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灰狐狸醒來,皆大歡喜。

她看到我,先愣了愣,隨即撲到我懷裡大哭起來:「阿芍!那些臭方士……那些臭方士好可怕呢!捉了爺爺,還要……還要取爺爺妖丹!」

我悲喜交集,剛收回去的眼淚又嘩嘩地流了下來,臉上卻笑著:「無事無事,那些臭方士都收拾乾淨了!」

「收拾乾淨了?」灰狐狸愣了愣,抬起頭來:「誰收拾的?」

我張張嘴,卻有什麼卡在喉頭,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不知道的事多著呢,還須作法固元,這些將來再說。」妖男不耐煩地聲音在頭頂響起,說罷,他一把將灰狐狸從我懷裡撈起,朝室中走去。

「呀!臭方士!放開你的臭手,爺爺要阿芍!」灰狐狸掙扎的聲音傳來。

妖男卻不加理會,只聽「砰」一聲,門被關起,那些聲音消失在了門后。

我坐在原地看著那邊,仍止不住笑意。

頰邊涼涼的,我低頭拭拭臉上殘留的淚水,站起身來。

忽然,我發現子螭不見了,四處看看,一眼望見那松樹下站立的身影。

我朝他走過去。

夜色仍然靜謐,月光照在他的臉上,如同映著白玉,

「多謝。」我躊躇片刻,對他誠心道。

子螭看著我,沉凝的臉上彎起一絲不以為然的笑:「要謝也是那灰狐狸親自來謝,你謝什麼。」

我說:「她是我看重的人,自然要謝。」

子螭仍是那副似笑非笑地神色。

「要謝也可以。」少頃,他轉頭望望別處,又回過頭來看我,語氣半開玩笑半認真:「以身相許吧。」

我一怔。

「嗯?」子螭似有些意外:「不行么?」

我問:「你今夜來幫我,是為了此事?」

子螭挑眉:「我若說是,你可答應?」

我看著他,只見那雙眸此刻映著月光,似海水般深邃,又如山泉般清亮。

心中覺得荒謬,又覺得著實饒有趣味。不知是因為方才經歷了情緒大起大落還是因為這月色濤聲引人遐思,我注視著他,竟絲毫不覺羞赧與畏縮。

「神君看上我什麼?」我開口問:「擷英自認才不及毛女,貌不及嫦娥,天庭才貌俱佳神女多如星辰,擷英何以得神君青眼?」

子螭想了想,目光在我臉上微微轉動。

「我也不知。」少頃,他緩緩吸口氣,無奈地笑:「只覺得老忘不了你。」

這話很實誠。

我啼笑皆非,心裡那點狐疑也煙消雲散。

忘不了一個人的原因實在有很多種,不知道該說他風流過頭還是純粹無聊。

可是那人還在為那言語自得不已。

「你擔憂比不上別人?是說弁羽么?」他神色認真,一臉淡定:「弁羽待我是親密了些,可我對他向來只有師徒之誼。」

我很無語。

我覺得今日已經沒什麼精力再跟他糾纏,深吸口氣,向子螭一禮:「神君今日相助,來日定當報答,擷英告辭。」

「嗯?」子螭道:「你要去歇息?」

「正是。」我說。

「明日就回天庭么?」

「不回。」我沉吟片刻,搖頭微笑:「擷英還想在人間遊歷一番。」

子螭目光凝住。

「你還是忘不了若磐,可對?」過了會,他緩緩道。

心似乎被什麼觸了一下,我怔了怔。

子螭注視著我,深眸中,墨色如入水般洇開。

是么?心底某處,似有雙眼睛隱約注視著我。

我彎彎唇角,低聲道:「或許。」

「天庭也不知其下落。」只聽子螭道。

我苦笑:「句龍在他身上傾注了心血,我不得不管。」

「可他不是句龍。」子螭聲音冷冷。

我猛然抬眼。

子螭看著我,目光銳利,深刻透徹。

心中似有什麼破開,壓抑已久的情緒登時四散開來,似愧疚又似惱怒,一併湧起。

「你知道什麼。」我咬著牙根,語氣不可自抑地微微顫抖:「你什麼也不知道。」

「我自然知曉。」子螭冷笑:「你待若磐好,是因為他身上有句龍的影子。擷英,你總在內疚,何時才肯面對自己的心?你已經困頓了許久,莫非還要這樣渾渾噩噩下去?」

「住口!」我大吼一聲,對他怒目而視:「你憑什麼高高在上,憑什麼口出狂言?!你是神君,可句龍補天的時候你在哪裡?句龍與若磐搏鬥的時候你又在哪裡?!」我說著,眼眶發熱,喉嚨生疼,那高亢的聲音似乎不屬於自己,卻仍然嘶聲竭力:「你以為句龍死了是誰的錯?就是你!」

聲音似拼盡了力量,我一口氣說完,急促地喘氣。

子螭平時的從容神色已經全然不見。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盯著我,面無表情,僵硬得得似乎沒有一點生氣。

忽然,他身形一晃,彎下腰來,手緊緊地捂在胸腹之間。

我疑惑地瞪著他,似乎看到他額角著細汗,卻看不清表情。

沒多久,子螭緩緩直起腰來,不知是否月光的關係,那臉蒼白的像紙一般,連唇上也失了血色。

他看看我,沒有說話,片刻,卻將一樣物事拋過來。

我接住,看了看,卻覺得眼熟得很,好一會,才發現竟是許久以前不見了的那隻裝花乾的小囊。

「還你。」子螭淡淡道。

我詫異地看向他,他已經轉身,夜風吹過,只余松影輕搖。

夜裡的夢渾渾噩噩,我時而夢到句龍和子螭,時而夢到自己高聲尖叫,時而又夢到與復生的鼠王搏鬥,奇累無比。

清晨的時候,我被一個尖細的吵醒。

「……阿芍!阿芍!」它在我耳旁叫著,攪得我不得安寧。

我睜開眼,發現一個少女的臉出現在面前。

我疑惑不已,眨眨眼睛。

少女也眨眨眼睛,那面容和神氣,似熟悉又似陌生。

昨夜的事突然湧上腦海。

「初雪?!」我一下坐起,驚奇地望著她。

灰狐狸嘻嘻地笑,看看身上,又看看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好看么?爺爺試著變人形,就成了這樣。」

「好看!」我笑著點頭。那妖丹果然功力深厚,如今的灰狐狸才像個修行兩百餘年的樣子。唇紅齒白,肌膚勝雪,與「初雪」二字正是相配。

「可覺得好些了?」我問道,將她仔細打量:「昨夜可把我等嚇壞了。」

灰狐狸「嘁」一聲,不以為然地笑:「自然無事,爺爺厲害著呢。」

「辟荔公子昨夜為你固元,你該多多謝他。」我頷首,說著,莞爾道:「你昨夜醒來就說辟荔喚你灰狐狸,我當時就在旁邊,聽得一清二楚,他可不曾這般叫你。」

灰狐狸卻瞪起眼睛:「他叫了,爺爺聽到他在心裡叫的,一聲一聲,難聽死了!」

咦?我愣了愣。不想那妖丹這般厲害,灰狐狸竟學會了觀心之術。

「阿芍也叫了。」她接著說,不滿地撅起嘴:「那時爺爺也聽到你心裡叫了好多聲。」

我啞然無語,訕訕地笑。

「是了,」片刻,她想了想,忽然道:「臭方士說昨夜神君子螭救了爺爺,他在何處?」

我臉上的笑凝住。

「嗯,他走了。」我說。

「哦。」灰狐狸,不,初雪點頭,過了會,她笑笑:「無事,爺爺可記得他常來呢。」

話雖那麼說,可是這一天里,子螭沒有出現。

過了一天,子螭也沒有出現。

到了第三天,子螭還是沒有出現。

「阿芍,」初雪疑惑地問:「神君還來么?」

「不知。」我抿抿唇,想從容一笑,卻笑不出來。

說實話,那夜他最後那模樣著實嚇了我一跳。

那樣的臉色,叫我想起了上回他補天之後去浮山見我的情景。當時,他的面容雖沒有這樣蒼白,胸腹處疼痛的部位卻是一致。

我的思緒有些飄忽。若說上回那個樣子是補天勞累過度所致,後來這次他只是給灰狐狸驅了妖丹邪氣,莫非也勞累過度?這個問題我百思不得其解,可不管怎樣,有一點毫無疑問,他大概就是被我氣成那個樣子的。

心裡雖覺得自己佔了理,卻多少有些愧疚。

手裡,他給回我的小囊靜靜躺著。錦緞色澤仍如當年,裡面所容之物我也查看過,只見枯黃不已,竟還是十幾年前的那些花干。不過它們被保存得很好,一點也沒壞,陳年的淡淡香氣很是獨特。

細想之下,這小囊不見之時,正是我第一次與投生為北海王的子螭相遇之時。當年,我為自己輕易拿到了他的玉而沾沾自喜,卻沒想到自己也有物事落入了他手中,而且過了十幾年才終於發現。又偏偏是在那種時候,他一句話也不交代就走了。

他為何將這樣一件東西悉心保存那麼久?

心裡當真有些苦惱。

那天夜裡,我說的話算是徹底翻臉,他卻留下這麼一件不清不楚的事情讓我想,是故意不給我痛快么?

罷了,我說了那樣的話,他還來的話就是蠢物。

我望著岩石上的松樹,心裡道,反正他每次來,我的日子都不得安生,不來才好……

過沒幾天,我向妖男和初雪告辭,說要回雲來閣看一看。

「阿芍要走?」初雪又是吃驚又是失望:「怎不多留幾日?」

我莞爾道:「並非要離開多久,雲來閣是我一手創下,總該回去看一看。」

初雪兩眼發光:「爺爺也想去。」

「你還要在蓬萊固元,將來再去。」在旁邊默默研著茶末的妖男突然悠悠開口道。

初雪撅起嘴,不情願地白他一眼。

我總覺得他看我的神色意味深長:「公子有話要說?」

「無。」妖男輕描淡寫。

我問他:「你打算何時登仙?」

「不急。」妖男看我一眼,淡笑著說:「某現在覺著,神仙除了能長生不老遨遊九霄,煩惱也不比凡人少多少。」

我愣了愣,當作沒聽到,含笑摸摸初雪的腦袋:「我過幾日就回來。」說罷,轉身離開。

當我回到雲來閣,子弟們仍是欣喜,不過,更多的是訴苦。

首先,他們告訴我,羅言不辭而別。其次,熊三四五日前也離開了,一直沒有回來。

羅言走了的事在我意料之中。當細作最忌諱的就是被人戳破身份,那日我對羅言說下那番話,即便我本意不是要趕他走,他也非走不可。

「這些日子,店裡誰在主事?」我問。

「是我。」阿康說。

我頷首:「將來你就做管事。」

眾人皆驚訝,阿康睜大眼睛,臉色通紅。

我笑笑,道:「怕什麼,羅管事曾帶過你,既學著做事,總有該出師的一日。」說罷,我看向眾人,心平氣和道:「今後阿康是總管,還是那句話,雲來閣靠的是諸位,爾等當通力扶攜。」

子弟們不再議論,皆大聲答應。

比起這件事,熊三更令我擔憂。

過去,熊三告假回山林,第二日就會回來,這回的確反常了。

「熊三離去時,曾告知我等,說家中有賊人挑釁,要回去幫忙。」阿康說。

我頷首,不禁皺起眉頭。

熊三的山林就在瓊州一處荒山之中。

我騰雲降下,只見霧氣繚繞,林海碧綠連綿。

可是,偌大一片森林,卻聽不到半點鳥獸的聲音,我心中更覺異常。再往深處查看,霧氣愈濃,卻隱隱帶著血腥的味道,隱隱有哀號聲傳來。

霧氣濃淡變幻,待我循著來到山林中一處山谷里,面前景象慘不忍睹。

一處空地上,鐵索捆著上百妖獸,皆傷痕纍纍,似乎都是這片山林中的獸類。地上,妖獸的屍體橫七豎八,有的身首分離,有的被斬作碎塊,血肉模糊。地面上被鮮血浸透,水窪也被染成了紅色。

那些被鎖住的妖獸們望著面前,口中低低嗚咽不已。

十幾名方士打扮的人立在旁邊,面帶笑意。

一人提著劍,踢踢面前一具野豬屍體,搖頭笑道:「真不經砍,才兩劍就死了。」

「賢弟,你那劍術不行。」眾方士中,一人怪裡怪氣地笑:「這妖物,先前可是跟我過了十幾招才束手就擒,你這兩劍正遇著他筋疲力盡,豈非撿了便宜!」說著,他指指那些鎖著的妖獸:「你不若再挑些別的,看挨得幾劍?」

說話間,一隻熊被無形的力量從妖獸中間拖了出來。

妖獸們登時嗚咽聲更甚。

「爾等不得好死!」那熊被打瞎了一隻眼睛的熊,手腳被捆著,猶自大聲怒罵。那樣貌,竟是熊三。

「死到臨頭還猶自嘴硬。」那方士冷笑一聲,提劍便朝他劈去。

厲風掃過,方士的劍還未舉起,整個人被掀開,撞在一棵大樹上,頭破血流。

眾方士皆大驚。

「何人?」有人喝道。

我慢慢踱前,看著他們,面無表情。

「又來一個妖物。」那怪裡怪氣的人哼笑道,將手一揮,眾人身上寶劍倏而一起飛出,化作萬千兵刃,朝這邊飛來。

我不避不讓,放出周身氣勢,只聽乒乓聲一陣,兵器紛紛落地。

方士們臉色劇變。

「走!」那方士大喝,也不管方才受傷的人,捲起一道風便遁得無影無蹤。

妖獸們身上鐵索解開,林中,登時凄涼地嚎啕一片。

「他們說,山門被妖獸血洗,此番來專為報仇,要將所有妖物除盡!」熊三哭訴道,捶胸頓足:「我這林中眾獸從不滋事,更遑論什麼血洗山門!可憐這許多夥伴,竟遭如此虐殺!

我安慰著他,心中暗驚。

前些時候,妖男也曾與我說過這些。那幾宗方士滅門的慘案,一直傳說是妖獸所為,兩邊仇怨積聚,竟到了如此地步?

「那些方士如此兇殘,我等也要以牙還牙!」一隻野豬妖抱著親人的屍首,一邊哭一邊說:「我等就去血洗山門!」

悲憤的妖獸們紛紛應和。

我沒有說話,卻將目光看向旁邊的妖獸屍首。那些方士下手極其殘忍,妖獸們死狀慘烈,卻無一被取走妖丹。

心中一陣疑惑,方士殺妖而取妖丹,乃是必為之事。而方才那些人,卻似乎更愛虐殺。而且,方才他們對付我的法術,與平日所見的方士路數也很不一樣,與仙人或妖怪的法術也很不一樣,那給人的感覺,似乎在哪裡見過……

思索著,我忽然看到方才被我擊傷的那個方士。

他躺在樹下,一動不動。我走過去,只見他雙目緊閉,已經沒了氣息。忽然,那方士的臉變得乾癟扭曲,片刻,整個化作一堆細沙。

我大吃一驚,正欲再細看,一道殺氣突然逼來。

「砰!」一聲,才避開,我前面的大樹被擊坐碎末,斷枝木屑倒落下來。

妖獸們一陣恐慌,我朝那殺氣的方向望去,卻見一名少年騰雲在半空中,那樣貌,竟是南海龍君。

「賤人!」他咬牙切齒地看著我,神色陰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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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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