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暗夜漸解苦心 末路去向何方
「你現在知道朕為何不答應你的要求了?」夏侯辰的聲音忽然在我身後響起。
我回過頭,暗暗的夜色之中,他就站在門邊,襯著濃濃的夜幕,彷彿只是一個影子。
我忙跪下行禮,聽他叫了平身方才站起身來。
他一擺手,素靈便點燃了壁上的燈燭。我只覺刺眼,用手背擋住了視線,閉了閉眼,卻見夏侯辰明黃色的身影向我走來。他皺著眉頭,漆黑的眼睛在燈光照射之下仿如寶石。我還未醒悟過來,手便被他握住了,「讓朕看看,傷在哪裡?」
我忙縮回手,勉強笑道:「臣妾怎麼會受傷?」
素靈在一旁道:「娘娘的頭皮現在還在流血呢!」
我的身體馬上被他一下子按進了懷裡,頭髮上的釵環被打開了,頭髮如瀑布般地撒下,擋住了我的面容。我略感不適,又聞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男子味道,不知為何卻臉紅了,想要躲開,卻被他按住了:「別動……」
康大為的聲音隨即響起,「皇上,這是藥膏。」
我羞得渾身發熱,心想他從未在人前與我如此親熱過,這下可被人看全了,嘴裡便道:「皇上,讓素靈…」
話未說完,整個頭便被他按在了胸膛之上,口鼻被一下子堵住,我喘不過氣來,未說完的話自然也沒有人聽。
一股極清涼的味道從頭頂傳了過來,火辣辣的疼痛經這藥膏一抹,舒服了不少。
我的頭被他按在懷裡,瞧不清周圍的情況,卻聽康大為招呼著眾人退了下去。我與他什麼都做過了,有些還不足以為外人道,但不知道為何,他此時的作為,卻讓我更無所適從,渾身猶不自在。
他扶我坐下,卻按著我的頭不讓抬起,邊緩緩地按著我的頭皮,讓藥膏浸入頭皮之中,邊道:「朕記得,那一次朕也讓你頭部受過傷。你也是這樣若無其事,一樣地任朕予取予求。朕那時就想,這是怎麼樣的一個女人?她可以隱忍成怎樣?」
他醇和的聲音在室內緩緩地迴響,我感覺到他胸膛因發聲而震動著。我側了側頭,卻又被他按住了,只聽見自己聲音模糊地道:「臣妾讓皇上為難了?」
按在頭皮上的手略一停頓,又緩緩地按了下去,「你豈止讓朕為難?朕那樣對你,你只是隱忍,一直忍下去,朕便知道,你和朕一樣,都是從忍字下面過來的。」
他少年便被封為太子,卻因失了親生娘親,被皇后撫養。他從小就知道,若想成功登上帝位,唯一的依靠便是皇后。這其間,他又忍了多少回?忍著喝下皇后賜給他的酒:忍著讓皇后以為他可以操縱,可成為傀儡:忍著壓下自己的聰明才智:忍著讓自己慢慢地長大,有了能力:忍一切不能忍之事。
他的拇指緩緩地按在我的頭上,我忽然間明白了:他清楚我所受的一切,所以,他才會如此地明白我,才會如此徹底地知道我哪些行為是在作假,哪些為真。
「臣妾不該不聽皇上的話的。」這個時候的我全身疲累,已不想作假,依偎在他的懷裡,我輕輕地道。
心中感覺卻是怪異。之前我是如此的怕他,特別是在知道他對皇后的手段之後,只要他接近於我身前一米之內,我都感覺渾身寒冷戰慄,可為什麼此時伏在他的懷裡,我卻沒有絲毫的不自在,只感覺溫暖舒適?
「朕在朝堂上所遇的,比你所遇的厲害了千百倍。他們是一群虎狼。你要明白,她已不是你的親人了。」
我喃喃地道:「可我已經沒有多少親人了。」
他手指在我頭上停下來,離開了,我卻不想再起身,只想伏在他的胸膛之上,聽他沉穩有力的心跳,一聲又一聲。
他也沒有扶我起身,只用手環住了我的腰。我遲疑了一下,伸出雙手,也環抱住他的腰,卻感覺他身體一陣僵硬,良久才放鬆了下來。
他道:「朕的一生捨棄過無數的東西,有用的,沒有用的。有時候舍便舍了,有時候舍掉了,好幾個月不能眠,慢慢地,卻也好了。唯有父皇的一句話朕記在了心底,「保住這江山。」所以,除了這個,朕便把一切皆舍了。朕不知道這值不值得,但朕這麼做,已成了習慣……」
如果是平時,我聽了這番話,必會感覺心底冰涼,必會問自己,有朝一日他也會舍了你嗎?可今日卻不知為何,我只想讓這溫暖緩緩地包圍著我,只一會兒就夠了,就好了。我只道:「皇上的心中,唯有苦而已……」
他手一緊,抱得我更緊,直將我貼在他的身上,低聲仿若發誓,「你放心,不管舍了誰,我也不會舍了你的……」
他的聲音太低,我沒有聽清楚問道:「皇上,您說什麼?」
他卻沒有再說什麼,只緊緊地攬了我,道:「夜了,歇了吧。」
這一晚,他卻沒有動我,只躺在我的身邊,不一會兒便聽到了他的鼻息之聲。不知為何,此時聽到此聲,卻讓我感覺平靜寧和。過了不多一會兒,我便也迷糊了過去。直至天色微亮,我醒過來,卻不見了他,只聽外間有聲音道:「讓娘娘好好睡一覺吧,別打擾她了。」
康大為的聲音道:「皇上您請放心,有奴才在,必不讓人前來打擾。」
他便又絮叨著道:「康大為,你這個死奴才,朕讓你跟著她的,怎麼搞成了這樣?」
康大為便道:「皇上,只一會兒的工夫不見,便成了這樣,怎麼怪得了奴才?」
夏侯辰間道:「你腰間那東西真是她送給你的?」
康大為回道:「皇上,您以為奴才跟著您還用得著偷東西?」
夏侯辰便嘟囔:「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康大為頗恭敬地道:「皇上,您想要,奴才送給您便罷了,大不了奴才再向娘娘要一個。」
夏侯辰良久沒出聲,想是被氣著了。
我一恍神,心想,這兩人在說什麼東西呢?誰送誰的什麼東西?
我從未聽過這兩人在沒人時耍貧嘴,想不到平日里威嚴到極致的皇帝也有這種時候,不由得暗笑起來。
忽聽得外間有東西落地,康大為忙道:「皇上,您小聲點兒,別驚了娘娘!」然後夏侯辰哼了一聲。
我又聽到了穿衣服的聲音,窸窸窣窣。過了一會兒,夏侯辰道:「朕上早朝了,你可仔細著!」
康大為便道:「皇上,奴才在這邊交代一下粟娘,等一下再過來,哦…」
他那一聲「哦」差點兒讓我笑了出聲。我哪裡能想到康大為私下裡是這個樣子對皇上的?夏侯辰這時哪有半點兒皇帝的影子,簡直像被保姆管著的孩子。
夏侯辰便不耐煩地道:「去吧,去吧。朕走了。」
腳步聲便在屋子裡響起,一會兒又消失了。
我側耳聽過去,外間已沒了聲音,這才緩緩地坐了起來。我原就知道康大為與皇帝的關係好,卻沒想到好成了這樣。他們私底下簡直不像君臣,倒像一對父子,不,一對祖父子
夏侯辰給我印象是,一張臉總是冷漠而淡然的,彷彿天塌了下來也有他淡淡地撐著。他的手段極狠。自我知道他的底細之後,更是極為怕他,哪裡還敢像當初一樣自信滿滿,以為能欺騙到他?
我從未想到夏侯辰也有與人鬥嘴取笑的時候,不由緩緩摸上自己的頭,想起昨晚他少見的溫柔,心中不由一暖。若是從前,我會想著如何利用他對我的好,但現在,我卻連想都不敢想。他怎麼會讓人利用?又怎麼可能讓人利用?
我明白,他是我所見過的最為複雜的人,狠可以狠到極致,但對人好也可以好到極致。對康大為尚且如此了,那麼對我呢?
我可以奢望嗎?
能奢望嗎?
我忽然間不敢去想,此時才明白,我為什麼跟他回了宮。並不是他可以帶給我的權力,而是他少見的溫柔。不管是真是假,只流露出一點點,便已俘獲了我的心嗎?
一想到這層,我不由得捂住了胸口,那裡怦怦直跳,臉也開始發燒。這是我從來沒有的感覺,我拼了命的想要抑住這感覺,卻不能夠。不,我對自己說,他是皇上,是無數個女人的丈夫,我僅是他無數個女人中的一個,我唯一擁有的,只是心而已,絕不能讓心都沉淪了。
還好這一整天,他都沒來看我,讓我略鬆了一口氣。素靈打探來的消息,說夏侯辰留在了昭純宮,還招了寧貴人前去安撫。據聞賞賜了不少東西給她,昭純宮上下皆大歡喜。
又過了兩天,我頭頂上扯落頭皮之處已然結了痂,雖然梳子梳下去的時候,仍感覺那裡有東西阻著,可已比前兩天好了很多。如今我去哪裡都帶著粟娘,想來不會再被人趁機利用了吧?
這兩天我並不避人,還是經常往御花園走。我知道,不理謠言的話,它自會漸漸消亡。我與寧惜文的事件,給後宮所有妃嬪帶來不知多少的揣測,但過不了多久,便又有新的事件發生,蓋過了這件。後宮便是這樣,紛紛攘攘,潮起潮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偶爾,我也遠遠地遇見出外散步的寧惜文幾次。如有人在場,她看見我必露出嬌怯怯的受驚模樣,讓人更為猜測同情。我坦然自若地向她頷首點頭問好,便又把旁人的猜測減低了幾分。到了後來,她便不常出來了。我對她已經完全失望,回想自己那可憐的慈悲之心,現只覺好笑。
這一天,我照常去皇後宮內請安,半道上遇見康大為匆匆地走過。我知近日雨水綿綿,全國許多地方遭遇澇災,夏侯辰為賑災之事忙得不可開交。但經歷了前朝上官族專權之後,國庫被掏空不少,賑災資銀便一時難以繼上。此時正需要富可敵國的時家出力,可不知事情辦得怎樣了。
這些都是朝政大事,我不過從有親戚在宮外任職的宮妃那裡得知。夏侯辰並不告訴我這些事,但從他不自覺微皺的眼眉之間,我已知道了事情的嚴重性,心裡便思索著該怎麼樣讓皇后高興才好。
今日天剛放晴,青石板上尚且濕滑,我穿著厚底的繡鞋,一不小心,便歪了一下,若不是素靈扶得快便早已跌下去。
旁邊有人伸出手虛扶了一下,道:「華夫人,您可得小心一點兒。這些奴才也是的,天既已放晴,怎不掃掃地上的積水?」
我抬頭一望,卻原來是林淑儀。此女嘴巴極利,又愛在皇後跟前拍馬湊趣,一向頗得皇后青睞。我笑著站直,任她給我行禮之後,才問道:「聽聞妹妹與曹婕妤向來焦不離孟,怎麼今兒沒見她來?」
林淑儀嘆了口氣,道:「近日連日大雨,曹婕妤受水汽浸體,風寒入骨,今兒早膳之後身體便不適起來。御醫給她開了幾副葯,現在還睡著呢。」
我與她攜手走入昭純宮。今日是月中,律定的向皇后請安的日子,宮裡頭大部分的妃嬪都到了。大腹便便的寧惜文坐在皇後身邊,由宮婢們悉心照料著,不時與皇后說笑兩句,顯得兩人關係頗是親近。我一到來,向皇后請安之後,照例由其他妃嬪向我請安。寧惜文自是由宮婢扶著微欠了欠身便罷了。
我見寧惜文坐了我的位子,也不計較,只讓人搬了張台凳另安置了。寧惜文除了臉色更見豐潤之外,倒瞧不出其他什麼來。她見我望她,便巧笑嫣然地叫了聲:「姐姐。」
我道:「妹妹不日就要生了吧胃口可還好?」
「不勞姐姐掛心。你是知道的,我的胃口一向都好。」
我道:「近日雨水綿綿,天空濕氣甚重,為保身體,妹妹得讓膳房多燉一些去濕的湯水滋補才好。比如說陣皮白朮豬肚湯、蘿蔔蓮子豬舌湯,皆是去濕的好湯水,對胎兒又無害處,妹妹應多飲才是。」
皇后一聽,也提起了興趣,問道:「這些湯水當真有用處?」
我道:「當然,按照往年的慣例,春雨過後蚊蟲滋生,時有病症突發,多飲湯水,便能強身健體,抵禦病症。對了,皇後娘娘,臣妾準備向皇上建議,令宮內妃嬪多捐銀錢賑災,讓大雨成災之處也感受到皇上后妃們對他們的關懷,不知皇后意下如何呢?」
此言一出,妃嬪們大都不以為然。皇后便道:「后妃不得干政,這是歷代定下的規矩。難道華夫人想與眾不同?」
我笑道:「臣妾哪有本事干政,只不過見皇上近日愁眉不展,便想著為皇上分憂而已。如此行動,與干政無關,不過捐些銀錢,讓眾人感念帝后的關懷而已……」我故意道,「眾姐妹們不願意,那也便罷了,唯有我自己表表心意啰?」
此言一出,引得好幾名妃嬪私下暗論,「她是不是又想大出風頭了?」
「她風頭本健,此番可要壓過皇后了?」
我坐在下首,對她們的議論隱隱能聽清幾句。皇后雖坐於主座,但她一瞧眾人眼色,又怎會不知在議論什麼,便笑道:「華夫人當真好提議。如此既幫得了皇上解憂,又讓民眾感懷皇帝後宮的關懷。好,就由華夫人造冊,眾妃嬪如想捐銀的,不論多少,皆記入冊內。」
我故意笑道:「那臣妾當立個頭功才是,這,你們可不許和我搶…」
我一番說笑,自然引得眾妃嬪掩口而笑,有的便道:「這出錢的事,我們不和你搶:若有拿錢的事,我們才會和你爭……」
正說得高興,忽聽殿外有人唱喏,「皇上駕到!」
眾妃嬪這才止歇了笑意,由皇后帶領,向大步進殿的夏侯辰行禮跪拜。夏侯辰一見寧惜文也在列,忙道:「寧貴人你就不用了……」看著宮婢把寧惜文扶到一邊后才道,「眾愛妃平身吧。你們在說什麼呢?隔了老遠就聽見你們的笑聲。」
我便笑著把打算說了,還撒嬌般地向夏侯辰道:「皇上,臣妾如果立了個頭功,皇上是不是要讓史官記上一筆,把臣妾記入冊中?」
夏侯辰道:「捐銀便捐銀吧,搞這麼多花樣幹什麼?你有多少銀錢可捐,朕還不知道?想立頭功,只怕未必!」
眾妃嬪見夏侯辰並未拒絕我的提議,個個心思便動了起來。我暗暗觀察皇后,見她容顏依舊,不動聲色,但眼內卻有亮光。我知凡是我想爭的,她必不讓我得到,只要引起她的好勝之心,也算幫上夏侯辰的大忙了。
我便神秘地笑了笑,「皇上,臣妾的秘密武器可多著呢,您等著瞧。」
小宴之後,眾妃嬪便散了。隔了幾日,便有妃嬪接連不斷地送了銀錢過來捐贈。我皆讓人記入冊中,隔天便由太監在朝陽殿門外大聲唱喏,讓捐銀兩的妃嬪既感臉上有光,也有了一份趣味兒。不過兩三日工夫,便聚集了萬兩銀子。交與夏侯辰的時候,他雖未說什麼,卻少見地抬手幫我把鬢角的散發攏向耳後。
最近不知怎麼啦,他時常便做這樣的小動作,或伸手幫我撣撣衣上的塵,或用面紙印一印臉上的妝,或突如其來,眼神款款,讓我不由自主地臉紅。他原來那樣對我的時候,我沒有什麼感覺,但他如今一個微小的動作,卻能讓我心跳半晌,有時望著他的俊眉秀眼,幾不能呼吸。
我加緊讓宮外的娘親籌集銀子,一邊悄悄地把娘親在宮外做生意,還做得極有起色的傳言放了出去。既然時家以商賈起家,自然會有人去查,當可證實所言不虛。
娘親的生意雖不錯,也不過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而已,要讓時家吐更多的銀錢出來,光憑這一點尚且不夠。
夏侯辰說得對,我有再多的銀兩,但究竟能有多少,人家心中早就有底,除非真有我所說的秘密武器。
夏侯辰晚上來探我,見我微皺眉頭若有所思,便道:「如今你已貴為二品夫人,有權讓外戚入宮內探親,叫你娘親入宮來吧。」
我正為捐款之發愁,聽了他的話正待拒絕,卻見他眼眸連閃,似有深意,便道:「不知皇上幾時能得空閑,也好讓家慈得見天顏,以獲尊榮?」
他便道:「就這兩三日之內吧。」
屏退下人之後,他交給我一枚戒指,式樣古樸別緻,上有一個騏驥圖形,戒面仿若印章。我疑惑地抬頭問他:「臣妾從未見皇上戴過此等戒指,這是做什麼用的?」
他道:「只要你把這枚戒指暗暗交給你的娘親,你之所愁皆會迎刃而解。」
說了此話之後,多餘的,他便不肯再說。我知道其中必有蹊蹺,但他既不說明,我怎麼問便都是無用。
隨後他又叮囑道:「交與她之時,萬不能讓任何人瞧見了。叫她好生收好,不要露於人前。」
我唯唯地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