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蘭陵王

第三十章 蘭陵王

鄴城今年入冬的第一場雪來得有些遲了。

清晨,白色的飛絮急急的掠了來,滿目撲天蓋地之勢,待到掌燈時分,竟已是一天一地,一片素白。高府里的紅梅早已盡放,幾樹緋紅,如滴落在蒼白荒涼中的鮮血,妖嬈嫵媚。時已近新年,又加上高長恭因斬殺突厥太子立下大功,整座高府都瀰漫著一種喜氣洋洋的氣氛。

屋裡的爐火燒得很旺,幾枝紅梅插放在廊下,輕浮著的花瓣伸展在墜落的雪花里,悠悠然融進一片銀素中。偶爾飄進幾朵雪花來,點點融在廊上,像是溫柔的眼淚靜靜的滲落,卻是帶不進一絲寒冷。

長恭懶懶地躺在床榻上,身子從華貴的雪白狐裘里半探了出來,黑髮稍稍有些凌亂的披散著,衣領微微敞開,精緻的鎖骨上因爐火的溫暖染著薄薄的緋紅。

「長恭,把這碗燕窩吃了。」孝琬用勺子在碗里攪動了一下,「吃完了這個,還有那碗參茶也喝了,對了對了,還有……」

長恭哀嘆了一聲,「有完沒完啊,三哥,我又不是病人。」自從回來了之後,大娘和哥哥們都每天都把各種各樣的補品往她這裡送,不就是打了一回仗嗎,這陣勢都讓她懷疑自己簡直是不是掛重彩了。

「沒完。」孝琬利落的回答了一句,「這些哪夠啊,你這可是從關外回來,這一路吃不好,睡不好,瞧瞧你的小下巴,都尖得沒法看,你趕緊著把這些全吃了,給我養胖點。」

長恭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好像沒那麼誇張吧。

「不過話說回來,」孝琬的眼中閃動著驕傲,「我這弟弟還真不是平庸之輩,初陣就立了這麼大的功,三哥我也佩服你!」

長恭臉上的笑容一滯,眼前忽然浮現出那雙被鮮血浸染的藍色眼睛,心裡不由湧起了幾分惆悵。

就在這時,門帘被人掀了起來,孝瑜走進了屋裡,撣了撣身上的雪花,笑道,「我說怎麼一回來就覺得這大廳冷冰冰的,原來這所有的炭火都被三弟拿到這兒來了,還是四弟這屋子最暖和。」

「三哥……」長恭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

孝琬訕訕一笑,「什麼所有,不就拿了一點,我這不也是怕這裡的炭火不夠,把長恭凍著了。」

孝瑜促狹的笑著,「你總是有理。」

長恭嘻嘻一笑,「我知道哥哥們疼我。」說著,她又往屋外看了一眼,道,「小鐵呢?又和小雲在一起?」說來也奇怪,她隨軍出征的這段日子,小鐵居然和三哥的女兒小雲成了好朋友。

「可不是嗎。」孝琬隨口應了一聲。

「大哥,你剛才去哪兒了?這麼大的雪還往外走?」

「我去了趟九叔的府上。」孝瑜笑道,「順便和他道個喜。」

長恭微微一怔,「道喜?」

「九嬸又有喜了。」

長恭的唇邊扯出了一個笑容,「下次大哥別忘了幫我替九嬸帶個宜男蟬。」按照鄴城的風俗,據說孕婦若是佩帶做成蟬形的萱草,必生男兒。因此長恭在上次王妃懷孕時也曾經送過。

「你自己怎麼不送過去?」孝瑜盯著她,「你已經很久沒去九叔那裡了。」

長恭沒有再說話。也許是自己想太多了,九叔叔現在有嬌妻幼兒相伴,如今又是喜事臨門,再添麟兒,他哪裡還有什麼時間來生自己的氣呢?

「對了,過幾日,我們全家都要去宮裡赴新年家宴,」孝瑜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聽說最近皇上又開始喜怒無常,到時你們都言行謹慎些。尤其是你,孝琬。」

孝琬點了點頭,道,「前陣子皇上去金鳳台受佛戒的時候,心血來潮想要放生。結果就找了很多人給他們插上席子做的翅膀,讓他們從高台上跳下去,不知摔死了多少人,這樣的放生可是聞所未聞……「

「孝琬,」孝瑜打斷了他的話,「就少說兩句吧。」

孝琬做了個鬼臉,沒有再說下去。

長恭喝著一勺碗里的燕窩,像是不經意地問了一句,「大哥,二娘今天又去了申國公夫人府上嗎??」

孝瑜點了點頭,「她也是無事可作,去申國公夫人府里聊聊也好。」

長恭笑了笑,又隨口問了一句,「不知二娘有沒有離開過鄴城?」

孝瑜想了想道,「好像不曾離開過,身為女子,哪能隨隨便便出遠門。」他似乎有些驚訝,又帶點調笑,「怎麼忽然問起我娘來了?你可是從小就和她結怨了……」

「大哥,這都是小時候的事了,你還拿來取笑我。」長恭嘟起了嘴,引來兄弟倆的一陣笑聲。

聽了大哥的話,長恭稍稍感到有點安心,心裡卻又浮起了一絲疑雲,鄭遠口中的高夫人到底是誰呢?爹爹生前妻妾無數,再加上高家宗室,這高夫人實在是數不勝數,到底是——哪一個?——

王宮裡每逢新年舉行的家宴,也是所有高家宗室最為惶恐的時候。凡是皇上看中了那位宗室的家眷,當晚必定被留宿宮中,至於什麼時候出宮就要看皇上的喜好了。這其中,也不乏受辱之後自盡之人。

所以,這頓本該是歡愉親切的家宴,卻是人人自危,強顏歡笑,只求平安過了這個新年。

就像現在一樣。

不過,這些人里一定不包括九叔叔……長恭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又忍不住抬眼往高湛那個方向望了一眼,他正顧自飲著酒,臉上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月清輝,倒是他身邊的王妃,滿面春風,一手還有意無意地放在微隆的腹部上。似乎是察覺到了長恭的目光,她也抬起頭來,朝著長恭嬌媚的笑了笑。長恭連忙也回了一個微笑,心裡卻有些說不清的惆悵,因為,從進了大殿之後,九叔叔就沒看過她一眼。

「小九,聽說你又快做爹了?」皇上忽然笑吟吟的瞥了瞥高湛,開口問道。

高湛放下來了酒杯,淡淡道,「回皇上,正是。」

「好,好,來人,賜長廣王妃錦緞百匹,玉如意一對。」皇上的話音剛落,王妃連連謝恩,臉上露出了一臉驚喜和得意之色。

眾人也立刻說起了恭喜的話,趁著這個機會好好巴結一下皇上身邊最為寵信的紅人。

「高長恭。」皇上的目光忽然停留在了長恭身上,冷不防的喊了一聲她的名字。

長恭趕緊咽下了嘴裡的一口菜,站起身慌忙應道,「臣在。」

皇上注視著她的臉,似乎有一剎那的失神,忽然像是反應過來似的,輕咳一聲開口道,「高長恭,你剿滅突厥有功,朕也該好好封賞你,這樣吧,朕就冊封你為蘭陵武王。」

此話一出,眾人的表情更是各異,孝瑜依舊微微笑著,孝琬的神情有些複雜,似是欣喜,似是擔憂,長公主則是一臉的欣慰。

長恭微微一怔,立刻謝了恩。

四周又不失時機的響起了一片恭喜王爺之類的聲音。

「長恭過了年也有十五了吧,這麼年輕就被封為郡王,真是英雄出少年,」皇后在一旁笑道,溫柔的聲音恍若三月春風。

「娘娘過獎了。」長恭忍不住又望了一眼這位和自己長相極為相似的女子,只見她面若芙蓉,柔軟中帶著溫暖,嬌艷里滲著芬芳,春水流波一般的柔美。

「娘娘和四弟還真是有幾分相像。」孝瑜低笑道。

孝琬不以為然的挑挑眉,無論容貌怎樣相像,都少了幾分長恭那磊落乾淨的英姿清華,差之遠矣。

皇上看了看皇后,又看了看長恭,臉上泛起了一抹複雜的神色。

「皇上,長恭這樣的少年英雄,也不知哪家的大家閨秀才能相配。」皇后像是想到了什麼,「不如皇上趁著今天的好日子,也替他指一門合適的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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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恭心裡一驚,正要說話,忽然聽到高湛的聲音從席間傳來,「娘娘,高長恭不過是偶然立了一功,依本王之見,他還需要更多的磨練,這兒女之事或許有點早了。」

皇后沒有想到高湛會忽然開口,目光掠過他的時候,神色似乎有些奇怪。

「小九說得沒錯,這事就以後再說吧。」皇上低下頭望著自己的酒杯,眉宇間流泄出陰黯冷沉的線條。

長恭感激地望了一眼高湛,他並沒有看她,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皎潔如秋月,孤冷如雪峰,周圍一切似乎瞬間都失了顏色……

宴席中眾人觥籌交錯,說著一些口不對心的客套話,無不期盼著晚宴早些結束。長恭也只覺得如坐針氈,渾身不舒服。

「好險啊,四弟,差點就給你指了親事,真要這樣,你那小媳婦可怎麼辦?」孝琬沖著她擠了擠眉。

「三哥,你還說……」她瞪了他一眼,不經意間留意到皇上的目光正停留在殿中一人的身上,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不覺倒抽了口冷氣,那個人,赫然就是自己的三嫂崔瀾!崔瀾似乎還沒察覺到,但長恭留意到了崔瀾身邊的長公主,正輕輕蹙起了眉。就在她感到忐忒不安的時候,皇上將目光移開了,游移著,搜尋著,終於落到了另外一個人的身上。

長恭看清那人,不由有些驚訝,

因為——那是一個男人。

長恭認得此人,他是之前東魏皇帝的遺留宗室元韶,算起來應該也是大娘的親戚。這次家宴不知為什麼,皇上也請了不少元氏後裔。

在皇上如冰似刀刃的目光注視下,元韶低著頭渾身不受控制的顫抖。

「元韶,朕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你,」皇上神態自若地持杯飲酒,「你倒說說看,漢光武帝劉秀能復興漢朝的原因是什麼?」

一聽皇上喊到自己的名字,元韶早已嚇得魂飛魄散,也不仔細考慮,居然順嘴說了句,「回……回皇上,這是因為劉氏的子孫沒有被殺乾淨。」

皇上眼中微光一閃,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居然光著腳從席上跑下來,一把握住元韶的手神情激動地說道,「這才是真知灼見啊!」在元韶完全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皇上的笑容早已換成了一股令人冰冷澈骨的殘酷,冷冽的煞氣源源不斷的從他那冷凝如冰刃般的眼眸中散發出來,一字一句道,「傳朕的旨意,除了嫁與高家的元氏女子,其餘元氏後裔,一律處死,婦孺不留。」

他的話音剛落,眾人臉色大變,殿上的元氏眾人頓時大哭起來,那個說出蠢話的元韶已經嚇得昏死過去了。

長恭的身子剛動了一下,就被身邊的孝瑜按了下來,「別動,就當什麼也沒有發生,這不關我們的事,」

孝琬也一臉凝重的朝著她點了點頭,低聲道,「我娘不在其中,與我們無關。」

望著兩位哥哥一臉置身事外的漠然,長恭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大哥,三哥,我不會衝動的。」

說著,她又忍不住去看了一眼大娘,只見大娘正抬頭注視著皇上,兩人的眼神似乎有一剎那的交匯,又迅速的分開了。

接著,她就看到大娘的眼角似乎泛起了一層淡淡的淚光。

長恭的心裡湧起了一陣酸澀,她明白大娘此刻的心情,看著自己的族人就要全部死於非命,自己雖然幸免於難,但那種無能為力的痛苦是無法形容的吧。

皇上在下了這麼一道血腥的命令之後,又泰然自若地欣賞起了歌舞,趁著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歌舞所吸引,長恭借著出去方便的借口溜出了大殿外。

風中又開始飄起了簌簌的細雪,仔細看的話,庭院裡面的白梅已經綻出了小小的蓓蕾,花苞根部的淡粉映襯著冬雪,愈見溫潤。長恭呼吸了幾口帶著梅香的口氣,心裡覺得稍微舒服了一些,她想了想,又繼續往前走去。

走了沒多少路,她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了一種奇怪的聲音,細細的,柔柔的,似乎是女孩子的哭聲。她心裡有點好奇,便巡著那哭聲找了過去。

轉過了幾條長廊,在一個偏僻的庭院門口,她找到了聲音的主人,原來那是位普通宮女。看她容貌清麗,年紀也不過十五六歲。

「發生什麼事了?」長恭忍不住開口問道。

那宮女抬起頭來,在看清長恭時不覺一愣,似乎忘了哭泣,臉上倒是飛快的浮起了一絲紅暈,結結巴巴道,「是,是,高……高……」

在宮裡,宮女們最津津樂道的兩位如星辰般閃耀的美少年,一位是斛律光的四子斛律恆迦,另一位就是高家的四公子——高長恭。所以,當這位傳說中的翩翩少年忽然出現在自己面前時,這位小宮女第一個反應就是自己在作夢。

「你……你……」她睜大了眼睛,卻說不出一句連貫的話。

長恭微微一笑,「為什麼在這裡哭?」

小宮女這才回過神來,抹了一把眼淚道,「小主子剛才在玩蹴鞠,一不小心將牛皮球踢到了這個庭院里,小主子讓奴婢把球找回來,如果找不到,一定會被小主子剝皮抽筋的。可是,可是,奴婢又不敢進去……」

長恭明白她口中的小主子是皇上的第七子,生性頑劣殘忍,完全繼承了他父親的一切。

「為什麼不敢進去?」她看這裡似乎也沒什麼異常,只是好像常年沒人居住了。

小宮女望了望四周,壓低聲音哽咽道,「奴,奴婢聽姐姐們說,這裡鬧鬼……」

長恭好笑的挑了挑眉,這一定又是宮女們的謠傳了,也許是太過無聊,所以宮裡經常會傳出鬧鬼的傳聞,每次聽到,她也不過是一笑置之。

「這裡以前是什麼地方?」之前入宮,她都是見了皇上就回去,從不在宮裡多作逗留,所以對王宮裡的一切並不熟悉。

小宮女抽泣道,「奴婢是剛來的,奴婢也不清楚。」

「你先別哭了,我陪你進去。」長恭示意她跟著自己進去。這地方果然是很久沒人清理了,目光所及之處,一片雜亂。她朝著四周打量了一番,忽然在角落處看到了一口井,井旁的雪地上清晰地印著圓形的痕迹,她快步走了過去,往裡一探,只見一片漆黑,便隨手撿了一顆石子扔了下去,只聽咚的一聲響,並無水聲。

「這是口枯井,球可能掉在這裡了。」

小宮女爬到了那口井邊,只是稍稍一看,就露出了害怕的表情,正想說話,忽聽長恭說道,「去拿根繩子,我幫你下去撿。」

小宮女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在愣了半天後才反應過來,感激涕零地道了謝,匆匆忙忙地去拿了一條繩子來。

長恭將繩子的一端系在了井旁的鐵扣上,用力抖了抖繩子,又轉頭朝著那個小宮女一笑,身姿輕盈的沿著繩子滑了下去。

井底的落腳之處,似乎是一層厚厚的淤泥,長恭彎下了腰,伸手摸到了一個硬梆梆的東西,她疑惑的繼續往上摸去,摸著摸著,她的臉色漸漸發青了……

如果沒有猜錯的話,這好像是……

她連忙掏出了懷裡的火摺子,在火光一閃的瞬間,她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那樣東西居然是一副白骨!

雖然有些吃驚,但她畢竟是上過戰場,見過血腥的人,所以倒不覺得害怕。她將火摺子湊了上去,仔細地看了看那具屍骨。從大小上看,這似乎是具女子的屍骨,而且已經死去多時,不然也不會變成一堆白骨。

在這個陰森森的後宮,出現這樣的東西,她或許不應該感到驚訝,也不該多管閑事,眼下,還是找到了球就趕緊回到大殿里,就當什麼也沒有看到。想到這裡,她往四周看了一眼,發現那隻球正躺在屍骨的手邊。

長恭順手撿起了球,目光不經意的掠過那白森森的手骨,忽然停留在了一樣東西上。

那竟然是一枚似曾相識的翠玉戒指。

她的瞳孔頓時倏的放大,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彷彿被霎時抽離,五雷轟頂的感覺也不過如此,一瞬間,她的世界天旋地轉,眼前只有一抹翠玉色像是流動般無限的擴大開來……

那是——娘永不離身的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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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陵繚亂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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