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命運龍之火
何謂龍也?彼貌雖瑰瑋,實不足懼也。人子看穿其華而不實,則立可控之。
——阿斯葛佴.霍伍德,依雷霸法師,與其徒語艷陽高照,陽光曬熱了高山牧場上的岩石堆。山下,藍綠色薄霧籠罩著樹林里一個小小村落。有人說那是魔法迷霧,是仙民中的迷霧法師造成的。他們的魔法有好有壞,但人們總是提到那些壞法術,當然,這是因為赫爾登村裡的人們都不太喜歡那種傳說中的精靈。
伊爾明斯特可不是什麼精靈。可他倒巴不得哪天能碰到一個小精靈,摸摸他們光滑的皮膚,尖尖的耳朵,偷偷地對他們說說話。聽說,這整個森林都曾經是他們的樂園,他們知道世間一切的一切。「以後,等我小伊爾長大成人,能夠愛去哪兒就去哪兒的時候,我也要去知道這些。」伊爾明斯特心想。
伊爾靠在他最喜歡靠的那塊大石頭上,嘆了口氣,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繼續躺著遐想。順便看了看山下坡地上的羊群,它們吃草吃得正歡。
這鼻樑挺直,長相帥氣的男孩,不止一次的遙望著南方的天邊。他用還有些細弱的手指,往後捋著濃密的黑髮,渴望著某天,他能用他暗灰色的眼睛,看見遠方美麗的阿森蘭特。阿森蘭特位於哈桑塔的中心,靠近迪林拜爾河邊。他總是能看見那河岸最近處微藍的薄曦,但他的目力所及也就到此為止了。父親總是告訴他,城堡隔這裡太遠,看不見。而且還總是又加上一句說,隔得遠是件好事兒,孩子。
小伊爾一直想知道這話的意思,可這卻是父親決不會告訴他的秘密之一。每當他纏著追問父親,父親的嘴唇就抿成一線,灰色的眼裡,似是若有所思。可是,他絕無一個字回答。
小伊爾痛恨這些秘密。總有一天,總有辦法,他想,他會知道所有的這些秘密,他能看見那座吟遊詩人歌中的壯麗城堡……也甚至能在它的城垛旁走過……唉……。
微風輕輕掠過草地,吹彎了小草們的腰。今年是火森林之年,已經是八月底了,還有幾天就快到九月,這是森林裡最後熾熱的日子。夜裡已經消了暑氣,甚至有些冷。在高原草地上放了整整六季的羊,小伊爾早就知道,樹葉馬上就要變得枯黃,從樹上脫落下來。
這牧羊男孩終於又嘆了口氣,將自己身上破爛的皮衣收緊了一些。這件衣服原來是一個看林人的。衣服背後的一塊補丁上有一個破洞,洞周圍浸漬著黑色的污跡,有人說正是一枝精靈箭從這裡穿過,要了那個看林人的命。這件衣服由老舊的帶扣系著,扯去的領主徽章在上面留下了一個大口子,衣襟袖口都在過去的冒險途中翻起了毛邊。小伊爾覺得,穿著這樣的衣服,大概會更有男子漢氣概。不過有時他也希望這身衣服能更合身一些。
突然!一片陰影從天而降,低低的地草地上壓下來。男孩抬起頭。他身後響起了銳利的風聲,和他從未聽過的巨大的咆哮。他連忙轉過身,肩膀緊緊貼著石頭。草地上,撐起了兩扇巨大翅膀,中間有一頭比馬還要巨大的深紅色鱗甲怪獸。那怪物胸前掛著長長的利爪,其上是長而粗的脖子,最上方是一對兇惡的眼睛,和一副強韌有力的下顎。光是這下顎就足有小伊爾這麼高!而它的身後,一條大而粗的尾巴拖到了山後面去了!天哪!一條龍!小伊爾驚訝得連口水都忘了往肚裡吞。那龍緩緩地、兇狠地慢慢朝他走來,翅膀不停扇動,眼睛瞪著北方的天空。
更令小伊爾驚訝的是,龍背上竟有個人!「守護之龍啊……」伊爾不由得默念起咒語來。巨大的頭顱微微傾斜,他發現自己正緊緊盯著這巨龍古老深邃的眼睛。
那是一對充滿了黑暗邪惡的池塘,它讓小伊爾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巨龍的利爪劈進石堆,石頭應聲而裂,冒出了火花。石塊崩起,有如村子里最高的塔樓那般高,巨大的翅膀不停扇動。在一片震耳欲聾的霹靂和雷聲中,小伊爾被震得站不住腳,頭朝下猛跌在地,可憐的小羊們翻到了一地,發出恐懼的咩咩聲。
他被狠撞一下,停止了滾動,肩膀似乎脫臼了。
他應該快跑,應該……「神佑之劍!」他喊叫著他知道的最強力的咒語,卻發現自己狂亂奔竄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他被某種看不見的東西牽住了。突的,他感到一陣魔力的顫動傳遍了他全身的血脈!他發覺自己正在轉身,緩緩地被魔力拉到了正在降落的龍身邊。小伊爾總是幻想看看魔法的力量,但是,此時此刻,他卻並未感應到那種一直期待的狂野的興奮之情。相反,他發現自己一點也不喜歡魔力在身上的感覺。可如今,這無可抵擋的恐懼和憤怒喚醒了他,他被迫仰起了頭。
不,我壓根不喜歡魔法,壓根不喜歡。小伊爾心裡吶喊著。
巨龍收起了翅膀,如一隻禿鷲般盤踞在巨石之上——如同城堡一般高峻的禿鷲。尾巴半卷在草地西邊的斜坡上。伊爾的嘴巴發乾,卻止不住吞口水。
巨龍上的男人從龍身上下來,站在旁邊的大石頭上,用手指傲慢的指了指伊爾。
小伊爾明明白白察覺到了這男人的凝視。身體里無助的恐懼感再度升起。他想躲開,可又一陣強大的意識傳過來,他幾乎是被強拖著,看到了那男人的眼睛。
看見龍的眼睛,儘管可怕,可也極為壯烈。可看見這男人的眼睛,那裡只有痛苦和死亡……那真是再可怕、再壞也沒有的事情。伊爾彷彿聞到了冰冷潮濕的死亡氣息。
小伊爾看得分明,那男人狹長的眼睛里閃過的是殘酷的快感。他拚命的讓自己的眼睛看到的範圍擴大一些,他看見那人頭頂半禿,眼旁的膚色發暗,彷彿有鱗甲,頸上垂著一條飾物,一直垂到他光滑無毛的胸口。那上面上有個標誌,半遮半藏在暗綠色的長袍里。他戴著一枚戒指,是由黃金和別的一些藍色金屬製成的,腳上穿的鞋子一看就是好貨色,比伊爾知道的任何鞋子都名貴。
爸爸說過,有一種藍色的魔法微光,只有伊爾能看到。他還叮囑伊爾一定不能把這件事說出去。而現在伊爾在這個人的飾物、戒指、袍子和他胸口的印記和他靴子外隱約露出的似乎是法杖的東西上都看到了這種藍光。而這種稀有的藍光在他伸出的胳膊周圍更加明顯。伊爾立刻就知道,這人就是傳說中的巫師!雖然父親從沒告訴過他,可是,伊爾知道自己這次是絕對不會錯的。
男人冰冷的問道,」山下的村子叫什麼名字?」男人的話語冰冷簡潔。
「赫爾登。」這名字在伊爾還沒回過神的時候就飛出了他的嘴唇。頓時間,他感到唾液在嘴裡洶湧澎湃,還有一絲絲血的味道。
「領主可在那裡?」伊爾拼力反抗控制他的意識,可發現自己還是不由自主的應道:」是,是的。」這巫師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告訴我,他的名字。」他抬起他的手,戒指上的藍色光芒更明亮了幾分。
伊爾的心中突然湧起一陣熱情,想要告訴這無禮的陌生人任何他所知道的事情。他心中的恐懼像冰一樣,越積越多,越重,越冷。「阿沙瑞,主人。」他感到自己的嘴唇在顫抖。
「他是怎樣的人?」「他很高,我的主人,他常常笑,他對大家很……」「告訴我他頭髮的顏色!」巫師猛的打斷了伊爾。
「褐、褐色,主人,兩鬢和鬍鬚稍有些發灰了,他……」巫師巫師做了個果斷的手勢,伊爾發現自己的嘴唇終於回到了自己的控制之下。他試著控制它們,卻發現自己的腳也不要命地跑了起來。他狠狠地摔倒在草地上,無助地抗拒著巫師法師的控制法術,卻翻進了山坡上的斜溝里。
掉進溝里之前,伊爾至少在這場鬥爭中小小的勝利了一回:他終於不需要再告訴巫師,阿沙瑞其實是他父親。
確實只是個小小勝利。懸崖的邊緣從伊爾身邊跳過,耳邊風聲霍霍,薄霧中的阿森蘭特在他的眼睛里翻滾,顯得分外美麗。
他翻滾著,一塊大石頭就快撞上他的頭,但此時那內心的恐懼感和被控制感終於脫離了他。小伊爾掙扎著,試著救自己一命。
有時,他能用念力移動東西。只是有時——可是諸神啊哪!快快讓這樣的時候出現吧!溝壑十分狹窄,而尖利的大石頭近在眼前。上個月,一隻小羊羔掉了進去,它掉進溝里之前早就已經沒了命,零落的肢體粉碎的攤在谷底。伊爾咬著唇,腦子裡一道亮光閃過,他盯著石頭,蜷曲起手指,彷彿他在一瞬間中長出了翅膀。
就在這時,他滾過了一片灌木叢,皮膚被磨破,火辣辣的痛。他滾過的地方捲起了塵土和石塊,接著又碰到什麼柔軟的東西上,大概是蔓藤吧,不過他只是繼續向前滾著。
「啊啊啊!」這回是狠狠地撞上了大石頭。整個世界似乎都碎了。伊爾想要屏息凝氣,可他甚至連呼吸該在哪裡都找不到了。山下的薄霧再度瀰漫在他眼前。
「男女諸神,保佑保佑,賜福賜福。」薄霧飄過伊爾眼前,突然又往後退去。頭上方傳來可怕的噼啪聲。
他感到一些黑乎乎濕乎乎的東西從身旁落下,掉在深不見底的黑暗裡。伊爾狠命搖搖頭,看了看周遭景象。旁邊有塊大石頭,斑斑血跡歷歷在目。頭頂上的太陽,黯淡無光。
伊爾身體僵直,把頭偏向一側,讓自己顯得彷彿是死掉的樣子。他的胳膊,肋骨,半邊屁股,都痛得要命,但他悄悄試著動動,似乎沒有骨頭斷掉。還好,他心裡想,轉念又尋思,那巫師和那條龍會不會下來檢查屍體啊?在小伊爾能看到的範圍里,正發生著非常殘酷的事情。那龍的巨大下顎還露著一隻綿羊的腿腳,搖搖擺擺的在草坪上走來走去。等它再有點心滿意足的回過身來,嘴裡狠狠的咀嚼著兩隻羊。龍的咀嚼發出吱嘎吱嘎的難聽聲音。
小伊爾又難過,又害怕,又覺得噁心。他把自己緊貼在身旁的岩石上,似乎那堅實穩固的岩石能告訴他該怎麼做。龍的前翼又開始扇動,周圍的風都變得熱乎乎的。伊爾躺在地上,把頭偏向一側,一動不動,繼續裝死。他張著嘴,眼睛獃滯的看著萬里無雲的天空。
龍從伊爾身體上掠過,而那巫師坐在龍背上,居高臨下的再一次冰冷的看了一眼他的身體,然後抬起頭,嘴裡發出些怪聲響,這聲音在寧謐的山谷中回蕩,帶給人不祥的感覺。巨龍強壯的雙肩上下聳動,似乎是在向這可怕的聲音發出回應。只是在這一個動作之後,龍就衝出了伊爾的視野。勁風掠過龍翼,發出刺耳的尖嘯。法師和龍徑直向赫爾登飛去了。
伊爾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卻被腳下的石頭和雜草絆倒。疼痛每時每刻都提醒著他,他還活著,他得掙扎。他努力地向前爬著,他知道前面有個地方,他以前爬著玩過……尖利的石子把他的手劃出了血。心裡升起的莫名恐懼把他嚇壞了。但願那不是真的。
他終於爬到了草地的邊上,翻了個身滾上去,望著山下的赫爾登村。小伊爾想要叫,想要喊,可是喉嚨里啞啞的發不出聲了。
一個女人的尖叫聲響起。片刻之後,鐵匠鋪里一直鬧騰騰的打鐵聲驟然停止了。阿沙瑞.艾摩從農場帳簿上不滿地抬起頭,大清早的,怎麼回事?害得他打碎了身邊的陶罐。
他活動著有些僵硬的身體,嘆了口氣,從牆上取下劍,走到街頭,一邊走一邊拔劍出鞘。想在今天上午對上帳是不可能了……但又是什麼讓這素來寧靜的村莊失去了往日的平靜?雄獅之劍,這阿森蘭特的鎮地之寶,在陽光的照射下,迸出耀眼的光芒。劍上沉睡已久的魔力,在阿沙瑞堅定沉穩的手中逐漸醒來,它發出嗜血的閃光,」鋥」的一亮。
人群向南邊紛亂的跑去,人們慘白的臉上帶著恐懼。一個胖女人拚命地從至高森林方向跑過來,她跑得這樣的快,連阿沙瑞都禁不住感到驚奇。街上擠滿了他張皇失措的鄰居們,人們都在跑,有些人的臉上還帶著淚水。
空氣里瀰漫著奇怪的氣息,不知是何處傳來。
強盜?流匪?還是森林裡跑出什麼怪物來了?他衝上道路,劍的魔力給了他勇氣。
他聞到了燃燒的氣味,看到屠宰房那邊起了火,恐懼感漸漸湧上了心頭。
天哪,他看見他家裡已經成了一片火之地獄。但願她已經逃出來了——可是,阿沙瑞沒在人群里看到她的身影,沒有。
「莎兒,」他低聲呼喚她的名字。突然湧出的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他用袖子擦了擦。在那咆哮的火焰中,他看到她的屍骨。
他也知道,有些村民背地裡議論說,一個外貌普通,家世低微的看林人女兒,竟然能博得阿森蘭特最最被人尊敬的王子的青睞,一定是在她的床上施了什麼邪惡的法術。——可是阿沙瑞真的愛她。
她也愛他。
他看著熊熊燃燒的房子,火焰里閃動著她的笑和她的容顏。眼淚順著他的臉頰落下來,狂怒在心底沸騰。
「到底是誰幹的這一切!」阿莎瑞咆哮著。
他的怒喝無人回應,街上只聽見房子燒得噼啪作響……之後,巨大的吼叫聲傳來,周圍的房屋彷彿也隨之顫抖,他腳下的卵石路面開始不安地晃動。在塵土飛揚和被火燒得熱騰騰的空氣中,阿森蘭特的王子——阿莎瑞抬起了頭,看見了那條紅色巨龍。它高高地盤旋在半空中,暗紅色的外皮彷彿是凝結了的血跡。
龍上騎著個男人,穿著古怪的袍子,手裡拿著一根法杖。阿沙瑞並不認得。但他不用看也知道,那人必定是個巫師巫師。而這,只意味著一件事:他殘暴的哥哥,孛醪佴,終於向自己出手了。
父王打小就特別喜歡阿沙瑞,身為長子的孛醪佴為此恨他得咬牙切齒。父王將鎮國之寶雄獅之劍傳給了阿沙瑞,其餘都給了孛醪佴。雄獅之劍曾是父王的心愛武器,陪他征戰無數,可如今畢竟只是父王的遺物啊。不是什麼魔物!阿沙瑞心裡怒吼著,耳朵里傳來那巫師輕蔑的笑聲。看著他開心地射出的閃電,將村民們一一擊倒在地。阿沙瑞王子仰頭長望天空,似乎看見了孛醪佴的臉——狂妄,不擇手段。
他把雄獅之劍舉起到嘴邊,親吻它的鋒刃,腦海里浮現齣兒子濃密蓬亂的黑髮下瘦削剛毅的臉,那上面刻畫著他的孤寂,他的嚴酷,他的野性。伊爾明斯特身上具有強大的念力,這一定是費倫大陸歷代諸神的賜福。阿沙瑞擎著劍,在淚水中獨執一念,」吾兒,以汝之血,為汝母復仇!還我鹿角王座以榮耀!」伊爾明斯特這時正抓著藤蔓,艱難的往山下挪動。他靠著一棵樹,感到渾身僵硬,喘氣也很困難。但他耳邊分外清晰的傳來父親的誦唱。他還聽得明白,父親正在對寶劍施咒。這麼多年來,小伊爾只知道父親做過一次,那次母親和他們在雪中失散,父親用這念力救回他。
而這時,這些字,一字字都像針刺在伊爾心頭。他知道,父親快要死了……「等等我啊,父親!」伊爾向無動於衷的大樹呼喊,」我很快就回來!父親!」他不顧一切的衝下山,灌木叢的刺扎進他的腳,他也毫無感覺。他只知道,這次他也許真的遲了。
阿沙瑞?艾摩立定身姿,高舉寶劍,決心以王子之姿,尊嚴地與敵人戰死。他堅定的站著,舉起了劍。龍飛過他的頭頂,根本不把面前的這個男人放在眼裡。龍背上的巫師用法杖向前指了指,閃電和魔法飛彈帶著死亡射向赫爾登村的村民們,讓他們紛紛倒在血泊之中。巫師巫師的眼睛掃視過王子,把法杖默默向他身上一指。
空中一個霹靂打來,整個世界似乎都七零八落,東倒西歪。阿沙瑞身旁就是烈焰和閃電,但他此時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他手中之劍,魔力附身,劍芒暴長。
王子看見巫師巫師牽住龍頸上的韁繩,皺著眉看他。阿沙瑞把劍舉得高高的,希望能誘使巫師從龍身上下來——他也知道這想法只是空想罷了,他嘴邊慢慢吐出在很久以前被傳授的一個咒語,他將以最後之念力,詛咒此人。
巫師巫師做了個驚奇的手勢,嘴巴也愣愣地張開。阿沙瑞的咒語擋住了他的攻擊!巫師巫師馬上又用法杖指了一下,魔法飛彈射出,卻沒入被施以咒語的劍刃中,讓劍芒更加明亮。龍嘴裡吐出火焰,四處噴射。雄獅寶劍發出的魔氣護盾漸漸減弱。阿沙瑞知道,雖然自己可以破解咒語,可是不能擋住火焰的侵襲。他的生命,已經剩下不多了。
「哦,魔法女神在上,請佑吾子脫生,」巨龍向他襲來,他繼續道,」助汝復仇!」來不及再說別的咒語了。
龍的火焰把阿沙瑞湮沒在一片火海中。他發出決死的吼叫,在烈焰中揮舞寶劍,轉眼間,只剩下血焰漫天……伊爾明斯特眼前,只剩下焦土一片,殘磚斷瓦。磨房,只剩一縷焦煙從坍塌的煙囪里冒出。被火燒焦的土層里伸出一隻無助焦黑的手,一動不動,那人已經死了。
伊爾四處看著,到處都一樣,倒塌的房屋,未熄的火焰。他在街上,趕緊幾步向家跑去,可……那裡什麼也沒有了,只有燒焦的灰燼。濃煙籠罩著整個赫爾登村,屠宰房也早倒在街道上,灰土張揚。
龍已經走了。
整個村子,只剩下伊爾,和全村人的屍首。
伊爾忍著恐懼和悲痛,找遍整個村子。他看見的是,屍體,屍體,燒焦的屍體,別無任何生者的跡象。可他沒有看見自己父母的……他知道,他們沒有脫生。他們在哪裡?伊爾的心顫抖著,這是何等的慘象啊。神哪,為何將慘禍降臨我的家園?他步履蹣跚,腳下踩進厚厚一堆焦黑的灰燼。定睛一看,雄獅之劍半露在灰燼外。
他用顫抖的手捧起了劍。劍柄上尤有燃燒過後的餘溫,除了握手的地方,劍柄全是金黃色的。藍幽幽的魔力之光雖已不再,但伊爾還是感到了它的力量。胸口一口怒氣涌動,伊爾握著劍,似乎整個世界似乎都在他面前晃動。
太陽橫越天空,伊爾跪在硝煙過後的長街之上,淚水在他神采渙散的眼睛中打著轉。很長時間,他一動不動。直到淚水淌在臉上,帶來冰冷的感覺。
他坐起身來,才發覺赫爾登已經籠罩在黃昏下。至高森林已經天色全黑。伊爾動了動了已經快失去知覺的手指,握緊了那柄力量之劍。它被拿在自己手裡,全無半點威力。伊爾的手禁不住發起抖來。不過,他必須趕在森林裡的狼群下山覓食之前,儘快離開這裡。
伊爾抓著雄獅之劍站起來,把它高高舉向了天空。這天最後一縷陽光映射在劍身上,發出黯淡的光來。伊爾有些吃力的舉著它,「我要宰了那個巫師巫師!吾父吾母,吾必將為汝復仇!至死不渝此誓!」遠處一聲長長狼嗥傳來,似乎是對伊爾誓言的回應。他沖聲音傳來方向緊緊咬著牙,揮了一下手中的劍,朝著草地的方向飛快地跑去。
皎潔的月光照在赫爾登村死寂的廢墟上,白骨一般的月色在殘垣斷壁上投下幽青的光輝。伊爾再沒有回頭看一眼……他突然醒來。他藏身的山洞是以前和別的孩子一起玩耍時發現的。雄獅之劍擱在他手邊,堅硬的劍柄硌在他的身下。小伊爾機警地聆聽著四周,附近似乎有人在說話。
「突然發生的攻擊……卻沒有任何兵器的傷痕,」一個語調低沉的聲音說。這聲音很大聲,離自己很近。伊爾小心翼翼的躺著不動,機警的聽著,眼睛望向外面的黑暗。
「我猜,那時所有的小屋都突然自己著了火,」另一個男人語帶諷刺的說道,」其餘的人只是不小心摔倒在地,所以摔死了?」「夠了,夠了,貝拉德,所有的人都死了啊,唉——只是找不到任何刀劍的傷口。有些屍體上有狼咬過的痕迹,可來不及檢查所有的屍體。我在一具女屍上找到一枚金戒指,在夜裡都閃閃發光。」「那麼,是什麼東西放火燒死了那些人——還有那些房子?」「龍。」又一個聲音,更低,更冷峻。
「龍?我們怎麼沒看到?」那個有些諷刺的聲音再次滑稽的說。
「『迪林拜爾河之下,神物起伏,而汝眼將不可見。』要那不是龍,還會是什麼?魔法——對,不錯,可能是魔法。可哪個巫師巫師能有如此強大的法力?他怎麼可能讓所有的房子都著了火,所有的地面和石頭都被燒焦?」幾人都靜下來,隔了一陣,鎮定的聲音繼續說道:「想想看,除了龍,還有什麼更合適的答案呢?——還有一件事得注意,朋友們,我們一定得在天黑之後才開始搜索,免得被它們從天上看到。」「我才不幹!我可不會坐在這裡乾等著,眼巴巴的看著對手把我想要的錢和寶物洗劫一空。只剩下一群惡狼在那堆廢墟上等著我。」「那好,貝拉德,你去吧。我留下來在這裡等著。」「嗯,跟著這些綿羊嗎?」「哈!山下只有那些可憐村民燒焦的屍體等著你。你是想拿這些可憐人當晚餐呢?還算想把他們全都埋了?」有人打了個不耐煩的噴嚏,又有一個人說,」老貝拉德,赫爾姆是對的。大家都別說了,我們還是走吧。別總是絮絮叨叨地抱怨,總會有辦法讓我們弄點東西吃的。你說是吧,老貝?」冷峻的聲音說,」我可不敢那麼保證。如果我們總是害怕會有什麼龍之類的東西會被一股煙吸引過來,那我們就只能吃冷肉了。不管怎麼樣,你們得先找一口大鍋,那才有辦法吃上熱飯。」「你的頭盔里什麼時候能少一些豆子的氣味?」「對,還有豆子。」「我可不會花時間去找什麼大鍋子!」貝拉德突然說,」我們明明在山下的村子里能找到很多錢,很多寶物!」「先找個大鍋,先找個大鍋,你想要的東西都能裝在裡面——而且比咱們兩隻手能帶的東西更多。」有人吃吃地笑了起來,」老貝,的確是那麼回事兒。」「別說了。」「好吧,我們出發吧。」樹叢里響起草葉摩挲的沙沙聲,石子兒的滾動聲,腳步走動聲。
隔了一會兒,這些聲音漸漸消失,樹林里恢復了寧靜。
小伊爾靜靜地等了很久,空氣里只傳來風聲。他們確實走了。他小心翼翼的爬起身來,伸了伸已經發硬的胳膊腿兒,在黑暗裡迅速的摸索到了山洞的拐角處——在那裡,他差點撞到了一把劍的劍尖上!那藏身於黑暗之中的男人,靜靜地說,」小夥子,你是誰?從山下村子逃出來的?」這人穿著破爛的皮護甲,手上戴著生鏽的鐵護手,頭上頂著到處是凹痕的頭盔,還長著又臟又亂的大鬍子。
小伊爾和他靠得這麼近,聞到這個男人身上發出一股子不好聞的油煙和木柴的氣味。
「他們說的是我的羊。」小伊爾說。「別管它們了。」「什麼?你倒說得容易!別管它們?是誰每天跟它們在一起,拿它們當自己的朋友?還有,還有,那些死去的所有的人……」小伊爾的眼睛和那男人對視著,突然眼眶裡湧出淚水。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硬生生把眼淚憋了回去。他擦了擦眼睛,手裡握緊了雄獅之劍。
男人臉上露出,也許是同情的神色吧,說,」世事無可奈何,孩子。我對你的劍不感興趣,雖然好像是把用料不錯的傢伙。你的家人是在,」他偏了偏頭,眼睛卻不從伊爾身上離開,」那個村子嗎?」伊爾聲音抖了一抖,遲疑地回答,」是……」「那你現在打算到哪裡去?」伊爾聳了聳肩,聲音苦澀,」我會留在這裡,吃掉我的羊。」男人平靜的看著伊爾年輕而憤怒的眼,」人生總得有個好的計劃,對嗎?要不要我給你提個建議?」伊爾明斯特聽到這話,再也忍不住怒氣,「你們這些賊!」他沖男人喊叫,」土匪!」男人無所謂的晃了晃頭,「有人給過我更糟糕的名字。」伊爾的手氣得顫抖起來,他想從這人面前走開。可那人正堵在唯一的出口前。伊爾真想找一塊能打碎這人腦袋的石頭……「要是阿森蘭特的騎士巡邏隊現在過來就好了!你就不會那麼囂張。他們可不會放過土匪。」伊爾惡狠狠的吐出這些話來。
可那男人的反應嚇壞了他。男人打了個立正,靴子的後跟響亮的」磕」了一聲,雙眼如探照燈般掃視在伊爾臉上,」我就是阿森蘭特的騎士!孩子,我以鹿角王座的名義起誓,願天界男女諸神庇佑我地。我可巴不得天下和平!可是近來從哈桑塔來了許多巫師巫師,雇了許多土匪擾亂我地,他們自稱『聖戰士』。孩子,我保證,要不是他們,你的家人必將無恙,要不是他們,你的家園不會被毀。」這對年長些的灰色眼睛里冒出了怒火,與伊爾的眼睛對視著。伊爾有些不自在,但還是鼓起勇氣看著這個男人,答道,」先生,若你是個真正的騎士,那就放開我。」男人警惕地看了看,往旁邊靠了靠,」這樣行了嗎,孩子?」伊爾抽出了長劍,把它舉起,」您可認得這把劍?」他的聲音有些搖擺不定。
男人看了看,身體僵在原地,」雄獅之劍!」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激動,」它現在本該在武瑟葛拉爾的墳墓里。你怎麼拿到它的?」他伸出手,想拿過那把劍。
伊爾明斯特搖搖頭,收回寶劍,」這是我的——它曾經是我父親的,昨晚……」他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哽咽著說,」他,戰死了。」兩人對視了好長一段時間,伊爾終於忍不住好奇的問,」武瑟葛拉爾是誰?怎麼會和我父親的劍埋在一起?」男人驚訝的看了看伊爾,彷彿他平空長出了三個腦袋,每個腦袋上還頂著一個王冠。」小夥子,我會告訴你的,不過你先把你父親的名字告訴我。」他斜靠著牆,眼睛突然顯露出陰沉而專註的神色。
伊爾挺了挺身,驕傲的說,」我父親,他叫做阿沙瑞.艾摩,每個人都叫他赫爾登村的無冕之王。」男人變得異常緊張,屏住了氣。」天哪,小夥子,別再把這事兒告訴別人!」馬上又加了一句,」你明白嗎?」「為什麼?」伊爾問,」我只知道父親似乎是個很重要的人,可……」他聲音再次哽咽,可他鼓起勇氣繼續說了下去,」可他被一個拿著法杖的巫師巫師給害死了!那個巫師巫師駕著一條龍,暗紅色的龍。」伊爾神色黯然,」我永遠忘不了他們的樣子。」他用手再度緊緊的握起了劍柄,」總有一天……」伊爾驚訝地看著騎士突然露出牙齒,笑了一笑——不是嘲笑,而是很開心的笑容。
「怎麼了?」伊爾突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孩子啊孩子,」男人輕輕的說,」來這裡坐下。」他用自己的劍指了指身旁。
伊爾卻只是警惕地看著他,男人嘆了口氣,自己先坐下來,並解開皮帶,從裡面抽出了一個帶著塞子的雕鏤小瓶子。」來喝一口?」伊爾口渴得要死。可他忍了一下,上前一步,說:」你會保證不傷害我嗎?並且會回答我剛才的問題?」男人帶著敬意看著他,說道,「我以鹿角王座之騎士的名義起誓,我,赫爾姆.石之劍,將效忠於你。」他清了清嗓子,又說,」要是你再回答我一個問題,我一定會告訴你滿意的答案。——孩子,你叫什麼名字?」「伊爾明斯特.艾摩,阿沙瑞的子嗣。」「是獨生子?」伊爾明斯特打斷他,」夠了,我已經回答你的問題了。」伊爾接過赫爾姆的酒瓶,「該我提問了。」赫爾姆裂開嘴,「呵,王子殿下,再回答一個問題如何?」伊爾瞪著他,」你在嘲笑我?什麼『王子殿下』?」赫爾姆搖搖頭,」不,伊爾明斯特王子,我向你保證,我一定得弄清楚。你有兄弟姐妹嗎?」伊爾明斯特也搖了搖頭,」從來沒有過。」「那你的母親呢?」伊爾攤開手,「你們在山下,能找到一個還活著的人嗎?」他突地惱了,「騎士閣下,請給我答案,我想知道!」他狠狠的飲了一大口酒。
伊爾的鼻子和喉嚨頓時像是著了火,他哇哇地咳嗽起來。他的膝蓋撞在了地上,赫爾姆有力的手穩穩地拉住他,替他拍了拍背。
「你不喜歡燒酒嗎?年輕人,現在好些了沒?」伊爾吃力的點點頭。赫爾姆攙著他的手,說,」孩子,看起來你的父母認為,你最好什麼也不知道,那樣才最安全。我也覺得這樣比較好。」伊爾頓時覺得自己被這個人愚弄了。他抬起頭來,狠狠盯著赫爾姆。
「儘管如此,我向你發了誓,會讓你弄明白的。騎士的誓言不可打破,雖說我想它未免太輕率了。」「那就告訴我啊。」伊爾說。
「你到底了解你父母多少呢?你知道你的門第血統嗎?」伊爾搖搖頭,苦澀地說,「什麼也不知道。除了他們的名字。母親叫做莎兒.高汐,她的父親是個看林人。父親為擁有這把劍感到驕傲,他說他有魔力。還有,父親還常說,幸好在赫爾登看不到厄蘇尕。」赫爾姆雙眼望向額頂,嘆了口氣,」好吧,年輕人,坐下聽好。如果你被阿森蘭特的巫師逮住,千萬別告訴他們我跟你說的這些話。」「好的,」伊爾回答說,」我明白。」赫爾姆有些緊張地伸手拂了一下面頰,開口說道,「王子殿下,這個地方,阿森蘭特,打從鹿角王武瑟葛拉爾?奧曼統治以來,就被叫做鹿角王國。武瑟葛拉爾是個勇武的英雄,也是你的祖父,孩子。」「哦!」伊爾點點頭,」原來是這樣。我從『王子殿下』這個稱呼里大概猜到了。那我,為什麼不在厄蘇尕的宮殿里,穿著華麗的袍子什麼的?」赫爾姆看著伊爾明斯特,讚許地點點頭,」你跟你祖父一樣,反應很快,膽量過人,孩子。」他伸手到背後,拿出一個帆布包裹,邊說話邊在裡面翻找,「事情總要從發生的時候開始說起。武瑟葛拉爾是在下的主人,我見過的最偉大的騎士。」赫爾姆的聲音變得很低,臉上的微笑也消失了,」森林之年上,在與亞頓半獸人的戰鬥中,他戰死了。那年,我們死了很多人。你身上的這把阿森蘭特之寶也跟隨著我們。」赫爾姆終於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一塊發硬的麵包。他默默遞給了伊爾。伊爾點頭向他致謝,聽這騎士繼續往下講。
「武瑟葛拉爾自知必死,尤其是當塞得芮兒皇後過世之後,他幾乎是瘋狂地尋找一切機會戰死。半獸人酋長將他砍倒之後,王國就落入了他的七個兒子手中。武瑟葛拉爾沒有生下女兒。」赫爾姆看著黑暗的洞穴,也不知在看什麼。「七個王子里有五個都是野心勃勃,殘忍好殺的人。其中一個,費羅達,看中了鄰國的黃金,現在不知下落。可其他的兒子,都留在了阿森蘭特。」騎士的眼神仍然游弋於旁處,「還剩下的兩個兒子,一個太小,對任何人都不構成威脅。而阿沙瑞,也就是你的父親,天性平和,他娶了一個平民,並隱居於此地。我們都認為,這表明他自動放棄了王位。恐怕他自己也是這麼想的。」赫爾姆嘆著氣,看著伊爾緊張的神色,繼續說,「其餘的王子為了爭奪王權,爭戰不休。人們把這叫做『阿森蘭特的王位內戰』,因為這場戰爭,還產生了不少關於他們的詩歌。而勝利者,是長子孛醪佴。」騎士突然向前抓住了伊爾的胳膊,」孩子,聽好了。孛醪佴的確戰勝了他的兄弟們,可是他為這個王國,為他自己,為這個王國里所有的子民,帶來了無盡的災難。他從費倫請來了巫師,傾其所有,只為了奪取鹿角王座。現在他坐在王位上,可過多的酒精和他們給他施的魔法已經毀了他的判斷力。他已經胡塗了,連別人踢他都不知痛。那些巫師才是阿森蘭特現在的統治者。在哈桑塔,人人都明白這一點。」伊爾迅速的問,」到底來了多少巫師?他們叫什麼名字?」赫爾姆鬆開伊爾,坐了回去,搖著頭說,」我不知道。我想阿森蘭特所有人也都不知道。也許除了他們在厄蘇尕的傭人們。」他向伊爾投來敏銳的目光,「汝將以此劍,為汝父母復仇,王子殿下?」伊爾點點頭。
「耐心的等待,」騎士坦率的告訴他,」等你長大些,有了足夠的錢,你才能收買到你需要的魔法師。你以後會用到他們的。否則,你會像一隻陷在泥潭裡的青蛙一般,永遠跳不出他們的掌心。你得學會魔法。雖說阿森蘭特留下的魔法不多了,那些巫師毀了巨龍之塔,殺害了山德拉斯——這大陸上最強的魔法師,」他不停的嘆氣,」還有一些,像宮廷法師瑟斯凱,他是你祖父最信任的魔法師,被他們關了起來。魔法毀不掉的,就用刀劍和毒藥摧毀。」「我將為所有這些人復仇。」伊爾鎮定的說,」我發誓,吾將以吾之手,拯救阿森蘭特,以牙還牙,以血還血。」赫爾姆搖頭,」王子殿下,不要用詛咒作為你的誓言。以詛咒為誓者,必將還諸其身。詛咒和仇恨會蒙蔽他們的眼睛,他們會把一生都耗費在無意義的爭鬥上。」伊爾尊敬的看著他,」巫師奪走了我父母的性命,奪走了我所有的朋友,還有我認識的所有人。不管怎樣,復仇,將是我以後的人生。」赫爾姆臉上雖露出欣賞的表情,可還是搖頭道,「不要這樣說,王子殿下,一個謹慎的人,將帶著這所有的仇恨和雄獅之劍,離開阿森蘭特,再不回頭,對他的身世終身保密,另到他鄉尋找寧靜而快樂的生活。」他的身子前傾,雙眼望向伊爾,」但我知道你不會這麼做。你身上有武瑟葛拉爾的血液,你是武者之後,阿森蘭特之王。所以你寧死也要復仇。」他再次搖搖頭,」可是你得聽我說,在找到機會復仇之前,別讓費倫來的人知道你還活著……否則,在這殘酷的世上,你鬥不過他們的。」「他們知道我嗎?」赫爾姆同情的看著他,」汝是臨世之純潔羔羊。——那個毀你家園的巫師必定是獲命要消滅阿沙瑞和他的血脈,以免養虎為患。」赫爾姆看到年輕人的臉一下變得蒼白。一陣沉默之後,他驚訝的聽到伊爾分外鎮定的說,」赫爾姆閣下,告訴我,我該向哪些人復仇。爾後,你可以拿走我的羊。」赫爾姆發出一陣狂笑,」以我對夥伴們的了解,他們早就把綿羊殺掉下肚了。不過,我會告訴你叔叔們的名字,你得記住。」伊爾的眼睛閃著光,「那麼告訴我吧。」「年紀最長的叔叔,也是你最主要的敵人,叫孛醪佴。他是一個喜好恃強凌弱的人。他成年之後的二十九個冬天裡,在獵場和戰場上充分展示了他的殘酷與暴虐。,他的體格非常健壯,是所有王子中最能戰鬥的。但他沒什麼腦筋。在他暴露自己的殘暴之前,先王武瑟葛拉爾最是寵愛於他。此外,他做事極無耐性。他六年前登上王位,可迪林拜爾河流域許多人並不承認他的統治。他們知道他搞了什麼鬼把戲。」伊爾點了點頭,」那麼老二呢?」「有些人以為他已經死了。他叫伊爾沙恩,好女色,陰謀家。他趕在孛醪佴的軍隊到來之前逃出了哈桑塔。一年後,有巫師發現他在薩林姆斯罕地區,據說藏在某個城市的地洞里,用法力竭力延長自己的生命。
「第三子。」伊爾明斯特扳著手指,在心裡記下這些人。
赫爾姆說,」葛里恩,他在孛醪佴稱王之前被殺掉了。他是個卑鄙多疑的人,他很喜歡看巫師作法,有時甚至幻想自己就是個巫師。後來,伊爾沙恩請來了一個魔法師,把他變成了一條蛇,而且用一種我從未聽說過的古怪法術,讓他從裡到外爆裂開來。接著,孛醪佴他們向全國宣布,伊爾沙恩被以叛國罪論處。」赫爾姆說得不忍,又搖搖頭,」接下來是你父親。他總是很安靜,言語態度都很高貴,為人也不偏不倚。人們都喜歡他,可也因為他為人太過善良,這場權位之爭里沒人看重他。他很早就退隱到赫爾登,哈桑塔的人們沒有幾個記得他了。我一直不知道武瑟葛拉爾會把雄獅之劍傳給他。」「四個王叔了。」伊爾點著頭,彷彿是為了把這些話刻進腦海,」其餘的呢?」赫爾姆也扳著自己髒兮兮的手指,」接下來是尤格拉斯,一個大胖子,滿肚子裝著打趣話,每天晚上狂飲暴食,肚子比桶還粗。他喜歡用毒藥毒死敢於反對他的人,排除異己,扶植同黨是他最喜歡乾的事。」伊爾看著他,皺起了眉毛,」你這樣說,我的叔叔們豈非全是些惡棍不成?」赫爾姆回看他一眼,「哦,孩子,這是整個迪林拜爾河流域,人民對他們的評價。我只是向你轉述罷了。諸神也會同意我的看法的。」他抓了抓頭皮,拿起酒瓶飲了一大口,「孛醪佴奪取王座之後,尤格拉斯被嚇壞了,就逃到了達爾尼地區,混進當地的獵人部落,那裡的人以瑪拉作為眾神之首。不過,我懷疑百獸之王從來沒有過這麼胖的手下。」「他可還活著?」赫爾姆搖搖頭,」阿森蘭特的人都知道他會有什麼下場。巫師們通過法術找到了他,在一次祭祀中,把他變成了一頭公豬,活活被自己的人給宰啦。」伊爾嚇得抖了抖,可他還是追問下去,「那下一個王叔呢?」「費羅達,就是我開始講過的到薩林姆斯罕去的那個。武瑟葛拉爾死前,他就已經放棄了王位之爭,去找尋金銀財寶。他走到哪裡,就把生意做到哪裡,他用黃金引誘當地的王,深得寵信。不過背地裡,他自己也大賺了一筆,貪婪地攫取他看到的所有財寶。買賣奴隸,毒品交易,黑暗魔法,為了賺錢,他什麼都干。據我所知,他一直在這麼做,即使現在。」赫爾姆說到這裡,冷笑了一聲,「而且,他還雇傭了自己的巫師團,跟孛醪佴的魔法軍團抗衡。」「難道就沒有一個不那麼狠毒,而又活得長久些的王叔嗎?」伊爾表情冷漠的問,赫爾姆笑著點點頭。
「最後一個,納姆,也是最年輕的一個。我記得他是個膽小,意志力薄弱的年輕人。皇後過世之後,宮中的女人們帶大了他。他這一生,好像連厄蘇尕皇宮的大門也一步未曾踏出。四年前,他突然消失了。」「是死了嗎?」赫爾姆聳聳肩,」也許,要麼就是被孛醪佴的巫師們拘禁在某地吧。總之,孛醪佴是絕對不會容忍有人威脅他的王座的。」伊爾伸手從赫爾姆手中拿過酒瓶,格外認真地飲了一口,咂咂嘴,又用手背擦了擦嘴唇。「聽起來,當這阿森蘭特的王子,可真不怎麼樣。」赫爾姆說,」那可不?王子本來應該時刻謹記自己和王國的榮耀。可如今哪,誰還記得這些呢?」伊爾看著雄獅之劍,不知不覺間,這把劍又回到了他的手裡,「現在我該如何做呢?」赫爾姆說:「到西邊去,孩子。去群山之角,跟那裡的匪徒們一起過活。學會殘酷的生存,學會使用兵器,學會屠殺。年輕人,你要的復仇,可不是偷偷走到仇人背後,給他一劍。這不是私人恩怨,是整個王國的復仇。孛醪佴的衛兵和巫師成千上萬,想取他的人頭,必須越過重重保衛。」他嘆一聲氣,又繼續說道:「你方才說,你一生都將以復仇為志。此路艱難,孩子。你必須泯滅幻想,變得殘忍。你要戰鬥,永不停息。你要為生存而戰,為那些想殺死你的阿森蘭特的士兵而戰。到那群山之中去,拿起你的劍,在無法無天中生存下來,變得比匪徒更無法無天。」赫爾姆接著又說,「若你從那環境中生還,就到費倫去,在那裡找到合適的武器,確信它能幹掉聶爾德林,那時再回來,殺掉他。」「殺誰?」「聶爾德林.霍克萊。他是巫師團里最強大的法師。」伊爾的眼中閃出憤怒的火花,「你不是說過,你不知道巫師團里任何人的名字嗎?這難道就是一個騎士所謂的『真實』?」赫爾姆向前傾了傾身,「那什麼是『真實』,孩子?」伊爾明斯特皺起眉頭,冷冰冰地說,「真實就是事情的本身面目,我不知道它還有什麼別的意思。」「真實,」赫爾姆道,「是強大的武器。記住我說的話。」兩人之間出現了長長的冷場。好一陣,伊爾才說,「好的,聰明的騎士閣下,我從你這裡學到了寶貴的一課。可我該怎麼相信你告訴我的這些呢?關於我父親和叔叔們的事,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我如何知道?」赫爾姆忍不住微笑,這孩子平靜的聲音里蘊育著危險,遠比其他人的恫嚇更需留意,好吧。騎士於是簡單的回答說,「所有。這是我所知的一切。如果你還想知道更多你仇人的名字,把這兩個加上:巫師王謝爾狄諾.斯托克勞,卡登.奧勒斯坦。不過我不知道他們長得什麼樣。」伊爾明斯特看著這個沒刮鬍子、臭烘烘的男人,」你不像我想象中的阿森蘭特騎士。」赫爾姆回看著他,」你是想看見閃亮的盔甲嗎?還騎著高頭大馬,態度彬彬有禮?真正的騎士風範?噢,孩子,打從太上皇後過世,這個世界已經沒有這些了。」「誰?」赫爾姆無奈的說,」我又忘了,你對自己的王國一無所知。塞得芮兒皇后,你祖父之妻,也就是你的祖母。她曾是這個王國最尊貴的女性。」他看著前方,忽而十分溫柔地說了一句,」也是我這輩子見過最美麗的女人。」伊爾明斯特突然站起身,「為您做的一切,向您致謝,赫爾姆.石之劍先生!在赫爾登村的惡狼返回山林之前,我必須出發了。若得眾神賜福,我們會再相見。」赫爾姆抬頭看他,「希望如此,年輕人,希望如此。也望我們再見之時,阿森蘭特重得自由。我們這些惡狼——阿森蘭特的真正騎士能再次在陽光下馳騁。」他左手捏著酒瓶,右手拿著麵包,把兩樣東西遞給伊爾明斯特,「去西邊的群山之角,一路小心,別被發現。在黃昏和清晨行進,盡量少走大路。小心那些巡邏的兵士,那些人可沒什麼騎士風度,他們是巫師團雇傭的兵棍,唯一幹得好的事情就是殺戮。你到了西邊,若遇到匪幫,告訴他們,是赫爾姆讓你來的,你會得到他們的信任。」伊爾明斯特拿過了麵包和酒瓶,兩人目光相接,他點頭向赫爾姆表示謝意。
「一定記住,」赫爾姆說,「千萬別告訴任何人你的身世,也別亂向人打聽關於那些王子和巫師團的事兒。在成功之前,你一定得變成另外一個人。」伊爾點頭說,」感謝您的信任,騎士閣下。」他轉身走向山洞口,十二歲年的春秋歲月,從此都將成為過去了。
赫爾姆緊隨著他走出來,「等等,孩子。帶著我的劍,你會用得著的。至於那把寶劍,你還是小心別讓其他人看見才好。」男孩興奮的轉過身來,一把他自己的劍!「那你用什麼呢?」伊爾一邊問,一邊從赫爾姆滿是泥塵的手中接過了那把沉重的闊劍。劍鞘上的扣環叮噹作響。
「我還有另外的,」赫爾姆說,「阿森蘭特的騎士,隨時願意用自己的劍為真正的王子效勞。」伊爾開心地拿著劍,在空中揮舞了幾下,擊向假想中的敵人。他感覺到自己的力量。
赫爾姆拍了拍他的背,」孩子,帶著它,上路吧!」伊爾明斯特向草地方向走了幾步,突然又轉身過來,舉起劍向騎士揮了揮,向他告別。然後,他轉身跑向未知的世界。他的手中緊握著那把闊劍,陽光和青草被他拋在了身後。
目送伊爾走後,赫爾姆從靴子里掏出一把匕首,又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朝羊群走去。他嘆了口氣,也許不久后他就會聽到這個男孩的死訊吧?騎士之責,在於捍衛國土之尊嚴,護佑子民之夢想。可,現在他竟然像個強盜!幾時,他才能恢復騎士的尊嚴呢?這麼想著,赫爾姆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而阿森蘭特,又到底會變成什麼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