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黃昏的頤寧宮庭院里有安靜遐適的氛圍,雪白的荼蘼花開了一叢又一叢,細細的靜吐芬芳。天氣已有隱隱逼人的暑意,母后素來畏熱,斜倚在廊下涼榻上,侍女有一搭沒一搭的輕搖著孔雀羽扇。
想必今日「鳳台選婿」的巨細事宜母后早已知曉,但她仍是微笑著聽完我略帶抱怨與無奈的敘述。我坐在母後身邊,輕輕啜飲一盞密瓜露。
「那麼,雪魄,你想要怎樣的駙馬?」母后的雲淡風清的問。
微風裡有青郁潤澤的水氣,我仰頭看著那無邊無盡潑翠絢爛的晚霞,嘴角不自禁的浮上一縷笑意:「雪魄想要的駙馬,是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有一日突然到我面前,擁我入懷,對我說:『芊羽,我們終於不必再等彼此』。」我略頓一頓,「他須得對我好,卻不因為我是帝姬的緣故。」
我沉浸在自己少女情懷的幻想里,半晌才發覺母后含笑瞧著我,我紅了臉道:「母后在笑話兒臣呢。」說罷嘟了嘴道:「才不是樓歸遠這樣唯唯諾諾的人。」
母后撩了撩衣襟,道:「少女懷春。母后並無半分取笑你的意思。」
我脫口問道:「母後年輕時可有想過自己要嫁給怎樣的人?」
母后的目光略一怔忡,彷彿是被積年的往事絆住了思緒,淡淡笑道:「母后十五歲便嫁與你父皇為妃,哪裡會去想這些事。」
我不依不饒,扭股糖似的纏著母后:「兒臣不信。母后必得說給兒臣聽。」
母后見拗不過我,只好說:「好罷。母后當年心氣甚高,想要嫁與這世間最好的男子,與他一心一意白首偕老。」
我拍手笑道:「母後果然如願以償。父皇是天下至尊,可不是最好的男兒么?」
母后的笑容像燭火似的一跳,遠遠地望向殿宇深處,聲音如在夢囈,幾乎細不可聞:「嫁與天下至尊就是最好的么?」見我疑惑,垂手摸一摸我的鬢角:「你的父親,的確是這世間最好的男子,謙謙君子,溫潤如玉……能遇到他,也算不辜負我這一生了。」
母后又在思念父皇了。極幼的時候,乳母抱著我經過母后寢殿的長窗下,寢殿富麗而空闊,母后倚在七寶琉璃的貴妃榻上,窗欞上「*****同春」的鏤花里透進明媚的陽光來,投下團團如意的淡影在母后如月般皎潔明亮的臉上,像是遮住了月光的烏雲。母后的神色似乎是平靜,可是那平靜下面竟讓我覺得像海潮般洶湧著難言的哀傷,是收了羽翼不能飛舞的蝴蝶。
突然就怔怔的看著母后落下了眼淚,嗚咽的哭向乳母的懷裡。那是我記事起第一次哭泣,哭的無端而莫名,沒有人知道那是因為什麼。後來見的多了,才知道母后是在思念父皇。父皇,他去的那樣早。獨留母后被哀傷籠罩。
母后看著我道:「芊羽。樓歸遠會是個好駙馬。出身名門,少年有為,人也忠厚。如今在你小姨面前應承了要愛護你,必定不敢食言。好好嫁為人婦吧。」
我默然不語,也許吧。
譬如溫儀姐姐和淑和姐姐,她們的夫婿便是這樣的。也算不得不好。
禮部辦事利落的很,次日就得了欽天監選的吉日,奉上來讓母后與皇兄擇選。
皇兄說:「八月十五是個好日子,就那天吧。」
母后亦覺得不錯,想了想又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在娘家過完中秋再出閣吧。」於是出降的吉日便擇定了八月十六。
已是五月的時節,離我出降不過是百餘日的事情。那是身為帝姬最後僅剩日子。出降那一天,皇兄會依照祖制冊封我為公主。公主,那是天家女子中「女人」的同義詞。從此便嫁為人婦,是另一重歲月光景了。
婚儀的事全權交由禮部去操辦。母后的長女朧月姐姐嫁得風光無比卻不甚得意,靈犀姐姐的婚禮是母后畢生難忘的痛楚。如今母后親生的帝姬只余了我一個,我又是幺女,自然是大費周章,極盡所有,妝奩食邑三倍於大長公主(2)。終於連言官也上了摺子諫言:「自陛下登基以來一向節制用度,如今雪魄帝姬出降,資送三倍於昔日大長公主,似顯過奢,有違祖制。」
母后聞言只淡然一笑。皇兄批複道:「雪魄帝姬乃朕身邊唯一同胞親妹,又為先皇與太后素日鍾愛,為孝義、手足之故,一切妝奩禮儀均須大長公主出降故事,斷不可從儉。」
我的婚事成為宮中最引人興緻和注目的話題,只是再怎樣熱鬧,也是交由旁人經手,我所做的不過是靜待時日披上嫁衣罷了。
吉日定下后的第三天,我依例去向母后問安。
母后素喜焚香。此時,殿中烏金鳳翔大鼎中焚著清淡宜人的蘇合香,淡白若無的煙縷散入殿堂深處。還未到掌燈時分,內殿光線晦暗,錯金青鸞雕花長窗里透進淡薄微藍的天光,顯得輕煙之後的母后精神並不太好。
母后正和敬德太妃說話。敬德太妃一見我進來,忙含笑向我招手。我心下歡喜,忙走過去。太妃拉了我的手笑道:「羽兒來了,又長高了不少呢,越發好看了。」又道:「我宮裡做了你最愛吃的芙蓉餅,特意帶了來正想送去你宮裡,可巧,現下快去嘗嘗吧。」
我不好意思,母后在旁向太妃笑道:「姐姐這樣寵著雪魄,可要寵壞了她。」說著嗔我:「見了太妃也不先請安,一味的撒嬌胡鬧。」
太妃忙護著我道:「太后別嗔著羽兒,自從溫儀下降,也就羽兒最能哄我高興。」又軟語道:「芙蓉餅涼了不好吃,快去罷。」
我正要往外走,太妃又道:「這孩子性喜甜食,倒和從前的淳順妃是一個口味。」
母后似笑非笑,「喜歡甜食的人心事淺,也好。」
待我用過了餅,敬德太妃已經回去了。母后略說了幾句閑話,道:「你六皇叔的生忌快到了,去清涼寺為他祭禱吧。」
母后說:「你六皇叔於社稷有功,與你父皇手足情深,當年母后若無他極力救護,恐怕早已身死。」
母后說:「芊羽。你的六皇叔極疼愛你。你小時候他常常抱你。」
其實六皇叔長什麼樣子我實在不記得了。自我記事起,六皇叔就只是太廟無數牌位上的一個名字而已,並無太大的意義。自然更不記得他是怎樣抱過我的。
皇兄即位后,六皇叔的靈位便從太廟移至了清涼寺。清涼寺,六皇叔在那裡獨享一分祭禮。尊榮無比。
母后最後說:「你要誠心祝禱,讓六皇叔的在天之靈保佑你。……芊羽,你皇叔必定會保佑你婚後夫妻和樂,白頭到老。」母親的語氣里已帶了一絲微不可察的傷感,像這個季節瀰漫在空氣里一縷微薄的水汽。
我知道母後為什麼會傷感,六皇叔的獨子澈哥哥與靈犀姐姐……我不敢再去回憶那一幕分崩離析的慘烈,那是母后最大的打擊,即便母后曾經是那樣一個鐵腕的女子,手握江山乾坤,萬眾黎民,也必定是觸動了內心最柔軟疼痛的情腸。
我無比乖巧順從的說:「好。」心中傷感難言,這是唯一剩下的可以在母後身邊朝夕承歡的時日,即便日後可以常常出入於宮中,也不能再像如今一般時時得見慈顏了。
因是祭禱,只帶了隨身的扈從宮人,輕車簡馬,素衣簡衫便去了。
清涼寺建於縹緲峰頂,縹緲峰半入雲間,為京都七十二峰之首,絕煙靄,罩空山。與嵯峨峰遙遙相對,並列雙絕。
清涼寺,原叫清涼台,是皇祖父昔年為太子時避暑的園邸,后又賜給了六皇叔清河王。六皇叔仙逝后,母後為悼念皇叔昔日功業,特改建為清涼寺供奉皇叔香火靈位。因是數代皇室所有,屢加修整,清涼寺建得規模宏大,莊嚴雄偉,不亞於大周第一佛寺甘露寺。
山路不宜乘坐輦轎,我又心性好動,便步行上去。一路沓水匝樹,林樾幽古;氣象氳氤,塵滓盡濾。時值夏初,雖是上午,卻已陽光刺眼,暑熱殷殷。才至縹緲峰山腰,那暑熱彷彿被參天古樹、羊腸石徑的靜謐濾去了大半,只聞得林稍鶯燕清鳴,頓覺身心安寧,不再浮躁。
並蒂蓮花繡鞋踏在山路的石板上輕軟無聲。在我登上清涼寺山門前最後一個台階的時候,那個男子就那樣背對著我遺世獨立在徐徐山風中洞開的寺門前,渾然不理會身後的動靜。
有侍衛要衝上去喝問,我揮手示意他們不要輕舉妄動。我好奇的很,他是誰?
方丈已經迎了出來,我輕聲問:「他是誰?」
方丈雙手合十,答道:「這位施主執意出家,已在山門外候立三日,貧僧亦是無法。」
我微笑:「既是他的苦心,方丈何不成全了他。」
「帝姬有所不知。此人是京華才子宋懌灃,貧僧不忍其身負八斗之才而入空門,因此不允。」
身後的串珠低低的驚呼一聲「宋郎君!」我瞥眼看向她,串珠知道不妥,慌忙退後了兩步噤聲不敢多言。原來是他。
我與方丈的對話他充耳不聞,只面對著清涼寺的正門定定站立。我看不清宋懌灃的臉,可是他秋山般沉遠的背影和勝雪的白衣翩然讓我的心莫名的有一陣悸動,忽然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既然他執意,我定要成全他。
我轉而對方丈說:「雖是才子,其才學未必要以仕宦之身奉獻朝廷。若能成為一代高僧,參悟佛法澤被眾生更是無量功德。」
方丈自然不會拒絕我的勸說,他略一沉吟道:「帝姬此話令貧僧頓開茅塞。誠若帝姬所言,不僅是宋施主的機緣,亦是清涼寺的機緣。」
說罷有小沙彌引了宋懌灃進去。在他跨進山門前的一步,他轉過身來,淡然對我說:「謝帝姬成全。」
我看見他沉靜的面容,腦中轟然一響。只覺四處那樣靜,連遠空飛鳥的翅膀割裂空氣的聲音都清晰可聞。那聲音細小而鋒利,過去我從沒有聽過。陽光無遮無擋地灑下來,好像淺金色的薄紗,把他籠在夢寐般的光輝里,如雪似霜,明光燦爛。
他的衣袂滑過高高的朱紅門檻消失在佛門內,如秋葉落索於塵土轉瞬不見。
方丈說:「帝姬一路勞苦,請先往禪房休息。」
山路高遠的確走的有些累,可是我無心休息,對方丈說:「這位宋施主可是要去受戒么?」
「是。」
「孤從未見過受戒,有些好奇。不知方丈能否帶孤前去觀戒禮。」
「自然可以。請帝姬往三世佛殿。」
我遣開扈從宮人,只帶了芷兒串珠二人由方丈陪著進去。
清涼寺內建有大雄寶殿、三世佛殿、觀音殿、四大天王殿、地藏殿、鐘鼓樓等,頗具規模。大雄寶殿供奉著六皇叔的靈位香火,因此寺中的一般儀式都在次殿三世佛殿舉行。殿內供奉著漢白玉釋迦牟尼,兩旁排列著十八羅漢,寶像莊嚴,端莊肅穆。風乍起,佛殿上懸著的檐頭鐵馬玎玎做響。
他已跪在佛像前,臉上漫起夙願得償的一絲歡喜與激動。眾僧低聲誦念佛經,戒刀過處,他蓬澤的黑髮絲絲委落於地,在落進大殿的陽光下閃爍著七寶琉璃般的光澤。
指尖忽然漫上揪心的疼痛,我惶然的回顧四周,目光緩緩落在了他身上。梵音四起,檀香繚繞。是我,親手幫他扣開了通往神佛大殿的門扉。
方丈親自用香在他光潔的頭皮上點了朱紅九點,有皮肉的焦糊味道,他連眉毛也不動一下,只安然承受,靜若水仙。
方丈說:「紅塵已在你萬丈身外。以後你就叫『持逸』。」
他目光如收起潔白羽翼棲息的鴿子,澹泊道:「持逸知道。」
串珠和芷兒對這戒禮實在毫無興趣,只打量著那些描繪精細的佛像。我趁人不注意迅速撿了一束他的落髮在手裡,緊緊的攥著,默默走了出去。裙縵拂在地上沙沙做響,我低頭看見自己的裝束,因是祭禱要著素色簡服,因此身上是素白短襦長裙,配一個銀絲線綉蓮花荷包,半臂外挽著雪綃紗,素白似曇花初露。
我忽然想,他和我,是一色的白衣翩然。
攥得久了,手心沁出汗來,只滑膩膩的,我悄悄把他的一卷頭髮放進荷包里,若無其事走進大雄寶殿舉行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