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醒了?」子螭看過來,悠悠將手中一顆棋子落下,笑意翩然浮在唇間。
那話語飄入耳間,與昨夜留在腦海的聲音重合。我的臉上登時一陣臊熱,竟一下說不出話來,早上的愉悅心情頃刻間煙消雲散。
「嗚。」
這時,灰狐狸的叫聲從一旁傳來。我轉頭,卻見妖男正坐在屋前用石杵搗著藥材,神色恬淡。灰狐狸蹲在他肩上,歪著腦袋看我。
「他二人怎會在此?」我瞪著妖男,眉頭倒豎。
「我怎知。」妖男不緊不慢,道:「他們可是神仙。」
我噎住。再望向那老松下,目光觸到子螭似笑非笑地臉,呼吸一窒。
「砰」一聲,我逃也般地轉頭,把門用力關上。
我在屋裡一直待到午後。
誰也沒有來打擾我。
外面,灰狐狸的聲音不時響起,似乎跟什麼人玩得歡快得很。我被吵得睡不下覺,又無聊得發憋,終於,心裡一鼓作氣,伸手再度打開房門。
海風夾著暖意,陣陣吹來。
老松下,不知何時擺上了玉榻錦褥,子螭仍以那招牌的慵懶姿勢倚在上面。幾名美貌的龍女環伺在旁,或持花打扇,或擺弄茶具。子螭面前一張案台上,南海龍君端坐著,專心烹茶。
子螭唇含淺笑,一手拿著茶盞,一手將一隻小球拋向不遠處的灰狐狸。那小球是海沫聚成,在陽光底下閃著五顏六色的光澤。灰狐狸興奮不已,上躥下跳,將毛絨絨尾巴朝著飛來的小球一掃。
小球彈開,復又飛回子螭手裡。子螭不厭其煩,再拋,灰狐狸再掃……
很難想象一個活得數不清歲數的神仙會喜歡玩這種遊戲。
裝嫩么。我腹誹。
忽然,那小球直直飛來,我愣了愣,伸手接住。
「嗚……吱吱,嗚……」灰狐狸撒腿奔過來,烏溜溜的眼珠企盼地望著我,不住叫喚。
我看看她,把小球拋過去。
灰狐狸隨即又開心地玩起來,心滿意足。
再看子螭,不意外地,他看著這裡,神色似笑非笑。
我努力讓表情顯得若無其事,走過去。
「辟荔何在?」我問。
「不知。」子螭手指撫弄著茶盞邊緣,徐徐道:「許是採藥去了。」說罷,他指指旁邊一張舒適的小榻,和聲道:「坐。」
我看看他,又看看案前的龍君。
龍君正瞥著我,片刻,冷冷地轉過頭去。
有人比我更不高興呢。心裡道。我頓時覺得安慰許多,從容地在那小榻坐下。
子螭對我這般舉動似乎很是滿意,拿起一盞茶水放在榻前,語調溫和:「來嘗嘗弁羽烹的茶。」
我沒有碰。
再瞟龍君,果然,收到一個惡狠狠地白眼。
我看向子螭,問:「你來做什麼?」
子螭美眸抬起,深瞳中,目光流轉。
「我來做什麼你還不知道?」他嗓音低緩。
我看著他,雖努力保持鎮定,頰邊卻再度騰起熱氣。
「神君,」這時,龍君突然出聲。他轉過頭來,先陰晴不定地剜我一眼,隨後看向子螭,問:「接下來要喝什麼?玉露還是清嵐?」
子螭看看他,想了想,道:「玉露生於仙山之巔,我曾在三更時在月下取瓊池之水來烹,味道正好;清嵐生於崖上,其性堅強,若取林間露水來烹,才最是出色。如今在這蓬萊海邊,清嵐為宜。」
龍君應聲,頗有默契地微微頷首。
我對這些刁鑽的飲茶之道並無興趣,與這二人坐著亦渾身不自在,說聲「告辭」,起身離開。
子螭對我的不理不睬似乎並不在意。
我並不是每天都能見到他,可是他總會隔三差五齣現一次,不過身邊南海龍君,只有他自己。
妖男很快就開始閉關煉妖丹,少了他,我更加不自在。我深知自己對這位行為不端的神君實在招架乏術,於是子螭每次來,我就叫上附近山林里相熟的妖獸們過來玩耍。狐狸啦松鼠啦棕熊啦野獾啦兔子啦等等等等,把屋前的空地塞得滿滿的,反正不讓自己落單。
可是子螭不慍不火,他就坐在那老松下,不是帶些文書來批閱就是靜靜坐在那裡,神態從容,卻把我盯得發毛。
除了這件事之外,蓬萊的日子還是過得很平靜的。
妖男的丹藥練得很順利,沒多久就成功了。
煉好了就須儘快給灰狐狸服下。夜裡,妖男選了時辰,施術讓灰狐狸熟睡,在屋前擺起法陣。
月光下,松枝掩映,濤聲如訴。
我立在旁邊,看著妖男念念有詞。那妖丹已經不復過去那詭異的暗紅,煉得色澤清淡純正,在妖男掌間泛著晶瑩的微光。
妖男神色沉凝,低喃著法咒,灰狐狸仍閉著眼睛,周身漸漸被一團月華般的光澤裹起,片刻,她緩緩張開了嘴。
妖丹輕盈地從妖男掌間飛起,緩緩落入灰狐狸口中。
我緊張地看著妖丹的光芒隱沒在灰狐狸口中,片刻,消失不見。看看妖男,他盯著灰狐狸,神色嚴肅。
漸漸地,灰狐狸睜開了眼睛。
「初雪!」我欣喜不已,上前望著她。
灰狐狸卻目光渙散,眼睛愈發圓睜。「啊!」突然,她口中發出刺耳的嘶叫,似竭盡全力一般,身體開始抽搐起來。
我大吃一驚,妖男急忙上前,念動口訣。
可是沒有用,灰狐狸依然尖叫,四肢蜷起,神色扭曲而猙獰。
我趕緊用握住她的爪子,使出法術。力量從指間緩緩流淌而出,冥冥間,我能感覺道鼠王的妖丹在灰狐狸體內散出妖邪的氣息。心中暗驚,怎會如此,難道這妖丹還未煉化?
「那是鼠王作孽太深,怨氣隱藏其間不肯散去。」身後,一個聲音緩緩傳來。
我回頭,子螭不知什麼時候來了,佇立月光下。
「閃開。」他淡淡道,一把將我拉開,伸手覆在灰狐狸胸口。
金色的光芒和正而溫和,從他掌間透出。灰狐狸的身體似感應一般,方才那團微光又漸漸裹在四周,她仍圓瞪雙目,卻不再抽搐,少頃,她口中突然吐出一股黑氣,眼睛倏而闔起。
子螭將手收回,站起身來。
我正要再上前,一個身影已經搶先過去。
妖男俯身看著灰狐狸,伸手小心地按在她的脖頸上,片刻,神色變得蒼白。
心裡升起不好的預感,我也伸手過去。
手指下,灰狐狸的脈搏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似乎隨時會消失不見。我大驚,忙聚起神力,剛要施術,手卻被捉住。
「她氣脈脆弱,強行續命將適得其反。」子螭聲音低低:「只能由她自己挺過來。」
我定住,看向子螭。他注視著我,神情嚴肅。
再看向妖男,他仍看著灰狐狸,一動不動,月光下,側臉如石雕一般。
周圍好像瞬間安靜,只有海濤聲仍不斷傳來,一下一下,將我的心推向谷底。
灰狐狸躺在那裡,雙目緊閉,一點聲息也沒有。
「……阿芍……」那尖細的聲音隱隱徘徊在腦海,笑靨與面前的樣子重疊,眼前倏而迷糊。
「怎會如此……」我喃喃道,聲音哽在喉頭,再也說不出來。十幾年來,我總以為可以憑著一番心意讓灰狐狸恢復如初,不想到頭來,竟還是一場空。
無力的感覺從心底漫開,涼颼颼的,眼淚不可自抑地淌了下來。
身後,一雙手默默按在我的肩上,隔著衣料,溫暖如許。我沒有回頭,只望著灰狐狸,將手握著她已經發涼的爪子,低頭抽泣不止。
「……臭方士……」一個細微的聲音響起,含混不清。
我怔了怔,以為自己幻聽,抬起起頭來。
可那聲音卻仍然傳來:「……爺爺不叫灰狐狸……」
我不可置信地擦擦眼睛。
面前,灰狐狸的眼睛竟已經睜了開來,她看著面前猶自發怔的妖男,語聲沙啞而不滿:「難聽死了……爺爺叫初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