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伯
楊伯
車子繼續駛向辟雍的深處,在沙石路上曲曲折折地奔走過一段以後,在一個屋宅前將我放下。
我下車后,在宅前望了望,只見四處都不見燈火,竟比上次王姬和宗姬們住的地方還要僻靜。這個去處選得倒是別有心思,我心想。
「入內吧。」觪走過來對我說。
我望著他,點點頭:「好。」心情不覺地鬆弛了許多,跟觪在一起,半日來一直吊著的心終於有了些踏實感,而且畢竟是重逢,原本以為要十天半個月以後才能見到他的。
兩人入內,只見裡面燈火明亮,早已收拾妥當,侍從也都是觪從杞國帶來的人。
「姮,」在堂上坐定,觪隨即打發旁人退下,開門見山地問我:「太后與你說甚?」
我撇撇嘴,瞅著他:「還可說甚?」
觪看著我,片刻,眉間似緩了緩,卻道:「姮,太后既已知曉,自有其當為之處。今晨她將為兄召入宮中,見面就問你可是來了宗周。為兄知她已得消息,也不好遮掩,便索性告知以原委。當時太后也並無甚話語,只說即刻遣人將你送入辟雍,不想,中途還將你召入了王城……」他嘆下口氣,拍拍我的肩:「幸無為難。」
我也笑笑,忽然想起王姒在我臨走前說的話,沉吟片刻,問觪:「阿兄,如今太后與王后,孰盛?」
「嗯?」觪訝然,想了想,道:「如今與昔日不同,依為兄看來,王后略盛於太后。」
「哦……」我思索著,微微點頭。
觪的唇邊浮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姮,孰消孰長本無絕對,不過權衡耳。」
我瞥他一眼,說這麼玄,觪也跟我玩啞謎。不過他的意思自己還是明白的,我點頭:「如此。」
觪不再說下去,他轉頭,將堂屋的四周望了望,道:「此處雖偏僻,卻不至窘迫。為兄歸國之前,姮安心住在這宅中便是。」
我頷首,乾脆地答應:「諾。」
觪似乎稍稍寬心了些,勾勾唇角。稍傾,他擊掌召來侍從,吩咐呈膳。
一陣香氣飄來,這住宅雖簡單,飯食卻不馬虎。我並不十分餓,左看看右看看,從豆中夾了幾片肉,又夾了些青菜,就著黍米吃下,沒多久就放下了筷子。
觪似乎很意外:「飽了?」
我頷首:「路上用了漿食。」
觪看著我,像想到了什麼似的,繼續把飯吃完,打發侍從們拾掇食器下去。
「子熙待姮如何?」他問。
我的臉不由隱隱一熱,兩三天前寺人衿也問過我這個問題。
「甚好。」我含糊地回答。
「哦?」觪聲音低低。他看著我,目光微微凝住,卻鑠鑠的似能洞悉入心,我與他對視著,竟不由地收回視線。
「姮,」稍傾,只聽觪開口道:「子熙前日致書與我,說要將婚期提前。」
我大窘地抬眼,觪臉上仍淺笑,神采中卻多了些別具的意味。
「嗯,不必……」我支吾地說,被觪一語揭穿,竟覺得特別不自在,臉倏地騰騰滾熱起來。
「不必?」觪的眉梢揚起:「你七月隨子熙返國之後,我便有意如此,奈何正逢戰事,教為兄牽挂了兩月,如今豈可再拖?」
我懵然,七月?
想好一會,我才反應過來,血液騰地竄上臉。
觪斜睨著我,臉上也微微發紅,眼中卻是賊光閃閃,慢條斯理地說:「還不承認?我問你,『蚊豸』何意?」
又是一個什麼都懂的。
我睜大眼睛看著他,哭笑不得:「是寺人衿說的?阿兄何時問的她?」
觪輕哼一聲:「姮莫管,宮中之事,為兄若想知曉,何須親自去問。」他坐直了身體,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姮,為兄豈不知改期繁瑣,還要引人猜測。只是為婦者,聲名周全為好,你可明白?」
話語曖昧又點到即止,我瞅瞅他,索性挑明:「阿兄可是恐我將有身?」
觪「嘖」瞪我一眼,似乎責怪我粗魯。
我苦笑,似乎所有人都很關心這個問題,而最想得開的只有我。
深吸口氣,我想了想,囁嚅地小聲道:「阿兄,此事須一月後才可分曉……嗯,若要改期也不必心急,可暫且議下,到時再定不遲。」
觪看著我,沉吟片刻,眉頭稍稍緩下,似自言自語:「倒未嘗不可……」說著,他忽而斜我一眼:「你倒是不急,可知如今子熙拒媵之事王畿皆知,眾人議論不已?」
我笑笑,不以為意:「若是說我擅專,便由他們說去好了。」
觪搖搖頭:「你一介婦人,說你做甚,此事若怪也只能怪到子熙頭上。」
我怔了怔。
他看看我,嘆口氣:「姮當知曉,子熙一宗自伯邑考,三世單傳,正須他廣開嗣源,貴族之中欲送媵者不在少數。」
我默然。其實,從那天盂說話的神氣我便已經感覺到旁人的不滿,但今天看來,說這話的並不只有豐人。
「如今眾人議論正盛,子熙負擔不小,你也該明白為何太后要將你接走。」
我微微頷首,忽而想起一事:「我正要問阿兄,太后怎知我在豐?」
觪的唇邊浮起一絲苦笑:「為兄也不曉。」
「如此。」我說。
觪現在已經算入朝了,自然不能留在辟雍陪我,第二天雞鳴時分便趕回鎬京了。我則悠哉游哉,一直睡到太陽曬門邊了才醒。
在白天里看來,這宅院更顯得小。
從宅門穿過中庭上堂,不出十步,包括□的主室在內,所有房間加起來也不超過五個指頭。階上還留著些青褐的痕迹,看上一眼就能猜到,這裡不久前還是個多年無人踏足的地方,以致生出了厚厚的苔蘚。不過,這宅院的樣式卻一點也不簡陋。細看之下,樑柱廡頂造得無不秀雅,頗有宮殿的樣子,只是老舊了,看著並不起眼。或許是專門為誰建的小型宮室吧……我望著宅門外滿目的勁柏古松,還有那條彎曲隱入草木中的道路,心中有些佩服王姒竟能找到這樣的地方。
辟雍中不必擔心守衛,太多的從人反而麻煩,觪只給我留下寺人衿和另兩名侍從,這宅中再無他人。日頭在空中掛了半個時辰,又給厚厚的雲層遮到底下去了,望望灰濛濛的天色,我也沒什麼出去遊玩的興緻,只在空蕩蕩的院子里轉了轉,便回堂上去了。
昨夜跟觪聊天的情景仍盤桓在腦海中。他的言下之意,王姒派人將我接走是因為姬輿拒媵引起了貴族們的議論。
心中不禁深思,王姒這是幫我嗎?再想想之前王姒在鎬京見我時說的那些話,只覺愈發耐人尋味,她教訓我不顧禮法,提到了我來宗周,提到了我入住未婚夫的宅中,卻隻字未提拒媵……
「有的事,除我外再無他人與你理會,你可知曉?」那淡淡的話音似仍在耳旁……
正思索間,忽然,我聽到宅門外有些紛擾的聲音,似乎侍從們正同什麼人說話。我望了望,起身離席,朝門外走去。
「……爾等何人?」待走近,只聽一個聲音帶著質問的語氣道:「此地乃先太后獨居之所,爾等怎敢擅入?」
侍從毫不退讓:「小人奉命守衛在此,請公子勿擾……」
「何事吵鬧?」我走到門前。
階下兩人打住話頭,齊齊望來。
我突然怔住。
一個年青男子站在面前,素冠青衣,面龐與燮有著幾分相似——竟是杼!
他杼看到我,也睜大眼睛,表情中滿是驚疑,言語無措:「公……公女?」
「公子。」我看著他,稍傾,努力斂起面上的不自在,略略行禮。心中卻止不住地吃驚,怎麼會在這裡遇到他?
杼怔忡片刻,也匆忙還禮。畢了,他抬頭看我,不等我開口便出聲問道:「公女怎會到此?」
我看著他,淡淡一笑:「公子又怎會在此?」
杼愣了愣。
我看看旁邊的侍從,對杼說:「公子可正欲入內,不妨往堂上稍坐。」
「君主,」侍從為難地看著我:「這……」
我莞爾:「無事,公子與我相識多年。」
杼往宅內看看,又看向我,片刻,點頭道:「有勞公女。」
我彎彎唇角,轉身往堂上走去。
兩人似各懷心事,在席上坐定,誰也沒有立刻說話。杼正襟危坐,頰邊微紅,不時地瞅向我,仍隱有異色。
我看著他的裝束,笑笑,打破沉默地開口道:「兩載未見,公子已冠禮。」
杼望向我,唇邊稍稍舒開,道:「公女也已及笄。」
我漾起笑意,說:「姮聞公子冠禮后,天子即封公子為楊伯,現下當稱公子國君。」
杼微微一笑,依舊帶著靦腆,沒有說話。
「可定下了婚事?」我又問。
杼的目光似微微凝起,片刻,道:「年初已定。」
「如此。」我想起燮與齊國的關係,停了會,問:「不知將娶於何方?」
「有莘姒氏。」杼抬眸看著我,答道。
有莘姒氏?我怔了怔,稍傾,笑笑:「如此說來,楊伯將來與姮也算沾親。」
杼淡淡地笑,卻將話頭一轉:「吾聞公女與虎臣婚期定在來年。」
我頷首:「然。」
杼的目光落在我的衣服上,又問:「不知公女現下來宗周可有要緊之事?」
「然。」我噙起一絲苦笑:「可現下已過去了,姮單等兄長一道返國。」
杼微有詫色,他的目光在屋中稍稍環視:「公女如何住在了此處?」
我整理一下思路,說:「姮身份有所不便,太后體恤,將姮安排在此處暫住。「
「如此。」杼點頭。
「公子來辟雍又是為何?」我問:「如今季秋,當時戎狄頻動之時。」
杼笑笑:「無妨,戎人遭去年重創,已收斂許多,且國中諸事齊備,上卿皆堪用之人。吾弟公明將滿二十,天子嘉其學業出眾,賜其辟雍及冠。」
「哦?」我怔了怔。心裡忽而升起一陣猜狐疑,公明在辟雍及冠,杼來了,那燮……
「公女。」未等我再問,杼已經開口。他看著我,稍傾,輕聲道:「兄長與長嫂也在辟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