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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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光潔錚亮的大理石地板上嘔吐,是件令人羞愧的事。
皮皮只得跑出去,到廁所里吐得昏天黑地。吐到最後,兩腿發軟,竟連站起來都困難了。歇息片刻,她扶牆而出,發現賀蘭靜霆在門外等著她。
然後,他一把將搖搖欲墜的她從地上拎了起來:「你還能不能走?我帶你去醫院吧。」
「我……我在流血嗎?」她的頭一直垂著,很痛,鼻血一滴一滴地滴到地板上。
他將她打橫抱起,穿過一道懸著編鐘的長廊,從緊急出口下了樓。
皮皮仰頭向天,看見樓梯口外有個宣傳欄。很明亮的燈光射上玻璃板上。
裡面寫著:
「C城博物館本年度先進工作者……」
她看見了賀蘭靜霆的名字。
皮皮的心裡立即跳出若干新華體主題詞:樂於助人、加班加點、兢兢業業、又紅又專……
見他衣著樸素,她本來還想說「勤儉節約」,賀蘭靜霆抱著她走向停車場,打開一輛車的後門,將她塞了進去。
她把「勤儉節約」四個字從腦子裡刪掉了。
汽車在夜間無聲地行駛。
皮皮在後座躺了一會兒,覺得好些了,坐起來,看了看車外,忽然一驚,問道:「你不是去醫院?」
汽車正向城外行駛。
「不是。」賀蘭靜霆淡淡地回答。
「那你去哪裡?」
「我家。」
「你家?為什麼要去你家?」
「你不是要採訪我嗎?」
「我……我……」皮皮狡辯,「我什麼時候說過我要採訪你?」
「撒謊是一種能力,需要練習。」
讀過訪狼手冊的人都知道陌生男人的家絕對去不得,可是,鑒於自己寫了三年多的思想彙報都沒被黨組織接納,皮皮認為,陌生男人和陌生的先進工作者,是有本質區別的。
過了一會兒,皮皮忽然問:「既然你的睛睛看不見,你靠什麼開車?」
「我什麼時候說過我的眼睛看不見?」
「早上的時候。」
「早上?早上我沒見過你。」
「賀蘭先生,雖然你可能是訓練有素,撒謊還是撒謊。」
他輕輕地哼了一聲,繼而無聲無息地笑了,「是的,我有日盲症。白天看不見,晚上看得見。」
嗯——皮皮心中微微有些詫異。她覺得一個人如果白天什麼也看不見,多少會覺得有點痛苦,或者鬱悶。可是她沒從賀蘭靜霆的話音里聽出一絲的落寞,好像他天生如此,不必遺憾。
「日盲症?醫學上有這種病嗎?」
「就是夜盲症倒過來。」
「哦——」
「你覺得好些了嗎?」他又問
「沒有。」
她怔怔地望著窗外。
雪早已停了。夜很黑,天空卻是暗紫色的。清輝中的一輪素月,好像一片懸浮在冰茶中的檸檬。遠處的山巒飄著白霧,白雪裹住的樹枝閃著珊瑚般的熒光。汽車正在以一種意想不到的高速向城外的山區行駛,速度之快,近乎滑翔。關皮皮對這座城市非常熟悉,熟悉到好像這是自己的第二個身體。城市的中央滿布著餐館、酒吧、舞廳、歌劇院、體育場和名目繁多的娛樂會所,是慾望的中心。越過十幾道立交橋,到達城市的邊緣,燈光少了,車輛少了,一切迅速安靜下來。在那裡,有販毒、有打架、有搶劫、有各式各樣的罪惡交易,充滿了恐怖。
他們先在一片曠野中穿行,漸漸走入起伏不定的山路,一道道的樹影巨獸般地撲過來,彷彿擇人而噬。
皮皮知道賀蘭靜霆正帶著她駛向本城最昂貴的住宅區:淥水山莊。裡面有五十多座別墅分佈在一座大山溫暖的南麓——是離城區最近的郊區,山上有溫泉、古松、森林、瀑布,山下有地鐵、咖啡館、植物園、高爾夫球場。所謂的人與自然的過渡帶,所謂的大隱隱於市小隱隱於山,都指的是這裡。
汽車在環山公路上飛快地爬升,皮皮只覺頭腦陣陣昏眩。過了不久,忽然停住。賀蘭靜霆跳下來,拉開車門,皮皮的腳剛一落地,便看見一地亂雪,上面長滿了一叢叢漩渦狀的茅草。
賀蘭靜霆的房子居然是一套老式的四合院,朱漆的大門,屋頂的飛檐挑起來,鐵馬叮噹,風鈴微盪,半卷的竹簾,透著一縷微光。賀蘭靜霆一手摻著皮皮,一手掏出鑰匙,打開了一把古老的銅鎖。
「吱呀——」一聲,木門緩緩張開,裡面是一個清靜的院落。當中一道假山,兩旁種著梅花,被雪埋了一半。皮皮抬頭一看,天空是四角的,屋頂上滿是飄搖的枯草,說不出的清冷、說不出的蕭索。
皮皮打量四周,有點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進了客廳,卻又覺得沒有走錯。
客廳的擺設足以證明賀蘭靜霆收藏家的身份。
老式的傢俱,四角包著銅皮。紫檀木的台桌上擺著青瓷花觚。牆上的字畫墨跡莫辨、古意盎然。潔凈的橡木地板,打著閃亮的光漆。只有靠窗的一組赤色沙發與整個房間的風格格格不入,像是剛從商場里買來的進口貨。
皮皮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發現賀蘭靜霆的手中,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個蘋果。他很悠閑地坐在皮皮對面的沙發上,隔著花梨木茶几,用一把鑲著碧玉的水果刀輕輕地削著蘋果。
還滿客氣的。
削著削著,賀蘭靜霆的手忽地一抖,手指被刀削出一道小口,血立即涌了出來。在蘋果上留下一道鮮紅的印跡。
他好像沒感覺到痛,繼續專心地削蘋果,姿勢非常優雅。皮皮凝視著他的臉,覺得他的長相非常迷人,可惜戴著墨鏡,無端端地添了一臉寒氣,像總統的保鏢,又像黑社會的殺**手。
印跡越沁越深,漸漸變成銅鐵般大小。
「你的手流血了。」皮皮說。
「嗯。」
他看了看蘋果,沒有介意,用刀將那沁了血的蘋果切成四半。
遞給她的那塊,偏偏帶著血跡。
可能他沒注意到吧。皮皮不想顯得太挑剔了,笑了笑,將蘋果放到嘴裡,嚼了嚼,咽了下去。
她發現賀蘭靜霆雖一直低著頭,卻很注意觀察她。
「那麼說,賀蘭先生,您是優秀黨員。」皮皮說。
「別客氣,叫我賀蘭靜霆就好。」他很溫和地糾正。
「賀蘭……靜霆,現在,我可以開始採訪嗎?」
「等等。」
他去了廚房,端來了一隻碟子和一套西式的刀叉,鍍銀的,泛著寒光。
皮皮愣了愣,問:「賀蘭先生,你還沒吃飯嗎?」
現在已經九點了。
「沒有。」他說。
「晚上你打算吃什麼?」
賀蘭靜霆想了想,忽然放下叉子,說:「我能先帶你參觀一個地方嗎?」
「行呀,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正打算參觀你的房間呢!我想知道著名收藏家的房間會是什麼樣子!」皮皮笑眯眯地說。
「現在你覺得好些了?不想吐了?」賀蘭靜霆又問。
「完全好了,真是一陣一陣的。」
「跟我來。」
他引著她穿廊度院,出了後門。
其實賀蘭靜霆的四合院就在這座山的最高處,離山頂只有十幾步之遙。院牆沿山而上,竟將包括山頂在內的一大片地方都圍住了。
山頂有座八角小亭,亭邊有個巨大的石台,圍著漢白玉的欄杆,往下是陡峭的北坡。
走到石台上,賀蘭靜霆忽然問:「你喜歡這地方嗎?」
「還行,有點陰森森的。」皮皮被山風吹得打了一個寒戰。無端地,她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禁不住看了看賀蘭靜霆,腿亦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
緊接著,她就發現石台的正中鑿著一個井。
站在井邊往下看,裡面沒有水,也不是很深。井壁是光滑的大理石,上面小,下面卻很寬敞。清冷的月光筆直地照下來,井底十分明亮。
裡面什麼也沒有,只有一把躺椅。
身邊的賀蘭靜霆依然散發著深山木蕨的氣息。
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他柔聲說:「皮皮,今天晚上,你願意陪我曬月亮嗎?」
那聲音充滿蠱惑,他的手亦不知何時已搭在了她的腰上。
輕輕一推,皮皮就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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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皮掉下去的時候並沒有摔著。因為她正好落在躺椅上,躺椅里裝著彈簧。
可是,當她仰起頭來,看見賀蘭靜霆亦隨之翩躚而落時,就立即明白髮生了什麼事。腦中頓時閃出一幅老式偵探片的定格:自己赤身裸體地趴在井底,口吐鮮血,四肢散亂。話外音是刑警隊長木然的描述:「死者女,未婚,二十歲右左,身穿……」
她不敢想下去,眼見賀蘭靜霆尚未站穩,毫不猶豫地出了手,向他身體的某個部位狠狠地踢了一腳!
面前人吃了痛,猝不及防地彎下腰去,重重地倒在躺椅上。
還沒等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他的脖子便被皮皮緊緊地掐住了。
淫賊、色狼、殺人犯……
皮皮咬牙切齒地在心裡罵,力道越來越大,手越收越攏,賀蘭靜霆掙扎了一下,便不動了。
原來,改寫一個偵探片也挺容易。不到三秒鐘,皮皮就由受害人變成了殺人者。
若不是月光很亮、井底很乾凈、躺在椅子上的人不難看,皮皮幾乎要得幽閉恐怖症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敢鬆開手,仍是心跳如狂。害怕賀蘭靜霆突然蘇醒,她用圍巾將他的雙手緊緊綁住,打了個死結,這才借著月光細細查看。
賀蘭靜霆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胸口的扣子被她扯開了,露出一道白皙的鎖骨,有些瘦弱,卻散發著一股男人身上特有的雄性氣息。
生怕再看他兩眼便會把持不住,再加之好奇心頓起,皮皮將他的眼鏡一摘,不尤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其實賀蘭靜霆的眼睛和常人沒什麼不同,安靜地閉著,也看不出什麼特點。可是,皮皮覺得,摘掉眼鏡的賀蘭在幽微的月光下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氣質,一種驚艷的感覺。
真是翩翩君子,溫潤如玉。可惜卿本佳人,奈何作賊?
皮皮在心裡搖頭,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動脈。
沒有呼吸,也沒有脈博。
她頓時慌張了,俯下身去聽他的心跳。
沒有心跳。
片刻間,皮皮出了滿滿一頭的冷汗。她一直以為躺在自己面前的賀蘭靜霆只是昏過去了。
不會吧!這位帥哥也太不經扁了吧?她沒做什麼啊,就是踢了他一腳,又掐了他一下,他怎麼就,怎麼就……死掉了呢?
一股涼意從她的腳趾一直爬到心臟,彷彿將心跳也凍住了。
皮皮對自己說,鎮定,鎮定。
沒錯。她遇到了色狼,她正當防衛。可是,皮皮並不想殺人啊。畢竟人都有犯錯的時候。何況,他還是位曾經給國家做出過傑出貢獻的優秀黨員。就算有罪,也罪不至死。
這麼一想,皮皮立即替賀蘭靜霆找到了更多不死的理由:比如,從頭到尾,賀蘭靜霆也沒對她怎麼樣,還很客氣地招待了她,替她削蘋果。比如,在井台上,他只是輕輕地推了她一下。到時真要到警察面前,講都講不清,沒準賀蘭的家人知道了,還要告她個「故意傷害」呢。
賀蘭靜霆那麼有錢,打起官司來,她一定吃虧。皮皮的家很窮,律師肯定請不起……
這些當然都不是令她心虛的最主要原因。
最主要的原因是,皮皮覺得,像賀蘭靜霆這種長相、這種事業有成的男人,想要哪個女人,似乎不必那麼費勁。就算他不要,送上門來的也一定很多。而皮皮自己,則實在太平常、太普通了,賀蘭靜霆怎麼會對她起覬覦之心呢?
按照這個邏輯往下分析,皮皮甚至覺得,剛才賀蘭也沒推她,只是碰了她一下,她太敏感,急於防範,身子一傾,就往下跌。——也許他並沒有什麼惡意。
不敢再想下去,她趕緊給他做起了人工呼吸。
皮皮學過一點救生常識,當下雙掌合攏,在「死人」的胸口上用力地按了三下,再對著他的嘴吹氣。
一連做了三組,每組十次,沒有反應。
她以手握拳,用力地捶擊他的心臟。
沒有反應。
皮皮的頭皮一陣發麻,冷汗濕了一身。環視四周,她發現了一個更嚴重的問題:井壁非常光滑,憑她一人之力,絕對不可能爬出去。她也不能報警,裝手機的小包放在沙發上了。
這麼荒涼的私人住宅,又在這高高的山頂上,大約經年也不會有訪客的。
難不成,自己要和這個陌生人死在一處?
這時不知從哪裡吹來一陣寒風,陰慘慘的,一直冷到骨子裡去。皮皮越想越怕,愈發不敢懈怠,不但不停手,反而幹得更加賣力了。
一下、兩下、三下。
一直做了十一組,賀蘭靜霆的手指才突然微微地動了一下,緊接著,冰涼的嘴唇里呵出一絲暖氣。她再接再勵,繼續往裡吹氣、按壓、又抬起臉來觀察他。
賀蘭靜霆的胸膛漸漸地開始起伏,卻仍然一動不動地躺著。
「賀蘭靜霆,你要是沒死,就說話吧!」
過了片刻,他眉頭一蹙,閉著眼,有氣無力地說道:「沒法說話,我受傷了。」
皮皮鬆了一口氣,同時,立即提高警惕,提高嗓門向他喝道:「賀蘭靜霆,你這披著羊皮的狼!老實交待,剛才你想幹什麼?」
賀蘭靜霆反駁:「我什麼也沒幹。」
「為什麼把我推到井裡?」
「不是說,你想了解我的房間是什麼樣子嗎?這就是我的房間。」
「那你也得好好說,幹嘛要推我下去?你究竟打的是什麼主意?」
「到這個房間,除了跳下去,沒別的辦法。你總之是要往下跳的,不如我幫你一把。噢!噢!別踢我啦,我快沒有生育能力了。」
「就你這壞蛋,還想生育!我讓你斷子絕孫!」
「好吧,你弄死我,我們雙雙死在這裡。反正,沒我的幫忙,你是爬不出去的。」
這話管用,皮皮立即不踢他了。
「解開圍巾,勒得我的手挺難受。」
「呸!呸!休想!」皮皮叫道。
他不理她,用口一點一點地咬開圍巾上的結,將鬆掉的圍巾一扔,扔到地上。
「別惹我,我練過武術,你不是我的對手!」皮皮想擺個架式出來,卻發現井底很小,躺椅又很大,餘下的地方,根本容納不了一個人。
賀蘭靜霆輕輕地哼了一聲,說:「就你這三腳貓的功夫?還叫武術?」
然後,他坐了起來,從地上撿回眼鏡戴上,開始一件一件地脫衣服。
皮皮愣了愣,傻眼了:「你……你幹什麼?」
「脫衣服,月光浴。」
「這麼冷的天,你也脫嗎?」她趕緊捂住眼睛,又將手指露出一道縫隙觀察他。
「不算冷。」
「你……你多少穿一點兒吧!」皮皮的聲音幾乎是乞求了。
「為什麼?」
「我……我是女的,男女有別……」
「你剛才那麼踢我,我現在差不多也算是個女的啦。」他想了想,似乎覺得這是個合理的要求,說,「好吧,把那個浴巾遞給我。」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皮皮發現躺椅的下面有個小柜子,她從裡面拿出一條雪白的浴巾遞給賀蘭靜霆。他轉身過去,用浴巾圍住下身,然後,怡然自得地躺在躺椅上,曲肱而枕,舒展著一雙修長的腿。
月光淡淡地灑下來。
空氣很冷,躺椅上的賀蘭靜霆看上去渾身冒著白氣,好像在練某種內功,又好像在洗蒸汽浴,一副怡然自得、愜意無比的樣子。
皮皮面紅耳赤地斜睨著,遐想聯翩。
過了一會兒,她猛然想起自己這次來淥水山莊的真正目的,不就是要採訪這個人嗎?現在兩人獨處一室,走也走不掉,真是大好的機會啊!
皮皮趕緊掏出口袋裡的錄音筆,問道:「賀蘭先生,請問你為什麼要月光浴?」
賀蘭靜霆沒有回答,嫌她很吵,又不便發作。過了一會兒才說:「不為什麼。一種愛好,一種習慣。」
搞新聞的人見怪不驚,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月光浴沒什麼新聞價值,充其量也就是一種養生運動,跟冬泳差不多。皮皮站累了,只好坐到他身邊:「那麼,你要曬多久?」
「一晚上。」
「一晚上?!」皮皮立即跳起來抗議:「那我怎麼辦?難道要我在這裡陪你一晚上嗎?」
不知為什麼,也許他太容易被打倒了吧,皮皮並不害怕這個人,反而覺得今夜發生的事很有趣。
「要是不願意,你就自己想辦法出去吧。」他說。
「賀蘭靜霆!」
「叫我也沒用。」懶洋洋的聲音。
「看來你真是不想生育了!」皮皮又要向他揮拳,冷不防被他一拉,拉到躺椅上和他並排躺了下來。耳畔傳來緩緩的聲音:「為什麼要急於出去?你不覺得今晚的月光很美嗎?山上的蠟梅很香嗎?還有遠處風吹孔穴,草木折斷的聲音……
「積雪初融,春泉涌動的聲音……」
「鼴鼠飲河、冰層破裂的聲音……」
「水獺做夢、流星滑落的聲音……」
「天籟如此動人,你應當珍惜這美妙的一刻,和我一起躺在這裡,靜下心來,細細品味。」
「哦……」皮皮神思飄渺了,被那如夢如幻的聲音蠱惑了。
夜半更深,寒氣逼人。皮皮雖然穿著羽絨襖,卻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大大的冷戰。握著錄音筆的手,幾乎凍僵掉了。
她吸了吸鼻子,發覺自己的手忽然被賀蘭靜霆握住了,十指扣攏,一股融融的暖意從指尖傳了過來。
他們的臉幾乎是挨著的,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皮皮想轉過身去,卻被他拽了回來,心不禁砰砰亂跳。
「你怕我?」他忽然說。
「不怕。」
「我可能會吃了你。」
「怎麼吃?」
「先從腳趾頭吃起,」他看著她,臉上浮出一抹幽深的笑意,「等快吃到頭頂的時候,我會問你疼不疼。」
皮皮咯咯地笑起來了。笑到一半,又覺得頭皮發麻,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他們並排地躺在椅子上,看著圓溜溜的井壁,看著天上的月亮。
過了一個小時,皮皮不耐煩了:「這井裡有什麼好獃的?多無聊啊。」
「很遺憾,確實沒什麼娛樂的東西。」賀蘭靜霆說。緊接著,他想起了什麼,又道:「等等,我有一個短波收音機,你想聽嗎?」
他的手動了動,從躺椅下面拿出一個很小的收音機,打開開關,放出古典音樂。
皮皮接過收音機,將波段擰來擰去:「我看看有沒有夜間談心節目,以前有個『潘多拉心理話』,FM1097,我挺愛聽的。」
「不行,我得聽音樂。談心的節目很吵。」賀蘭靜霆一把奪過來,擰回原先的頻道,降E大調小夜曲。
「這個台的音樂全是降E的,主持人真是有病呀有病。ABCDEFG,那麼多調,他偏愛聽這一種,還放個不休,真是吃多了撐的。」皮皮不甘心,在他耳邊使勁地嘀咕。這個牢騷可不是皮皮發的,是皮皮以前一位音樂系的室友發的。作學生的時候,她也是天天與短波收間機為伴。
賀蘭靜霆不為所動,態度堅決:「我就愛聽降E調的。」
「行,我讓著你。」皮皮大度的放手,「我比較喜歡有道德優越感。」
「不不,我也喜歡有道德優越感。」賀蘭靜霆說,纖長的手指一撥,傳來女性頻道獨有的聲音,柔情萬千,如春雨綿綿:
「——現在我們來接聽一位來自杭州的聽眾,王小姐,你好。我是潘潘,這裡是FM1097,潘多拉心理話。剛才我們談到了女性之間的友誼,似乎是和男性很不相同的。王小姐,你想和大家分享你的經驗嗎?……」
這個欄目充斥了最最無厘頭的心理學八卦。賀蘭靜霆恨不能用手堵住耳朵。皮皮心裡一陣竊笑。
聽了不到十分鐘,賀蘭靜霆就打起了呵欠,似乎想睡了。他微微地翻了一個身,側著臉,對著她。
啊啊啊,這可不能睡著了呀。皮皮連忙打開錄音筆:「賀蘭先生,現在我能採訪你嗎?」
「不能。」
「為什麼?」
「鑒於你剛才的行為,你已喪失了這次機會。」
「那麼,賀蘭先生,送我回家。」
「再過兩個小時。」
「我現在就要回家!」皮皮的嗓音提高了八度。
「請便,」他指了指井口,「我建議你光著腳爬,爬上去的可能性比較大。」
「你……你不幫我?」啞然了。
搖頭,聳肩,很遺憾。
皮皮本已經坐了起來,聽了這話,又「砰」地一聲倒在躺椅上。她今天也很累啊,現在都疲倦得睜不開眼睛了:「好吧,我睡了。我早八點整上班,記得七點半叫醒我。」
說罷,將他身上的浴巾一拉,搭在自己的身上,「浴巾我得蓋著,我冷。」
他愣了愣,意識到自己一絲不掛,臉居然騰地一下紅了:「那,那我怎麼辦?」
「我怎麼知道?」
「我用你的圍巾好了。」他拾起地上的圍巾,圍住自己的腰,又怡怡然地躺了下來。
皮皮無語了,恨恨地睡了。
半夜,皮皮醒過來,天外的月光依然清冷,賀蘭靜霆依然睡在她的身邊。曲著身子,緊緊貼著她的羽絨襖,埋著頭,睡得很熟。
她忍不住又有一點好奇。從小到大,皮皮從沒有看見過男人的身體。就是家麟,十幾年來,她也只在下暴雨的時候接觸過一次。此後,從碰碰指頭到牽手都經過了漫長的六年。
所以,機會難得,免費的生物課,皮皮低頭下來,將他的身體細細地研究了一下。
嗯,還行,難得的標本啊……
月華如練,星光熠熠。皮皮發現賀蘭靜霆的頸子上掛著一塊形式奇特的古玉,一頭是圓的,鏤空雕著花紋。一頭是尖的,微微上挑,好像犬牙。皮皮暗暗地想,戴這樣的玉,會舒服嗎?那麼尖,會不會戳到自己?不過,那玉質料極佳,潤如雨過天青,在月輝中泛出一道清涼的幽光。
皮皮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她發現自己合衣睡在一張很舒服的大床上,連鞋子都沒有脫。
她走到客廳,發現賀蘭靜霆沐浴一新,西裝革履,正在戴手錶。
「如果想洗澡的話,你可以用我的浴室。」他說。
「呃……不了。」
她有點訕訕的。自己到洗手間去胡亂地洗了一把臉,漱了漱口。
「我送你到地鐵車站。」他站了起來。
這回,他的手中有一根盲杖。他果然什麼也看不見。
出門的時候皮皮記住了門牌號碼:閑庭街56號。
他將盲杖拿到手中,卻沒怎麼用,神態也不像瞎子那樣猶疑。
「別送了,我自己可以走。」
「下山的路很長。」
他們並肩走了一段,賀蘭敬霆一直默默地跟著她,不緊不慢,神態從容。
「我不相信你什麼也看不見,至少可以看見一點光吧?」皮皮說。
「什麼光也看不見。」
「那你晚上的視力是多少?」
「1.5。」
「這麼說,其實你晚上是不必戴眼鏡的。」
「嗯。」
「那你為什麼又要戴?不麻煩嗎?」
「不麻煩,習慣了。」
到了車站,皮皮掏出車票正要和他告別,遲疑了一下,忽然壯著膽子問道:「賀蘭先生,你……是人嗎?」
驀然間,賀蘭靜霆的眼角浮出一道笑紋,笑紋迅速隱去了。他低頭沉默了片刻,好像在思考什麼才是合適的答案。然後,抬起頭,淡淡地說:
「我不是人,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