她了。
誠如衛子浩所說,三皇子府太難進,高睿疑心太重。高睿並不完全相信無雙,送進三皇子府的間者到現在只有一個無雙。而淺荷會是三皇子妃,也許會在將來為他所用。杜昕言望著素白的府邸,覺得自己變得冷血殘酷。
「淺荷,有一事我想求你。子浩擄走你是我的主意,我本不欲你嫁給高睿。現在你平安回來,冥冥中自有天意。子浩是我朋友,我想求你看在他沒有傷到你的份上,罷了通緝他可好?」
「我知道你是好心,怕三殿下對我不真心,只是看在我爹在軍中的權勢想娶我。我不會怪衛大哥的。他擄走我,一路上對我極好。我一看是他,就知道肯定是你的主意。別人不了解,我卻知道你和衛大哥是好兄弟。」丁淺荷甜甜一笑。「小杜,你不明白。他,就算他真的沖著我爹娶我,我也是開開心心嫁他的。從我去北方戰場起,我就喜歡上他了。再說了,最近幾日爹一直鬱悶,皇上令他反省,還奪了他的軍權。三殿下,他,他仍堅持要娶我。他對我還是有心的。」
杜昕言沉默了。丁淺荷有什麼話從來不會埋在心裡,她說喜歡高睿,就一定是愛極了他。也只有丁淺荷這傻丫頭才會相信高睿對她是有心的。杜昕言瞧著丁淺荷臉上的甜蜜內心又開始掙扎。一個聲音在說,賜婚的旨意已經下了,抗旨誅族,她擔不起這樣的後果。另一個聲音在問他,難道就看著她生生跳進火坑裡去?"
他想了想輕聲問她:「如果他還會喜歡別的女人,比如沈笑菲。你也不悔?」
丁淺荷呼吸一窒,驀得想起洛陽牡丹院中那個白衣若仙的女子。她下意識的回拒這種可能,想要為自己找到一個最好的解釋,她用力的搖了搖頭道:「我從來沒有聽三殿下說起過她。他若真的對沈小姐有心,他怎麼會在我爹失勢時還主動請皇上賜婚呢?」
說完之後丁淺荷越想越覺得自己是對的。沈笑菲是沈相之女。如果說高睿是看在父親軍中權勢上想娶自己,沈相同樣能給他朝中的支持。同樣門弟高貴,同樣是大家閨秀。高睿若是真的喜歡沈笑菲,他沒有理由向皇上提親娶自己。
想起高睿走之前才說過的話,杜昕言閉上了眼睛。這是她的命是她的劫,他無力挽回。丁淺荷天真爛漫的過往在眼前一一掠過。他掙扎著吐出一句:「淺荷,不要管朝中的事情,你離開丁府吧。你不是向來很喜歡江湖中人的瀟洒?子浩一直喜歡你,他會真心疼你愛你護著你,和他一起遠走高飛吧!」
丁淺荷淚痕猶在,吃驚的瞪大了雙眼,欺欺艾艾的說:「小杜我對他沒聖旨已經下了。我,我不可能的走的!」
她一拍樹桿,裙袂翻飛從樹上一躍而下。心頭狂跳,他讓她抗旨跟衛子浩走?他在胡說八道什麼?想起衛子浩擄走她的情景,丁淺荷第一次不明白又似乎明白了什麼。她情願自己不明白。
杜昕言跟著從樹上掠下,不等她說話,便笑著說:「我是想,要是能在江湖上當個遊俠也不錯。」
丁淺荷趕緊拋開腦子裡亂七八糟的想法,猛力的點頭。似乎這樣才能肯定杜昕言話里的真實意思。
杜昕言從她發邊取下一枚落葉,憂傷的說:「淺荷,你知道大殿下是我堂兄。我是幫他的。你就要嫁給三殿下為妃,將來你會幫著他對付我嗎?」
丁淺荷猶豫了半天,吞吞吐吐地說道:「小杜,杜伯伯出事我爹難受得很。他絕不是有心要害杜伯伯。他也不知道一紙奏摺遞上去會弄成這樣。他在奏摺里也沒有彈劾杜伯伯呀!你別怪我爹好不好?我今天來一是給杜伯伯上柱香,二來是想,是想對你說,我嫁給三殿下,我就是他的人了。小杜,我知道你有本事,我也想求你一件事。如果有一天,他爭不過,你別取他性命可好?他若是贏了,我也會求他放你一條生路。」
她揚著臉懇求的看著他,明媚嬌柔的臉上籠罩著一絲愁。這個無憂無慮的單純少女一夜之間有了憂愁。杜昕言強忍著心酸,曲指在她眉間一彈笑道:「傻丫頭,一言為定!」
眼淚不爭氣的湧出來,丁淺荷哽咽的說:「皇位真的那麼重要嗎?他們是兄弟,不管是誰坐江山,非要另一個死嗎?還有杜伯伯,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頂下所有的罪名,寧可丟掉性命。我不明白。」
「傻丫頭,你不用明白。你只要開開心心做你的三皇妃就好。我只是擔心,如果高睿還會有別的女人,你會很傷心。」
丁淺荷咀嚼著杜昕言的話,手捏著腰間懸挂著的玉佩呆住了。這塊玉佩是高睿隨身之物,送給她后一直懸在她腰間絲絛上,一刻不離。她是直性子的人,從來沒有想過高睿還會有變心的時候。杜昕言兩次提到這樣的情況,丁淺荷細想之下迷茫得很。越往深處想,她越是害怕,看著杜昕言黑漆漆的眸子突然不敢確定。
「我聽說這次三殿下之所以能找到衛大哥和我,是沈笑菲一直遣人盯著我呢。她真聰明,連你會讓衛大哥擄走我都算到了。她這樣幫他,小杜,你說三殿下真的會喜歡她嗎?他」
她欲言又止,眉宇間又是惶恐又是擔憂。杜昕言的心又一次被重拳擊中,痛得他直抽。他擠出笑臉來,調侃的說道:「你真笨!沈笑菲哪有你漂亮可愛!你才說了,三殿下若是對她有情,怎麼可能讓她屈居妾室?沈相也不肯的。別亂想了,回去吧,好好做你的新娘子。我有熱孝在身,就不來討喜酒喝了。」
丁淺荷想笑,又想起杜成峰才死,怎麼也笑不出來。她回頭看了看黃葉飄落的銀杏樹,低低說:「小杜,我走啦。你別太難過,皇上心裡顯然也是愧疚的,不然也不會讓大殿下和德妃娘娘出宮來看你爹了。」
銀白色的裙裾在風裡閃動了幾下,轉過迴廊就再也瞧不到了。
秋風乍起,杜昕言痴痴望著丁淺荷離開的方向。良久才彈去肩頭衣襟的落葉,寂寥的走回靈堂。
青松翠柏,黃土新冢。三日後,杜昕言聽從成斂勸告,葬了父親。
杜昕言遣走家丁,獨自跪在墳前焚紙。
火苗舔了舔黃裱紙,瞬間化為灰燼。秋風一吹,像片片黑色蝴蝶飄飛。
杜昕言臉色極差,嘴唇蒼白,眼睛布滿血絲。他已經有很多天沒有好好休息過了。他機械的扔著紙錢。風吹起他的長發,這一刻獨自對著父親,杜昕言終於讓心裡那道傷口裸露出來。
他默默的燒著紙錢。低聲說道:「爹,淺荷是好女孩,我從小把她當親妹妹看,如今只能看著她卷進是非,我很難過。從高睿十七歲領兵時,我就知道丁奉年投靠他了。他一直不服氣你,都是跟著皇上出生入死,不過就是姑姑封了妃,所以你成了兵馬指揮使,而他僅僅是個武威將軍。我知道你重舊情,我不說,我一直隱忍著。我每次看著淺荷就會有內疚的心情,因為將來我遲早會親手殺了丁奉年。」
他平平靜靜的說著,眼中一熱,淚已無聲滑落。「兒子不孝之極,心中對沈笑菲起了綺念,一直容忍著她。我自詡聰明善謀,布局深遠,對她心軟卻讓你陷入了死局。我從來沒有這樣恨過自己,太驕傲太自負,自以為什麼事都在掌控之中。我早該把沈笑菲勾結契丹一事放在心上,我私心裡想留著這步棋,當成將來擊敗高睿的後手。他們搶先了一步,我,真的悔!」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杜昕言手一抹擦去淚痕,回首看到衛子浩黑衣飄飄站在身後。他強笑了笑:「你來了。」
衛子浩神色複雜的看著他,恭敬的在墳前磕頭上香。
他拿出酒來,兩人坐在墳前默不作聲的喝。杜昕言終於醉倒。衛子浩什麼話也沒說扛起他就走。
無星無月的夜裡,一條黑影飛快掠上杜成峰的墳,鐵鏟翻飛,趁著黃土還夠鬆軟挖開了墳,他跳進坑中,撬開棺材,手中銀針扎進杜成峰頭頂百會穴,將一枚丸藥喂進杜成峰口中。等了一柱香左右,臉色灰敗呆木的杜成峰口鼻間竟有了氣息。黑衣人長舒一口氣,抱起他,將棺材重新封好,恢復了墳塋。背負起杜成峰迅速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