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4 曖華帳里夢魂驚
檀尋,棲凰宮。
晨曦的薄光透進新攏的茜紗窗時,西藺姝早已起身,洗漱停當。
她的眸華掃過置於一旁幾架上的鳳冠,手從那顆夜明珠下墜落的金步搖捋過,這一捋,她輕輕地笑了出聲。
鳳冠真是好看啊,只是,有一人,恐怕那頂最華麗有的鳳冠卻是再也戴不得了。
殊不知,戴著過重的鳳冠,一旦被重物砸中,真真是自戴自受呢。
殿內,僅有她和閔煙二人,所以,她不用再多的忌諱。
「娘娘,您笑起來真好看。」閔煙奉承著,一邊執起手裡的梳子慢慢梳著西藺姝披散下來的青絲。
西藺姝斂了笑意,慢條斯禮地道:
「宮裡現在都傳了些什麼話,說來本宮聽聽。」
兩日前,慶豐殿的蠶桑典只成了一場劫難,與八年前,相仿的劫難。
宮裡人對這場劫難自會捕風捉影地訛傳,當然,這份訛化,也是她所要的。
從訛化里,能看出大致宮人的心思所向,不是么?
「只說是慶豐殿容不得兩個尊貴的女子,是以,上回,克了先皇后,這一回,則應在了太后的身上。」
閔煙知道,伺候這位皇後主子,斷不能隱掖著什麼,否則,凡事僅會適得其反。
「哦,是么?看來,都在說本宮的命格硬啊。」
「娘娘自然是鳳格之命。」
閔煙手裡的梳子不知怎地卻是梳到了一個結子,她甫要拿手去解開,卻不料,西藺姝的螓首一轉,這一轉,梳齒生生揪下了幾縷青絲來。
「娘娘,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閔煙自是曉得扯下主子髮絲的厲害關係,忙要俯身跪倒,西藺姝卻不以為意抬手虛扶住她,道:「不過是幾縷髮絲,本宮怎會為了這些罰你呢?只是,你先前說的話,卻是不妥的,這宮裡,不光本宮是鳳格,太后亦是。所以,可見,並不全是應在鳳格之上。」
「娘娘是天命鳳格,又孕得龍嗣,定會得先祖庇護的。」
「天命,本宮,從來不信天,只信自個。」西藺姝冷冷說出這一句,緩了語聲,繼續道:「宮裡這些訛傳該適可而止了,本宮不願讓人以為,是本宮克了太后。」
「諾,奴婢會吩咐尚宮局壓制這些訛化的。」
西藺姝的臉上這才又漾起了笑意,道:
「幫本宮銷句話給納蘭祿,答應本宮的事別忘了,難得,時機那麼好,錯過了,就太可惜了。」
「諾。」
這兩日間前朝一直為太后昏迷,皇長子該暫交由哪位娘娘代為扶養爭論不休。
因著皇貴妃是染疾隔離於冰冉宮,若沒有皇上的聖旨,連見都是不容見的,自然誰也不敢去提將皇長子交回給皇貴妃。
闔宮之中,放眼望去,皇后雖適合,但是有了身孕,若再照顧皇長子,恐心力不足,而其作諸妃位份都太低,也難承擔照顧皇長子之職,懸而不定時,榮王以近支親王中輩份最高的身份出來,願代為照顧皇長子於帝嗣閣,直到皇上凱旋。
既然榮王這麼說,百官自然是沒有異議的,遂定於今日,親接皇長子往帝嗣閣。
帝嗣閣,位於頤景行宮,歷代,都為即將被冊為太子的皇長子暫居之處。這段暫居的日子,會由支最高輩份的親王陪同皇子於閣內,是為齋沐。
其實,說穿了,這不過是執行那道殺子立母規矩前的步驟罷了。
將皇長子和其母隔開,這一隔,少則幾日,多則一月,再見時,陰陽兩離,也順理成章地在回宮后交由最高位的嬪妃收養。
而以榮王的身份,即不能接皇長子至王府,礙著男子的身份,也不能入禁宮相伴,惟有借著這道墨守的規矩代太后照顧皇長子罷了。
然,知道這道規矩存在原因的人,縱不止榮王,大部分,不是瘋了,就是死了。
一如,西藺姝並不知道,倘若她知道的話,也就不會生出這些事來。
「諾。」
閔煙不知道這位娘娘又打的是什麼主意,只知道,這位娘娘,不是個善主。
哪怕不善,卻也是她如今暫時要聽命的人。
源於,納蘭祿的安排。
西藺忍氣吞聲的肩輦到慈安宮時,尚是辰時,除了幾名太醫聚仍在交頭商討著什麼,殿內,倒是安靜的。
自兩日前太后被蠶匾砸后,蠶桑典僅能臨時中止,聞訊趕到的太醫緊急將太后隔開,並止了血,隨後,才把太后抬回了慈安宮。
昨日,諸妃絡繹不絕地到慈安宮請安,確是比往日太后安好時還勤快些,但,皆不得入殿,僅能象徵性的在殿外請安,只有西藺姝才能進得殿中,近身探望於太后。
而她,也在早膳和晚膳前至此探望太后的傷勢。
聽太醫稟說,太后被砸中頭后,加上鳳冠的重壓,導致腦內該有積血淤著,可能不日就會醒來,也可能,就此長睡不醒。
如果是後者,或許她還能接受,出於一點點的慈悲。
太后勞心了這麼多年,亦該好好休息休息了。
這份休息應該是永久的不要醒來,但,聽太醫的意思,竟還有醒來的一絲希望。
這讓她心裡不悅,面上,卻仍得扮做憂心忡忡的樣子。
一旦醒來,恐怕,這事的處置就不會這麼簡單了。
是的,這事的處置,僅是她吩咐將大典前清掃布置的宮人悉數仗斃了,算是最後的交代。
源於,負責調查蠶匾墜落的審訊司查了一個結果奉了上來,說是由於今年冬日特別冷,導致本築巢於樹丫的烏鴉都將巢築到了殿內,而慶豐殿一年僅開一次,更成了烏鴉的摯愛,平時這些烏鴉又愛亂叨一些宮人的東西,如此,堆壓在巢內,恰是生生地把蠶匾壓塌了。
此事本來可以避免,因著當值清掃布置的宮人只將蠶匾的積灰每日用撣子掃了,不曾細看,挑築在匾和梁間的鴉巢,才釀成了這次意外。
不早一步,也不晚一步,偏是太後行至那處時,方釀成的意外。
在她抱起太后的時候,一個大大的鴉巢終是撐不住,從倚附的另一側梁壁墜落,裡面,除了幾隻嗷嗷待哺的小鳥外,還有形形色色叨來的東西。
這,成為她旋即吩咐審訊司從鴉巢查起的因由,
對按著她的意思,去查的審訊司出來的調查結果自然是滿意的。
而那些被杖斃的宮人不過是替死鬼罷了。
鴉巢里的東西,可以是烏鴉叨的,也可以是人為放的。
那匾巢自承不住這份量,早說將墜未墜,不過是有一根粗繩暫時縛住罷了,只待太後步到匾下,將那根繩一撤,注重儀態端莊,走得那麼慢的太后,自是避無可避。
這一切,只要納蘭祿出人,不會很難。
所以,太后不醒來,等到軒轅聿回宮,早成了定數,再查都是查不到昔日的證據了。
因為,西侍中在前朝聲稱。若將太后昏迷一事告於皇上,在我朝將士初戰大捷,即將再戰之際,恐怕只會分了皇上的心,讓皇上牽挂太后的傷勢,心神不安。所以,這一事,是壓著,並沒有往杭京送的。
但,太后一旦醒來,這事必不會這麼著就過去了。
一如那晚,太后該是察覺到了什麼,那些水漬,她疏忽了,精明如太后確是不會疏忽的。
而先下手為強的道理,她懂。
就這麼送老婆子上路,是她本來的計劃,只是,這老婆子的命,確是太硬了。
這麼想時,她的臉上偏是還要扮出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真難。
她疾步行到太后的榻前,借著宮人只伺立在一側,稍轉了臉,確定沒有誰看得到她表情時,唇邊方露出一抹冷冷的笑意。
手執起太后垂在一旁,僵硬無比的手,甫啟唇,語音里卻是帶著哀泣的味道:「太后,臣妾該怎麼做,您才能醒來呢?皇上若回來,知道您這樣,該怎麼是好,都是臣妾的錯,臣妾該代您站在那蠶匾下才是。
太后,仿似沉睡一樣,對於她的這般哀泣沒有絲毫反映,先前的兩日,同樣是這般沒有反應。
心裡,浮起一絲的煩躁,相執的手上,小指的護甲尖尖,便不自禁地狠狠戳進太后的手心,她戴的是孔雀石的護甲,甲尖比一般的護甲要尖利,這一戳,待她回神時,已瞧到,太后的手心,被戳出一個小小的口子,接著,便是一縷細細鮮血滲了出來。
可,太后的神色依舊是平靜的,連一點點的蹙眉都不曾有。
她的心,稍鬆了下,借著執絹擦拭淚水,只把太後手心的血跡一併擦了。這個角度,不會有人看到,這麼小的傷口,也很快就會收攏,不過,刺進去的時候,會很痛罷了。
這麼痛,都沒反映,看來,短期內不會再醒了吧。
史是,她卻仍是無法安下心來。
先下手為強,若不斬草除根,必為後患。
她,還是不能存一點點的慈悲。
「皇後娘娘,太後娘娘一定會安然醒來的,請皇後娘娘莫要太過悲切,對腹中皇嗣不好。」莫梅在旁諫言道。
「嗯,梅姑姑,本宮曉得。」
這當口,殿外傳來閔煙的稟報聲:
「皇後娘娘,榮王駕到。」
西藺姝和下執起太后的手,輕柔地替太后掖好錦被,方走出殿去。
殿外,榮王已從奶娘手中抱過軒轅宸,見到西藺姝出殿,僅是微屈了下身,算是見禮。
西藺姝知道榮王的身份金貴,畢竟是先帝的叔叔,輩份在諸親王里,是最高的,自然,見了她無須多禮,哪怕如今,榮王漸不理朝中之事,但,對於她的切身利益來說。卻是一個阻障。譬如,朝中曾主張立嫡不立長的言論,就生生地是被榮王所駁了。
對於這個老傢伙,既然自請去頤景行宮,倒不如讓她一併送他一程吧。
「榮王殿下今日就要抱宸兒往行宮么?」西藺姝徐徐上前,看了一眼襁褓里兀自酣睡的奶娃兒,一張小臉還那麼皺,真是難看啊。
「是,皇後娘娘若無囑咐,本王這就要啟程了。」
現在啟程,天黑前,該能抵達行宮。
早去也好。
「本宮只希望榮王殿下好好照顧[宸兒。」
「本王定會好好照顧皇長子。」榮王說完這句話,徑直往肩輦行去,連請安拜別都沒有。
西藺姝眯起眼,盯著榮王遠去的聲音,唇邊的笑,愈發的妖嬈起來。
榮王,不能怪她,是你自己要跳出來的,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可惜啊,活了一大把歲數,偏生是活回去……
夕顏回到房中時,燭火初上,軒轅聿卻仍在房內,並沒有出去。
「皇上,您是才從城樓回來,還是歇過了時辰?」
透過燭影,他從她的臉上縱看不真切,卻聽得出來,她語音的艱澀。
她哭過么?
從語言里,他辨出這一種味道。
哪怕不會流很多的眼淚,卻終是流過吧。
為那個男人流淚,卻從沒人為他流過一滴淚。
哪怕知道,他在她心裡是重於那名男子的,微微地,還是柔軟酸澀起來。
起身,行至她跟前,柔聲:
「見一面,倒是把你的心也傷了。早知道,朕就不該容你去。」
她隨著他這一語,突然扎進他的懷裡,這一紮,他倒有些不知所措起來,聽得她的話響起,有些沒來由,然,他卻知道緣由的:「聿,你說過,不相信有下輩子,這輩子,我們一定要好好的在一起,永遠在一起。不管什麼時候,不要再放開我,哪怕對我厭倦了,都不許你放開我!」
她從來不會任性地說話,除了佯裝失憶時,有時由著性子的所為。
素來,她太過自持,是以,這般說時,她只把臉扎進他懷裡,方說得出口。
這樣,是不是對得住那一人的退出呢?
付出了所有,卻以最暗淡的方式退出,成全。
她伏在他的懷裡,沒有聽到他的回答。
這份不回答,僅讓她心裡的憂慮愈濃。
做不出承諾的原因,僅是由於那道不為人知的規矩,抑或是她從午膳時就開始擔擾的事呢?
「夕夕,陪朕去城樓,好么?」
「皇上說去哪,就去哪。」她恢復了稱謂,把小臉從他的懷裡欠出。
他淡淡笑著,他的笑渦,真的很好看。
他牽起她的小手,往室外行去,她卻踏出室門的剎那,將手從他的手中抽離出來。
他意識到不妥,畢竟,周圍有著宮人禁軍相隨。
可,真的想牽住她的手,哪怕,相伴走的路,不會太長了,能牽一刻是一刻吧。
是的,剛剛,就在她去銀啻蒼的那時,他的寒毒終於發作的開始沒有規律起來。
若不是張仲恰好來送晚膳前的湯藥,現在,他該是痛苦地蜷縮在躺椅上,被她察覺。
原來,從早膳時多了那碗看似滋補的湯藥起,就是張仲察覺他的毒開始進入毒殺期的最後階段才多煎的葯,希望能將赤魈丸的藥效加大,來控住千機。
只是,再怎樣控,噬心之際,離得不遠了。
他不知道,是不是還能撐到戰爭結束。
或許,在某一日,突然毒發,任何葯都控不住,他的生命,就結束了。
這裡,該是他最後的歸途。
但,他還是做不到告訴她,她是有了懷疑。
只是懷疑吧。
她說過,不會多問。
這點空間,實則是他逼著她給他的。
只著她亦步趨地走在他身後,這種感覺很安然。
如果能一直到老,就這樣,他走在前面,替他擋著一切風寒,她跟著他,永遠不離不棄,該多好啊。
因著顧慮到她的身子,他要了車輦,往城樓行去。
下車輦,他摒退眾宮人、禁軍,僅帶了她往城樓跟去,李公公因是近身的太監,亦拿了禦寒的大氅,一併跟了上去。
饒是三月的夜晚,城樓上風仍是大的,吹得人衣袂飄飄。
越往前走,四下里哪怕沒三步站著一守城的兵士,卻只是寂靜無聲。
惟見那如墨的天上一鉤清月,低得像是觸手可得。然,這份可得,一如感情,看似很近,伸出手,即使能觸到,又能握得住嗎?
軒轅聿的步子不急不緩,風聲里隱約聽得見他腰際佩劍的墜子搖動中發出微微的聲響。她跟著他,瞧到那搖晃的墜子該是一塊上好的古玉,只是穗子終究在麈戰中,愈顯舊了,她緊跟上幾步,恰好,他停住了步子,措不及防,她只顧著瞧著穗子,一頭撞進他的懷裡。
旁邊正站著一守城的兵士,但,由於是背向他們,警戒著城牆外的一切,是以,除了聽到這些許動靜,卻是瞧不到動作的。
「瞧什麼呢?」
「沒。」她低低的應了一聲。
這裡,不會有閑人看到,除了後面跟著的李公公。
他揉了下她的額頭,只將她的小手攥在掌心,往城樓最高處走去。
這是她第二次登上杭京的城樓,第一次的記憶,猶歷歷在目,只能遠遠得一個他的身影,這一次,他的手,卻是真真切切地攥著她的。
她不想抽出手了,畢竟,現在,除了李公公外,他們走的甬道,借著城牆的遮擋,不會有再多的人看到。
他的手心,冰冷,這份冰冷,讓她不自禁地將手反握住他的,只是,再怎樣捂,終究是捂不熱。一如,此時,此夜,涼如水。
城樓上的風颳得愈是大大了,愈大間,他攜著她行至最高處,城頂,懸有巨制紗燈,徑圓逾丈,在風中搖曳不定。
那紗燈,只映出明亮的一團光照在兩人足下,耀目如同白日,在這耀目中,他攜她,返身,往杭京城內望去,卻僅見幾點的燈光,昏暗地灑落於城內,襯著尚未有打更聲時的死寂,竟仿似一座空城一般。
「冷么?」他語音溫柔,戴著面具,他瞧不清她臉上的神色,只覺得她的小手的暖意,似在褪去。
她搖了搖臉,搖臉間,跟著他們的李公公早奉上一件金龍大氅,他將大氅欲披到她的身上,她卻欠身避開,一如從前,她就是這般地避開過他一樣。
他知道,她想讓他披著,他的手,看起不更涼,不是嗎?
他不再勉強披到她身上,自己系了,將大氅張開,把她嬌小的身子一併地攏進大氅內,她有些窘迫,卻再掙不得。
那些士兵都背向著他們,全神貫注於城樓之外,該看不到這一幕吧。
這種相擁,是幸福的,他在她耳變輕喃道:
「夕夕,以後,每次出征,你都不用送朕,但,朕每次凱旋,卻要你在城樓之上,第一個迎接朕。」
他許出這句話,是她一直要的。
「皇上,臣妾會的。」
他不要她送,該是怕心裡有了牽纏,反不適應疆場禦敵。
他要她迎他,是想把勝利的喜悅第一個同她分享吧。
只是,這一次,她僅想到了一層。
更深的一層,是他希望,想著她在城樓等他,那麼,再怎樣艱難,這個信念,都將支撐他愈漸孱弱的身體,一定要回來。
如果一定要死別,他希望,這個時間,能因著這信念,再稍稍地,稍稍地,延遲一點點。
因為,他還沒有愛夠她。
因為,這一輩子,屬於他和她的時間,實在太短,太短。
「皇上——」李公公突然躬身,在旁稟道。
「何事?」
「方才收到雲麾將軍的八百里快報。」李公公俯身呈上快報。
軒轅聿並不願鬆開圈住夕顏的手,道:
「念。」
「雲麾將軍應夜國燎原將軍戰書,於三月十八日,與之再戰。」
今日是三月十七日,也就是明日。
南、西兩路大軍的戰況,每日都會以八百里快報的形式互相傳達。
然,這份快報,卻透著一種不尋常。
因著南面,為兩國帝君親征的局面,亦是主導整場戰役勝負的關鍵點。
所以,西面的戰況,反陷入了僵持階段,偶爾有攻守戰,亦都是小規模的散戰。
夜國卻在此時主動發戰書,背後的意味就值得深究了。
莫非
「皇上,雲麾將軍現在駐軍於何處?」夕顏輕聲問了一問。
「西面重城洛水。」
「洛水與錫常,相距遠嗎?」
錫常是邊陲靠近杭京的魚米之城,距離邊陲洛水也是近的。
夜帝此次選擇的西、南兩處的落點,本就相距不遠,為的是縮短戰線,也好相互照應。
「大約六日的腳程。」
「若是糧幫的水路呢?」
「沿濰河往下,錫常乃上游,洛水位於下游,順風順水,至多一日。」軒轅聿說出這句話,已然明白夕顏的意思。
洛水的戰勢早持續月余,雲麾將軍先前從京中隨帶的糧草大部分該已消耗得差不多。
而洛水戰勢稍穩,糧幫自不會錯過這個機會,軍隊從糧幫採辦糧草,無疑是雙全的法子。
只是這份雙全,如今全的,怕只是百里南的籌謀。
夕顏終是明白,之前有過隱隱不安的源頭在哪。
就在於,一切發生得太順利,以百里南的小心謹慎,怎會這麼順利呢?
果然
百里南算的,遠比他們多了一步,借力打力,陰狠至極。
「李公公,速用八百里快騎往洛水,令雲麾將軍嚴查軍糧!」
「諾!」李公公顯聽得出這句話里的緊迫,忙吩咐一旁的禁軍往城樓下傳著這道口諭。
夕顏的手撫住軒轅聿的胸前,為什麼,她覺得他的臉色這般地不好呢?
似乎不僅僅是聽到那道消息。
明黃的大氅里,他只擁緊了她。他的手,復牽起她的手,這一牽,她覺到手心被放進一件物什。
驚覺低頭,正是苗水的鷹符。
他,在這個時候,予她鷹符?
一時,心亂如麻,便如一千隻繭子在心裡繅了絲一般,千頭萬緒,卻不知從何思忖起。
「為什麼?」只說出這三個字,接下去的話,不知被風,還是其他,嗆了一口,生生地哽住,再說不出。
「苗水二十萬族兵昨晚已抵達錫常。」
這部分族兵只象徵性地駐紮在巽國騎營里,卻不曾正式編入過任何一支隊列。
他說得並不快,每一個字,說得小心翼翼,愉她史出了什麼,更怕她難受。
但,再怎樣,都是要說的,再不說,或許,再沒有時間了。
「朕會努力每一仗都凱旋歸來,但,凡事總有個萬一,若萬一,杭京守不住了,朕要你速往錫常。那裡,並非是進攻檀尋的必經之城,是以,應該是安全的。並且,從錫常往西域,不過半月的路程。」
這些千頭萬緒,隨著他這一句話,終是清明不過。
「皇上,在你心裡,我是誰?」
問出這句話,眸華歸鎖住他的,他沒有迴避她的眸華,亦沒有迴避她的問題:「你是朕的妻子,但,也是苗水的族長!」
妻子
這兩個字落進她的耳中,只在此刻,於她的心底,湮出深深的悸動。
他,視她為妻!
軒轅聿知道她心底的動容,未待她啟唇,繼續道:「做為朕的妻子,朕在,你就在,朕不在,你應該隨朕而去。但,做為苗水族的族長,你忍心見到,全族那數十萬條命,也被這場戰爭牽累么?」
「倘連巽軍都無法抵擋夜軍的鐵蹄,難道,我帶著這二十萬族兵回到苗水,就能抵禦得了夜帝嗎?」
「西域不僅僅是苗水一族,這二十萬族兵也不僅僅是苗水全族的兵力。二十年下來,苗水的族力應該是保存得最完好的,族兵又驍勇善戰,只要你帶著你的族兵退回苗水,阿南應該短期內,出於休養生息考慮,都不會為難於你。」
「然後呢?是不是萬一巽國難抵夜國的攻勢,你藉此把宸兒也送到苗水?」
「是,朕作為國君,避無可避,若你要隨朕一起走,也至少等把苗水族族務了卻,宸兒交付為止。」
她凝視他,並沒有拒絕,只是堅定地道:
「好,做為妻子,你若去了,臣妾說過不會獨在。做在族長,我允你,必將苗水妥善安排,以及為我們的宸兒找到可託付之人,再隨你去。」
一句話,她變了兩個稱謂。
沒有推卻這鷹符,她只是把它用力地捏在手心,心裡的計較,她不會說,因為,她不想在這個時候,仍和他起任何的爭執。
他現在需要的,是心無旁騖。
他費心的安排,用心為她留下二十萬兵力,這一次,她接受。
當然,這份接受後果的意味,她一個人知道就夠了。
手得捏著鷹符,哪怕實際使不出任何力,依舊用力地握住。
或許,這二十萬族兵,是另一種轉機。
「皇上,臣妾會站在這裡,等著你每一役的凱旋,這上臣妾允你的,臣妾現在也要皇上,允臣妾一句話,」她一字一句,清楚明白地道,「不管什麼時候,不管怎樣辛苦,皇上都要回來,別讓臣妾一個人等在這裡,這裡,風很大,臣妾一個人,怕冷。」
他頷首默允,把下頷抵在她的頭巾上,緊緊地擁住她,城樓的風越大,風搖碎了浮雲,將月華一併遮攏了起來……
兵戈鏗鏘,馬鳴蕭蕭,姜厲殺戮聲的此起處彼伏,空氣里瀰漫的,是刺鼻、腥惡的血味,在這種窒息的氛圍中,夕顏置身在兩軍對壘的中心。
她看到,巽、夜兩軍正在鏖戰兇狠,但,似乎沒有一人能瞧見她,她就站在那,血肉橫飛間,卻都是濺不到她身上。
透過那些血霧以及撕殺,她看到一抹熟悉的玄色身影,正馳於馬上,劍光過處,夜軍紛紛身首兩地。
隨著一聲揪心的馬嘶,另一匹正馳於玄色身影跟前的馬竟跌倒下去,原是那馬的下盤被人攻了,前蹄生生地被劈斷。
接著,她看到一身明光鎧的男子跌落馬下,賓士於馬上的玄色身影劍光指向處,卻是並沒有向那落馬男子立刻刺去,仿似有著猶豫,在這份猶豫中,那身影驟然站起,一炳長槍便從玄色身影的胸前直刺了進去。
劍穿胸而過,胸后噴湧出一道血箭,那血色的弧光,不僅映紅了灰暗的天際,也將她的眼睛灼得生疼生疼!
因為,她看到緩緩倒下的玄色身影,終是朝她這望了一眼,那張臉,是她最刻骨銘心的臉,俊美無儔,卻籠上死亡的身影。
軒轅聿!
三個字從她的心尖碾過,她卻叫不出聲,因不那著明光鎧的男子,轉望向她時,正是百里南。
他的臉上不再是散溫倦怠的笑容,而是勝利的微笑。
在這讓她僅覺得恐懼的微笑里,她猛地尖叫一聲,滿頭汗意的掙醒時,看著頭頂懸著的雪色帳幔,方知,不過是一場夢。
一場殘忍,又無比真實的夢。
她大汗涔涔,竟連中衣都悉數被濡濕,她的眸華往榻旁望去,僅有她一人,軒轅聿並沒有卧於榻旁。
掀開帘子,瞧了一眼榻旁的更漏,已是二更天了。
軒轅聿去了哪裡?
她坐起身,俯要下榻,卻見,室門輕啟,軒轅聿一身玄黑的袍裳走了進來。
又是玄黑!
這層顏色,只讓她契合於夢鏡。
她撐住床沿的手瑟瑟的顫著,不知是因為夢鏡,還是,剛剛猛地一掙,下午崩潰的手腕又再次裂了。
他瞧見她神色不對,幾步走至榻前,犀睿的目光看到她手腕的中衣袖口湮了些許血色,他執起她的手,輕輕嘆了一口氣,遂打開一旁的抽格,拿出葯甫要替她上,她的手卻覆住他的,抬起的目光,凝進他的眼睛,語音輕微地好象大病初癒一般:「聿,小心夜帝!對戰時,千萬別心軟,答應我!」
她知道這句話說得不僅沒頭沒腦,只是,她真的很害怕。
哪怕,那只是個夢境,卻讓她的心神再無法做到淡定。
畢竟,上一次,夜帝就以鐵硃砂傷了他,
「傻孩子,朕知道。」
他說出這句話,她瞧到他的臉色真的很不好,蒼白地沒有一絲血色,甚至於唇都是烏紫的。
「你——」
「朕沒事,只是剛剛,恰好驃騎將軍來找朕,才和將軍往書房去議了一會戰事。」
她沒有再說話,他鬆開她的手,輕柔地替她上完葯,做完這一切,她突然再次抱住他的胸膛。
他沒有鬆開她的相抱,只是,輕柔地將她的身子抱起,放到床榻上。
她蜷縮在他的懷裡,他能覺得她瑟瑟發抖,可,他卻沒有辦法去做任何的安慰。
因為,這些安慰,只會加深她的忐忑。
他惟有在她耳邊輕輕地嚀聘句話:
「很快都會好……」
他不知道她聽清了沒有,只知道,她蜷縮在他懷裡的身子,愈緊地貼住他。
一切,終究開始沒有向好的一面發展。
殘忍的戰爭,不僅是兩軍實力較量,還有謀心之策。
一如,八百里快騎將軒轅聿的口諭送到洛水時,為時已晚。
三月十八日,巽國雲麾將軍與夜國燎原將軍於洛水一戰,巽軍突臨陣紛紛暈眩嘔吐不止,此一役,巽軍潰敗,燎原將軍生擒雲麾將軍,並俘虜巽軍四萬,洛水群龍無守,僅由副將鎮守,加上城內駐軍紛紛嘔吐目眩暈,縱得從杭京運去的湯藥,半路被夜軍所截,形式愈發不利。
三月十八日晚,驃騎將軍調兵十萬,與建武將軍同從水路急赴洛水解圍。
三月十九日清晨,軒轅聿率兵十萬,迎百里南十萬於漠野。
這一戰,縱是兩位帝王對壘的第二戰,意味卻比第一戰更為凝重。
清晨,軒轅聿出征前,夕顏拿出了一個用了一日時間打出的穗子,默默地墜於他的劍柄外。
穗子是以七彩的絲線,加上她的髮絲一併打成,是為發綉。
為出征的夫君打一個發綉穗子,是她唯一能再做的事。
她不能送他出府,只要他走出室門的剎那,她突然,緊走幾步,將手勾住他的寬廣的腰際,臉貼在他的後背,哪怕,只貼得住戎裝的堅硬冰冷她仍是貼在那,不肯放卻。
用滲碳鐵打造的戎裝,整個戎裝閃爍著幽暗的光芒,這種光芒輝映進她的眼中,生生地咯疼了視線,只將心,也一併地咯疼了起來。
室外,有躬立的宮人,朝陽隱在雲層后,這一日,天色是昏暗的。
一如,誰的心。
他的手覆於她環住他的手上,她的手覺到他的手一覆時,只把十指和他緊緊地交纏起來,再不肯松去分毫。
「今晚,我會去城樓等你。」
縱然知道這一役的時間誰都無法控制,偏是要說出這句話。
他沉默,沒有立刻答上她的話,只在她纏住他的十指,略顫了一下,方徐徐道:「去睡罷,替朕做好西米酷,等著朕回來用。」
只這一句,她亦是心滿意足了。
她會為他做一碗西米酪,並且一直用心去溫著這碗西米酪,直到他的凱旋歸來!
她驟然將手從他相覆的手中抽回,猛地越過他,往膳房奔去,一邊奔,一邊有聲音傳來:「奴才現在就去做,皇上早些凱旋歸來。」
容許她,沒有勇氣,看他離去的背影,容許,這一刻,不再看他!
當他步出院落的那刻,帶走的,也有她的心,她的心,會隨著他一起出征這一役。
高亢凌厲的號角聲響起,她站在膳房內,費了很久,卻是競不出一碗象樣的西米酪。
從來沒有這樣的心神不寧,每刻的流逝,都仿經個一樣的難熬。
她想衝到城樓上,目送大軍的遠離,可,她答應過他,不去送的。
就待在膳房,用做西米酪填滿她所有的思緒。
一碗碗地做下去,不論他何時回來,都會是熱熱的。
然而,只有最後做的那碗西米酪會是熱的。
但之前的呢?
總歸是涼了罷。
即便做的再慢,即便再用暖兜捂著,都會涼。
當第十碗西米羹在暖兜里涼去時,她聽到,李公公惶張奔進院落的聲音,以及,那個對她來說,幾乎是剎那間,天塌下般的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