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第二回

纏繞的緊緊薄霧,一層又一層,偶然散開,然後又聚攏。

——元寶,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你也知道的,如果敗了,你父母……

父母!

元寶猛然驚醒,霍然起身。

啊,是夢……她擦了擦額頭的汗,呼著氣,平著亂舞的心跳,對周遭的陌生環境已經習以為常,這四年來,多少次夢中驚醒都是在陌生的環境。

既然醒了,就去看看房外爐上慢火熱著的葯吧。

她坐在床沿將腳套入鞋中。她的腳略顯大,是雙天足。

她隨便披了件衣服,便走了出去。

雖已接近夏日,這春夜依然水涼,空氣都帶了露,點點的沁入皮膚,只那天上的星星是千年不變的閃耀。

葯正溫著。

似乎沒什麼事好做,又深知自己躺下是絕對睡不著了,元寶乾脆在門前階上坐了下來,單手托腮,怔怔出神。

到底何時才能回去呢?她輕輕的問自己。還是沒有答案。

四年了,她問過自己多少次,卻一次都回答不出來。她真的回去,也許,離了樓府的那天她就可以結束這樣她所不適應的生活了吧?也許,離了樓府後會是另一個樓府……

未來,向來不是人所能掌控的,可如她這樣滿懷希望卻永遠看不見光芒這世間也並無幾個呀……

她真的好想好想好想可以看見父母……

她將臉埋進了手心,手心一片濕意。

樓水陽屋裡驟然響起的劇烈咳嗽聲擾了她,她忙起身用袖子胡亂擦了擦臉,以巾布裹著罐柄倒出葯汁便送了進去。

樓水陽自沉睡中咳醒,坐起身,自嘲地笑著搖了搖頭。

釅釅的葯汁在月光下漾著鱗般的光芒,就這樣被一雙手直直的捧送在他的面前,手往上,便是一張圓圓的臉,正睜著圓圓的眼看他。

他低低的嘆了一聲,接過葯了,果如他心中所想的,正是微熱,最適服用的溫度。

「元寶,說了多少次了,不必夜夜替我溫葯,你自歇著便好。」他順口說道,說完心中就立刻浮現了她的順口答覆:「是。」她會垂手垂頭乖巧應答。

「是。」她果然垂手垂頭乖巧應答。

唉,每次都是一式一樣的對話。基本上就是意見接受,改正沒門的態度。

樓水陽心頭泛起濃濃的無力感覺,偏她次次答話還笑的天真爛漫,真是第一次遇見這樣少一事不如多一事的丫鬟。

他知自己容貌俊俏,即便身有疾病,之前還是有丫鬟曾有故獻殷勤,言行親昵的舉止,偏她殷勤之外,還躲他遠遠。

就象現在,才將葯轉到他手上,她便退了三步,避他遠遠。好象、好象沾了他便沾上禍害一樣。

「我的病並不會感染旁人。」不經思考的話語自他的口中逸出。

「嘎?」她似乎沒料到他會說話,抑或是沒聽清他說了什麼,晶亮的眼呈現困惑的獃獃表情。

他也並不知如何個鬼使神差居然會說出如此無謂的話語,只是他莫名看不慣她避他避的緊就是了,所以讓他再重複一遍方才那樣幼稚的話是不可能的。於是他乾脆端碗喝起葯來。

呃……難道剛才是她幻聽了?這回輪到元寶無力了。年紀輕輕就幻聽,以後如何是好?真是苦惱啊。

他坐在床上靜靜喝葯,她立在床邊痴痴發獃。

月兒從左窗檐悠悠蕩到了右窗檐。

他是公子,她是丫鬟,只是這樣而已罷。這日子,也便這樣格格的跳過了。

艷陽高照。夏日炎炎。

只府中鏡池邊這帶碧柳的翠綠可擋那無良的日光。

這樣的日子,在陰涼的房中午睡多好。為什麼要出來垂釣呢?只能說富家子弟的想法果然是和常人不同的。元寶心裡暗暗嘀咕著。這裡的夏天真不是人過。元寶擦了擦額頭的汗,還是覺不出清涼,偷偷瞄了眼跟前背對著她的樓水陽,她一點一點的將袖子撥上了肩膀。呼,爽多了。

「元寶。」溫溫涼涼的聲音忽然響起。他淺笑著回過身,看見她兩條露在衣服外的光潔手臂時楞了楞,她這副樣子,實在、實在是……困頓半天,淫蕩二字還是不願跳出詞庫用來形容她。

啊?怎麼連她心裡嘀咕都被他發現了嗎?元寶忙直起腰,忙亂的抓下衣服,大聲的應道:「奴婢在!」

「如果覺得無聊,你可以先回房歇著。」他回過身,努力將方才看見的景象驅出有些發熱的腦袋。

「奴婢不覺得無聊!」才怪!站了半天了,又熱又看不見魚,會不無聊才有鬼呢。

一般人說奴婢兩個字的時候,總帶些自憐情緒,偏她總是大聲大氣的喊出,而且毫無低下的感覺,就好象用其他之類的自稱一樣,真正古怪。

樓水陽忽然有了聊天的興緻:「你多大了?」

「……奴婢二十……」

話語停頓,顯見不是真實年齡。他也不管真偽,徑自問去:「家境困頓?」不然怎會來當丫鬟?

「不是。」

「那是……」這樣的問題若是樓三回答,絕逃不過「好玩」兩個字。

「四年前,奴婢家鄉鬧災,逃出時於父母失散了,於是邊做工邊探詢父母下落。」

「哦……」他點了點頭,「以後不必自稱奴婢了,自喚自名就好了。」

「啊?」她瞪大了眼,然後很為難的樣子,「這樣啊……公子,不方便啊……」

「不方便?」不自稱奴婢該是天大的方便吧。

「是啊。」她很認真的點頭,然後伸出手指頭列於他聽,「平日若是其他公子問起『你叫什麼』,奴婢可以回答『奴婢元寶』,若是自喚自名,公子們問起來,奴婢不是要回答『元寶元寶』?不好不好。」她頭手皆搖,很抗拒的樣子。

他想嚴肅的,卻還是被她的樣子逗的笑出了聲。

有什麼好笑嗎?她說的是實話哎。她扁了扁嘴,抬手擦了擦從額頭落下的汗,四年了,就是不習慣這夏日的炎熱。

他體諒她的不適,收起了竿:「回吧。」

「啊!」方才釣線一直垂在水中,所以她都沒有看見,直到這刻他提起桿她才發現那鉤居然是直的!「魚把鉤咬直了……」

魚把鉤咬直了?他又不禁放聲大笑:「鏡池裡並沒養那麼彪悍的魚,鉤本身就是直的。」

本身就是直的?他以為他是姜太公嗎?

他垂目到撫著直鉤的指尖:「時機不到,彎鉤也未必上魚,時機到了,直鉤亦可取魚。」語畢一甩手,直鉤直取湖心,然後迅速收手,鉤上儼然咬著一尾紅色鯉魚。

魚直飛元寶懷前,元寶忙舉出雙手揣著,任它在懷中左翻右跳,只顧自己目瞪口呆。

高、高手……傳說中的武林高手……終於……被她見識到了……

「元寶。」輕描淡寫的口氣。

「恩……」明顯不在狀態的回答。

「元寶……」這回的叫喚可以感覺他額角的青筋在跳了。

「恩……」依然不在服務區中。

「你——看夠了嗎?」

「還沒有……」只是順口的答案罷了,她的注意力依然全放在手中握著那隻手上。啊,多白凈的手啊,連那青紫色的血脈都可以看的清清楚楚,偏就是這樣的手,蘊著無盡內力,這可是武林高手的手啊……

「還需要多久了……?」說話的人已經被她的反應逗的忍俊不禁,偏一口笑氣岔了道,劇烈的咳嗽了起來。

「再一下下……」啊,武林高手啊,高的就是手啊,嘖嘖,今天絕對不洗手了——且慢,方才誰在和她說話來著?這咳嗽聲——大……大公子!!這才醒悟過來自己抓著樓水陽的手發了半天呆的元寶低叫一聲忙扔開樓水陽的手,退後一步,再退後一步,左顧右盼,右顧左盼了好一陣,才若無其事的開口:「咦,大公子怎麼在這?」

很好,夜裡夢遊還不夠,白天她也出現夢遊狀況了。好不容易止了咳的樓水陽點了點頭,伸出一根手指示意她的視線跟隨,然後移到上,讓她看看房梁,移到左,讓她看看窗,移到右,讓她看看牆上的字畫,最後指了指身後,那雕花大床。

「啊……這裡和大公子的卧房真是出奇的相像。」早就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了,還是要硬著頭皮死撐。

「真是好眼力。」他哭笑不得。天差地別,那天他不小心露了一手之後,她看他的眼神就可以怪怪的,經常嘿嘿的傻笑著對他說:「大公子放心,奴婢一定會保守秘密的。」然後她夜裡睡的越來越少,有一次居然守在他窗下守不住了頂了一頭雜草站在他的窗口,問咳醒的他:「大公子怎麼半夜不飛出去辦事嗎?」而象現在這樣,抓著他的手翻來覆去的看,已經是三天一小看,五天一大看了。

他有時候真的很懷疑,主廳見她那次,所感應到的銳氣,真的是眼前這個看上去少了根筋的元寶發出的嗎?

「大公子要喝茶嗎?」他看她的眼神太過探究,令她有些恐懼,只想找個借口逃了便是。

「不渴。」神智恢復了嗎,又一副想逃的樣子?他到几旁坐下,手指微彎,輪流在几上叩著,思索的神情。

「元寶你是哪處人氏?」他忽然問道。

「啊?」她抬了下頭看了他一眼,似探究他為何這麼問起,碰上他的視線的時候又連忙低下,「處州白龍鎮。」

「秀山麗水,人傑地靈。」他莫測高深的笑笑。

「呃……大公子……」他怎麼好象忽然聊興很好的樣子,而她卻有那麼強烈的危機感。

「元寶~元寶~」門外忽然有人在喚。

「大公子……」救星啊,元寶忙比了比門外,沒事的時候,樓水陽向來並不多加管制。

樓水陽和煦笑笑,揮揮手:「去吧。」

「如意,我愛死你啦!」元寶出了門抓著喚她的如意的手,又叫又跳。

「呸呸呸,什麼死不死的。」這麼好好的日子說什麼不吉利的話,如意忙啐她,「如茗跟了六公子回來啦,帶了好些新奇東西呢,讓咱們去看。」

「去看去看。」這時候去做什麼都比呆在大公子旁邊安全吧。

靜謐的房內,一個男人靜謐微笑,然後瞟了眼窗外:「三弟,你在南蠻呆久了,居然都有了和蚊子聊天的本事。」

「唉——」一聲長嘆從窗外響起,一玄衣男子帥氣跳入房內,「大哥,你這樣叫不叫為老不尊?」

「三弟,只怕你要從私塾重新跟夫子學成語了。」

「大哥,你近來越來越活潑了……」

「三弟……只怕你連詞語也要重新學了……」

「……大哥,你的丫鬟……很有趣……」還是轉變話題安全,為什麼大哥會和那個冰塊臉一樣開始吃定他了呢。

「唔……三弟,你是不是沒見過處州的秀麗山水?」

「確實,沒見過處州的山水也是人生一憾事。大哥,我明日前往一賞如何?」樓雲霽只手支在几上,臉上掛著漫不經心的笑,多年兄弟,這點默契還是有的。

樓六公子為人豪爽大方,上至朝廷命官,下到更夫小販,都可能是他的生死之交。

這是關於樓六公子的傳言,怎麼聽怎麼覺得是個江湖人物,偏偏他是個商人,用他自己話說就是「雜貨商人」。

所謂雜貨,並不是普通的日雜的意思,而是基本上,他什麼都賣,從衣食住行,到珠寶古董,甚至是人命,只要你出的起價錢,他都賣。

「你們可知南方有一奶湖,湖水俱呈乳色,品來也有奶香?」

眾丫鬟搖頭。

「還有一神馬,揮汗如血,日可行萬里。」

眾丫鬟:「哇!」

「你們可曾見過黃髮赤目的人?」

眾丫鬟:「那豈不是妖怪?」

「哪裡呀,西域異族於我們不同,他們便是黃髮赤目的。」

眾丫鬟:「哦……」

「啊,真是跟六公子外出走了一趟才知道原來這世間真的是有好多奇人異士啊!」如茗得意揚揚的感嘆。

「聽起來很好玩的樣子哦……」元寶雙眼亮亮的羨慕的看著她。

如茗下巴揚的更高了。

「有什麼稀奇的,上回我跟了四公子出去也見識到很多東西。」如意小聲的在元寶耳邊嘀咕,原本是聽的滿開心的,可是看她這麼得意就是心裡不舒服。

「唉,可惜我是見識不到了,大公子都不出府的。」元寶嘆了大大一口氣。

「元寶,」如意熱心的和她說,「反正我也見識過了,不如我們和管爺說說,我們換換,我來跟大公子,你就可以跟四公子出去了。」

「啊?」元寶皺了眉很苦惱的樣子,「可以嗎?」

「當然可以啦。」

「還是算了,那你不是虧大了?不好不好。」元寶的頭搖的象撥浪鼓,「大公子很難伺候的。」

「大公子真的很難伺候?」如意不信的樣子。

「是啊!半夜咳啊咳的要給他葯,有時候他還吐啊吐的,有時候還把肺都咳出來呢!」

「啊?大公子病這麼重?」

「是啊是啊。」元寶用非常、非常、非常、非常認真的表情點頭。這麼熱的天,想讓她外出風吹日晒?門都沒有!

「過來看六公子賞我的東西。」如茗受不了她們兩個忽視她到這個地步,跑過來拉了她們就到几上放的一個大箱前。

「哇……」

瑪瑙,琥珀,珊瑚,松石……閃的人眼花。

「這些……都是六公子給的?」難怪傳說六公子豪爽大方!天那!對一個丫鬟就這麼大手筆啊!

「喜歡什麼都自己拿吧。」如茗施捨的口氣,「反正六公子還會賞的。」

「真的可以拿嗎?」如意早忘了自己也是「見多識廣」了。

「哇,真的好多好多啊。」元寶也裝了副欣喜的樣子,心裡暗罵道,真是出了名的敗家子。

她裝著興起在箱子了左翻右翻,忽然眼睛真的一亮:「啊~這兩盒好多的寶石啊!」

兩盒寶石?如茗納悶,沒有啊,好的寶石她都有藏起來啊,哪有可能放在這給她們選。於是湊過頭去看了看,嘴角就浮現了鄙夷的笑:「元寶,你真該讓你們大公子讓你出去見識見識,這是棋子,不是寶石。」

「棋子不是應該上面有什麼馬啊象的嗎??」元寶接道,依舊對那「寶石」愛不釋手,似遇見了久違的親人。

「這叫圍棋,便只有白子黑子,是不值錢的東西。」如茗翻了個白眼。

「啊~這麼高深的東西啊~如茗你會下啊?」如意倒是聽說過圍棋。

「我哪裡會?」女人學這些做什麼,不如正經綉個鴛鴦枕頭的好。

「那你怎麼會有呢?」

「哈,這就說來很長很長了。」看,又遇到她可以獻寶的事情了,如茗到椅子上坐下,「這個啊,是一次我隨六公子到一山谷里,山谷里的白髮神仙送的!」

「有神仙嗎?」元寶好奇的探頭,「是白髮老頭吧?」

「哪裡是老頭。是神仙,雖然一頭白髮,卻容顏不老,一身仙風道骨……」

「那你們那幾天吃什麼?」元寶忽然打斷她。

「山中珍禽。」真是得意啊。

「不是吧,神仙也讓你們殺生,不是該有什麼瓊漿玉露的嗎?如茗,該不是六公子被人騙了吧?不過是個少年白頭吧?」

「我說神仙就是神仙!」又是元寶!為什麼和她這樣氣質高貴的女子一起入這樣高貴的府里做最高貴的丫鬟的人里會有這樣的夾雜不清的人存在呢?蒼天啊,你給我個痛快吧。

「你……繼續……」好恐怖,如茗從那妖山裡回來居然連白骨精的表情都學會了。

「這棋子就是那仙人……」說到這,如茗瞪了元寶一眼,表情里寫明白了「如果你再搞七搞八有你好看」威脅信息,「就是那仙人送於六公子的。」

「既然……」是送給六公子的為什麼在你手上……元寶的話被如茗的白眼逼了回去。

「六公子接過來當場就哈哈大笑:『他奶奶的風邪,你我都是男人,這樣細小的棋子又怎麼拿的出手?如茗,送你啦,喜歡就留著。』於是就將棋盒往後一拋便穩穩落在了我的面前。」

「仙人……」不會發火嗎?……嗚嗚嗚,為什麼每次她的話沒說完就要被白骨精嚇回去?

「然後才是精彩的呢!」成功阻斷元寶第三次插口,如茗心情大好,說起話來也眉飛色舞,「仙人說:『那若是想對弈又如何?』六公子大笑著從窗口飛了出去,以劍為筆,峭壁為紙,畫了張大大的棋盤。」

「……」這回元寶更委屈了,她什麼都沒說就又被瞪了,歧視啊!

「然後他們就以巨石為棋子,峭壁為棋盤,下起棋來,那景觀……」如茗自己都陶醉了,「世間男子當以六公子為翹楚。」

「呃……」元寶怯怯的呃了一下。

「怎麼?你有意見?」居然敢對她的六公子有意見?

「不是不是,」她哪敢啊,白骨精那麼厲害的,「我只是想問問,這個……如果……我要這些棋子寶石的話……可不可以……」

「想拿就拿吧。」反正她也不會下,這些東西又不值錢,到時候離府還嫌難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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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掉元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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