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2章
41
結婚證當然是大紅色的。
合影很周正,男左女右,賀蘭靜霆笑得雄心勃勃志得意滿,一旁的皮皮卻只象徵性地彎了彎嘴角,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媳婦。
「這是什麼相機啊?怎麼沒把你的原形給拍下來呢?難道光線也會騙人?」皮皮不失時機地損道。
「我的原形也挺英俊的。」某人面不改色的頂了一句。
在飛機上,賀蘭靜霆滿意地撫摸著上面凸凹的鋼印,破例喝了兩杯威士忌。
在他醉醺醺的時候,皮皮趁機問道:「喂,賀蘭,宋貽是誰?」
「你怎麼知道宋貽?」他立刻清醒了:「誰告訴你的?」
「打聽出來的。」
這話觸到了他的心思,他有十來分鐘沒說話,也不理她。
「噯,我問你,」她推了推他,「宋貽還活著嗎?現在也該有六十多歲了吧?你不去看她嗎?你和她是什麼關係?你們結過婚嗎?」
「她去世了。」他說。
「是生病嗎?」她記得蘇湄說過宋貽的身體不好。
「和同學出去游泳,溺水。」
「對不起,」她小聲說,「你一定很難過吧?」
他點點頭,將手中的半杯酒一飲而盡。
「哪一年的事?」
「二十二年前。」
「你看,如果她及時投胎的話,也就跟我一樣大了。」她笑了笑,笑到一半,面容僵住了,口裡好像吞進了一隻蒼蠅:「我的天啊!」
直到下了飛機,她的心情還是陰沉的,走路都不禁要回頭看一眼,生怕身後多了一道影子。賀蘭靜霆摟了摟她的肩,笑道:「幹嘛這麼崩著臉?別想太多了。這些人都和你沒關係。——你根本不認識她們。」
「她們都是我的前世嗎?」
「是的。」他半笑不笑地說,「如果你想念有前世這麼一回事的話。」
「你沒和我的任何一位前世結婚?」
他搖頭。
這個答案簡直是令人大跌眼鏡:「為什麼?」
「皮皮,你知道這個世界有多大嗎?」
「再大也不過是個地球。我總不會跑到冥王星上去吧?」
「總之,我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找到你。每次找到你時都晚了一步。你已經愛上了別人。」
「難道你就沒有一點辦法嗎?」
「皮皮,你是一個意志堅定的女人。」
「我不是,我真的不是。帝王將相才意志堅定,」皮皮舉手反對,「我特容易轉彎,真的。」
「那就是我的魅力不夠。」
「你?魅力不夠?」皮皮懷疑地看著他,「怎麼可能?」
皮皮暗暗地想。祭司大人儀錶出眾風度翩翩,居然還有人沒看上他,難道就因為他是狐狸嗎?轉念一想就更鬱悶了。為什麼大家都沒看上,偏偏自己就看上了呢?難道她就是傳說中的冤大頭?
「或者說你越變越傻,終於傻到不費吹灰之力就到手了。」他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光頭,「我要好好地謝謝陶家麟,一定是他把你變成這樣子的。」
下了出租,進了賀蘭靜霆訂的一家賓館。在路上他說他對陝西的很多縣市都熟,西安也來過很多次。皮皮則完全沒到過西安。她家窮,從小到大沒怎麼旅遊,心裡很是興奮。
因為一直有皮皮牽著手,賀蘭靜霆沒用盲杖。到了賓館的前台,皮皮交出身份證,正準備訂房間,賀蘭靜霆忽然說:「請問這裡有蜜月套房嗎?」
皮皮暗地裡擰了一下他的手,又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賀蘭靜霆不理她,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當然有。」女服務員說,「不過,我們要看結婚證。」
紅本子遞過去,鮮紅的大印,嶄新的日期,墨跡尚未乾透。皮皮窘了窘,見那服務員掃來懷疑的目光,又鎮定地笑了笑,還故意將身子往賀蘭靜霆的身上靠了一下,作親密狀。
賓館從進門到前台要經過好幾處台階,長短高低各不相同。皮皮牽著賀蘭靜霆,走路不能太快,上台階時還要先停下來提醒一下,告訴他台階的數目,欄杆的位置。大廳的客人不算多,見這對情侶中居然有一位盲人,不免紛紛側目,打量皮皮的目光多出了一份同情。皮皮暗暗地想,售後的白天便是這樣過了,出門在外賀蘭便要這樣依賴她,心底頓時升出了一種莊嚴的使命感。是啊,她喜歡這種感覺,勝過家麟扔了她遠走高飛。
她聽見服務員笑道:「唉呀,兩位今天剛剛結婚,恭喜恭喜。」
拿了鑰匙正要離開,服務員忽又附耳說道:「浴室的鏡櫥里備有新婚用品。進口的牌子,放心用吧。」
她愣了一下,不知所指何物,見服務員一臉曖昧的笑,回頭看賀蘭靜霆,臉上沒有笑,頓時明白了。
「電梯間往右走。」服務員說。
「不用,我們上樓梯。」賀蘭說。
皮皮只好帶他去了樓梯間。她依稀記得賀蘭靜霆喜歡走樓梯,還以為他有幽閉恐懼症。唉,皮皮望著茫茫的樓梯,對自己說,既然嫁了祭司大人,就要習慣祭司大人……
他吻她的臉,找到她的嘴唇,舌尖挑進去,兇猛地吻她。她怕人看見,用力地掙扎,他按住了她的手,身子絞到她身上。
她不由自主地推他。
「別擔心,我預先吃了葯,現在我的功力很弱,不會傷害到你的。」
「你吃了什麼葯——」
「別問。」
「賀蘭,我喘不過氣——」
他不肯放過她,牢牢地將她攬在懷裡,彷彿將一呆蠶塞進了蠶蛹,口吐絲線將她層層封住。她企圖抓他的頭髮,他的頭髮很硬,而且很短,她只好用力擰他的耳朵。
「輕點啦——」她叫道。
「好吧。」
他放開了她的嘴,又去吻她的胸膛,用力地吸吮,她的全身都開始滴水……
打開門,他們直奔卧室。
卧室的當中是個心字型的水床。他把她橫抱起來,抱進浴室,在她的指點下,四下摸索著找到那盒保險套。
然後她倒在床上,隔著薄薄的床罩,溫暖的水波在身下蕩漾著,她的眼亮晶晶的,腮若桃花。他餵了她一杯水,卻依然饑渴,而且全身都乾涸了。
「你怕不怕?」他問。
「會很痛嗎?」
「我盡量小心。」
「那我……會不會死?」
「不會的,我保證。」他微笑,「你不是要你的頭髮嗎?這樣是最快的辦法了。這叫人丹。通常的情況下我們在一起你是人丹。今晚就讓我做你的人丹吧。」
42
什麼是故事?
故事就是這座賓館,四平八穩的建築,年深月久地站在那裡,風雨無阻地等著你進來,進來扮演一個角色。
你進入了角色,心靈千變萬化,你傾洩慾望,忘了承載這個故事的房間。
你走進不同的房間,你走進不同的故事。
皮皮和家麟之間的是不需要故事的。他們曾經如此親密,他們擁有共同的童年、記憶、和夥伴。可是,從開始,皮皮與賀蘭之間就有個巨大的空隙,靠著強大的故事來支撐,強大到除相信,無法置疑它的真相,強大到不自覺地陷入其中扮演個角色。
可是,自從家麟離開皮皮,在皮皮的心中,另一樣東西同時也垮掉。
信任。
每當一個人企圖靠近她的時候,她變得非常疑心。
天亮的時候外面開始下雨。雨聲很大,夾雜著雷聲。
皮皮聽見自己包裏手機的鈴聲大震。回頭看了一眼身邊的賀蘭靜霆,他還在熟睡。頭壓著枕頭,長長的睫毛偶爾閃動一下。
她躡手躡腳地走到客廳打開手機。
「皮皮!」
「啊,奶奶?」
「你媽說你去西安了?」
「是啊,您沒看見我寫的條子嗎?」
「皮皮,別怪奶奶迷信,你能趕緊回家嗎?」
「怎麼啦?」
「今天早上我到金福寺門口給你算了一卦。師傅說,你這幾天有大災。」
皮皮奶奶每天早上都去金福寺晨練,有段時間和門口算命的老頭子混得廝熟,經常可以免費諮詢包括股票、健康、婚姻、子孫乃至如何找到丟失的鑰匙之類的信息。
「唉,奶奶,您知道我不信這個的啦。奶奶我還有事,掛電話啦。」
「喂喂,等等。我們關家就你一根獨苗,萬一出了什麼事,讓奶奶怎麼活呀!」
「您又來啦。上次不就是您聽信哪位大仙的話硬讓爸買個什麼股,結果把全家的錢都套進去?您還信哪?虧還沒吃夠嗎?」
「不是上次那位師傅。是位新來的師傅,人人都說他算得准。皮皮,人家『純陰不生,純陽不長』,你八卦純陽,命硬克夫。今年是陽年,這個月是陽月,你是金命,今年土旺,土旺埋金……」
「好啦好啦,」皮皮打斷奶奶的話,「這幾天我過馬路小心點,總可以了吧?」
「好好的幹嘛突然要旅遊?是學習太緊張嗎?」
「是啊,奶奶。」
「那萬事小心,天天給我打個電話報平安吧,奶奶惦記著呢。」
「好。」
皮皮掛了電話,心頭一動,鬼使神差地拿起手機,按了幾個從來不用的功能鍵。
手機上有萬年曆,查出這一周的天干地支。
計算機就在手邊。皮皮立即上網查詢。
今是「戊戌」日,純陽,到黃昏就是「丙戌」,再次純陽。
她的腦中烏雲密布。
多米諾骨牌忽然間倒向另一個方向。疑心發動,細節開始新的組合。
天天接觸新聞的人都知道故事的背後還有故事。同一故事從不同的嘴裡說出來,會有不同的版本。
那個和她只有一面之緣的蘇湄,為什麼會碰巧出現在舞廳?那個九百年前的故事她為什麼知道那麼多的細節?
是偶然相遇,還是刻意安排?
祭司大人和她結婚,是為了更快地擁有她嗎?
昨夜他那麼賣力地「調動」她的情緒,是為讓自己想要的東西到達最佳狀態嗎?
還有,還有……
慧顏的故事是真的嗎?
起碼第一次聽時,皮皮很感動。因為這是個煽情的故事。皮皮在這方面缺乏免疫力。是那種看動畫片都能感動得涕淚滂沱的人。如果是佩佩,可能會說這不過是某個玄幻小說的知音版。如果是小菊更要嗤之以鼻。
想到這裡,皮皮從心底打出個寒噤,全身不自覺地哆嗦起來。
難道今天就是她的末日?
進入百度,打了一句關鍵詞:如何殺死一隻狐精。
百度里跳出幾萬個相關璉接。
狐精最怕三樣東西:雄黃、狗血和死掉的喜鵲。
她關掉了計算機。
冰涼的硬木地板,令她覺得足冷。她到衣櫥找來雙襪子,正要穿上,驀地在旁邊的牆鏡里看見了自己的臉。
她嚇了一跳,那是她嗎?臉慘白,額泛青,眉間道黑氣。雙眼上各有個可怕的眼圈。瞳孔發暗,連眼白里都充滿血絲。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畫了煙熏妝。
她木然地看著鏡中人。
一雙手輕輕地按住了她的頭。她猛然轉身,聽見賀蘭靜霆說:「我嚇倒了嗎?」
她的心咚咚亂跳,強自鎮定地說:「沒,沒有。」
他的個頭並不小,為什麼總也聽不見動靜。他從身後攬住她,將臉貼在的肩上,輕輕地摩挲著。胸前滿是他的呼吸,甜美中蕩漾著□。她感到一陣恐懼,想躲開,卻被他摟得更緊。簾外雨潺潺,秋意闌珊。水珠劃過樹葉,一滴一滴,發出輕脆而枯燥的響聲。她下意識地又看了一眼鏡子,幽微朦朧的光線,鏡中像有一道鬼影。身後的賀蘭尤自不覺地吻著她的後頸,手從背後伸過來,解開衣帶上的花結。她被挑逗得輕哼了一聲,身子一倒,撲到鏡子上,彷彿撲進一潭深水。鏡中的人影拼圖般地拆碎,道道呼吸勾起團團薄霧,頃刻間又被汗水化去。她像一道雨刮被他推來推去,鏡中人揉搓得變了形,身子絞著汗,如一道暖風掠過冰涼的湖面。他的身軀有種無法形容的舒適,令她一次又一次地沉溺其中
他們像兩個童年的孩子嬉戲玩耍,在鏡中消磨了短促的晨光。
是啊,切都可能是假的,但彼時彼此的快樂定是真的。
他們緊緊擁抱,靜靜等待呼吸的平靜。
過了一會兒,他問:「外面下雨了?」
「是啊,很大的雨。」
「我去洗個澡。」他鬆開手,拾起地上的睡衣,給她披回去。
「去看看外面的花店裡有什麼花賣。」她飛快地換衣服,佯裝鎮定地向門外走去。
他突然把抓住她:「別走,就在里陪著我。」
他的語氣很輕,孩子氣地乞求著。
「我會懷孕嗎?賀蘭?」忽然問。
「當然不會,」他能輕易嗅出身上荷爾蒙的含量,「今天不是日子。」
「你去洗澡吧。」她說。
「浴室在哪個方向?我記不起來了。」他伸出手,摸摸門沿。
賀蘭靜霆白天什麼也看不見。她微微鬆了一口氣。剛才太緊張,忘了這一點。
「在這邊。」她牽著他的手,將他帶到浴室的門邊。
「你知道嗎,皮皮,」他拉著的手,不肯放開,「供應熱水會耗掉家庭用電的百分之二十五。」
「不,不知道。你是指……你想洗冷水澡嗎?」
「不是。我是指將來我們的生活要有環保意識。」他笑笑,,「如果我們一起洗,就會節約很多水,就對保護環境做出了貢獻,對不對?」
「不,你自己洗。」皮皮面無人色地,覺察到自己的口吻太冷漠,怕他起疑心,又呵呵地笑了兩聲。
他果然有尷尬,頓了一頓,又問:「皮皮,今天是幾號來著?」
「三十號。」
「哦。」
「為什麼要問這個?」
「約了人談生意,怕誤時間。」
水聲一響,皮皮拿著隨身的小包就往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