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他答:「我在海軍——現在正休假,艦艇去大修了,全艦的人都放假。」
據說軍隊的福利很好,休假還照發全薪。她無限垂涎了一下,馬上回過神來,照樣沒好氣:「你休假怎麼天天往咱們醫院裡跑,你有病啊?」
他也不生氣,不過笑容里不知不覺摻雜了一絲憂鬱:「我倒真心希望病的那個人是我。」他從來笑得像陽光一樣,獨獨此時彷彿有烏雲掠過,她不知不覺的問:「是你的親人?病得很嚴重?」他輕輕點了點頭,她忽然覺得他這樣子很讓人同情,忍不住又問:「住在咱們醫院哪一科?要不要我介紹相熟的醫生替他好好檢查一下?」
他的聲音低下去:「已經確診是鼻咽癌早期。」
她心裡生出憐憫來,親人的不幸比自己的不幸更令人痛心,那是至親至愛的人,眼睜睜看著卻無能為力,她知道那種無助,只聽傘外的雨嘩嘩落著,急急的打著地上,冒起一個一個的水泡。傘下一時寂靜無聲。
她輕輕咳了一聲,笨嘴拙舌安慰說:「你不要難過,吉人自有天向。」他倒是極快振作起來:「謝謝,專家也說過手術後到目前一切都還順利,有望不複發。」忽然問她:「下這麼大的雨,你怎麼沒帶傘?」她怨忿不平:「天知道這老天發什麼神經!」話音未落,忽然白光一閃,眼前一花,一個霹靂似乎近在眼前,震得她兩耳中的鼓膜都在嗡嗡作響。他眼疾手快:「小心!」
她跌跌撞撞被他拖開,身後不遠處的一棵大樹轟然跌落巨大的枝柯,焦糊的味道傳來,那雷竟然劈在這麼近的地方,若是再近一點,她不敢往下想,心中怦怦亂跳,好半天才呼出一口氣,只覺得心驚肉跳。喃喃自語:「可真不能再胡說八道,不然真的會天打雷劈。」他哧得笑了,她只覺得他笑得那氣流痒痒的拂在耳上,這才突然發現自己還被他緊緊箍在懷中,他身上有好聞的剃鬚水與煙草的芳香,她從未曾這樣真切的感受過男子的氣息。心裡就像有一百隻兔子在亂竄,臉上一紅掙開去,他也覺察過來,不好意思的鬆了手。
她不知為何有點訕訕的:「我要回去了。」他不假思索的遞出手中的傘:「那麼這傘你拿著,你這樣淋回去準會生病。」她又沒了好氣:「噯!今天我生日耶!你別咒我行不行?」他的眼睛突然一亮:「今天你生日?我請你去吃長壽麵行不行?」她脫口答:「當然不行!」
他摸了摸鼻子:「那我正好省下五塊錢。」哼,臭小子,就知道你是虛情假意,她憑什麼要讓他省錢?他成天施那些小恩小惠,哄得同事們全向著他,他天天慷慨解囊的收買人心,她替他省錢做什麼?一個念頭一轉,笑容可掬:「我要吃加蛋肉絲麵。」
加了荷包蛋后的肉絲麵果然好吃,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香!真香!得意洋洋的告訴他:「這附近方圓五里之內的麵館我全部吃過,就這一家肉絲最多,最香,麵條也最實在!」
果真是實在,一碗荷包蛋鋪肉絲麵下肚,胃裡滿滿的,心情也似乎好起來。連天公都作美,雨已經細如牛毛,蒙蒙的下著,如霧如煙。碎石小街的石子皆是濕漉漉的,路旁有人賣蘭草花,整條街上都浮動著那幽遠的暗香。他停下買了一把送給她,她歡喜不禁捧著,璨然微笑:「好香!」忍不住問他:「是多少錢一把?」
他說:「便宜,才一毛錢。」她喜孜孜的說:「真奢侈,下次不要了。」他的唇角不禁浮起笑意,她忍不住又瞪了他一眼:「一毛錢可以買很多東西呢。」他輕聲道:「一毛錢可以買來你的快樂,就值得了。」她忍不住那眉角眼梢的笑意,兩旁的路燈亮起來,他發梢上皆是細密的雨珠,像是璀璨的碎星,他的眼睛里也閃爍著星光一樣。
她說:「我媽媽千辛萬苦將我和姐姐帶大,我知道每一分錢都是血汗,都恨不得掰成兩瓣來花,我知道每一分錢都有它的用處,現在姐姐嫁了人。我也從護校畢業可以掙錢,我就有個願望,希望有一天可以攢夠了錢,可以買一套房子,有小院的房子,讓媽媽可以在院子里曬太陽、種花,而不是像現在,擠在潮濕狹小的公寓里,每天陽台上只能見到三個鐘頭的陽光。」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自己藏在心裡話,對誰都沒有說過,可是偏偏告訴了他。可是他那樣和氣,就像一個最好的傾聽者,讓她不知不覺娓娓道來。她講了那樣多的話,講了醫院裡的笑話,講了同事們的可愛,講了家裡細碎的瑣事,她講得眉飛色舞,他聽得津津有味。她最後突然好笑:「哎呀三塊五,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到底叫什麼名字呢。」
他也覺得好笑,卻一本正經向她伸出了手:「方小姐,幸會,我是卓正。卓越的卓,正常的正。」她好笑的與他握手:「又卓越又正常的先生,幸會。」停了一停,她問:「你姓卓?這個姓真特別。」他忽然臉上掠過一絲陰影:「其實我不姓卓。」他坦率的望著她:「我是孤兒院里長大的,我的養母姓卓。前不久……前不久我才見到了我的親生父母,我親生母親姓任。我想我或許也應該姓任。我的父親……他永遠不可能公開承認我的身份。」
她的心裡柔柔的劃過刺痛,他向她坦白了最難堪的身世,同情油然而生,他們是同樣沒有父親的孩子。只不過她的父親是早逝,而他卻是父不詳。她脫口問:「你恨你的父親嗎?」他緩緩的說:「恨,當然恨過,尤其是恨他令母親吃了那樣多的苦——可是當真正面對他時,我很快心軟,其實他很可憐。他只是一個孤獨的人,而且他失去了那樣多,遠比他所擁有的要多。」他悵然的注視著她懷中的芳香的蘭草花:「每次我看到他獨自徘徊在那些蘭花叢中,我就會覺得,其實他心裡的苦更深。」
她覺得他這樣子,微微的憂鬱裡帶著不可名狀的哀憫,叫她心裡某個角落楚楚生疼。她有意的岔開話去:「你家裡養了許多蘭花?你家裡是賣花的?」他怔了一怔,忽然笑起來:「是,我家裡是賣花的。」他這樣一笑起來,就彷彿陰霾的雲層一掃而空,整個人又光彩明亮起來。
他們又順著街往下走,暈黃的路燈下,絲絲的細雨像是明亮的玻璃絲,千絲萬縷透明閃亮,那捧蘭草花幽幽的香氣氤氤滿懷,有輕風吹來,一點微涼的水氣,卻並不讓人覺得冷。他不知不覺低聲道:「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她左顧右盼:「這裡沒有杏花,也沒有楊柳。」他哈哈大笑起來:「那就是沾衣欲濕蘭花雨,吹面不寒電杆風。」她打量著街邊的電線杆,也忍俊不禁。他忽然說:「你哪天休息,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有杏花楊柳。」
她說:「公園裡就有杏花楊柳。」他立在路燈下,漫天雨絲里整個人亦是熠熠生輝:「不一樣的,公園裡只有三五株,那裡卻是整個堤上都是杏花與楊柳,杏花如雲如霞,楊柳碧玉妝成,舉頭望去只能看見紅的杏花與綠的柳絲遮住天空,就像是仙境一樣。」她讓他描繪得動心,不由道:「烏池怎麼可能有這樣美的地方。」他微微一笑:「烏池也有世外桃源。」
她這才發現,他不僅會施小恩小惠,口齒也伶俐,怪不得哄得那幫同事團團轉。
不過那一天他們講了那樣多的話,似乎快把一輩子的話都要講完了。她講起小時候,父親去世時,那樣艱難的日子,小小年紀幫忙母親收拾家務。後來大一些,邊上學邊去鄰居開的小吃店裡幫忙掙學費,竟然讀完了這幾年護校。
他也講起小時候在學校里受同學的欺侮,罵他是沒爹沒娘的野孩子,他狠狠的跟人打了一架。他輕鬆的笑著:「小時候真是勇猛,後來念書,考獎學金,終於畢業。最後見著母親,小時侯的事一句也沒有對她講。她每次見著我就十分難過,總覺得有負於我,我不能再讓她覺得傷心。其實都過去了。」
是的,其實都過去了。她與他小時候都吃過許多苦,物質上的,精神上的。可是她與他同樣是樂天的人,這樣輕描淡寫的一句,就覺得過去的一切都早就揭過,如今都是雲開月明。她欣喜的說:「雨停了。」
雨真的停了,路燈照著兩旁的電線,上面掛著一顆顆的雨珠,滴滴嗒嗒的落著。路燈照著她與他的影子,那明亮桔黃的光線,將一切都鍍上淡淡的暖意。到底是春天裡,夜風吹來溫潤的水氣,巷口人家院牆裡冒出芭蕉的新葉,路燈映著那樣嫩的綠色,彷彿可以滴下水來。她站住腳:「我到了。」
他猛然有些惆悵:「這麼快。」
是啊,這麼快。身後就是熟悉的樓洞,她將臉隱在那樓房的陰影里:「再見。」他也輕輕說了「再見。」她已經走到樓洞里了,他突然追上幾步:「你到底哪天休息,我帶你去看杏花。」她說:「我也不知道哪天休息——醫院裡這兩天是特別狀態。」他極快的說:「那我明天去等你,反正我每天都要去探病的。」
她心裡忽然滿滿溢出歡喜,平日那樣窄小氣悶的樓梯,突然彷彿敞亮起來。一步一步踏上去,步子也輕快起來。一個仇人突然能變成朋友,這感覺倒還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