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9章 峰迴路轉
佟毓婉被帶走不出一個時辰,消息使得佟苑亂成一團。佟鴻仕忽聽得毓婉捲入人命官司整個人呆住說不出話來,那氏更是宛如晴天霹靂當時昏厥過去。
佟家雖曾有過風光,卻從不曾涉及租界巡捕房之流。當年與佟鴻仕共事的衙門督辦早已卸任歸去,由各個幫派把持的租界分屬於不同探長管轄,單是想買通都不知從何處入手,聽得前有周家老爺報案,後有杜家二少爺旁證,又驚動了申報記者因心中不忿肆意報導,此事怕是憑藉佟家一己之力已經難以縮小影響。
佟鴻仕咬牙將家裡幾樣鎮宅的寶物點頭哈腰送了出去,不料連個迴音也不曾得到,經人打聽得知此事有人塞了更多的錢,只買毓婉一條性命。法租界的華探長和署長為了坐收漁翁之利更是不會釋放毓婉,羈押時日越多,收取的賄賂越多,價碼更是水漲船高,逼得佟家縱使想買通也花不起錢。
那氏蘇醒過來,憋了半日的氣息猛地嗆住嗓子,方才哭出聲來:「毓婉這又是做的什麼孽,好好的,怎麼會害上了人命官司?」
佟鴻仕臉色也慘白,能送的送了,能當的當了,毓婉關進監牢已有三日,卻再也無計可施,那氏見他面無表情,撕扯了袖子拽著哭:「老爺,咱們就這一個女兒,無論如何也要救她出來。」
佟鴻仕心中混亂,抬頭命佟福:「你備車,我去趟周家。」既然事出在周家,又是周鳴昌一意處置毓婉,他只能豁出臉皮跪下來求那個幫派頭子放過毓婉,哪怕……哪怕將佟苑抵給他,也不過就是一句話罷了。
佟福點頭出去備車,沒片刻又匆匆跑進來,「老爺……杜老爺來了。」
佟鴻仕心中自然還有憤怒,此事無論如何干係不到杜家,為何杜二少爺如此欺人太甚?聽得杜瑞達親自登門,他也只是冷冷哦了一聲並沒起身迎接。那氏聽得杜瑞達上門更是氣得渾身亂顫,「他來做什麼?」
杜瑞達見佟家人已慌亂不堪,神色凝重:「佟兄,今日杜某登門拜訪,是想幫忙令嬡脫離困境。」
一句話說愣住佟氏夫婦愣住,不明就已的兩個人面面相覷並不相信杜家突生了菩薩心腸。
杜瑞達也不肯多加解釋。他一一道明如何為毓婉洗脫污點,如何堵住申城民眾之口,如何緩解周家怨恨,做了詳細的厲害分析,佟鴻仕始終默不作聲,杜瑞達站起身:「此事是犬子一時義憤之舉,杜某教子無方自然負責善後,也希望佟兄不會亘在胸懷才是。」
佟鴻仕仍是不肯做聲,心中萬分焦慮也表現的還算鎮定:「若杜兄當真有心,佟某感激不盡就是。」
杜瑞達離開,佟鴻仕越想越覺得怪異,莫非此案於杜允唐還有什麼牽連?為何杜瑞達親自上門為自己解憂?思及前前後後的古怪端倪,佟鴻仕忙命那氏收拾了去巡捕房探監,好歹先從毓婉嘴裡知道些實情。
那氏顧不得妝扮,將頭髮抿了整齊,帶好給毓婉的換洗衣物和喜愛的點心,包了一包五百塊銀元送到關押毓婉的法租界巡捕房。
那氏少有拋頭露面,進入巡捕房也是遮遮掩掩,幸好警長收了並不為難,囑咐她在羈押室等候,見素兮跟在那氏身後拿的衣服,警長搖頭:「用不到這些的,佟小姐這些日子換洗的衣物和飲食都有人送的。」
那氏皺眉,狐疑的問道:「是杜家送來的?」
警長冷笑:「是周家少爺送來的,每日必親自送來。」
那氏怔住腳步神情沉重,她望了望警長背影又不好深問,只能先進入羈押室等待。不消片刻,毓婉已經被兩名警察帶來,手腳並未帶各種鎖具,見得那氏委屈幾日的毓婉立即撲上去,忍了幾日的眼淚竟哭不出來,只是倚在母親懷中汲取溫暖。
那氏見狀也是悲苦,一邊拍撫女兒後背一邊掏出手絹蹭了眼角淚珠:「婉兒,你怎麼犯了這麼大的事,你到底做了什麼?」
毓婉也不好說明真相,只能安撫母親:「本與我無關的,應該沒什麼大事,你與父親都要保重身體,不要為婉兒擔心。」
「怎麼沒什麼大事,你可知咱們送了多少東西都換不出你來?此次,你想出來並不容易阿。」提及那些臨危敲詐的人,那氏不由語氣恨恨。
毓婉雖然知道將自己無罪釋放一事必定不容易辦成,但心中憑藉一股子對周霆琛莫名的信任並不懼怕。周霆琛畢竟行走黑白兩道,有些事還是要比賦閑在家的父親要變通靈活許多。
那氏哭了半日也沒問出當日真相,她無奈搖頭:「你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兒家,如今又有了坐監的壞名聲,來日如何成家出嫁?」
毓婉聽得出嫁,腦子裡忽然想起那日與周霆琛的吻,臉龐漲紅,心頭熱得人害羞:「母親,若是果真如此也是婉兒的命罷了,婉兒留在家裡侍奉雙親也很好。」
那氏哀聲嘆氣,見女兒並不焦急只道是嚇傻了,她好說歹說為毓婉留下換洗的衣物和吃食,出門又塞了警長一雙宮裡帶出來的釧子,這才哭啼啼用手帕掩了臉面跟著素兮乘車回家。
離別了母親的毓婉,回到監室,彷彿失去了所有的力氣,整個人靠在陰冷的牆上,黃昏的日光照在監室窗子上,帶來午後唯一一點光亮,她看著金色的光暈忽然又想起周霆琛,臉色紅了紅,將一旁的枕頭掀開,翻出一本書。
他這三日常午後三點過來,總不多說話,戴著手套的手端著換洗的衣服和食盒交給她,迅速又從她的視線抽開。兩人就在這黃昏里對坐,靜靜的,第一日他要走時,監室里靜悄悄的,金色的午後光暈拂在他的高大背影上,晃得她有些恍惚,遠遠的喊住他的背影:「周少爺。」周霆琛回過頭來,金色的光暈投在他的臉頰,線條極其明顯,似極了老師讓毓婉臨摹的石膏像。
毓婉忘了自己要說什麼,尷尬的胡編了句話:「能為我帶本書么,這裡有點悶。」
第二日,他便送來了這本名聲大振的《玉梨魂》,他有些木訥的將書交到她的手心,聲音格外怪異,似乎強壓著自己說出這些語句:「我派人去書店買了的,說是這個……年輕女孩子最喜歡。」
早先在學校時,毓婉早已讀過無數次這本小說,奈何是周霆琛送來的又是不同,她抿嘴笑了笑,手在書皮上輕輕撫摸,他的視線扭向一旁,不自然的粗了嗓音:「若是不喜歡,我讓他們再去買。」
這樣的周霆琛又變成了從前的那個大哥哥,毓婉與他似乎沒有分別過七年時光,也沒有那麼多煩亂的恩怨跟隨著,兩人一併佇立著,中間橫了一本草邊的小說。半晌,他咳嗽一聲與她告辭,疾步離開的背影有些落荒而逃的錯覺。
毓婉本沒有太多心動,見了他這般,心頭一顫只覺得甜蜜,當晚倚在監室床邊打開燈,讀了一夜的情殤離別也不覺得悲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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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比周霆琛預想的要麻煩許多。此事由於涉及周杜兩家,租界巡捕房希望能從中大賺一筆,從中獲取私利。
周鳴昌暗中塞了不少的錢財,杜允唐也是不依不饒不肯罷休,如今只能動用青龍堂的勢力來擺平此事。
青龍堂與法租界向來井水不犯河水,關押毓婉的法租界巡捕房又是青龍堂最大堂口所在。所以此事必須由生面孔來做。梁智奎是堂口負責人,周霆琛將他招來,僅用一句話概括此行目的:「逼法租界放人。」
梁志奎遲疑了一下:「只是法國領事那邊」此番舉動豈不是有意讓法國領事難堪?
周霆琛將煙按在煙灰缸里熄滅,淡淡看了他:「我只要結果。」
梁志奎聽了吩咐立即明白,心情沉重的他立即回到堂口準備新鮮面孔的打手。此事必須做得謹慎,若為周霆琛惹來麻煩必然帶動青龍堂所有人蒙難,他思前想後從新入幫會的一群人挑選。為首的便是大頭和小胖,兩人在碼頭做工與黎家工人發生衝突時以斧頭誤打誤撞劈死一個工人,為躲避巡捕追蹤才投靠青龍堂。
派他們倆帶人去,一來考驗他們對幫會的忠誠度,二來一旦事發揭發他們背負的人命官司丟給巡捕房,也落不得他人口實。
周霆琛又暗中聯繫上海許多報社報館,將巡捕房收受賄賂致弱質女流蒙冤入獄一消息透露給記者,記者們紛紛蜂擁至法租界巡捕房一探究竟。於此同時法國領事館遭到不明匪徒化裝為普通民眾的突然襲擊,矛頭直指向污衊無辜中國女子。還有不明真相被煽動的學生得知佟毓婉還是從北平來滬的新進學生,更是選擇示威遊行,逼法租界巡捕房放人。
巡捕房華探長覺得顏面無存,求助新任督軍沈之沛,沈督軍是個槍杆子里爬出的強硬派,聽聞消息立即派軍隊鎮壓圍攻領事館的匪徒,青龍堂派去的十幾人,近半被槍傷,小胖更是子彈打穿肋骨被大頭拖回了青龍堂。周霆琛不曾想到沈之沛居然插手此事,一旦軍閥參與此事必然無法迴旋。
眼看著毓婉在監室住滿一周,周霆琛聽得梁志奎彙報時,香煙險些燒到手指,兩道濃重的眉毛擰緊,極其冷靜的回答:「那我明日去見沈之沛。」
沈之沛,年過五旬,性情狂狷,為人不拘尋常禮節,頗為好收集古董孤品。近來極其喜愛京劇名伶,勒令上海灘各個劇院為那鬚生名伶做了專場,碩大花牌十幾對每場必送,由劇院飄蕩而下的條幅下角更是必署沈之沛的名字。
周霆琛與沈之沛見面,心中也有所忌憚。沈之沛曾追隨袁世凱稱帝,共和后因南北戰局混亂獨退十里洋場,論軍功,遠不及前方混戰的直奉兩系同僚張作霖和吳佩孚,論政績,坐看江山內亂的沈之沛從未歸順南北政府,更不曾表態究竟擁立哪方坐鎮天下,只窩在上海灘笑看南北政府斗得你死我活,暗地裡卻與日本人親密接觸尋求獨立庇佑。鎮守申城的日子,他擁兵自重,以槍炮說話,倒也得到不少商界人士的擁護和追隨,眼下他的目標恰恰就是上海灘的幾個難收拾的幫派,若能將他們收納羽翼之下,不僅可以壯聲勢亦可斂財,軍旅出神的沈之沛因此處處針對幫派鎮壓,以武力服人,從不肯流露半點寬待懷柔的態度來。
周霆琛上門,等於自撞槍口,不計後果。
聆音堂是十里洋場少見的大堂會,偏巧它又坐落在熱鬧繁華的外灘附近,界面上,內堂里處處可見拿著雕花扇子的洋人挽著女伴,近來此處因名伶聚集而名噪黃埔,沈之沛更是包下聆音堂三層包廂欣賞女鬚生的京劇名段,《游龍戲鳳》。
周霆琛邁步上樓,正看見沈之沛坐在日本領事身邊鼓掌,台上京胡一響,鑼鼓聲加急,從側門虎步龍行走出一個側影,踱步走到舞台正中,渾厚開嗓:「……有為王獨坐梅龍鎮,想起朝中大事情,將玉璽交與龍國太,朝中大事有眾卿,孤將這木馬一聲震,喚出遞茶送酒的人,暢飲杯巡。……」
剎那間彷彿所有的人都已被台上鬚生的絕世風采震住,樓上樓下皆靜得沒有一絲聲響,忽聽得沈之沛緩慢拍手,一下一下,遂引起一陣山呼海嘯般的雷鳴掌聲,幾句叫好聲突兀高昂的夾雜其中,可見,沈之沛輕鬆帶動了全場的氣氛。
周霆琛面色凝重走過去,沈之沛身邊筆挺站立的鄭副官見周霆琛,上前收身,而後詢問來由上下立即俯身告之,沈之沛回頭淡淡對周霆琛說:「周堂主,先看戲吧。「
不硬不軟的一句話,將周霆琛請求拒絕徹底。周霆琛默然坐下吸煙,沈之沛瞥了他一眼冷笑,並不說話。
忽然台階后又有噔噔上樓聲,鄭副官回頭,見身著長衫馬褂的杜瑞達出現在樓梯口,杜瑞達不曾想過周家人也在此,見到周霆琛臉色一沉,隨即緩和笑容上前,沈之沛見到杜瑞琛又是一副面孔:「杜兄,來坐坐坐,一起看戲,我就愛這小妮子的鬚生,唱得真是夠味兒!「
杜瑞琛見周霆琛表情,知道被拒也是沉默不語,貼著沈之沛坐下來,三人各懷心思端看台上人風流芳華演了一個遍。
直到餘音猶在人已謝幕退去,沈之沛仍搖頭沉浸在唱腔里,哼唱了幾句一拍腿:「果真是妙,絕不枉我包下場子請新老朋友觀看阿。」說罷傲慢回頭,對周霆琛和杜瑞達微笑:「你們都是為了一件事而來吧?」
杜瑞達回頭看了看周霆琛,搶先抱歉笑笑:「其實,此事遠不至於驚動周賢侄,由我一人來說吧。」
周霆琛不語,但見杜瑞達喟然一笑,攤開了話語對沈之沛:「沈督軍,此事本就是一場誤會,在法租界羈押的本是犬子未過門的未婚妻,一個弱質女孩子在羈押室待滿一周,如何受得?我來是想請督軍行個方便,將我這未過門的兒媳婦放了,不知督軍……」
沈之沛皮笑肉不笑的抿了抿嘴角的鬍鬚,佯裝為難:「杜兄……你知道,那是法租界,與我並不相干的。」
「沈督軍向來手眼通天,怎能妄自菲薄?」說罷,杜瑞達笑著低頭從懷中掏出一方錦盒:「杜某聽說沈督軍近來在尋這個……」
錦盒打開,一枚田黃石的御寶躺在其中,沈之沛將御寶仔細端起瞧了瞧,忽然哈哈大笑:「杜兄,你也太客氣了些。果然是個寶物,正是我尋了多時的好東西。既然如此,鄭副官……」沈之沛回頭,鄭副官立即雙腳併攏發出清脆撞擊聲,手過帽檐端正敬禮:「是,督軍。」
「你去趟法租界,和法國領事說一聲,那姑娘叫……」
杜瑞達立即回答:「佟毓婉。」
「毓婉?好名字,那姑娘叫佟毓婉,就說是我好友未過門的兒媳婦,讓他們趕緊放人,都是自家人,怎麼鬧出這麼大的誤會來?」話音落下,沈之沛繼續把玩那件御寶,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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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瑞達並不放心沈之沛做事方式,沈之沛是那種慣於縮手翻臉的人,怕是很難守信。他與法國領事一同來到巡捕房提出佟毓婉。佟毓婉走出羈押室時,臉色還算正常,連日來的風波也都聽看守的警長並不詳盡的說了些。
周霆琛從不帶報紙探望毓婉,怕的就是她知道此事究竟鬧到怎樣地步,不過即使沒看見報紙,毓婉也明白此事糾結了上海灘商界,幫派和租界領事們之間的固有隔閡,很難會有息事寧人的一天。
杜瑞達上下仔細打量佟毓婉,毓婉抬眼看見兩個陌生中年人佇立眼前,其一金髮碧眼身著得體洋裝,手拿文明棍,憑一頂黑色全緞禮帽便可知身份必然是領館人員。另一,毓婉悄然掃了一眼他胸前昂貴的懷錶和衣著,嘴角微微抿起:「領事大人您好,杜老爺您好。」
杜瑞達眯眼笑了:「你怎麼知道我姓杜?」
佟毓婉沉吟一下回答:「令公子相貌與杜老爺極其相似,更何況,此時被攪入事中的,能站在領事大人身邊的重要人物,只有杜老爺不做他想。」
杜瑞達點頭笑笑,「佟小姐,我今日來是想替允唐向佟小姐賠個不是的。他只是盲目義憤並非刻意為難佟小姐,希望佟小姐不要怪罪,如今事情已經清晰明了,只是周家姨太太自殺,純屬一場誤會,一場誤會。」
毓婉心中明白杜瑞達明在賠禮道歉,實則偏袒杜允唐,甚至可以說輕而易舉將所有過錯推在周家頭上,不知他是果真不知道杜允唐與青萍的曖昧情事,還是誤以為杜允唐只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不,毓婉轉念一想,杜瑞達必定知道一切真相。今日協助自己出獄全然是因為知道此事根由在杜允唐身上,若是她當真將真相揭發,杜家顏面必定掃地,杜允唐的名聲很可能跟她佟毓婉的名聲同歸於盡。
杜瑞達所作所為只是在為杜家著想,而非善意救人。
佟毓婉點點頭,將手中的《玉梨魂》放在身後,溫順粲然:「杜老爺,杜少爺所做全為義舉,他誤會毓婉也是因為不願見兇手逍遙法外,毓婉懂得,怎會怪罪?」
「叫我杜伯父吧,你與允唐本是同輩,更何況我與你父親又是舊日相識,叫聲伯父也不為過。」杜瑞達極其滿意毓婉得體的回答,點頭笑道:「難得你能聲明大義,佟兄教導有方阿!」
「您客氣了,杜伯父。杜伯父才真是對子女教導有方,毓婉不堪盛讚。」毓婉順應杜瑞達的要求稱呼,心中卻有無限彆扭。
杜瑞達注意到佟毓婉手中似乎拿著什麼,定睛瞧去是本書,端看書名便知道是那些鶯鶯燕燕的小說。若不是有這本書,杜瑞達倒不覺得怎樣,佟毓婉應答得體舉止從容,最多就是佟家教養得當,倒是看見她背後的書,杜瑞達倒是另眼看了看佟毓婉,想來這佟家的小姐也是思想進步的女學生,才喜歡這些東西。
杜瑞達朗聲笑笑:「佟小姐不必自謙了,不如將衣物收拾好,我送你回家。」
毓婉搖搖頭,將身上的衣物撫平,她原本也是大家小姐,衣物進了監牢如何還能拿回穿戴?所以只是淡淡開口:「沒什麼要拿的。」說罷將手中的小說拿的更緊。
今日周霆琛還沒來,不知他知不知道杜家救她出去的事。毓婉想了想,又對杜瑞達說道:「請杜伯父稍等。」說完,毓婉立即走進羈押室,想了想,偷偷卸了耳環放在周霆琛送來換洗的衣物里夾好。
佟毓婉腳步遲緩走出羈押室,回頭望了一眼那堆衣物,臉旁微辣,緊緊抱好《玉梨魂》低頭跟杜瑞達走了出去。
不知,他是否明白她意思。佟毓婉望著車窗外的風景,思緒飄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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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瑞達回到杜公館做了兩件事,一件,命人將杜允唐綁了跪在面前以家法狠狠教訓,驚得杜凌氏哭哭啼啼抱著被打傷不能起來的兒子不住跟丈夫求饒,聲稱若打死了他,先打死自己。杜瑞達惱恨杜凌氏寵溺幼子,警告他們母子再惹出禍來怕就是杜家亡掉的那天。
對此杜凌氏頗不以為然,安排容媽媽照顧杜允唐飲食起居,為了躲避杜瑞達的忿惱,連早飯也送到房間去吃。
另一件,則是杜瑞達命杜凌氏再次親自送庚帖到佟家,並標明若佟鴻仕覺得毓婉尚且讀書不宜婚嫁,可滿二十歲后再考慮婚事,先與杜允唐自由戀愛。
第二件事使得長媳黎美齡萬分惱火,她將二妹妹加入杜家的計劃還未開展,半路殺出的佟毓婉倒是得到老爺欣然許可。窩火的黎美齡還一心撮合明珠來照料挨打后的允唐,卻被杜凌氏以男女授受不親為由將姐妹倆拒之門外。
黎美齡此舉丟了丈夫杜允威的顏面,自然也被婆婆翠琳輕鄙,兩邊不得好處的黎美齡暗自將佟毓婉恨在心頭,一場不見硝煙的戰爭由此拉開序幕。
聽得佟毓婉還是三妹的同學,心中忿惱的美齡坐車回到娘家勒令雪梅與那個佟毓婉劃開界限。
意外的是,黎紹峰對此並不以為意,聽得佟毓婉有可能嫁給杜家,他抿嘴微笑:「大姐,現在杜允唐恨不能將佟毓婉生吞活剝了,若是真嫁過去,還能有她的好果子吃?」
黎美齡遲疑的打量眼前的弟弟,黎紹峰右面頰有個酒窩,笑時連親姐妹也會被勾去了魂魄,他昂首看了看慘白臉色倚在床頭的雪梅笑道:「更何況,走到今天這步,三妹也幫了我們不少忙,是吧。」
黎雪梅垂下頭,別開視線並沒回答哥哥的問話。
佟毓婉歸家后又恢復了尋常作息時間,佟鴻仕遣人在學堂替女兒請了一周的假,出行只為散心。
無奈連日來常有不知名的小報記者蹲守佟苑門口,但見到年輕女子出門便衝出來亂拍一通,回去又胡寫一番,不怕事小,只怕不夠香艷,在那些人的筆端佟毓婉瞬時變得勾搭周家少爺與杜家少爺爭鬥的紅顏禍水,所引發的諸多事端多是因為風流嫉妒的緣故。
出身世家的那氏一生最重女子名節,聽得女兒被世人說得那般不堪,一股火窩在胸口卧床不起病,整夜睡不好,飲食也清減了許多。連請了幾個洋大夫也瞧不出究竟是什麼癥狀,倒是有保安堂的坐堂老掌柜的說佟夫人的病只在心裡,怕是要先去了心病才能配藥根治調養。
所謂心病,就是毓婉出嫁問題了。如今以佟毓婉的在外名聲,哪還有人敢上門提親呢。
九月細雨連綿,千道萬線的銀絲織了雨幕,困住了毓婉出行散心的腳步。在家憋悶久的毓婉決定掩了臉面坐了車去上學,到校門口下車,屏退素兮和司機,獨自一個人撐了綢傘低了頭極緩走進校門,有氣無力的。
流芳嫁了,雪梅病了,如今剩她一個人孤零零的行走在校園,想起三人追鬧嬉笑仿若昨日,心中有些隱隱的疼痛和寂寞。
「佟毓婉。」有人在背後喊她。毓婉小心回頭,果然又是彭教員,毓婉彎腰施禮:「彭老師好。」
彭文霖也聽得那些小報傳聞,心中並不相信佟毓婉是這樣荒唐放肆的女子。見她隻影消瘦頓覺心疼萬分,雨絲漫漫淋在他的頭頂,眼鏡片一片水汽模糊,他顫抖了手指鼓起勇氣說:「我是不信那些的,我信這世間再沒有比你好的女子了。」
一句告白說得分外大膽,毓婉睜大眼望著平日里有些木訥的彭教員,他似將全部勇氣都拿了出來般,一鼓作氣說:「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只是不管何時何地,你要記得,隨侍都可以來找我,我會一直等下去的。」
毓婉愣住,不知該如何回答他的痴情一片,秋後雨絲清冷,她猶疑的將雨傘往前送了送:「彭教員,不要淋雨了。」
一截露在學生裝外的手腕白嫩瑩潤,彭文霖想了許久也不敢上前抓住唐突了她,只是囁嚅的往後退了一步,重新邁入雨幕中道:「我知道你這些日子心裡必定是難受,不過世俗眼光是新女性思想的枷鎖,你全然不必去想,畢竟……畢竟你還有我,還有我來相信你。」
「她不需要你相信。」周霆琛的聲音冰冷傳來,驚得佟毓婉手中的綢傘歪到一旁,周霆琛邁步上前用力扶住她握住雨傘的手,毓婉受驚立即收回手,傘成功落到他的手中。
今日毓婉一副學生衣裝,多日未見越發白皙的臉龐有些消瘦,耳邊並沒戴什麼,編得整齊的辮子順在兩側,柔順得彷彿是她的心事,整整齊齊擺在周霆琛的面前。
彭文霖打量眼前乍然出現的男子,臉色一陣青白,還有些結巴:「佟毓婉,我……他……「
周霆琛不肯給彭文霖繼續說下去的時間,帶著雨傘轉身毫不猶豫向校園內走去,毓婉若不想淋雨只能加快腳步跟上周霆琛的腳步,於是她抱歉的看了一眼彭文霖,極快的跟上前方高大男子的步履,躲進他營造的一方沒有風雨的空間里。
兩人散步到花園涼亭,周霆琛停住腳步等待有些跟不上的毓婉,毓婉氣喘吁吁的走上來,原本蒼白的臉色因為運動變得粉嫩柔美,他抬起手,攤開手指,羊皮手套上托著她留下的珍珠耳環:「你落下的。」
毓婉嗯了一聲,小心翼翼從周霆琛掌心將耳環拎過來:「謝謝,我找了好久。」
她說謊話時表情有些異樣,粉嫩的臉頰加重了紅暈,染紅了頸項,他竭力剋制自己想要親吻她的衝動,過了好一陣子才低聲問她:「坐坐?」
涼亭正中有未被淋雨的石桌和石凳,漢白玉的石凳在九月看起來有些清冷,他脫了風衣放在石凳上:「坐。」
從詢問到命令從沒經得毓婉的同意,毓婉輕輕坐了,他也坐在對面,兩人一周未見,有許多話要說,奈何當真面對面反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麼。
「這件事其實與你無關。我已找人打聽清楚了,有人想借用這次機會讓周家和杜家爭鬥坐收漁翁之利,你只是其中的一步棋子。」他先開口。
「嗯,從事情前後發展狀況來看確實是環環相扣躲也躲不掉的,毓婉不曾怨恨過任何人,只覺得世事無常,天意難違。」毓婉不敢抬頭,小聲回答。
「過幾日我會找人登報恢復你的名譽,你也不必為此憂慮。」他凝望她,停頓片刻又說:「聽說……杜家又送了庚帖給你。」
毓婉咬住下唇,眼波流轉:「倒是送來了。」
周霆琛緘默不語,果斷站起身,並沒去拿一旁支著的綢傘,背對身對毓婉說:「那我先走了。」
佟毓婉沒想過周霆琛會做出如此舉動,還在等他再往下詢問,見他當真要走,慌了神的她立即追上去,猛地由身後抱住周霆琛,雙臂雖然困住了他的動作,但還是羞了臉,雙眼一閉貼在他的後背上,聽著屬於他的砰然心跳,幽幽的問:「只是我心中早已有了別人,如何收得?」
周霆琛從未想過佟毓婉這般大膽,所有動作剎那僵住,聽得她的話滿心濃烈的歡喜湧上來,原本抬起的手慢慢覆住毓婉纖細的手指,慢慢轉過身,將她的臉頰慢慢抬起,醒過來的毓婉心中著實害羞,偏不與他對視,彆扭的將臉扭向一邊,他笑,以極低的聲音問:「抱也抱了,反而不敢看我?」
毓婉笑嗔了他一眼:「你走就是,我也是不稀罕的。」
周霆琛嗅聞她身上淡淡的香氣心念一動,陰冷的面容漸漸被溫暖,浮現笑意:「當真不稀罕?」
毓婉臉紅搖頭,周霆琛掙脫她的手臂繼續向前離開,毓婉心中陡涼,沒弄清狀況的她雙手掌心仍存有他身體的溫度停在半空。
忽地,他轉過身將毓婉狠狠摟在懷裡,密匝匝的困住,不想放手:「不許接杜允唐的庚帖。」
「嗯。」雖然被他扯痛了手腕,甜美的幸福仍融入心底,毓婉乖順的點頭鄭重答應,他的下頜抵在她的發間:「不許為別人撐傘。」
「嗯。」毓婉的笑意更深,埋在他胸前頻頻點頭。
周霆琛終於被毓婉的動作引回神智,發覺自己的越矩立即將她鬆開,「對不起,我越矩了。」毓婉也覺得兩人動作確實有些越矩,臉色緋紅的她也退後了一步,羞澀的點頭:「嗯。」
兩人中間又隔開了些許距離,卻連對方的呼吸聲也能仔仔細細聽見,毓婉甚至還能從自己的發梢聞到只屬於他的氣息和煙草味道,周霆琛見她笑,也不自覺露出溫柔的目光:「什麼時候下課?」
「下午三點。」毓婉低了頭,雪白的頸子引得周霆琛頻頻失神,他扭過頭尷尬笑笑:「哦,知道了。」
知道了三個字到底是什麼意思,毓婉來不及追問,周霆琛走後她用手掌支了下頜望著密布的雨絲髮呆,神思全飄到教室外。雨越下越大,因為思念他,連雨滴砸在玻璃上的聲響都格外動聽。
教員點名喚回佟毓婉的神智,她連忙正襟危坐端起畫筆比量前方擺放的石膏頭像,石膏像的眉目濃重,嘴唇薄削,越看越像周霆琛,一旦念起了他,心中便果真溢滿了他。
毓婉拿起彩筆迅速將心底的那個人畫下來。不知何時,他已如此深的刻畫在她心頭,她一邊抿唇仔仔細細描繪,一邊回憶兩人見面的點點滴滴,他不善言辭,卻總能給她莫名的安全感,彷彿有他陪同,再大的危險也不覺得,所以即使他不笑,她也願天長地久的陪他坐下去。
畫板上的他逐漸清晰,她心中的惦念也一點點明了。
課間休息時,毓婉整個人沉浸在描畫中,聽得有人喊:「佟毓婉,有位先生找你。」彷彿被人窺去了心事,毓婉慌得幾乎撞落了畫板,她深深呼吸勉強自己鎮定下來,熱辣著臉走出去,迎面是個陌生男子。
來人似乎不常傳得如此體面,伸手抓抓新剪的頭髮,又將新換的一身不合體西裝角拽了拽,一咧嘴露出憨厚的笑容:「佟小姐,我家少爺讓我送來這個。」
說罷,從背後拿出一束馬蹄蓮放到毓婉懷中,毓婉捧起花,雙眼探問似的打量送花人,他竟漲紅了臉。毓婉剛想問送花人的姓名,不料送花的男子比毓婉還要慌亂,手腳無措的說:「少爺……少爺說……你知道的。」
一句再憨實不過的話逗得毓婉撲哧笑出來,那人見毓婉的笑容驚為天人更不會說話了,他自己抓著頭髮笑,一邊笑一邊往後退,後退的過程中又撞翻了教室外擺放的石膏像,晃蕩盪險些跌落台下,驚得他連忙去扶,連滾帶爬的滑稽動作惹得毓婉同學捧腹不禁。
毓婉也是忍不住笑意抿嘴笑著,怕驚嚇了他只得輕聲問:「那你又是誰?」
那男子扶好石膏像,呵呵憨笑了兩聲,抓抓後腦勺:「我叫大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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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手記:
「很多時候我想,如果時間停留在那一刻就好了,沒有世俗偏見禁錮的命運,也沒有家國存亡必須面對的危急,也許,我就能和他在一起。」
我無意中讀起佟老太太這段日記時,還在打氧氣的佟老太太那原本枯槁的面龐彷彿又煥發了些許光彩。
這是她在文革時寫的認罪日記,從1966年到1976年,整整十年,寫了四十本之多。文筆之優美,遣詞之考究,讓人無法將這些日記與她的檔案背景聯繫起來。
佟老太太在建國后的檔案上學歷上填寫的是私塾初小,連同父母身份也一同隱瞞了。像她這樣闖關東最終留在黑土地的人數不勝數,很多人都是隱瞞歷史改頭換面生活,若沒有意外,他們將以根紅苗正的歷史背景重新開始。
可惜,文革時,還在讀高中的杜志剛想當飛行員,背著父親填報了三代以內直系親屬履歷表,調查組人員派人去了山東和上海調查,調查組回來后,佟老太太便被抄了家,每日需要誠心悔改接受批鬥。,杜志剛的飛行員夢自然而然因此破滅,不得不跟隨上山下鄉的知青們參與貧下中農的改造。
大資本家,再黑不過的背景,她根本沒辦法隱瞞。她更無法隱瞞的是,在建國前曾與幫派頭子有過一段情的經歷。
沒日沒夜的交待,沒日沒夜的回想,蹲在被水淹沒的廁所里,她把這一段感情回憶了數百遍,一遍遍寫日記,一遍遍寫交待問題的材料。沒有一次合格過。因為那些紅衛兵小將們只想看她這個腐朽墮落的資本家認錯,不想看她與幫派投資的才子佳人的故事。
可她又做不到將心中那個人醜化,哪怕一遍一遍受盡折磨,也絕不寫一句違背心意有辱與那段回憶有關的言語。
幸好,她扛了下來,帶著一身的傷痛走出暗無天日的囚禁房間,手上只留有一摞摞與他有關的記憶。
第三十五本日記的最後一句是,若有一日,一切重來,我依舊無悔選擇,只是怕,怕上天不給我這個機會再次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