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6 錦中百結皆同心
不過是清名罷了。
之於戰火波及處的生靈塗炭,這,算得了什麼呢?
她恨他嗎?
倘有恨,亦絕非是為了這個,只會基於他以卑鄙手段對付軒轅聿。
但,現在,不過是一條穗子,這條看上去很乾凈的穗子,並不能說明任何問題。
而他有『殺他』作為魔鬼交換的誘惑籌碼。
無非,是讓她為其所用。
否則,真死的,該會是她吧。
可,退一步講。,只要他死了,一切其實都會迎刃而解。
然,她要這麼做嗎?
說到底,做為帝王,對壘沙場,只為王圖霸業,只為彪炳春秋。
即便行此不磊落的手段,也屬無可厚非。
天下世人,看到的,在意的,確僅是那勝者王,敗者寇。
於這點來說,他並沒人任何錯。
但,不管怎樣,現在,繼續倚著他,她是不要的。
一念落,她的手,從他的手中迅速地奪過簪子來。
他沒有料到她的擒奪會這般靈巧。
這其實是兩日間,墨陽將軍教她用來防身的基本格拿術。
她本是練舞之人,軀體四肢自都是柔軟無比的。這等格拿術,若以柔力使來,竟有意想不到的效果,譬如,從他的手裡,以柔化剛地奪去這枚簪子。
她,這麼急,就要動手了嗎?
百里南的眸子稍稍眯起,戎裝下的手卻是絲毫不動,亦未從她的手中去奪回簪子。
她,不該是這般愚笨的女子。
說時遲那時快,那馬突地揪鳴一聲,前蹄躍起,躍起間,他的手旋即使鬆開扣住她的臉,離開面紗后她的唇,去拉住韁繩。
韁繩握於掌中的剎那,整個人似失了重心,失重中,她避過他的鉗制,嬌小的身子從他的臂彎下直墜落馬,墜馬的剎那,她看到,那七彩的穗子,灼得她的眼,生疼生疼。
重重地跌伏於地上,哪怕她自幼練習騎馬時,沒少被馬摔過,這一次,仍覺到很疼。
但,來不及顧及這疼,那躍起的馬蹄令人心驚地,眼見著要踩到她的脊背,她就地打了一個滾,避開踩踏下的馬蹄,隨後,方起身,只站在離百里南丈遠之處:「請夜帝記得許下的軍令狀。」
她並沒有提那道交換條件。
因為,她明白,那是不容她辯改的。一如,她彼時的『三殺』軍令狀,他同樣充了她。
他要她的歸順,這點,很明確。
而她還不能慷慨地赴死,即使是卑微的活,她總是要得到那一人最後的訊息。
她回身,徑直從夜軍公開處走過,一步一步走回城樓之下。
這一步步行去,她沒有看任何人臉上的神色。
哪怕,把她想得再如何不堪,都沒所謂。
現在,去計較這些,沒有任何用,只添了自己的心堵。
行至城樓下,她尚沒有拿出鷹符,令族兵開城樓,就見弔橋徐徐放下。
略抬起眸子,她看到,弔橋的彼端,是墨陽將軍。
她從不知道他姓甚名誰,只知道,她的封號,叫做墨陽。
而他,知道,也僅會是,她為當朝的皇貴妃。
只這些許了解,加上不過兩日的相處,他是信她的。
從他發令放下弔橋的那刻,就是這份信任的詮釋。
一如,銀啻蒼用鷹符調來一半苗水族兵,並帶領餘下的斟兵出戰時,表面看,軍營人數相當,實際則是有了變化,這些變化,這名副將亦是默允,沒有反對。
她走過去,墨陽將軍恭身迎她入城,這是這為副第一次向她恭身,只是恭身,並沒有說任何話。
然,足矣。
她沒有走多遠的路,就聽到,身後是夜軍鐵蹄入城的聲音。
踏上弔橋。
踏上巽國的南大門。
踏碎了,不知是誰的心。
「娘娘——」李公公的聲音響起,不同於以往的尖細,很沙啞,很沙啞。
「檀尋還沒有消息?」她問出這一句話,卻不再看那二人,返身,一步一步走上城樓。
是的,自軒轅聿離開的第二日,墨陽將軍曾命人發了八百里快騎往檀尋。
畢竟,帝王御駕有危,這事,是瞞不得上面的。
可,這快件,卻再沒個音訊回來。
檀尋城內,留下駐守的是軒轅聿的親信,禁軍統領殤宇。
按著道理,再怎樣,總會給出一個回訊。
卻信若石沉大海一樣,連一點的聲音都聽不得。
檀尋的天,是否變了呢?
這些,她一直不願去想,現在,再想,也都沒有用了。
很快,巽國上下,都會知道,是她,把夜軍的鐵蹄放了進來。
無所謂了。
這樣的罪名,她一人擔了,就好。
站在城樓,那些守城的士兵依舊站在各自的位置,沒有任何的移動,彷彿,外面發生的一切與他們無關。
苗水的族兵,素來除了信奉長勝天外,惟鷹符之命是從。
這些軍紀,使得這個民族,驍勇善戰,無所畏懼。
只是,她卻折去了這種無畏。
「你們,都下去,回到軍營待命。」她掏出鷹符,吩咐出這句話。
鷹符,冰冷。
銀啻蒼把一般的族兵調至杭京后,便匆匆離去。
留給她的,除了那銀灰色的背影,還有這道鷹符。
都走了。
僅剩她一個人,站在這城樓上,往外瞧去,塹壕外的戰俘也都慢慢地往城內移動,惟有塹壕內的屍首,以及壕外那些散落的,早燃成灰燼的柴火,昭示著,這裡,曾經發生過的一切。
風,越來越大,吹得她臉上的面紗,突兀地就飄了出去,雪色的華光,在初升的旭日下,飄啊飄啊,借著風力,彷彿再不會墜落。
她想看看,那雪色的面紗,飄去的方向是否是杜勒山,然,青絲揮拂於眼前,她再是看不真切了。
這塊面紗,終是玷污了。
怎配飄去那處呢?
心裡,嗆進一口冷風,喉內,所有殘存的聲音,被這一嗆,說不出任何的話來。
「請隨我走。」身後,傳來女子的聲音。
這聲音並不算陌生,似曾相識。
紫奴,百里南的近身宮女。
她仍是沉默,漠然回身,城樓兩側,早駐紮了夜國的兵士,那夜國的旌旗飄舞著,宣示著,這座城池的擁有權。
紫奴近得她的身,伸手,將她耳垂下墜著的兩顆珍珠墜子一併地取了下來。
難道,擔心她用這行刺她的君上嗎?
紫奴將珍珠墜子捏於手心,在夕顏從她肩旁過時,語音低沉:「我勸你最好識時務,若你敢動君上,你會死得很難看。」
夕顏浮起一抹笑靨,這抹笑意里,她凝向這名女子,道:「你,果真,是君上的好丫鬟。」
都是冷血之人。
慕湮,心底的柔軟處,始終銘刻著這樣一個名字。
離除夕縱過了三月,這道,黑色的殤奠,一直卻都是在的。
唯願,上蒼真能全了人的願。
只是,凡人太多,貪念太多,上蒼,又怎顧得過來呢?
走下城樓,有車輦候在那,她上得輦去,這輦一徑地駛去,不知道要將她帶往何處。
正午的陽光很灼熱,街道,卻如夜半的死寂。
這份死寂里,突然響起一尖利的女子聲音。
這聲音,縱尖利,她不會陌生。
她急急喚停,不遠處的巷口,尖利的聲音再響一聲后,就靜了下來。
車輦,慢慢停下來。
她不顧紫奴攔著,往最後那聲的來處奔去。
拐進巷口,果然,是安如。
幾名夜軍圍住她,安如潔白的肩膀露在外面,人已跌到了地上,其中一名夜軍正騎於她的身上,一手捂住她的嘴,欲行不軌。
那幾名夜軍先前該是僅要攔住她的去處,殊不知,拉扯中,露出的女子胴體對於他們這些征戰在外月余的士兵,無疑是種誘惑。
縱有軍令狀在前,便也顧不得,只以為,捂住女子的嘴,發泄了慾望后,隨地處置了,就是天不知人不覺。
「住手!」紫奴喝斥道。
那幾名正待行事的夜軍被一聲斥喝得半回了身子,瞧見不過是名丫鬟打扮的女子,不由的哧笑出聲。
想是紫奴平日里伺候百里南,也不為人見,所以,軍中的士兵並不全認識她。
而趁著這當口,上前扶起安如的夕顏的無疑更引起了他們的興趣。
這可是個大美人兒啊。
想不到,這座死水一樣的城,本以為百姓都走得差不多了,不料還有這等標緻的美人。
他們的手還沒有觸到夕顏雪色的紗裙上,幾道銀光過處,那些士兵紛紛倒地,菱形的暗器正中他們的眉心,血從那裡汩汩地流出,象徵生命的流逝。
這些銀光,是從紫奴手裡發出的。
她深得百里南的教誨。
看上去是名普通的丫鬟,其實倒是與銀啻蒼身邊的嫵心有幾分相似。
唯一不同的,嫵心是銀啻的美姬,紫奴與百里南有的,該僅是主僕關係。
夕顏扶起安如,安如失聲趴在她的肩上大哭起來。
夕顏沒有說話,只用力扶起她,帶著安如一併回了車上。
這條巷子,通后城門,她是想趁亂出城吧。
這會子獨自出城,絕非是往姥姥家去,怕是因著城破,她老爹憂心忡忡間,她再耐不住性子,要往牲勒山去。
畢竟,城破,意味著,牲勒山的形勢更為嚴峻。
那裡,從夜帝的軍隊攻城開始,就再沒有任何的探子回來。
往好處想,是夜帝的攻城,導致探子進不來。
往壞處想,那裡的局勢,恐怕連探子都顧不上了。
銀啻蒼率軍。為避免正面衝突,是繞過夜軍往牲勒山去,這一繞,需多大半日的腳程。
這大半日間,是否就是變數的所在呢?
而安如,知道的,不會有這麼多,她能猜的,僅是銀啻蒼的突然消失,必和牲勒山之圍有關,以安如的直性子,在破城時,終是沉不往氣了。
但,再沉不住氣,受到這樣的凌辱,安如除了哭之外,卻是安份了不少,她趴在夕顏身上,哭得天昏地暗,不知道,是單單為了自己受凌辱,還是,為了城破哭,為了擔心銀啻蒼哭呢?
不管是為什麼,只這哭聲,終是讓這座城池,添了些許戰後的悲涼。
哪怕,這一次的破城,真的,兵不血刃。
連,早人去樓空的百姓的居所,都沒有遭到洗劫。
百里南,再怎樣狠毒,卻算是遵著那道軍令狀的。
紫奴本擬把夕顏一人帶走,但安如死死抱著夕顏不肯放鬆,夕顏亦是攬著安如不鬆手,於是,她只能把二人都送到昔日,杭京城內最大的青樓,霓紅樓。
這裡,此刻,人去樓空。
只是,哪怕人空,都可見,昔日這裡的盛況。
男人的銷金窩,醉紅所。
今日,亦是她的容身之所在。
將她們送進霓紅樓時,紫奴在她的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若想你和她好好的,君上的庇護是你最好的選擇,否則,我不擔保這種事還會發生第二次,到時候,即便以軍令狀賜死犯事的,女人最重要的東西卻是失去了。」
要挾么?
她最不喜歡被人要挾。
安如哭的根本顧不上這是哪裡,也聽不清楚紫奴說了些什麼,就象一個孩子樣,只賴在夕顏的肩上。
好不容易,她才讓安如安靜下來,躺於榻上睡去。
除了窗外,隱隱傳來,夜軍在城裡巡邏的聲音,一切都恢復安靜。
推開窗子,將室內憋悶空氣一掃而空。
倚窗,有數枝夾桃斜挑進來,這種花,很俗媚,往常,她是不喜歡的。
可,今日,她卻探出身子,連著枝桿,折了幾枝於手,返回室內,將花插在瓶中。
只是,瓶內,根本沒有水。
她取出那塊鷹符,其實,這一役還有轉圜。畢竟,仍有十萬的兵士在錫常,加上軍營內的十萬,整整二十萬的兵力,若真要從死局盤活,亦是可能。
只是,怎樣把傷亡降到最低呢?
兩萬四的俘兵就能讓她妥協。
不管對錯,做出抉擇的剎那,就註定,她一直以來,都太婦人之仁。
或許,與其犧牲那麼多人,不如犧牲一人,是唯一的路。
群龍無首之際,這場戰役也就結束了。
「想什麼?」低徊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不知何時,他進入這裡。她卻絲毫沒有察覺。
沒有轉身,他的手已扶住她的肩,他很欣慰,這一扶,她絲毫沒有顫瑟。
這個女子,沒有讓他失望,包括初見那晚,面對歹人的追殺,她都能想到,讓他躲到垃圾筐下去。
也是在那時吧,他知道,他不會忘記,上元夜的這一幕。
垃圾筐內的惡臭味道,都掩不去的,她身上的馨香。
這種香味,他不會陌生。
畢竟,那種香味,是他父皇身上,唯一慣會薰的香。
他的父皇,其實,真的很懦弱,當政期間,並不是一位明君。
所擅長喜好的,看起來只是制香。
後來,他才知道,這份喜好,僅是為了一人執著,並且,該是那人留下的唯一氣息。
這種香,真正的起處,是一種叫作天香花的香。
天香花,百年花期。
碾花成汁,為世上最能媚心的汁液。
落身成蠱,為世上最抵百毒的香蠱。
而這世人皆稀罕的天香花,本存於苗水。
二十年那場戰役,三國不僅將天下第一美女,苗水族第十任族長伊瀅俘獲,同時,將這即將盛綻的天香花一併移入三國龍脈的洞[穴中。
為的,就是中止浩劫。
是的,這天下第一美女,實是三國的浩劫。
浩劫的起因,源於長生天的一道開降碑書——誰能迎娶她為妻,就能一統三國。
苗水族第九任族長,伊瀅的父親暗裡,分別借著苗水族朝貢之時,命伊瀅隨貢分別赴去三國,明裡是獻貢,暗中,其實讓三國帝君,皆為伊瀅意亂。
這道碑書,放到如今來看,其實該只是苗水族前任族長一道離間三國的陰謀。
只是,彼時,終讓三國帝君,相互之間防了心。
唯一慶幸的是,伊瀅的父親並沒有能活到他的部署成功,也正因此,臨終,他託孤於兩大長老。
而兩大長老卻提前掀起了這場三國的戰役,短短年余,苗水就佔盡三國各十座城池,使三國帝君不得不暫且冰釋前嫌,於鹿鳴會盟后,率軍滅族。
最終,因著苗水內部的原因,使得,伊瀅在三國攻進青寧那一日,以一已之身,換下一撥族民的生。
但,三國帝君,誰都不忍心把帶來這場浩劫的女子就此毀滅。
是以,達成一致,選擇那處三國龍脈的洞穴做為伊瀅的禁錮地。
但,他那懦委無能的父皇,卻始終念念不忘那個禍水一樣的女子,甚至,不惜,製作仿香,來懷念那段伊瀅在夜國的日子。
仿同天香花的香,卻並不是真正的天香花。
知道這一切,是從他父皇的手札里。
他父皇應該不會想到,他這樣一個看似溫順不起眼的帝子,會處心積慮地偷看他的手札吧。
其實,他本意並非是要洞悉這些風花雪月,他原以為,那父皇珍貴如寶的手札里,必是有著夜國最機要的事。
譬如,禪位於誰。
想不到,竟是記載著,父皇和伊瀅相處的點點滴滴。
當他最終登基為帝后,在歷代夜帝,每月齋戒的涅龍塔里,他看到,掛著那副他父皇不知是故意,還是不願帶走的畫卷。
這副畫卷,他並非第一次瞧到。給他蒼白無光的生命,帶了最大的轉機。
直到他翻看了手札,才知道,畫卷中姝顏無雙的女子,原來是伊瀅。
這女子,最吸引他的,惟有那雙眼睛,一如,眼前的女子一樣。
他從落地的銅鏡中,看到她往日明媚的眼睛,此時,依舊讓人心動。
原來,這世上,能看到一雙相同的眼睛,都能讓他由著這原因,沒有痛下殺**手。
哪怕,她已失去天香蠱,他都不會痛下殺**手。
否則,對於這樣一個洞悉他缺點,利用他多疑,施出轉守為攻謀策的女子,他怎會容下呢?
所以,才會賜她一個機會,順從,或者死亡的機會。
一如,他也了解她的弱點。
心軟,以及在意那一人的生死。
那個所謂的交換,實際,她是沒有選擇的。
如果,她的身子和心,不能為他所用,那麼,結果,只會是死亡。
他的手從她的肩部,滑到她纖細的腰際,低語,帶著磁性:「朕會在杭京休整三日。從現在開始,你只有三十六個小時,可以動手。」
她將手中的鷹符放回袖中,然後,手覆到他的手上,他的心一緊,以為她做什麼時,她卻將他的手拿一,語音清冷:「既然夜帝仍是這麼想,本宮答應你,只是,希望夜帝信守承諾。」
從於城外再見她時起,她就不再稱他為國主,這一聲夜帝,不上有著疏遠,還有著敵意吧。
這句話里,這份敵意,再是清楚不過了。
「哈哈,當然,如果你能成功,朕會留下一口氣,告訴你軒轅聿的下落。」
「夜軍的糧草該被焚得差不多了吧。這三日的休整,夜帝真放心用城內的糧草?」
百里南的眸光微聚,望著那雪色身影往榻旁行去,看似不經意的話,實是他的癥結所在。
他的多疑,自是對這點不會忽略。
今日清晨發動這種攻心的戰術,實是由於,軍內的糧草無多,再以常規的法子攻城,無疑,渙散的,是軍心。
他不能冒險到那時,而,最快調配來的糧草也要三日後送達這裡,那就是他休整完大軍,再次伐巽的時間。
這一日多的時間,確是避無可避要用巽軍的糧草。
她,是他糧草被焚的始作俑者,卻也點出了他如今的憂慮。
若不是那晚,他從軍營步出,看到,城樓上那抹雪色的身影,或許,他還不知道,她留在了杭京城內。
可,轉念想時,若非她,軒轅聿會這麼放手一搏嗎?
看來,軒轅聿是動了情,這份情,起初,在旋龍洞里,他以為,不過是為了得到她身上的天香蠱。
是的,她身上的味道和父皇制的仿香是一樣的。
若他猜的沒錯,她身上的香味僅可能源自天香蠱。
畢竟,天香蠱,十年成蠱,百毒難侵。
惟有通過男女陰陽相合,方能將成蠱相度。
當年的前任苗水族長,也以這個為誘因,讓三帝對伊瀅更得了興趣。
所以,他以為,因著這個原因,軒轅聿才起念將她留于禁宮,以慕湮代嫁,又以九龍玉璧,讓主持他大婚的父皇,囑咐他必須善待慕湮。
九龍玉璧本是夜國中宮的信物,因著父皇並沒有註冊中宮,是以,這璧並沒有在夜國出現,想不到,父皇竟將這璧早贈予了她人。
或者更確切的說,是伊瀅。
父皇該以為慕湮是伊瀅的女兒吧,很奇怪,他沒有拆穿這層關係,反是默允了對慕湮的好。
是的,三年內,除了孩子,他給予慕湮,他所以為啊好的一切。
直到——旋龍谷。
止了念頭不再想下去,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臉色上是否露了些許端倪,只看到,回身瞧向他的夕顏,眼裡卻是含了笑。
這抹笑讓他不悅起來。
不知為何,他倒寧願,她對他橫眉冷目。
他驀地步上前,卻見夕顏淡淡地道:
「夜帝既然有顧慮,不妨讓夜軍每日,和巽軍共用同鍋的飯食,不是就可解決你的顧慮了嗎?」
這無疑是個好法子,倘若飯食里有異常,那麼,巽軍自然不能倖免。
只是,他知道,這個女子的另外一層用意,到了今天,還是怕他剋扣虐待巽軍不成?
「朕確有此意。」他說出這句話,遂道,「午膳,朕尚未用,你,陪朕同用。」
夕顏收回望向他的目光,沒有拒絕,僅是走到榻前,說了一句:「她,陪本宮住。」
「可以,只是,晚上你不陪著朕,豈不是這三十六時辰,又少了一半的機會么?」
「倘用身體能殺人的話,夜帝豈不是早該被殺幾百幾千次了?」她冷冷地擲出這句話。
百里南慵懶地一笑,不置可否,徑直往室外行去:「換身衣裳,朕不喜歡你穿得象喪服一樣。」
換,當然要換。
她藉機可以上門不是嗎?
她將室門關上,坐至妝台前,青樓女子的妝台,一應妝扮的東西自都是有的。
她將瓶中的夾竹桃折下一枝,臉上,卻只瀾過一抹澀苦的笑意。
當她推開室門出去時,看了濃艷的妝,這層艷麗,讓她愈發光彩照人。
百里南也早換下戎裝,著了他素穿的煙水藍紗袍,徑直坐於一樓的正中的桌旁,桌上,放置了尚算不錯的四菜一湯,都是夜國的風格。
夜國的風味,實是重辣,夕顏甚少吃辣,僅動了幾箸就下不用,百里南睨了她一眼,只睨了她一眼,只輕擊了掌,一旁紫奴早奉上兩道斟國的菜肴。
他不是怕人在菜里計較,方讓她陪膳么?
卻還另給她備了這兩道她素來喜用的菜肴。
有些訝異,卻聽得百里南似不以為意地道:
「朕對曾經要迎娶的納蘭郡主,自是了解不少。」
這句話,聽著很讓人感動。
但,細想呢?
知已知彼罷了,身為夜國帝君的他,當然,對於或許會成為聯姻公主的她,一切喜好,都不會錯過。
倘當初遠嫁夜國的是她,又會怎樣呢?
或者該說,她對於這樣冷漠絕狠的君王,會甘心臣服嗎?
若不臣服,最終的下場,不過是在宮闈一隅紅顏白髮吧。
然,這亦本是她進入巽國禁宮時的宗旨。
不爭寵,不邀媚,僅一席之位,保得王府安寧。
只是,世事無常,她要的,上蒼不給,給的,卻是她從不敢奢望的東西。
最終,陰差陽錯地,結錯姻緣,成全了她這輩子的真愛。
沒有徵兆,不可避免地憶起軒轅聿。
輕抬筷箸,將兩道菜慢慢地品下,菜入唇,確是清新,咽入喉,憑添澀意。
他瞧她用了,話語里倒添了些許笑意:
「今晚的慶功宴,你,隨朕一起出席。」
「不。」她否決。
「若你不出席,又少了——」
「又少了幾個時辰,是嗎?」她揚起眉尖。
「是。」他湊近她的臉,今日的她著了濃妝,縱少了以往的天然清純之姿,但,更有女子的韻味。
尤其,那肌膚該是上了蕊粉的緣故,細膩潔白,讓他不禁,有些難以克制。
恰此時,她突地轉過眸華,凝向他,那雙眼睛,讓他的心只一漾伸臂攬住她,就勢就要覆上她的唇,她的螓首一偏,指尖一貼,他的唇,僅覆到她纖纖的指尖處。
她的唇邊浮起一抹哂笑,道:
「夜帝,請自重。」
這麼說,會讓他不悅吧,他的吻落在她的指尖,芝蘭芬芳的氣息,從她瑩白的指尖絲絲地沁入他的鼻端。
曾幾何時,他也對女子,坐懷失亂了呢?
難道,是攻城池后的鬆懈,還是,單純的佔有慾望呢?
他離開她的指尖,淡淡道:
「朕就是太自重了,三年前,才任由軒轅聿將你奪了去。」
「夜帝,你是真的耿耿於懷這件事,還是,因為你發現,進不了任何人的心呢?」
隨著他說出這句話,她對這個男子,只起了厭惡的心情,慕湮嫁於他三年,他卻說出這等話來,放在任何人身上,對他都不會有好感吧。
只為一語,旦見百里南驟然起身,渾身籠了她從未見過的肅殺氣氛,徑直往室外走去。
這句話,竟能將他刺痛?
還是
他也有情?
這份詫異,很快隨著慶功宴飲的開始,漸漸化開。
紫奴在宴飲前,給她送來了夜國的宮裝,領部稍開,下身剛是收緊的裙擺,她換上宮裝,繼續補了濃妝,出得室去時,安如望著她,只輕輕說了一句話:「娘娘,您不要皇上了嗎?」
她扶著門欄,現在,她這種樣子,終連安如都以為始亂終棄了。
而百里南,要的,也是這樣的效果吧。
讓她陪同參加宴飲,若她猜得沒錯,該還有巽國的將士。
一來,宴飲的食膳,若有人有計較,那麼,巽國的將士亦不能倖免。
二來,讓愈多的巽國將士見證到她的變節,斷了她在巽國的後路,也是他要的吧。
紫奴引她往宴飲大廳時,果真是這樣的一幕。
知府、墨陽將軍都在。
惟獨張仲不見蹤影,破城之後,卻是沒有見過張仲的。
可,現在,不是去問張仲行蹤和的時候,倘張仲早離城,實是好的。
李公公隨伺在百里南的一側,這,是出乎她意料的。
此外,隨宴的還有幾位夜國的將軍。
她入席,本來肅靜的大廳,更是連銀針落地的聲音都能聽到,惟有她高盤的攏月髻兩側垂下的流蘇,發出籟籟的響聲。
這些細微的響聲中,她行至廳中央,百里南的眸華拂過她,伸出手,輕喚:「青岫,到朕身邊來。」
青岫,猶記起,那時,在旋龍谷,為了避開銀啻的騷擾,他賜給她的身份。
宮女青岫。
這一喚,在眾人跟前,聽來,分明帶著別樣的意味。
是她的呢稱,還是只屬於百里南的稱喚呢?
亦讓人以為,他和她之間,就有著些許關係罷。
她抬起臉,面無表情,依言行至百里南身側,跪膝坐下。
宴飲正式開始,觥籌交錯間,飲不盡的,是破城殤,喝不完的,是離人血。
然,這些,是戰爭的本質,也是勝者可以選擇賜予敗者的凌辱。
是的,凌辱。
安知府、墨陽將軍臉上,沒有半分喜色,甚至連舉樽都只帶了一種意味——消愁。
她,是否也該愁呢?
別人醉了,不知道能看到什麼。
她,旦求一醉,醉里,是否,能望見他呢?
聿
失去他的消息,已經整整四日了。
倘若,每一日,都能以度年來算的話,她的心,很快就會老會。
再沒有力氣。
紫奴仿識得她的心意,在她的樽內倒入藍陵美酒。
只是這金樽端起,即得瑚珀一酹,卻是仍能讓人知道歸鄉日。
有樂聲響起,七名舞姬入內,翩然起舞。
曲子,帶著異域風情,舞姬亦是著異域裙飾。
青絲皆梳顧無數細辮,辮稍墜著鈴鐺,臉蒙華紗,精緻錦緞小襖下,露出纖腰,腰下縛著光彩奪目的錦帶,是數條彩緞拼合起來的錦帶,舞動間,裙褶翩飛,褶紋處,好似是而百花齊放般絢爛。
裙不算長,輕盈轉身間,可見舞姬赤著蓮足,雪白的腳踝上,同樣戴著鈴鐺腳環,踏著曲拍,千匝萬匝旋舞著,只讓人愈覺得眼花。
甚至連她擅舞之人,都覺得眼花起來,不止眼花,渾身愈發燥熱,不舒服,十分的不舒服。
她放下酒樽,難道,是她不適應這酒么?
渾身的燥熱逐漸上了臉,滾燙地讓她以略為冰冷的手支著頤,以此稍稍平緩,這份開始蔓延進心底的燥熱。
恰此時,百里南突伸手,讓她靠近他。
她想避開,百里南的手攬於她的腰際,只帶出一種難以言喻的酥癢。
「你怎麼了?」他仿似發現她的不對,伸出一隻手,試了一下她的額,問道。
這一試,額上,亦是起了酥癢。
這種酥癢,她不算陌生,軒轅聿和她那個時,碰到她某些部位,她就會起這種酥麻。
可是,現在,怎麼會這樣呢?
她想避開他的手,身子,卻不聽她使喚一樣的,不僅避不開,反倒象是要蹭於他胸前,尋求什麼慰藉。
她的臉愈發的紅起來,這抹紅,加上她現在的反映,她知道,定悉數落進與宴者的眼底。
看到,安知府借低頭喝酒,避開去瞧這一幕,而墨陽將軍的手,彷彿要手裡的金樽捏碎一樣,暴起了青筋。
但,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那錦帶擲向百里南,百里南並沒有伸手去接,那舞姬卻是牢牢縛住百里南的手臂,絲毫不肯放鬆。
百里南覺得那錦帶耘了綿力,似要將他的手臂於綿力中,斷筋挫骨一樣。
這,難道真的僅是一個舞姬,抑或是
一邊,他覺得夕顏神色不對,餘光看到紫奴的神情,他已然明白過來,他毅然鬆開攬住夕顏的手。
夕顏愈加難受起來,她想撐住身子,除了讓夜國宮裝的衣襟散落開些許,她竟是沒有絲毫的力氣,只是隨著百里南的鬆開,卻是起了拉住他的念頭。
不可以!
她硬生生強迫自己縮了手,反拔下髮髻的一枝流蘇,趁著諸人不備,用力扎進靠里跪坐的腿邊。
這一紮,覺到利痛錐心時,她心底如蟻噬的難耐才稍稍好些。
而百里南的身子卻隨那舞姬的相縛,步入場內。
四周的舞姬亦將手中的錦帶擲舞起來,漫天的錦帶飛舞中,仿若仙境一樣的迷離。
領舞的舞姬旋身舞進他的懷裡,只將錦帶團團繞住他和她。
錦帶相纏,繞為同心。
他凝向那名舞姬,卻僅瞧得那雙秋水無瀾的明眸
縱蒙著面紗,這雙明眸,確是讓他熟悉的。
是她?!
一念起時,他看到,舞姬三旋舞錦帶的手心一翻,一枚掌中劍驟然映現。
隨這一翻,他腦海中,僅來得及浮過兩字
慕湮!
那枚掌中劍寒光一現,銀光劃過時,沒入百里南的胸前。
果斷,沒有絲毫的猶豫。
連那雙熟悉的眼睛內,都不見任何的猶豫。
只有,無瀾的平靜。
血,隨著銀光的沒入,飛濺。
染上了誰的華裳。
浸濕了誰的眸前。
廳內,因著這突然變數,起了喧嘩,喧嘩中,百里南的聲音卻是清晰無比地傳來:「沒有朕的命令,誰都不許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