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的確，在她坐到徐家別墅一樓的附加會議室內，同徐斯溝通營銷計劃的時候，切身體會到徐斯所施加的無形的壓力。

徐家別墅在一樓的宴客廳旁邊竟然附設了會議室，根本就是說明這棟別墅的作用就是商務的，就如他們經營的KEECLUB。這一家人在商言商的專業程度簡直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在這麼個環境內洽談合作，氣氛不會比在「徐風大廈」內更輕鬆。

但轉念一想，這何嘗不是反映出了徐斯的重視？

江湖安心坐下來，拿出筆記本電腦。家政服務員送進來一壺茶，並給她倒了水。然後安裝好投影儀，調試正常之後，徐斯一身革履地進來了。

他坐在主人位，等家政服務員為自己倒了茶之後，示意江湖可以開始了。

江湖清了清嗓子。

徐斯在之後的一個小時內，聽到了一份出色的報告講演。報告的框架清晰，巨細靡遺，把報告人的意志闡述得淋漓盡致。而且絕大部分內容，已經屬於商業機密範疇，報告人完全可以保留。

徐斯沒有想到江湖會這樣開誠布公，一點點私貨都不保留。

而江湖，用一副滿不在乎又格外認真的神態，把她的計劃，她的步驟，一條一條講得很慢很清晰，她還用精確的財務公式測算過的成本和回報。

徐斯想，這一個月自己做了很多事，江湖做的也不少。在今天，她把屬於她江湖的王國的藍圖，展現在他的面前。告訴他，她可以用什麼方式幫助他賺錢，而他根據他的經驗和眼光，判斷下來的結果是，這樣的方式，也許真的可以賺錢，說不定會是很多很多錢。

在這個過程中，徐斯時而凝神細細思量，時而側耳專註傾聽，讓江湖很滿意他所表現出來的態度。這樣的態度使得她更加充滿了信心。

在把這一系列的計劃講述完畢以後，她用最真誠的語氣對住徐斯說：「徐董，我期待可以得到您的幫助。」

江湖從來不求人，徐斯是知道的。她從來也不需要求人，但是她現在在求他。

江湖從來不求人，她自己是知道的。但是她今天必須要低頭，因為這也許是她最後的機會。

徐斯不會不商人，他問出她的報告中一個很關鍵：「整個實施過程中有基礎的部分屬於不確定因素，你有幾成把握？」

江湖知道他已經看出了整個報告中的關鍵問題，誠實答他：「我知道整個過程中有太多不確定因素，我說不上我有幾成把握。」

關鍵問題在人事上。

江湖完美的計劃需要合適的人選來完成。而她是這樣回答徐斯的問題。

「我只能說，我想儘力調配資源，讓他們人盡其才。」

徐斯掃了一眼江湖所謂的「人盡其才」。他看到了江湖列出來的名單，她的團隊中，只有岳杉是這行內響噹噹的人物，然後人事部經理崗位上掛的是裴志遠，而生產、銷售、市場三個部門經理空缺。

這讓他怎麼說呢？

可江湖是想好了說辭的。

「我的舅舅，從業經驗二十餘年，人事資源豐富，未嘗不能兼任HR。我就內舉不避親了，請您多包涵。」

「『騰躍』的生產科長兼管銷售，是個老夥計，手藝很出名的，叫劉軍，五十多歲了。如果他想多賺點鈔票過晚年，就讓他去銷售部當老大吧，如果他想穩定點，還是做他的膠底鞋。」

「劉軍有個徒弟叫張盛，三十八歲，做鞋子的手藝和他一脈相承，不過是個瘸子。」

徐斯把手臂支到桌面上頭，身子往前稍稍探了一探。

江湖的臉在投影儀明滅的光影中，充滿了生氣以及自信。她還有想說的話，那麼就讓她把話一次性講完。

徐斯慢慢把身體傾過來，證明他正在聽著，而且打算繼續聽。但是他把眉毛挑高了，嘴唇微微撇著。他的表情同時證明了他聽了剛才的那兩句話一定很不屑。

沒有關係，這些反應都在江湖的意料之中。如果要讓凱旋而歸、春風得意的徐斯用心衡量，那就必須把條件敘述清楚，給予他最多的可盤算的。江湖繼續說了下去。

「我想你一定不知道其實這幾年『騰躍』在老牌體育用品店還有供貨，還有些學校的校鞋向『騰躍』採購。與此同時，劉軍一直幫著我舅舅伺候著國外的大牌子上頭。」

「張盛在二十五歲就得了全市的勞模，同時被評為身殘志堅好青年。當年在街道生產組，他的製鞋技術出類拔萃，才會從街道工廠分配到了國營的『騰躍』。還有，他一直自學英語。」

說完以後，江湖抿了一抿唇。

她無端又把針鋒相對的情緒暴露了，她慚愧自己的自制能力差，可是又不後悔此時的針鋒相對。

徐斯笑起來，戲謔道：「江小姐，我以為你會從上一次的散夥飯上拉幾個人。」

他正中要害了。

在這一個月中，江湖不像徐斯那麼所向披靡，她面臨了第一輪的失敗。

有一句話叫做「人走茶涼」，還有一句話叫做「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兩句話註定了徐斯的「以為」在江湖實施起來會產生的必然結局。

江湖心裡會有暗傷，只能強自撐個面子，攤手講：「可我喝醉了，錯過了好時機。」

有這麼可愛以及可笑的失敗借口嗎？

可江湖是略歪一歪頭，睜大眼睛說的這句話，用嬌嗔口吻，還在話鋒中暗暗帶著諷刺。糟糕的是，徐斯竟然會覺得情有可原，且其情可憫。她化解失落的方式真真好。

所以他也笑著說：「是錯過了好時機，喝多了會誤事，也會壞事。」

都是聰明的人，一點即透便反擊。

江湖於是在心內嘆息，這樣講話真累。

她低頭沉吟了一會兒，再抬頭，這回是好好說話了：「我考慮過很多人，但是沒有人比他們更了解『騰躍』，他們在廠里工作了近二十年。」

「所以『騰躍』每況愈下。」

「但是在每況愈下的情形下，他們仍有閃光之處。」

「如果你是我的總經理，你需要為我負責，你的部門經理必須為你負責。但是，你能完全信任他們嗎？」

其實這個問題，在這一個月內，江湖反覆不斷問了自己不下百遍。

「騰躍」鞋廠內的情況，她用她的方式了解了個徹底。流程可以建造，但是人心無法確知。至少目前這段時間，她不能以劉軍和張盛表面的資料來斷定他們在這樣一個項目中產生的價值會是多少。

江湖把自己的想法如實告知徐斯：「在沒有更合適的人選之前，用生不如用熟。」

不能說江湖的這句話有多少底氣，徐斯能聽出來她的沒底。這說明她不想瞞住他，也不想狡辯。

他想，她不但是個誠實的女孩，還是個伶俐至極的千金。

他把江湖面前的電腦拿到了自己的面前，再度將她的計劃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一頁一頁，瀏覽的速度很慢。

這確實是一份相當出色的營銷計劃，對品牌的提煉和推廣都很精準，傳播模式也很新穎。

這是一份他看了就會想做一做的計劃。

徐斯忽然明白了，江湖應該是對自己的計劃相當自信，才會在人力資源暫時缺失的前提下，大膽地用計劃先定勝負。因為這是目前她最能控制的資源。

江湖真不愧是服裝大王江旗勝的女兒，從小浸淫在這個環境中，擁有得天獨厚的伶俐和創造力，還有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勇氣。同老行尊任冰相比，各有千秋，而且快要不相上下了。

尤其是這份計劃。

徐斯在這一刻驀地產生兩個念頭：他是把她請入自己的童裝事業部任職，還是直接把這份計劃交給任冰參考，然後真的竊來一用？

懷著這兩個念頭的他，一抬頭，觸到江湖的目光。

她的目光盈盈，正正看牢他，告訴他，她需要他的幫助。

是的，江湖是全身心地傳達著這個訊息。

誠然，她還是驕傲的，背脊挺得像陡峭山陵一樣直。

徐斯想，她會很累。她這麼累，他還生出這樣的想法，是不是太卑鄙了一點？

江湖是真的很累。

在漫長的被拒絕和爭取的過程中，這幾個月彷彿就是她的一生。而命運的裁判就在前面。

她的口很渴，連續說了這麼長時間的話，沒有顧得上喝水。

在徐斯自己看報告的時候，她捧起了眼前的杯子。

茶水雖冷，但茶香依舊。她知道是極好的碧螺春。

青翠茶葉漂在茶水面，杯中茶水雖只是個小小水世界，茶葉左漂右盪，尋不到可以落腳的地方。

她抿了一口，不夠解渴，乾脆全部喝光了。

茶葉終於塵埃落定。

這才爽氣。

徐斯應該把報告看完了。

江湖又清了清嗓子。

她在催促了。徐斯推開電腦，揉了揉眉心。這個性急的大小姐言必信，行必果，果必達，鍥而不捨，力求儘可能地速戰速決。江湖在某些地方同自己很像，甚至可以匹敵。

徐斯想，如果這份計劃真的讓她放手去實施，她能做到什麼程度？

這個念頭一出來，徐斯就把PPT翻到了末幾頁。江湖自己計劃投入的金額比上一次她做的proposal中列明的還要多，這就說明她想從他這裡爭取的投資額會更多。

她的胃口可真不小。

另外，我是把計劃做出來以後，才測算出這樣資金需求。里有個極之重要的營銷部分，

江湖好像知道他的想法，所以加以解釋，說：「您上一回說的對，我不能把百來個工人的工資和獎金打水漂。所以我增加的這部分投資，希望能作為今年年底的薪酬發放。不管今年盈利多少，我保證所有的工人都能得到應得的。」

徐斯笑起來了：「江小姐，你這是個人英雄主義。」

江湖也笑起來：「為了爭取您的幫助，我盡了我的所能。其實光是我自己的資金，根本沒有辦法實現我自己的計劃，我想您也知道，要請一位一流的設計師該多少價格。而這是『騰躍』必須要做的，做了才能完成之後的許多計劃。」

徐斯想，她不但善於利用資源，而且知道最自己缺少哪一塊的資源。然後再調兵遣將，逐步完善。想著，他不由就點了頭。

看到徐斯點了個頭，江湖不禁心中鬆了鬆勁。她還是笑著，甚至是笑容滿面，可心中卻颳起了蒼涼的風，越來越冷。

幾個月前，她同這個徐斯一樣是天之驕子。只不過一天一夜的一個翻轉，她的整個世界就被顛覆了，她的遊戲規則不再掌握在自己手裡。

江湖暗自苦笑，她從來都不曾像現在這樣，為了爭取一個機會，支付十二萬分的精力，賠上了幾乎江旗勝千金所應該擁有的全部驕傲，苦口婆心，千般遷就。她就差雙膝一軟，跪到這個男人面前，請他高抬貴手兼慈悲散金了。

然則，一切都是她自尋來的煩惱。她也完全可以兩手一拋，什麼都不管不顧。

但是，不能。因為她是江旗勝的千金，背負著江旗勝和江湖的雙重尊嚴，背負著「紅旗」和「騰躍」的雙重記憶。她要挺住。

徐斯也端起了面前的茶杯，輕輕吹開茶葉，喝了一口。

這就是江湖這樣的女孩所能表達的請求的意思的最終底線了。

他的無意之舉，把她逼到了底線。

她退到底線以後，會不會再像天城山那夜一樣，赤身露體縱身一跳？

那一跳已足夠他膽戰心驚的。

徐斯把這份充滿誠意和智慧的報告關閉，並將江湖的電腦關上了。他站了起來，伸出手，對江湖說：「我對你做的『騰躍』項目很有興趣，希望我們合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