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九鶴托著祥雲緩緩而上,穿過九霄,天門的金光在雲中漸漸清晰。

早有天庭一眾仙官迎候在前,見到子螭來到,皆深深行禮:「恭迎神君。」

子螭含笑:「眾卿辛勞。」

祥雲和仙鶴散去,子螭換上神車,由祥龍牽引著,朝天門內馳去。雷輪駛過雲彩鋪就的道路,隆隆作響。後面,仙官和神獸列作儀仗,浩浩蕩蕩。

我乘著雲跟隨車旁,朝車上看去,霓光造就的車蓋下,子螭端坐著,身形挺得筆直。

天地間節氣漸漸穩定,那日以後,子螭再也沒有那樣強烈地發病。現在,他氣色恢復如常,回到天庭也不必擔心被人發覺異狀。

身後,仙官們無不偷眼看我,目光中滿是揣測。

他們的面容,有許多我並不陌生,他們也當然也認得我。消失了千餘年,估計天庭已經打算要給我描遺像了,沒想到又突然跟著子螭回來,換作是誰看到都要覺得匪夷。

彩云為旌,神車馳過浩瀚的蒼穹,天庭久違的美景慢慢重現面前。只見瓊樓玉宇在瑞光和雲氣間連綿矗立,瑤池水光如昔,遠遠可望見池中的菡萏正開得五光十色。千年時光,眼前的熟悉景緻接踵而來,風貌幾無所改,讓我恍然置身從前。只是到底物是人非,心中不免又升起些悵然。

時而,形貌俊逸的仙君仙女們騰雲飛過,遇到神車,紛紛避讓行禮。

與仙官們一樣,所有人看到子螭車后的我,都露出訝異地神色。我早預料到這般情形,面色淡定,一律淺笑回視。

「拜見神君。」

正當我覺得臉笑得要僵掉的時候,一個柔軟的聲音忽而傳來。

拉車的神龍踟躕停下,我望去,只見一名女仙佇立在前,正朝神車行禮,身上的衣衫飄若雲霓,光彩奪目。

看到那面容,我的神色真正僵了起來。

那是瑤池仙子曇珠。

曇珠看到我,神色也驟然一變,笑容凝在唇邊。

在凡間,每人一輩子都有那麼幾個不相善的人,天庭里的神仙也一樣。

我和曇珠就是這樣的關係。

曇珠本是廣清真君門下弟子,登仙之後,被封為瑤池仙子。廣清真君弟子在天庭里有不少,算是名門,曇珠亦生得風姿美艷,因此,她生來心高氣傲,不大受女仙們歡迎;男仙們則截然相反,私下裡向她示愛的人多如牛毛。

可是一般的男仙,曇珠根本看也不看。

她看上的是句龍。

可惜句龍身邊有我杵著,於是很自然的,我成了她的敵人。

有那麼一段日子,我無論走到,女仙們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流言四起,說我脾性刻薄啦不愛潔凈啦占著句龍又和哪個男仙曖昧不清啦等等等等。當年我年輕氣盛,得知以後自然惱怒非常,待查清楚這些都是曇珠所為,我當即找到她,當著在瑤池裡遊玩的神仙們的面,把她一下推到了池裡。

天庭神仙們生命無盡,平日除了仙游之樂,著實無聊得緊。故而這件事,一度被天庭仙眾津津樂道。

從此,我不好惹的名聲傳開了,和曇珠之間也從此結下仇怨。

人言冤家路窄,果然不差。

如今我重返天庭,剛來就遇上了曇珠。

看著她那精細的裝扮,想來費心不少。

原來又看上了子螭,我心裡冷哼。

曇珠卻很快恢復了神色,她收回目光,將手中一隻玉盤雙手捧前,柔柔道:「瑤池前日玉露新生,曇珠採下,獻與神君。」

車前仙官接過玉盤,呈與子螭。

我往那盤中瞥一眼,只見上面托著一隻金盞,盞中液光閃動。玉露是瑤池中特有之物,乃滿月輝光落入池中而生,須以崑崙白玉才能采接,因此得名。

幾滴露水有什麼了不起,也值得攔車來獻?我心裡腹誹。

子螭看了看盤中托著的金盞,頷首淺笑,聲音醇厚:「多謝仙子美意。」

曇珠微微抬眼,露出嫣然的笑意。她衣裙輕拂地避向一旁,儀態萬方地再禮:「曇珠恭送神君。」

馭者驅動韁繩,神龍再度騰空往前。

行了好一段,我回頭睨去,曇珠仍立在雲道旁,雙目脈脈望向這邊。

「望什麼?」子螭的聲音忽而傳入耳中。

我回過頭,若無其事:「沒望什麼。」

子螭眉梢微揚,看看我,亦不言語,似笑非笑。

天庭自有營造規矩,子螭與句龍同為神君,他們的宮室規格並無差別。金雕玉砌的宮門一樣的華美大氣,我從前見慣,卻不覺得有什麼特別之處。

不過,區別還是有的。

「恭迎神君。」神車方才停住,柔軟的聲音隨即傳來。

我回神,果然,兩列仙娥侍女手持香爐寶扇,從宮門內施施然出來。她們迎候在神車之前,望去,只見烏鬢如雲,煙羅似霞,伴以香氣寶光,果然花團錦簇。

為首兩名仙娥上前,將子螭從神車上請下。子螭踏著祥雲,才下車,即有仙官在他身後張起華蓋。

這般神氣的排場,在句龍宮中絕無可能見到,可是放在子螭身上卻在正常不過,無論在天庭還是凡間,我已經見怪不怪。不知是否提前打過招呼,子螭宮中的仙官和仙娥見到我,並無方才一路上看到的詫異之色,對我從容有禮,這一點我倒是很滿意。

才入宮門,忽然,我聽到有些聲音傳來,隱隱的,似乎有什麼人在大聲吵鬧。

子螭顯然也聽到了,看向身旁的仙官。

仙官一臉苦笑,道:「稟神君,是犀明君與沐廉君來了,侯在瓊霄殿前閣,都說有要事向神君面稟。」

我聽著,心中訝然。犀明和沐廉,一個司獸仙,一個司人仙,他們這麼匆忙要見子螭,所為何事?

心中隱隱覺得同近來大地上妖獸和方士的事有牽扯,看向子螭,只見他神色微微發沉。

「先過去一趟。」少頃,他對仙官說。

仙官應下。

子螭又看向我,道:「你且歇息。」

「好。」我微笑。

我不累也不困,子螭離開后,我向服侍的仙娥交代一番,獨自騰雲朝宮外而去。

天空藍得深邃,似海一般。

風緩緩拂過仙苑,腳下的小徑仍如記憶中般熟悉,走在上面,香草和藤蔓忽而從土中長起,像追隨我的腳步似的,一路延伸。

頭頂,巨大的樹木枝葉如蓋,絢爛的花朵開滿了枝頭,花蕊閃動著晶瑩的光澤。隱隱的吟唱之聲悠長縈繞,似乎正因為我的到來而變得愈加歡快。過去自己精心照料的情景點點浮上腦海,那每一片葉子,每一根枝幹,我都熟悉無比,望著它們,我的眼睛忽而發澀。

落英點點在空中飛舞,如雪一般落在我的肩頭。

時隔千年,我的寶霓花樹仍長得高大美麗。

笑意情不自禁地漾滿頰邊,只覺得怎麼也看不夠。我望著它們,撫摸著低垂下來的花朵和葉片。花瓣的葉尖溫柔地掠過掌間,歡笑一般在枝頭輕顫。

「……子螭不在,你只有一人,若是對付不了怎麼辦?」上一次,也是在這樹下,我仰著頭問身前那人。

他莞爾:「不過一次天裂,怎會對付不了?」

我覺得似乎有理,卻還是不放心,彎彎唇角:「如此,你讓我去看好了……」

此情此景,我定定地站著,恍若隔世。萬千思緒堵在心頭,鼻間忽而湧起一陣酸澀,花朵的顏色變得模糊不清。

自從恢復了神身,我一直逗留在人間,一步也未曾踏入過天庭。這裡有太多的記憶,我怕我一旦面對無法承載,於是乾脆遠遠逃開。

子螭說我渾渾噩噩,他其實說對了。現在我站在這裡,才發現有些東西已經和我的心長在了一起,無論我走得多遠也不會落下。

我明白句龍為這片天地耗費了多少心血,所以就算捨命也會為他珍惜。也正是因此,子螭提出讓我隨他回天庭的時候,我沒有猶豫多久就答應了。這一切,看似為了子螭,卻何嘗不是為了句龍……

「擷英……擷英……」頭頂,細小的聲音傳來。

我拭拭眼睛,只見無數指頭大小的花精在空中朝我飛來,望著我,身上長長的羅裙張在空中,飄動如煙。我吸吸鼻子,朝她們破涕而笑。

「……寶霓花,果然是仙苑裡開得最好!」這時,一陣聲音忽而傳來。

我愣了愣,循著望去,只見不遠處的一片空地上,人影綽綽,原來是幾名仙人到苑裡來遊覽,花枝繁茂,方才竟一直沒發現。

「說來也怪,聽說花君已經消失了千餘年,這花竟還開得這麼好。」

「不明白了吧?那是因為子螭神君一直在關照哩!」

「嘖嘖……」

我聽著這些話,不覺地睜大了眼睛。望向頭頂的花樹,它們被護理得這樣好,竟是子螭的功勞?

錯愕間,卻聽到那幾人又談了起來:「說起子螭,聽說他今日從凡間回來了?」

「正是。聽說沐廉今晨就往宮中去了。」

「哦?為的是凡間的事吧?」

「可不是。近來又有幾個山門被滅,妖獸的山林業接連被屠了好些,沐廉和犀明正鬧得不可開交呢。唉,我看子螭也是難為,當今天庭,獸仙與人仙勢均力敵,他向著誰都不好。」

「那可不一定,我可聽說許多人要廣清真君出來為方士主持公道呢……」

又是這些事,我微微皺眉。

下界的事終於鬧上了天庭,子螭果然是處理爭執去了。

可我總覺得一切沒那麼簡單。事情起因撲朔迷離,如今看到的卻只有一樁樁血案和爭執,實在詭異。

至於廣清真君,他德高望重,是人仙中的元老。可是我如今卻對他尊敬不起來。先不說他門下的曇珠和悟賢,在凡間經歷一番,我開始覺得這些所謂名門壯大至今已不免藏污納垢,廣清真君身為元尊卻在天庭閉關不理。這般做法,號稱「無為」,實則任由門風敗壞,豈不教人齒寒。

我不想再聽,撫撫花精們,邁步再往別處。

才轉身,猛然發現一人站在身後,看著我,呵呵地笑:「嗬,這不是擷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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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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