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徐斯的辦公室在這棟徐風大廈的二十八層,雖然處在離開鬧市中心一公里遠的方位,但是仍可俯瞰鬧市繁忙世界。
徐風大廈是徐風集團建造的,但徐風集團僅佔了二十到二十八層,其餘樓層均出租給實力雄厚的外企國企私企。每年收租便夠徐風好好進一筆大帳了。
這比紅旗集團每年向地區政府繳納廠房租賃費又是另一種姿態。
徐斯站在這層二十八樓,絕對絕對是他自己的山頭,他合該稱王。
江湖走到他的辦公室內,如眼的是美式的簡約裝修,在落地窗前,還有微型的高爾夫球道。徐斯站在窗前,盯著弧形不鏽鋼辦公桌上的電腦,手裡握著高爾夫球杆。
江湖走進來,徐斯擊出的球剛好進洞。
他伸手請她坐下來。
在弧形不鏽鋼辦公桌兩邊,兩人先後落座。江湖沒有多說什麼客套話,把隨身的筆記本電腦拿出來,立刻切入正題。
徐斯一直在仔細聽江湖講述。
她口齒一貫伶俐,聲音也算動聽。當她用和善態度講話的時候,還是挺吸引人的,尤其是她做的東西很專業,財務分析的角度很精準,表述得也很到位。
只是,這個計劃已經不是徐斯想要的了。
他用了半個小時,聽江湖講完,然後開口說:「江小姐,你的計劃和我們對『騰躍』的規劃,還有一段距離。」
聞言,江湖想要立刻站起身來,眉毛也要跟著豎起來,但是她強迫自己還是坐著,望住眼前的這個男人。眼神里的非善意是沒有辦法強迫自己不帶的,她抿一抿唇,至少繼續強迫自己不要現下口出罵言。
徐斯望著對面的江湖。
他能預知自己這句話講出來以後,她會有多麼大的反應。她的喜怒哀樂,從來形於外,甚至到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他是體會過的,因此也能理解。
目前,江湖只是咬牙切齒怒目相視,已經算進步了。
有進步就好。
徐斯得以把自己的話題繼續下去。
他說:「江小姐,徐風的全新事業部成立之後,已經為『騰躍』談下了北美的運動鞋加工業務,合同金額一千萬美金。當然這不能算很多,但是至年底就能收款,可以發給全廠三百名工人相當豐厚的工資,讓他們明年春節衣錦還鄉。」
徐斯把話講的很慢,慢條斯理的,他相信信息會全部抵達江湖的心中。
她應當聽進去了。
江湖的牙關首先鬆了一松,娥眉微蹙起來,不知心中動了幾何。
這一定是江湖沒有考慮過的問題——「騰躍」是一個廠,還有三百名工人的生計要考慮。
當然,江湖也想到了一個問題,她開了口問:「你不打算生產『騰躍』鞋了?」
徐斯答的很誠實:「『騰躍』鞋目前年產量只有幾萬雙,市場銷售價三十六元一雙,整個市場萎縮得只有本地可銷售。當然,正如你的proposal所顯示的,五百萬可以給鞋廠多造銷售渠道多招攬經銷商多賣鞋子,但是國內這類銷售回款速度緩慢,還要費很大一筆外地市場品牌開拓費,這樣的話需要多少時間?今年春節沒紅包沒雙薪的工人明年依然沒紅包沒雙薪。」
他是在誠心誠意她講道理,而且這是一個太過光明正大的理由,光明得江湖根本無法去辯駁。
但是,有一點是江湖想要辯駁的,一時之間,她抓不住要點,還想不透狀況,端被徐斯這麼人性化又完美無缺的論辯角度弄得徹徹底底無言了。
心頭的氣,就這麼一點一滴不由自己意志般地自行消掉,她在他的面前輸了。
徐斯伸手過來,為她關掉了筆記本。
亮堂的屏幕瞬間就黑暗下來,江湖的心跟著灰了下來。她一言不發地站立起來,將筆記本裝入自己的電腦包里,只能對徐斯講一聲:「打攪了。」
徐斯很有風度地將她送到門口,徐斯的秘書又將她送到電梯門口。
他一直目送江湖進入電梯。
此等情勢之下,江湖沒有吵,沒有辯,沒有任何失禮的地方。誠然,她還是驕傲的,昂頭挺胸,絕不垂頭喪氣,保持了江旗勝千金的涵養,但也應該是識時務的。
江湖雙腳踩進電梯里,電梯下移,她跟著墜入深淵。
一切的一切,是自己的咎由自取,分明不能怨其他人。人在江湖,就需認清實力和勢力。
江湖緊緊抓著電腦包,狠狠閉上眼睛。
徐斯是贏的太漂亮了,他的理由讓她再有滔天的憤怒都沒有辦法斥責,甚至一開口斥責,便純屬她的無理取鬧。
江湖將背抵在電梯冰涼的鏡子上,沒有了任何的氣力。
這一輩子都不曾像這幾個月這麼狼狽,這麼四處碰壁。
江旗勝千金,不過因為是江旗勝的女兒,才能夠格當「千金」,沒有了江旗勝,她也不過是勁風之中東倒西歪的草芥。
江湖捶了一下額頭,忽而靈光一閃,有所頓悟,而電梯「叮」一聲,終於抵達底層。
門開下來,迎面就碰到了任冰。
不管怎麼說,江湖對此人,心頭還有抵觸,她沒有打算同他打招呼,倒是任冰先叫住了她。
他問:「江湖,有沒有空借一步說兩句話?」
任冰是帶著和善的笑意,還有些誠懇的哀求的味道。
江湖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任冰走到了寫字樓大堂的會客區。
任冰且真且切且直接地向江湖建議:「『騰躍』的情況不太好,要想把這個牌子再打出來得費力氣,還不一定成功。江湖,你不妨試試其他的投資。」
不能說任冰不算是提點,他能在父親逝去之後,還主動來關心自己,算是善意的了。江湖這樣想。
但是他是父親的麾下大將,如今對那些制衣廠製鞋廠所作所為,算不算賣主求榮?
又這麼轉念,江湖便又沒有了好臉色了。
但是,任冰的提點,和徐斯表達的訊息,無一不直指了訊息所表明的幕後事實。
江湖不是傻子,耳聞目染太多商家的心機詭計,剛才在電梯里忽而想通的,她想要求證,於是直接就問任冰:「是不是徐斯打算完全控股那些制衣廠製鞋廠,壓根就沒打算扶植這些廠的自有品牌?所以他需要的是加工廠,而不是品牌製造商?」
任冰點頭,沒有猶豫,亦不打算隱瞞。
江湖又問:「如果我要為『騰躍』注資出五百萬,徐斯為了絕對控股權,勢必就要出得比五百萬更高。所以我這個計劃在徐風方面看來是徹頭徹尾的不可實施。」
她自我論斷得太過坦率,任冰反而不好點頭。
江湖最後逼問:「那麼你是怎麼知道的?我昨天才同徐斯講,他這位大老闆既然看不上我的計劃,更不會向下屬透露。是不是我舅舅告訴你的?」
任冰嘆息。確實是昨晚徐斯問了自己關於「騰躍」的事情后,他便致電裴志遠,從中得知了江湖的計劃。
江湖不愧是江旗勝的女兒,只要她願意,必定能目光敏銳,反應迅捷,更加善於抽絲剝繭,直逼問題核心。
任冰舉起雙手,講:「江湖,請原諒我。」
江湖頹然地將背脊靠在椅背上,不再說話了。說什麼呢?這麼明顯的成王敗寇。
任冰送走了江湖,上了二十八層的徐斯辦公室。
徐斯對著電腦處理公事,一邊問他:「『騰躍』能不能再度輝煌?」
任冰相信在這一夜之間徐斯已經看過「騰躍」的很多資料了,他答:「難。但是不是沒可能。」
「江湖能做起來嗎?」
這個問題更難答,任冰緘默片刻,才說:「江湖從來沒有在紅旗任職,我不是太清楚。」
徐斯笑了一笑,望著任冰,意有所指道:「就看她是郭芙還是郭襄。」
任冰心裡一觸,他能聽出來老闆的話里有詢問的意思。這詢問超出了他回復的職責範圍。他又緘默了片刻,才對他現任的米飯班主再說:「她念初中的時候,學校開了縫紉課,她構思的作業是給自己五十六個芭比娃娃做五十六件民族服飾,創意很棒,但是她沒有學好縫紉,卻非要用工廠里的電動縫紉機。江董建議她只做一件,她不願意,一個人在縫紉機前賭氣踩足二十個鐘頭,還是做的一塌糊塗。後來是江董不忍心,找來三個女工趕了兩天趕出來。」
徐斯點頭:「我知道了。」他摁下對講機對外頭的秘書吩咐:「如果江小姐找我,請代我推辭。」
任冰疑問:「你認為江湖還會找你?」
徐斯說:「她賭氣踩了二十個小時的縫紉機才達到目的,不是嗎?何況我不是江旗勝,沒法給她找三個女工。」他聳一聳肩膀,「你前任老闆的女兒,脾氣似郭芙,她現在需要的是冷靜。」
任冰走出徐斯辦公室的時候,只在想,這時代果真英雄出少年,少年更無情。
江湖走出徐風大廈,一回首,那矗立鬧市的恢弘建築,將她眼前的陽光全部遮蔽。
艷陽天里,她看不見陽光。
她掏出手機,在陰影下查看手機里的電話薄,提出舅舅的號碼,遲遲沒有撥過去。
撥過去能說什麼呢?
她在做那一份proposal的時候,根本不屑同舅舅溝通任何計劃和問題,因為舅舅不在她的眼睛里。
而舅舅這麼迅速這麼誠實地將她的動向彙報給任冰,也不提前給她任何招呼,因為她也不在舅舅的眼睛里。
她當別人無足輕重,別人也當她是無足輕重。誰又能比誰在這個社會上更重要?
江湖又看一眼這大廈,只怕這大廈二十八層那位男青年,比自己在這個社會上更為重要一些。
這便是時局賦予的責任,決定了一個人的作用。
江湖只是大樓下芸芸眾生中的小人物。
她第一次承認自己確實是一個小人物,不再是陪伴在服裝大王江旗勝身邊,享用社會種種便利的錢勢人士。
江湖一邊走一邊問:「爸爸,我該怎麼辦?」
問題在心頭纏擾千百遍,沒有答案。
路過報亭的時候,江湖買了一份午報,就在去年,全天候的報刊雜誌都是由父親的秘書親自訂閱了送到她的手上。
路過麥當勞的時候,她又進去買了一份漢堡套餐打包,她記得幾年前她把徐斯當做父親的助理,頤指氣使地要求他去給自己買麥當勞的套餐。
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
江湖提著套餐,夾著報紙,回到自家小區附近的綠地裡頭,找了個面對陽光的石凳子坐下來。
她希望陽光能夠灑到她的身上,讓她混亂得要發霉的思路晒晒暖熱的太陽。
江湖一邊咬著漢堡,一邊翻開了報紙。
午報一貫的走都市八卦路線,娛樂新聞多過財經報導。那個熱熱鬧鬧的圈子,永遠有新鮮的消息層出不窮。
關於齊思甜的就有兩則,一則是她的新片備選戛納電影節,是小成本電影之榮光。報導裡頭提到很有意思的事情,講齊思甜在這部電影里扮演一個八十年代因為《少林寺》這部電影而熱衷中國功夫的平民女孩,平日穿的帆布鞋是上世紀的老牌子「騰躍」。為了尋到八十年代款型的騰躍鞋,劇組還費了些周折。
在這則有趣的報導下頭,還有一條訊息。講前日的集團晚報拍賣會上,徐風集團為了表彰齊思甜為產品代言做出的努力,只要賣出去一瓶果C,就向雲南的失學兒童捐贈一分錢。同時徐風的負責人為了感謝齊思甜,現場饋贈給她價值三千萬的濱江公寓一座。
彷彿是豪紳答謝紅顏知己,這樣的戲碼江湖並不陌生。自己的父親江旗勝在喪妻之後,身邊也不乏這樣的紅顏知己,慰勞得自己心安體泰,就能論功行賞,全憑一時間的高興。
午報也不是沒嗅出這一行為背後的曖昧,用詞也極盡八卦之能事,徐斯的名字雖然沒有出現,但也差不多是表達了相應的意思了。
江湖把一隻漢堡慢慢吃光,再喝光可樂。她用手握著可樂紙杯,紙杯里殘留冰塊,冷得手有點發脹。
她的腦袋也發脹。
早上,徐斯在商場上說商場話,中午徐斯的行為在報紙上說了情場話。
兩番話分明表明了她的失敗,她曾鄙視將身體待價而沽的方式,然則,她的計劃卻比不上一具身體。因為徐斯可以花三千萬慰勞紅顏知己,卻不願意花六百萬用在他不看好的商業計劃上。
個人心中有桿秤,確定眼前各項人和事的價值。是自己的分量根本未到,而徐斯更是有他的估量的。玩歸玩,生意歸生意,他這麼聰明的人,懂得對待眼前人和事如何避重就輕,這才是一個企業家真正的職業素養。
惟其如此,才會愈發顯得自己落魄和無力。
江湖抱緊了自己的身體,雖然陽光披灑,但是她一個人還是會抵抗不了風劍霜刀,以及心靈深處的示弱。
江湖在這裡一直坐到夕陽西下。
有小學生陸續放了學,嘻嘻哈哈背著書包來到草地上耍樂,有的踢球,有的跳橡皮筋,一派生氣。
這裡附近有國際學校,也會有小洋鬼子三五成群過來打羽毛球,同本地孩子有了地盤衝突。
呆坐的江湖是被幾個孩子的吵鬧聲驚醒過來,她遠遠看著他們吵鬧,聽他們中文英語你一言我一句地吵嚷,也聽出了個所以然來。原來是為了這片草地區域之爭。中國孩子嫌小老外們打羽毛球佔地太廣,小老外們說中國孩子踢球越來越過界。
不知為何,吵鬧到最後,兩方的孩子竟然在草地上圍出一個圓圈來。江湖好奇地走了過去,聽到小老外中間有個黑孩子嚷:「比舞。和平又健康。」
原來他們決定用比舞來分配地皮。
中國小孩都面面相覷,有人說:「又不是女同學,誰會跳舞啊?」
突然孩子堆里竄出一個漂亮的男孩子來,做了收聲的手勢,他的同學們還真聽話,閉了嘴。男孩說:「好啊。」
小老外頂會享受生活,竟然還帶了收音機出來,出頭領銜街舞的便是那個小黑人。
黑人天生就是舞蹈家,一出手果然是不凡的。江湖不禁瞅了瞅那邊的漂亮男人,他老神在在,笑嘻嘻地看著小老外們喝彩,一臉的小機靈。
江湖反而好奇,這小小男孩壺裡賣了什麼葯?
終於小黑人跳完了一段,做了一個挑釁的邀請的手勢,小老外們都用挑釁的目光向這邊起鬨。在自己同伴心慌慌和敵方勝券在握的得意中,男孩走到場中間來。
江湖第一眼就看到他腳上的那雙「騰躍」鞋。
那是一雙用全棉網紋布制的膠底系帶鞋,鞋頭也用了橡膠裹頭,鞋子通體白色,側邊畫紅藍兩條線條優美的橫線。
鞋子還是嶄新的,穿在著綠白相間校服的男孩子腳上特別神氣。
那兩條優美的橫線一印入江湖的眼帘內,她立時就不想男孩子輸了去。
騰躍鞋男孩似乎很有信心,對小老外們點個頭,左腿一跨就是一個起勢,雙手前伸,膝蓋下蹲,雙手微垂。
這姿勢讓江湖樂了起來,分明是太極二十四式里第一招左右野馬分鬃,她在大學的體育課修習過一陣。
男孩動作非常標準,也很優美。只是速度到後面逐漸加快起來,推掌收拳,有模有樣,一看就是經行家指點過的。
江湖心想,這孩子真是人小鬼大,有備而來。
那群小老外可看呆了,他們本來就覺著中國功夫神奇,如今看到個頭比自己小的中國小孩耍了個虎虎生風,眼睛瞪得比銅鈴大。小黑人還跟著男孩耍了幾下,無奈身板太硬,沒法耍下去。
最後到男孩收勢,他的夥伴呼啦一下圍上來了,有個叫:「莫非,我也要叫我爸爸送我去武術班!」
小黑人跑到那個叫莫非的男孩面前用蹩腳的中文問:「你是怎麼做的?」
好個小莫非,把眼睛提溜一轉,踢踢腳上的騰躍跑鞋,講:「因為我有這雙神奇的鞋!」
小黑人和他的白人小夥伴叫了聲God,立刻問:「哪裡有買?」
小莫非聽到了,指著東面說:「There。」他還「踢踏」跳了兩下,獻寶似地,「這是我媽媽買的,才二十九塊錢一雙,又牢又好又便宜。我爸爸說他小時候踢足球也穿這個牌子。」
小老外們便又對鞋子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圍攏過來邊比劃邊同中國孩子們聊鞋子,一下戾氣全部化為祥和,最後兩群孩子甚至湊在一起踢了球。
江湖回到石凳子上又坐了會兒,看孩子們嬉笑打鬧,心有模糊的靈犀一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