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錦衣欲奪滿堂彩

第五章 錦衣欲奪滿堂彩

宣和帝夏侯辰的表現和皇后完全不同,原本漫不經心,現在顯然被提起了興趣,整個身子往前半傾,再往前一點兒,只怕就要推翻桌子了。幸好這桌子是尚制房用檀木所造,堅固沉重得很。

為了坐上尚宮這個位置,我不但要求自己對尚珍房的一切如數家珍,其他房的一切,我也暗自留意。各房每出一種新款,我總是買通那房的宮女給我帶了圖紙出來,自己反覆琢磨,其中的艱辛又何足與外人評說。人為了達到某一個目標,一旦成了魔,便把什麼都拋諸了腦後,因而敢涉及皇權、逆龍鱗,如今想起來,自己當真是膽大包天。也許到宮裡頭久了的人,近及天顏,便容易生了別的幻想。

師媛媛舞跳得極好,看來從小受過專業的舞蹈訓練。這裡為妃的女人又有哪一位沒有受過教導與訓練呢?她們父輩官職雖微小,但對於民間來說,便是如天一般的大。只除了我,我是唯一沒有受過琴棋書畫訓練的女子,只知道繞環制釵,陰謀算計。

我微嘆了一口氣,卻見師媛媛開始了最後的收幕之舞,兩條腿相交地打著旋兒,帶得那裙片上的百鳥彷彿圍著她上下翻飛,美不勝收,看得屋內的人全都屏住了呼吸。

最後,她以一個飛升於天的姿勢結束了舞蹈。全場寂靜良久,由夏侯辰帶頭贊好,其餘人才如夢中驚醒,個個嬌聲贊了起來。

我想,尚制房的手藝到底退步了不少,如果是以前,就連百鳥的眼睛在舞動的時候,都會靈活滾動,如今卻只得一群盲眼呆板的百鳥撞頭撞腦地飛來飛去。

我發誓我的臉上絕對沒有帶著某些不以為然的情緒。我在宮裡頭經過了這麼多年的淬鍊,對錶情的控制稱得上完美無缺,人家讚美的時候,我臉上也絕對帶著讚美的神色,還微微頷首而笑。

可夏侯辰的聲音遙遠地蓋過重重的讚美之聲傳到我耳里的時候,我還是一怔。

「寧選侍,這裙子有何不足,讓你皺眉不已?」

我慌忙站起身來,出列,福禮,「不,臣妾沒……」

「這麼說來,是朕看錯了?」

我張口結舌,「不……」

夏侯辰不耐煩地道:「到底是有還是沒有?你一下子有,一下子沒有,什麼意思?」

他的問話像把我放在火上烤。如果說出裙子的不足,肯定招得孔文珍一肚子不滿,說不定提前下手,又惹得師媛媛心中不悅,一下子得罪了兩個人;如果不說,夏侯辰必死咬著不放,不知道他又用什麼辦法來折磨我。我想起了那個晚上,渾身不由一哆嗦。

我硬著頭皮道:「這幅百鳥裙,稱得上是尚制房近來的傑作。百鳥羽毛繡得艷麗無比,遠看有毛茸茸的感覺,彷彿真羽;舞動的時候,百鳥漸次展翅而飛,靈動活潑,想必是尚制房的頂尖綉者製作出來的,實在沒有什麼缺憾。但既然皇上要我挑了,我想,想必皇上已然看出來了吧。」

我垂了頭,慢慢地道。既然他逼我,最理想的方法,就是由他來挑這個頭,把一切推在他身上。皇上能說不嗎?他會貶低自己的眼色嗎?

夏侯辰哈哈一笑。我感覺他的目光落在我的頭頂,彷彿兩道冰凌滑過。

皇后好奇地插言,「皇上,您已經看出來了嗎?」

我倏地放鬆了下來。她這麼一插言,便好了,他再也無法反口。

夏侯辰道:「讓寧選侍說說。」

「這幅百鳥裙是綉中精品,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飛鳥的眼睛理應漸次隨飛翔而滾動,而這幅飛鳥圖中鳥的眼睛卻是一模一樣的,未免過於呆板。」

師媛媛站在大廳中央,我雖然說的不是她,卻讓她渾身不自在,只想換下那件讓她引以為傲的百鳥裙。只可惜,皇后不會讓她這麼過關。她招了招手,道:「師昭儀,你走近來給本宮看看,看是不是確如寧選侍所說?」

師媛媛臉上掛了僵硬的笑,走近皇後身邊。皇后卻望也不望她,彷彿她只是衣架子,伸出縴手拉起師媛媛的裙擺,嘖嘖稱道:「皇上當真眼光如刀,這麼微小的破綻也讓皇上看出來了。」

一條略有瑕疵的裙子吸引了全場人的注意,師媛媛剛才跳的優美舞蹈,皇上連提都沒有提起。

我在腹中暗暗苦笑。雖然我把皇上拖下了水,但師媛媛恨的,還是我。如果一直這麼下去,被夏侯辰時不時來這麼一下,我宮中的敵人會越來越多。我心中越加迫切地想找一位靠山——也許皇后就是我的靠山?

至少今天我幫了她一個忙,讓囂張的師媛媛略降了些風頭。只不過在她的心底,我到底有沒有分量?

我決定宴會結束之後到皇後宮里拜訪一下。

出乎意料地,宴席結束之後,夏侯辰居然要擺駕師媛媛的醉霞閣,想是為了安撫師媛媛剛才出的丑吧。皇后臉上未露絲毫的不悅之色,反而叮囑康大為好生侍候,一眾妃嬪便散了。

回到蘭若軒,我便張羅著叫素環素潔趕緊幫我換下壽宴上的那身行頭,重綰了頭髮,換上清致淡雅偏素的青色葛紗裙,裙擺只普普通通地綉了幾朵荷花。我想,這身行頭應該不會勾起皇后的傷心吧。

素環得知了我的去向之後,問道:「娘娘要不要帶什麼禮物去?」

我想了一想,皇後娘娘那裡什麼沒有,怎麼會稀罕我的禮物,但空手去,也不太好看,便道:「你拿花籃來,把這幾日正盛開的蝶蕊摘幾朵,讓我帶了過去!」

素潔便有些可惜,「這蝶蕊可沒開幾朵。」

素環則望了她一眼,一言不發地去準備花籃摘花。

我發現我越來越喜歡素環了。她懂得取捨,識得輕重,不做無謂的牽挂,即便是自己喜歡的東西,說舍就能舍,與我是同一類人。

等素環摘了蘭花,我收拾了,正要出門,卻聽院子里有太監傳話,「聖上有旨,宣寧選侍醉霞閣見駕。」

我一驚,差點把花籃打翻。素環接了我的花籃,喜道:「娘娘,皇上傳喚您,不比去那裡好?」

我目光朝她微微一掃,她低下了頭。她哪裡知道,皇上的傳喚並非幸事。他傳我去醉霞閣做什麼?那是師媛媛的住處。

不過我又略有些放心,當著其他妃嬪的面,他不會像那晚一樣吧?

新帝上位雖不太久,但在朝廷內外卻得到一個好的名聲,素以德行為先,未誅殺二皇子的餘黨,也沒有擅改前朝大臣的職位升遷。師媛媛是五品守備之女,想來他也不會讓她知道他私底下的愛好,不比我,原就是賤婢一名,應該得他如此的對待。如此一想,我便略略放了心。

傳喚的太監是皇帝身邊的大內總管康大為。他見我這麼快便出了門,還換了一身衫服,滿意地點頭道:「娘娘的衣衫略素了一點兒,但也顧不得那麼多了,我們這就去吧。」

轎子飛快地抬著來到了醉霞閣。庭院里增添了幾名守衛,我認得是皇上身邊常帶的那幾位。

康大為立在門邊低聲稟報了,我才隨之走了進去。一進門,卻看見師媛媛笑顏如花地倚靠在夏侯辰的身上,一手拿了只酒杯給他喂酒。白玉酒杯上有紅色的印子,想來是師媛媛的唇紅印在了上面,而夏侯辰則甘之如飴地就著白玉杯子飲下了。

見我走了進來,師媛媛笑道:「寧妹妹,你來了。我原不想讓皇上打擾你休息的,可皇上卻偏偏不知道體恤人,把你深更半夜地叫了來。」

我有點兒摸不著頭腦,只得垂了頭沉默。

室內的八寶鎏金爐內燃著艾草熏香,卻雜了一點兒別的香味,似是仙茅。這東西有小毒,但也有催情作用,混在尚制房製作的熏香裡面,倒讓人不易察覺。

夏侯辰把我當成透明人,只顧飲那盞酒,一句話都不說,還是師媛媛略有些不好意思,道:「寧妹妹,原本也不想麻煩你的,但妹妹既指出了這條裙子有什麼不足之處,而皇上……」

師媛媛停了停,想必看了一下皇上的神色,才道:「皇上今夜想看我再著百鳥裙跳一次舞,所以,只好麻煩妹妹了。」

我倏地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叫我一個晚上綉好這條裙上鳥兒的眼睛。我早就知道等著我的,只有處罰和折磨,來之前,我的心倒是七上八下的,不知道他會採用什麼樣的手段來折磨我,聽到這種處罰,我倒是鬆了一口氣。夏侯辰心思古怪難測,性格變幻莫測,但只要他不想些匪夷所思的方法,我想就算辛苦些,我都能應付過來。

師媛媛彷彿很過意不去,拿了那條裙子過來,遞到了我的手上,道:「妹妹就在偏廳趕製吧。那裡針線綳架,一應俱全。」

我接了裙子,向師媛媛行了禮,再向皇上行了禮。

可等了半天,卻沒等到皇上叫平身的聲音。我行的是半禮,兩膝微屈,雙手放在腰間,這個姿勢行禮自是累的,見了一般妃嬪,即便是她們不叫起,也是可以自行起來的,但見了皇上,則一定要他開金口道聲「起」。

正值我感覺雙腿隱隱作痛,寬闊的裙擺已經不能遮住雙腿的顫動之時,才聽他淡淡地說了一聲:「起吧。」

我如獲重赦地站起身來,便聽皇上道:「你換了這身衣服,是不想見駕還是怎的?」

他又在挑刺兒了。

我道:「皇上,臣妾品級低,例銀不多,因而……」

「那你是嫌朕養你養得不夠肥嗎?」

有的時候我真不明白,夏侯辰不是出於皇家嗎?從小不是受的禮義廉恥的教誨嗎?為什麼他有時候說出的話,干出的事,簡直和市井賤民一樣?

我喃喃不能自語,他卻一揮手叫我退下,「曙光出來之前,如果你趕不出愛妃的這件百鳥裙,你也不用回蘭若軒了。」

我道了一聲:「是。」

眼角餘光看見了師媛媛隱雜的同情之色,她想必早就知道了我的處境吧,可惜,她的目光是同情,那說明她的心尚留有一絲柔軟,這樣的人,在宮中怎麼會生存得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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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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