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綺夢繁華
1919年上海周公館
「周家這個老混蛋到底有多少錢,媽的,整日聲色犬馬辦舞會,簡直就是小人乍富,只懂得孔雀開屏炫耀不知道什麼是羞恥。」
「周老頭起於黑道,底子並不幹凈,他又是個混不吝,衣著光鮮家資豐厚卻毫不避諱自己當初落魄時修來的匪氣,還妄圖與杜家、黎家攀上關係,縱觀整個十里洋場的商界,唯他家出身最為微妙,恐怕也是其他幾家最不願與之齊頭並進的人咯。」
「他的家業也都是周大少爺一手賺來的。當年沒周家少爺幫他收拾幫派,沒準現在還在賭場求爺爺告奶奶四處躲債過日子呢。」
「聽說,那時候為了躲債,把娘們的錢都拿出來賭。」
「後來呢,沒看見過周家有太太出現?」
「早被氣死了,所以周大少爺一年也不回來幾次呢,八成還恨著周老頭呢!」
「噓,別說了,人來了。」
幾名富商打扮的賓客見大家簇擁著今日東道主走過來各自作鳥獸散,周鳴昌手挽著高挑的青萍沿織錦長毯走入人群,端起高腳杯與熟友生客們碰撞嬉笑。兩人走到大廳中央舞池,金碧輝煌的水晶燈照耀在周鳴昌的臉上,絲毫看不出當年落魄時的模樣,如今的他已是上海灘響噹噹的企業家,表面上專做碼頭進出貨品的生意,暗地裡也兼職鴉片買賣,與洋人做了好搭檔。
此刻,周家別院華燈美景,賓客絡繹不絕,上至達官政要,下至商家友人,約有七八十人都在圍繞他舉杯共飲。周鳴昌雖然名聲有瑕,卻耐不住總有人需求其放條生路不惜昧心恭維,先前一干厭惡嘴臉因見了他霸氣的神態也自然而然變得諂媚軟弱許多,滿腹的非議也只能順著嘴嚼了吞下去。
「你們說,今天她漂亮不漂亮?」周鳴昌將身穿裹身真絲紅旗袍的青萍拉過來,在眾人面前風情的轉上一圈,眾人對周鳴昌的舉動頗感詫異面面相覷,豈會有人喜歡讓其他男人來評價自己外房顏色如何?只是此事放在粗鄙的周鳴昌身上簡直再正常不過,其他人自然恭敬笑著追捧:「青萍小姐的容貌自然是天上有,人間無的。」
周鳴昌放聲朗笑,將青萍緊緊摟在懷裡:「我就愛她這副沒骨頭的媚樣子。」
青萍羞澀的躲了兩躲,繼而投在周鳴昌懷中:「老爺不許再說了,再說,青萍可是要生氣了。」
見她如此羞媚,周鳴昌更是心花怒放,拉著她咂嘴:「看看,看看,真他媽的酥到骨頭裡,也不枉費老子用了兩萬塊大洋跟梅太太買過來,真值了。」
一句話,眾人心中頓時嗤笑,面上並不說什麼,心中也大約知曉了青萍出身。那梅太太本是上海灘為有錢人豢養金絲雀的風月老手,專門喜歡四處尋了漂亮的女孩子□成貴婦模樣送到軍政要人,門閥世家之中,因此人脈四通八達而名噪一時,常聽人說,任意一家顯要身邊若無梅太太□出的金絲雀,便是身份也要跌上幾分。
此話固然有些誇張,但也可知青萍能從梅太太手中轉送周鳴昌,必是有極大不為人知的床上本事。眾人心中溢滿遐思,嘴上還做正人君子模樣:「周老爺果然是好眼光,青萍小姐絕對是萬花魁首了。」
話語未落,佟鴻仕與夫人一同前來,傭人看過名帖立即為兩人帶路,周鳴昌回頭,見來人神色,立即向左右圍觀的人哈哈一笑:「哎呦,咱們的皇親國戚來了,趕緊麻利點兒跟我去覲見。」
說罷周鳴昌率先迎上,還故作滿清行禮的姿態半蹲下:「佟大人吉祥!」
一句話完畢,眾人哈哈大笑,目光里皆是嘲諷。
佟鴻仕對周鳴昌的出身向來鄙夷,今日來此也是有事需求,見狀他勉強露了露笑容:「周兄說笑了,佟某愧不敢當。」
周鳴昌直起腰挽了挽袖子一擺手,「佟兄何時變得如此客氣了?對了,不是說令嬡也跟著回上海了,怎麼不見人呢?」
那氏在後面冷冷回答:「毓婉不適這樣的場合,已經先行回佟苑休息去了。「
周鳴昌一皺眉,咂咂嘴:「我還想見見令嬡呢,說起令嬡,和犬子還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當年他們倆那出郎有情妾有意的戲,誰能想到呢……」
一句曖昧露骨的話,惹得那氏臉色蒼白,毓婉閨閣名譽就懸在周鳴昌嘴唇之間。今日所來之人都是上海灘有名的顯貴,若被周鳴昌如此落實,怕是毓婉坐在家中,與人私通的放蕩罪名傳遍十里洋場了。見周圍人皆強壓著笑容,那氏更是心中焦急,周鳴昌意圖甚是明顯,今日他與佟家必須拴綁在一起,取他最缺少的家族根基。
按耐不住的那氏立即憤憤道:「周老爺果然是貴人忘事,當日若非令公子搭救,小女自然無法生還,只是那年毓婉不過八歲,說不得其他。我家老爺已經以銀票酬謝令公子義舉了。」
此話噎住周鳴昌惹人遐思的言語,其他人立即頓悟內里緣由,竊竊發笑。能以銀票酬謝之,必然是周鳴昌最為落魄時,那氏分明點示周鳴昌最好守些規矩,否則鬧將起來,誰都難免丟臉。
周鳴昌臉色鐵青,臉頰肌肉抽動幾下才又咧開嘴笑:「佟夫人,就算當年他們年少無知,今天也都長大了些,不如,咱們順水推舟做親家如何?」
佟鴻仕對此事有些百般不願。
今日前來他確實有求周鳴昌。短短十年間宣統退位,共和失敗,在旗世家無不改姓換名只求安穩。五月初,京師鬧了一次學生遊行抗議簽約日本議和,滿清世家更是猶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敦儒貝勒偕同全家已難自保,佟鴻仕只得灰頭土臉帶著家眷重歸申城。奈何今日上海灘已不是當年的天下,佟家老宅子被損毀的嚴重,初來乍到沒有人乘蔭庇佑佟鴻仕想養活一家人更是艱難,探聽到青龍堂昔日堂主周鳴昌,當今企業家周鳴昌便是當年斷指少年的親生父親,佟鴻仕就知此行絕非簡單交際手段能夠敷衍的,他連忙在歸家第一日就前來拜望,實指望能得個另眼相看。豈料,正事未談,反先涉及了兒女親事……他回頭無奈的張望那氏,那氏眉頭擰在一起氣哼哼別開臉,見她如此定是不同意的。
佟鴻仕沉吟半晌才笑了笑:「如今是新民主,新天地,兒女親事也由他們自己做主才是,弟此次攜妻兒從京城來,那裡學生都是進步自主的,小女心事,咱們做父母的也不甚清楚。」
「周堂主,既然有好媳婦人選,倒不妨也讓咱們開開眼界,如何?」
佟鴻仕隨聲音看去,進來一位眉宇軒昂的中年男子,此人略為眼熟,身著長袍馬褂卻配以大不列顛的馬蹄懷錶掛在衣襟上,中年男子朝佟鴻仕微微一笑:「若是真有好媳婦,我也想為我們家允唐搶一個。」
自然無人將此話當真,佟鴻仕感謝此人打圓場,連忙向前抱拳,對方立即阻攔他施禮:「佟大人,久違了,杜某當初還拜訪過佟苑呢。」
佟鴻仕立即想起面前究竟是誰,立即羞愧擺手搖頭:「當日杜老爺來佟苑詢問出關貿易問題,佟某因為瑣事並未幫上什麼忙,實在心存愧疚。」
「倒也不怪佟大人,佟大人那時貴人事忙。」杜瑞源微微一笑將兩人尷尬放過,並沒有順勢對周鳴昌說上半語一言。
見杜瑞源如此豁達,佟鴻仕越發臉皮青紫。當年杜家建立申城第一家紡織工廠,所產洋布需遠銷南洋。杜瑞源為拓開出口限制請示佟鴻仕,佟鴻仕因他生意小,流量少並不以為意。派人將不肯納錢的杜瑞源請了出去,整整一個月不曾與他會商。如今風水輪流轉,反倒變成他低三下四需杜瑞源幫忙解脫。佟鴻仕腰又彎了些,心中難堪異常。
周鳴昌見兩人相識臉色也略微難看,此刻樂隊奏響音樂,燈光黯淡下來,他扯了青萍先到一邊落座,眾人見狀倒也各自歸位,佟鴻仕與杜瑞源相靠而坐時而竊竊。樂池響起舒緩音樂,周鳴昌與青萍兩人起身走到舞池當中領舞,其他夫婦也有隨之入內,唯獨佟鴻仕與杜瑞源只是交談,並沒有帶夫人前去跳舞。
對此,那氏並不介意。因為她知,此次與丈夫來周公館求助,必然需靠上一棵大樹,不是周家,那麼杜家也好。
忽然,門口又有幾人徐步而入,見內里舞會已經開始,為首之人在舞池外拍掌示意周鳴昌回頭,周鳴昌見到來人立即推開青萍走過去,幾人身後手下跟隨而上,周鳴昌與來人互相鞠躬施禮后,兩人一同沿迴轉樓梯迅速上樓進入密室。
佟鴻仕望著周鳴昌背影,心中有些忐忑,似乎剛剛那個人背影也甚熟悉。杜瑞源明白他心中所想:「那是黎廣德,專事海業,最近海防放鬆,他家生意突飛猛進,若是佟兄想恢復佟家往日輝煌,不妨多多接近他。」
佟鴻仕頜首答應,目光卻片刻不肯離開盯著杜瑞源,其實眼前幾大家族都比不得杜家生意規模和人脈來往,如今杜家橫跨洋行,工廠,出口貿易幾大項目,穩坐上海灘實業家第一把交椅,誰能真正與之抗衡?
不過想靠近杜家,堪比登天。佟鴻仕若有所思,原本端起的酒杯又覺得沒有滋味,輕輕放回圓几上。
百樂門歌舞廳內一片歌舞昇平景象。大廳內燈光昏暗,靡靡音樂隨著大門開啟關閉,時斷時續,路邊卻蹲著衣衫襤褸的乞丐們四處追趕黃包車乞討。
突然大門由內被推開,小胖和大頭從裡面灰頭土臉的被打手摔出來。兩個人在地上打了一個滾,才笨手粗腳的從泥水裡爬起來。
百樂門打手摔開兩人後又關攏大門,小胖狠狠朝地上啐了口吐沫,向百樂門大門內喊:「媽媽的,老子沒錢就不能過來看兩眼過癮?什麼都不說,上來就打人,實在太過分了!」
大頭看小胖臉上的黑泥,還有身上的水抑不住哈哈大笑:「瞧你那樣,沒錢當然不能看,我不讓你去你非去,這下好了,讓人打了吧,正所謂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阿!」
聽見大頭裝大輩,小胖頓時惱羞成怒當即追著大頭打,大頭扛不住小胖猛烈進攻只能抱頭鼠竄,兩人在雨後的路上來回跑,路面上的水坑被閃爍的霓虹盈耀得熠熠發光,映照得兩人破爛的衣服上也浮現夢幻的色彩。
忽然,百樂門歌舞廳的大門再度打開,十幾名侍者簇擁著一名高大男子登上一輛奧斯汀黑色小汽車,大頭瞥見那人的背影覺得有些熟悉,愣在那兒一動不動。沒留神屁股被小胖狠狠踹了一腳。
大頭捂住屁股大叫:「哎呦,你要死了!幹嘛踹我?」
小胖探頭探腦順著大頭的視線看去:「你看什麼呢?」
大頭迷茫的眼神注視那個遠去的背影,一邊搖頭一邊咂嘴:「我在看大人物。」
小胖一聽說有大人物,立即伸出脖子跳腳望過去,但只看見一輛黑車疾馳而來,車燈晃得他趕緊捂住眼睛:「誰啊,哪個大人物?」
大頭敲了他腦門一計:「誰你個頭!趕緊走,不怕再讓人家打一頓?」
小胖捂著腦門揉了揉:「那你還沒告訴我,那個是誰呢,到底是哪個大人物啊……」
大頭哼了一句:「讓你做一下功課,你就不聽,青龍堂的周霆琛阿,我聽說他三年前去洪門為青龍堂老堂主報仇險些被打死,現在又活蹦亂跳回來了,命真大。」
小胖丈二和尚摸不到頭,他不知道周霆琛是誰,更不知道這裡面有什麼糾葛,但看大頭一本正經的模樣就知道,此人一定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是嗎,你沒認錯。」大頭肯定的點點頭:「絕對沒認錯,上次我在周家搶善粥時候還見過他。」
「那跟咱有什麼關係?咱們倆窮的只剩下草鞋了。」小胖吧嗒一下自己的草鞋,草鞋的底子掉在地面上,他抬起腳,露出腳底板的鞋子讓他無奈的咧嘴:「完了,現在連草鞋都沒了。」
大頭望著黑色汽車駛離的方向若有所思:「我覺得,我們的機會來了。」
「什麼機會?」
「別問了,以後告訴你。」
「你可不許騙我。」
「保證不會騙你,不信咱們拉鉤上吊……」
兩個半信半疑的少年晃蕩著腦袋漸漸走遠。
唯獨那輛黑色汽車帶著轟鳴聲一路駛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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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過去,佟苑似乎沒有什麼變化。各類花卉依然圍繞在長廊外,絢爛的迎著夜風搖擺,間或有兩聲蟬鳴夾雜其中,謳歌著夏日炎熱。
幾道車燈停在老宅門口,形成刺目的光亮背景。佟毓婉在門口望著佟苑的字匾怔住腳步,感受月霜拂照下的故園。佟苑落款是旻達。
是父親的表字。辛亥革命以後,在旗的皇室們都改了習俗,幾大正鑲黃旗的老姓都紛紛避禍改了,阿瑪額涅之類的稱呼也隨著革命被同化,如今只尊稱父親母親。似乎從回到京城開始,一切都已改變。
寄人籬下的日子,受盡了舅父舅母的冷嘲熱諷。原本準備赴任的父親官帖還沒遞上去,宣統皇帝已經退位,隆裕太后又隨之殯天,鬧哄哄一場千里奔官也只能就此落幕。
正鑲黃旗有官爵的,勉強關起門來度日,似父親這般根基不深的也只能仰人鼻息討生活。若非舅父開口,他們一家還不知要寄居到何日。
素兮從車上下來,見毓婉出神,輕輕喚她:「小姐,你在看什麼?」
毓婉徐徐站到台階上,回頭笑笑:「只是覺得好像在夢裡一樣,已然十年過去了,家的模樣居然一點都沒變。」
素兮仔細打量一下四周牆壁搖搖頭:「還是變了,牆都斷裂了,還有周邊以前的熟悉的鄰里也都換了模樣。」
夜風拂動毓婉垂在胸前的髮辮,她昂首不語。
素兮見小姐不說話,便協助佟福張羅僕人一起慢慢往宅子里搬東西。
毓婉站在佟苑門口風勁吹透衣衫,猶豫是否要入內休息。父親母親去了周公館還未歸來,她想等他們歸來。
忽然,一輛黑色的車緩緩駛過佟苑。燈光透過一路延伸的迴廊直射內里草木青綠,濃蔭淺光,車漸漸放慢了速度,車燈凝聚成一點落在前方。
佟福見狀連忙讓在路邊忙碌的僕人紛紛避讓:「都讓開點,小心讓車碰了東西。」僕人們得令讓出一條路,黑車極慢溜過,月色在車身上劃過一道銀光,車內深坐的周霆琛從懷中掏出香煙,低頭按下打火機,幽藍色的火焰騰起,他意外沒有靠近香煙,人定定望著車窗外忙碌的眾人,順著車光落在佟苑門口的背影上。
素兮跑過來問毓婉:「小姐,先回房休息吧,老爺太太都要等一陣子才能回來,聽說上海也是亂得很,鬧學潮的學生還圍攻了日本領事館,咱們搬完東西就把大門上鎖,等老爺回來再打開,省得給老爺惹麻煩。」
霆琛聽見素兮的聲音,深邃的眼睛微微眯起,手指間的火苗還泛著紅,險些燒到他的拇指,他閃了一下手,斷了半截的小指狠狠按在打火機上。
毓婉無奈的吐吐舌頭:「知道了,我馬上就進去。」說罷,似乎感覺遠處有什麼東西吸引自己,她抬起頭張望,正看見那輛黑色車子窗戶里閃過紅色火光照映的熟悉面孔,她遲疑:「那不是……」
素兮順著毓婉的視線向遠處張望:「是什麼?」
毓婉不敢置信的搖頭:「沒什麼,也許是我認錯了。」雖然隱約肖似那人的眉眼,神態卻天差地別。一個是溫暖體貼,一個是冷傲陰沉,必定不是他。
素兮攙扶毓婉一併走入內宅,背後那輛黑色的車子也慢慢駛離,周霆琛的視線木然從車窗外收回,黑暗裡,他的神態有些奇怪,眉頭緊皺不自覺的問:「佟家又回來了?」
司機並沒有回頭,只是隨意詢問:「堂主,你認識佟大學士?」
周霆琛愣住,隨即恢復冰冷麵容,將已經熄滅的打火機又重新按下,「不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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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課鈴聲響起,毓婉第一個背著畫板從教室里走出來。身後躡手躡腳跟出黎雪梅和鄧流芳,鄧流芳悄悄的拍了一下毓婉的肩膀,不等她反應過來,兩個人立即蹲在一旁灌木叢里躲藏。
佟毓婉受驚回頭,目光落在灌木后還是看見她們,拿起手上的繪圖捲筒一人頭上敲了一下:「你們兩個促狹鬼,又來捉弄我。」
黎雪梅見被她抓包,哀聲嘆氣從樹叢中鑽出來:「唉,每次都能被你抓到。我都懷疑是不是你背後也長了一對眼睛,怎麼能那麼准?」
佟毓婉無奈笑笑:「誰讓你們也不跑遠點,我每次回頭就能看見你們兩個一大一小蹲在草叢裡鬼鬼祟祟的,還能抓不住?」
鄧流芳摟著佟毓婉的肩膀搖頭晃腦的回道:「非也非也,哪是我們不跑遠點,實在是黎大美女體嬌身弱,我也不忍心讓美人辛苦不是?」
黎雪梅點鄧流芳的腦門,不禁好笑:「就你嘴滑,你什麼時候能學學毓婉,要是有她一半沉穩,咱們教員都要感謝天父了。上次教員讓咱們畫個鸚鵡,結果你比鸚鵡還鬧上十分。」
鄧流芳提起此事還分外得意,笑眯眯的頻頻擺手:「兩位大美女,小女可是甘心給你們當陪襯的。你看著來來往往的路人誰不是在看你們倆,我小小綠葉就不搶你們風頭,只能故作蠟炬成灰淚始幹了。」
佟毓婉聽見鄧流芳貧嘴,拉過黎雪梅:「看看,看看,她這張嘴巴對付我們兩個綽綽有餘,我只求老天爺可憐你我,讓她趕緊找一個能管住的男人嫁了,一輩子也說不了咱們。」
鄧流芳聽罷自然不依不饒:「我就聽不得別人提嫁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看我怎麼罰你!」鄧流芳伸出雙手開始呵佟毓婉癢,黎雪梅見狀上前出手幫忙,鄧流芳又轉過身襲擊她。三個人頓時打鬧成一團,一時間臉紅,氣喘,鬢髮被揉弄得亂蓬蓬,三人互相看了一眼狼狽模樣,終於忍不住撐住腰大笑。
三人身後突然傳來清朗聲音:「佟毓婉。」
鄧流芳停住動作,向一旁探了探頭,毓婉還想襲擊她。鄧流芳立即朝她撅嘴,毓婉回頭,發現教員彭文霖站在自己身後。
毓婉又恢復以往平靜姿態,恭敬的鞠躬:「彭老師,您有事?」
彭文霖見到毓婉臉龐漲紅,額頭有微微汗意滲出,心頭一動,他的臉也紅了,他聲音極低,微微笑笑:「也沒什麼事,我看見你家有車來接你了,趕緊回去吧,別耽誤回家練畫。」
毓婉柔順的點點頭,背著畫板拉著鄧流芳和黎雪梅笑著跑開,留得彭文霖痴痴望著她們幾人背影怔怔發獃。
聖瑪麗院從校長到學生無不知道毓婉家身世,偏她的容貌才情又是數一數二的,於是乎整日想向毓婉表達心意的男學生男教員並不在少數,奈何大家彼此心中都清楚明白,他們任意一人都不會有資格與佟毓婉攀上瓜葛。因此,有心者雖多,佟毓婉卻是一個也不知道的。
毓婉在校門口看見自家司機早早打開車門,她邁步上車,又回頭朝鄧流芳和黎雪梅擺手,「再見了,明天早點來!」
車門關閉,一溜煙塵消失在牆角拐彎處,鄧流芳眺望汽車背影由衷感嘆道:「佟家雖然有些落魄了,但外面的架子還在。我真羨慕毓婉的家世阿。」。
黎雪梅望著佟毓婉的背影出神,笑容漸漸收起,眼底閃過一絲複雜神色。
鄧流芳見她怔怔,想起自己聽說黎家最近家況也有些問題連忙關切詢問:「雪梅,你怎麼了?是不是家裡有問題?」
黎雪梅回過神,尷尬的背好畫板,不肯刻意迎視鄧流芳的探究:「沒什麼,我家裡很好,咱們各自回家吧。」
鄧流芳頜首應聲,兩人各自由保姆帶了坐上黃包車向相反方向跑去。
一身荔紅旗袍的黎美齡撫弄著剛剛做好的髮捲愜意的走進客廳,見兩個黎明珠和黎雪梅正在玩圍棋,她也湊過來看了兩眼。黎雪梅見大姐回來了,高興的跳起來:「阿,大姐,你回來怎麼也不說一聲?徐媽媽可沒做你愛吃的賽螃蟹。」
黎美齡抬頭瞥了一眼母親,黎母正帶著花鏡拿著手中的綉線往針鼻子里穿,似乎並不在意她的歸來,黎美齡強壓下心中怨氣,把手袋扔在貴妃椅上,疲憊的坐下將腿放了上去,點手指旁邊的丫鬟給自己捶背:「我這也是沒辦法,眼下杜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單是你姐夫手頭的訂單就讓我們忙個夠嗆,真希望有人能多借我一雙手,一雙眼,省得一天到晚這麼累。」
黎明珠對大姐如此行徑已習以為常,抿嘴一笑,從黎母手中接過針線,為她穿好。黎母透過老花鏡看了看大女兒,冷笑一下:「你是不是覺得杜家開始拿你當回事了?」
黎美齡得意的昂起頭:「那是當然,如今老二允唐還小,生意和家事都是我和允威在忙,老爺子能不看重我嗎?」
黎母接過明珠穿好的針線,又開始不停繡起來:「那是杜家二少爺還沒娶親。要是人家娶親了,隨便找個門閥世家的女兒接進門,你當家婆的位置就不保。」
黎美齡被母親指到痛處不禁臉色有變,身子猛地坐直,瞪了眼睛看黎母許久,明珠見狀微微一笑用言語替大姐寬慰:「倒也不是那麼講,如果杜家二少爺娶來的媳婦和姐姐一條心不就行了?」
黎母將繡花針往綉綳上一插,摘掉老花鏡揉揉眼睛:「怎麼可能?自古正房和妾就沒有能和睦相處的。大老婆的兒子和小老婆的兒子又怎麼可能穿一條褲子?」
再忍不下去的黎美齡不耐煩站起來,徑直走到黎母面前:「行了,別天天大老婆長小老婆短的,知道我們允威是小老婆的兒子你還把我嫁過去?說到底還不是您和爹覬覦人家杜家的財產,能從中分得一杯羹?如今我嫁過去了,萬不容易才過得順心點,你們又挑這兒挑那兒的,怎麼就那麼眼皮子淺,沒個長性?」
黎母見大女兒膽敢違抗自己勃然大怒,抖抖索索站起來指了指黎美齡:「你個混賬,你!」
見母親和大姐僵持在一起,明珠趕緊站起來給大姐和母親勸架:「大姐,你也知道,娘不是那個意思,她也是為了你好,何必真跟娘動氣呢?」
黎美齡向來剛強,被黎母將了幾句早已掛不住臉面,被三妹勸說更覺得尷尬,抽泣著蹭了花了妝的眼淚:「還怪我跟她動氣?至小,我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樣比得過你和二妹?黎家家產來日也都歸紹峰所有與咱們幾個姐妹無關。我不過是念著娘家的好處常回來看看,可每次到家娘哪有一次給過我好臉色?每次都是說小老婆長小老婆短,耳朵快要磨出繭子了。生怕別人不知道我嫁的是小老婆生的男人!」
黎明珠也不知該說些什麼了。從小她便知道娘偏心偏得厲害,幼子多得些,幼女多愛些,反而是大姐和自己吃虧多受用少,奈何她的脾氣向來溫和,也只有大姐敢跟娘哭鬧一下掙回點面子,她從來都是自己吞了眼淚不敢說的。明珠喃喃了半日才說:「娘不也是為你好,她怕你受杜家欺負。」
黎美齡越想越難過,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為我好,還是存心噁心我,她自己心裡清楚。」
明珠為大姐擦眼淚,美齡扭過頭就是不肯相就。雪梅坐在圍棋前看見大姐二姐的樣子,憋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來。
黎美齡懊惱:「雪梅,你笑什麼呢?在看我笑話是不是?」
黎雪梅可不敢得罪這位刀子嘴刀子心的大姐,她連忙擺手說:「雪梅當然不敢,只是我在想,大姐那麼不相信別人,還不如把二姐嫁給杜家二少爺,你們姐妹倆不就把杜家的產業全部囊獲手中了?」
黎美齡和黎明珠對視一眼,頓時愣住,隨即一起破涕為笑,一起回頭罵道:「就你鬼花樣多!要嫁也是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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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家大太太杜凌氏每日晚飯時比先供奉佛祖用餐,此時需由二太太翠琳陪同凈手遞盤鋪蒲團,一干下人皆不讓插手。天長日久的,大家也懂得此時恰是杜凌氏端太太架子收拾二太太的好時機,隨她肆無忌憚。二太太翠琳對此心中多有不忿,但礙於杜凌氏正室的身份也不敢違抗命令。
杜凌氏跪倒在佛像面前,虔誠叩首,嘴裡念叨有聲:「佛祖保佑,保佑我們杜家一家大小平安。允唐能夠早日結婚生子。」
翠琳垂首站立一旁,不敢言語,心思有些恍惚,禮畢杜凌氏想要起身,翠琳不曾看見沒有上前攙扶,杜凌氏頓時心中不悅,眉頭緊皺:「昨晚老爺在你房裡睡得晚了?怎麼這麼沒有精神?
此事是大太太杜凌氏最為介懷的,翠琳連忙滿臉賠笑:「大姐,沒有。老爺在書房睡的。」
「你怎麼能讓老爺在書房裡睡?」杜凌氏回頭怒視翠琳,翠琳見她動怒,趕緊為自己辯解:「老爺說他喜歡清靜,昨夜又要審閱和法國人的合約,所以叫榮媽在書房給準備了床鋪。」
聽得是老爺不願與翠琳同房,杜凌氏神態立即從容許多:「哦,既然是老爺自己準備的,那也沒什麼。以後你也要上些心才是,別以為允威如今掌管點事,你就可以什麼都不管了。我一個人照顧這麼一大家子,哪裡顧得上許多?你再不幫襯點,可不就是故意拆老爺的台嗎?」
翠琳敬畏的回答,「是,大姐。」
杜凌氏冷冷哼了一聲:「光見你嘴上答應的痛快,從沒見過你真做些什麼。老爺這麼多年算是白疼你們母子了。」
杜凌氏甩開翠琳的手搭住丫鬟留香的胳膊,仰臉走出佛堂,翠琳黑了臉跟在身後來到飯廳,心中一股子氣無處發泄,只得狠狠將手帕塞回衣襟里。
杜家最為講究晚餐。偌大杜家庭院共有四處用餐的地方,夏日杜瑞源常喜歡憑窗而坐納些涼氣,於是下人無需多想便將餐桌按照往日習慣布在花闌旁。桌上更是杜凌氏仔細吩咐下人準備的降溫解暑的菜肴,杜凌氏落座,由留香佳和翠琳為其布菜。
長長飯桌上,玻璃罩的玉蘭花燈耀得菜盤鎏金的邊兒熠熠光彩,杜凌氏獨自一人坐在一邊,對面是翠琳和兒子允威,兒媳美齡。
布菜完畢,翠琳回座,允威為翠琳夾菜,美齡由容媽添湯,越發襯得杜凌氏這邊人單勢孤,喉嚨里似乎被噎了什麼東西,喘不上來氣,也吃不下去。她不禁皺眉,高聲問道:「老爺呢?」
對面允威立即站起身來:「大媽,父親去談生意了。」
允威的相貌與杜瑞源倒有幾分神似,眉眼更為俊朗,只是杜凌氏始終覺得他無論才幹樣貌並不及自己的兒子,她哦了一聲又問:「那允唐呢?」
黎美齡也慣了杜凌氏在飯桌上尋找兒子的戲碼,她淡然說道:「大媽,二弟和同學去打獵了。」
杜凌氏更覺得今日的飯實在噎得慌,根本無法吃下去,她咣當一聲放下碗筷,怒罵道:「允唐這孩子也不知道回來陪家裡人吃個飯,晚飯,晚飯就是一家團圓的時候!少了他,這裡哪還有個家的樣子?」
翠琳和允威母子倆對視一眼,均不敢說話。倒是黎美齡突然想起三妹的話躍躍欲試:「大媽,按理說二弟年紀也不小了,是時候該娶個親的。有了二少奶奶自然就能把二弟的心給拴住,到時候二弟天天圍在您身邊,大媽就是想趕都趕不出門呢。」
杜凌氏挑了挑眉,表面上無動於衷,心中到是覺得此話非常受用:「說得也是,美齡,你在舞會上認識的各家女眷多些,哪家有未出閣的小姐給介紹允唐嗎?」
黎美齡聽到此處赧然一笑,用餐巾擦擦嘴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有倒是有的,只是這事原本不該我提。」
杜凌氏微笑頜首:「舉賢不避親,無論是誰家的女孩子,你看中了就可以說。」
黎美齡回頭看了一眼丈夫,美滋滋的說:「其實允威也知道的,就是我妹妹明珠,剛從女子師範畢業,和我們杜家也算是知根知底,她和允唐早先是見過的,他們倆若是有緣,倒是很相配的一對。」
杜凌氏仔細回想了一下,面容露出微笑:「你一說我倒是記起來了,你們結婚時我曾見過,你二妹妹是不是皮膚白凈,個子很高的那個?」
黎美齡見杜凌氏還記得明珠,佯裝赧然點點頭:「可不就是她?今年二十二歲,相貌自然不用我這個當姐姐的誇口,大媽您也是見過了的,最難得的是脾氣也好,如今師範畢業了,我爹總想為她尋門可靠的姻緣。只是放眼上海灘,哪裡還有比我們杜家更好的親家?所以我才敢貿貿然提出來……也不知道大媽的意思。
杜凌氏原本嘴角揚起的笑容漸漸收斂起來:「哦,這樣。那就改天請來見見。看看她和允唐投不投脾氣。」
黎美齡自然等不得改天另尋機會,第二天便以妹妹在報館實習要採訪杜瑞源為由將黎明珠引見給公公,杜瑞源對溫文賢淑的黎明珠並沒有表現太多喜惡,將採訪稿整理后交由秘書處理與黎明珠一幹事宜。
黎美齡又辦了幾次舞會,想讓允唐與明珠有機會接觸接觸。杜凌氏見得黎美齡急不可耐的嘴臉心中萬分鄙夷,因面上不能顯露,只能暗中尋了可靠的姐妹在上海灘有頭有臉的世家裡相看是否有合適的女孩子介紹給允唐。
沒過多久,那人果真笑逐顏開送來了相片,三張照片皆是同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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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手記:
很多時候我相信命運。命中注定的事逃不開,走不掉。被命運困住的人也許是一對眷侶,也許是三人囚困,再或者是四五個無力掙脫的男女。
佟老太太回憶至此,心跳驟停,我按下緊急呼叫按鈕,她又被醫生護士送去搶救室搶救。
昨日最新消息,佟苑已經被一神秘買家拍得,此人承諾保護佟苑原貌,以及免費性開放參觀。消息傳到佟老太太耳朵里,她強撐著讓我找來報紙給她讀,讀了一遍又一遍,她先是愣住了神,隨後吃力的抓著我的胳膊說:「我就知道是他,他……還活著?」
後來她又回憶了自己十八歲那年被改變命運的一次人為作弄,如果,沒有黎家母女的爭吵,大約就不會有後來的故事,當時只道是尋常的家長里短,誰知竟牽動了他人的一生。
我在搶救室外徘徊許久,不知下一次採訪會是在何時何地。
我知道,佟苑對佟老太太來說,遠遠不是家那麼簡單。似乎,那裡還藏著許多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可是佟老太太的生命只剩下短暫幾個月的時間,我們是否能真的將秘密全部解開?
佟老太太的孫子希望我們可以通過報社與神秘買家聯繫,讓那位神秘買家趁奶奶有生之年,帶她回去看看。
於是,我嘗試著撥通了那位神秘買家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