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我身體好得差不多的時候,太后的萬壽節也到了。
每年這時,各府女眷都要進宮請安賀喜。以往足不出院的母親在這時候會硬著頭皮進宮去。母親一向清高,少同別府女眷和後宮妃嬪來往,算起來只有容王妃常同她聊些種花養草的心得。
這次取代母親進宮的,是四娘趙王妃。
我那正牙牙學語的小弟弟給帶到太後面前。玉雪可愛的孩子,一放下來就到處爬,天真可愛,我見猶憐。
宮裡已許久沒有新生兒,太后歡喜得慌。她對我說:「念兒,你一生下來,哀家就命人抱進宮來看,可就見你不哭也不笑,一丁點大,卻嚴肅得不得了。哀家還同皇上說,這孩子真特別,這麼穩重,將來可以擔當大事。」
我陪笑。這時小弟弟爬去了糖果盤旁邊,伸手要抓花生。我怕幼兒食了花生噎著,急忙去阻止。大概下手沒注意輕重,孩子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把我嚇了一跳。
還沒來得及解釋,就見趙王妃劈手就把孩子奪了過去,緊抱在懷裡,戒備緊張地看著我,彷彿我是專偷孩子的黑山老妖,要奪人之愛。
我怔了一怔,太后卻已經先發話了:「趙妃,緊張什麼?別讓孩子那東西吃下去了。」趙王妃這才去看孩子。
太后掃我一眼,我低著頭裝作沒看見。睿兒卻不,他直視趙氏,眼睛里似乎有火焰噴出。我一把拉他回我身邊。這裡這麼多人,絕不可鬧笑話出來。人活要臉,樹活要皮。
活在這樣的環境里,最大的忌諱,就是讓別人看出你在想什麼。
段貴妃見冷場,立刻站出來,笑道:「這孩子啊可真是寶,我聽說安王爺也把他當做心尖肉來疼。趙妃娘娘,我娘家前日子送了幾匹布來,不如我們去看看,給孩子做幾套新衣服,就當是我這做伯娘的見面禮。」
趙妃也自知剛才失態,便順著台階下了,同段貴妃走了。
太后看怎麼她們走遠,笑了笑:「段貴妃那機靈模樣,哀家還是喜歡的。宮裡像她這麼知情識趣的人,可不多。還有幾個,倔強蠻橫,非要氣死我不可。」
我知道她煩惱不少。她和皇后打算將皇后的外甥女宋瑾如嫁給太子做太子妃,太子弘卻對這門親事無動於衷,只管整日和楊御使的公子楊璠在一起飲酒作詩,進進出出。
太后涵養再好,也忍不住破口大罵楊璠:「那個妖徒,蠱惑人心,******朝廷,簡直是董賢再世,來毀我朝千秋大業。」
我急忙說:「太后萬不可以這麼說。弘哥哥賢明,怎麼能和漢哀帝相提並論?」
其實我倒覺得那個楊璠是位難得的佳公子,品性高潔,才華橫溢,丰神俊秀,腹有詩書氣自華,且為人親切,絲毫不見猥褻的官僚氣息。弘很喜歡他,許多姑娘也為他的風采而著迷。
但這些話,我不可以對任何人說。
我盡心伺候太后,使出渾身解數討她歡心。太后極信佛,我便陪她念了半日經文,她問,懂嗎?我笑,逐句解釋給她聽。她聽完了,沉思了片刻,問我:「睿兒多大了?」
我答:「十三歲了。」
「師從何人?」
「家裡的西賓方先生。」
「怎麼不送進來和幾個皇子一起讀書?」
「弟弟頑皮,怕打攪了幾個皇子念書。」其實是母親的意思,她並不樂意睿兒和皇子們接觸,借著多病為由單獨教他讀書。
太后笑,「十多歲的孩子,哪個不皮的?送進來吧,皇上請了翰林學士梁有德給皇子們講書,又有御林將軍段康恆教孩子們拳腳。這梁有德有點法子,課也生動。睿兒該出來見見世面了,成日悶在那院子里,當心悶出病來。」
我急忙謝恩。太后笑著繼續說,「天熱了,你們天天兩頭跑也辛苦,反正睿兒也小,就在宮裡小住吧。你那父王,成日想著趙氏,也分不出心管你們。你們剛好來給我做個伴。」
我跪了下來。我知道我已經結束了一段路,踏上另一段陌生的征途。
不久,四娘終於給扶為正室,頓時有傳言說她生的兒子陳堯要被改立為世子。那個小小的孩子,對任何人都笑,天真無邪。父親極疼愛他,滿月時,抱在懷裡滿場現寶。四娘笑得很端莊,我也笑得很端莊。心,卻早就不知道飄到了哪裡。
客人在私下議論紛紛,目光時不時往我們這裡瞟過來。睿兒坐我身邊,桌子下,我們的手緊握著,我感覺到他手心一片汗濕。
我扭頭對他笑。不要難過,爹不要你了,還有姐姐呢。
人都是趨炎附勢的,今日東風,明日西風,牆頭草比比皆是,見怪不怪了。若想堵他們的嘴,唯有讓自己強大起來。
睿兒很快就適應了皇宮裡的生活,一向聰敏的他在眾貴族子弟間表現平平。梁有德贊他沉穩敦厚,心地寬善,這樣的評語讓所有的人都很放心。
他在成長變化,曾經忽閃不定的大眼睛開始變得深沉,曾經單純直爽的思維也變得複雜。他機靈得連我都覺得驚訝。
太后問他:「願做霸世英雄,還是願意做聖人隱者?」
他從容答:「過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睿兒既不想當什麼霸世英雄,也不想做什麼聖人隱者,只希望能成為君王可以託付重任的左膀右臂,為皇上分勞解憂,為天下百姓請命,為吾朝千秋大業鞠躬盡瘁!」
那一刻我是震驚的,我分明自那雙清亮的眼睛里看到了赤裸裸的,和他所說不符合的野心。我是他的姐姐,流著和他一樣的血,沒有人可以比我更加了解他。
野心。是的。一個才十三歲的孩子眼裡的野心。我早知道睿兒遠比其他同齡人要成熟,現在我也知道,他也比其他同齡人要更加功於權謀。
我在那刻重新審視我的弟弟,這個一度跟在我身後跑,哭鼻子喊我的名字,雷雨夜會摸上我的床,要我哄他睡覺的孩子。在這半年裡,幾乎已經快與我等高了,曾經圓圓的小臉開始有稜角,不悅的時候喜歡眯著眼睛,像只豎起了羽毛的小雕。
我看到了他那對還沒長硬的翅膀,和他已經栩栩如生的架勢。睿兒在太后的贊聲中看我,我對他微笑。
皇上會在每天下午來給太后請安,我總不可避免地和他碰面。我不喜歡他,他太陰鬱,過於威嚴。他也不大喜歡我,看著我就想起了許多不想面對的往事。所以我們甚少交談。
但他時常叫我彈琴。宮中樂師無數,個個技藝高超,他卻對我彈的琴偏愛。而我翻來覆去彈的也不過是《長清調》,我彈不厭,他聽不倦。
每到那時,這個權高位重的男子都會放鬆自己靠在椅子里,視線飄去很遠很遠,遠到我常懷疑他是否真的在聽我辛苦彈琴。
他從不在我面前提父親,可我知道父親已經淡出了朝廷政治中心。趙王妃又有孕后,父親連朝也很少上了。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的王爺變成一個體家的丈夫。
我不知道是母親的去世改變了他,還是母親的出現改變了他。
皇宮的夜,風在一棟棟華宇間穿過,我站在高處,望到宮牆外燈光點點,幾家歡喜幾家愁?睿兒不知什麼時候來到我身後,久久站著,不說話。
我問他:「想家嗎?」
他搖頭,我雖背著他,但我可以感覺得到。我笑。
「母親那一池荷花估計也殘得差不多了。」
睿兒忽然說:「姐姐,你累了。」
我回過身去。睿兒的臉上有種和年紀不符合的成熟,還有種令人安心的自信。他用他還很稚嫩的聲音說:「姐姐可以去休息了。」
我溫柔地笑著,把他抱進懷裡,如今倒像是我依偎進他的懷裡一般。
我可愛的睿兒,你還太小了,有太多太多事情隱藏在光華的表面背後,你看不到。我休息的時候還遠遠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