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明月角之晨
若有合適之魔法書,法師皆可縱橫四野,穿越時空。然其常為貪婪所驅,欲尋古法,而涉死地。其皆入古墓尋寶,必遇刀劍與陷阱,置其身死不得返。
燈燭館之克拉沓特,《吾人觀察錄》出版於浪濤之年明月角之塔,慢慢從晨曦的薄霧中浮現出來。它看起來模模糊糊,古老且殘舊,異常畸形。與其把這麼一個東西叫做「塔「,倒不如用一堆巨大的亂石堆來形容它,倒顯得更為確切。男人一夜沒睡,一瘸一拐地站在塔身前,心裡把蜜斯特拉那道「非關鍵時刻不得使用魔法」的禁令詛咒了足足一百次。從陰影夫人的領地來到這裡,可不是一段輕而易舉的旅途啊,他的腳上已被皮靴打得滿是水泡。
啊,就是它了:明月角之塔,跟他腦海里出現過的映像一摸一樣:巨大的黑色木製拱門,由許多塊厚木板組成,上面插著門拴。而大門的石制外框上雕刻著月相陰晴圓缺變化的圖案。
他走近古塔,塔樓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個打著呵欠的男人從裡面走了出來,拖著腳跟走到門外的野草叢中,手裡拿著的夜壺,往草覆蓋下的陰溝或是污水井裡倒。
伊爾打量著這個男人,中等年紀,一頭亂蓬蓬的烏黑頭髮,鬢角仔仔細細地修過,很是好看。古怪的是,他一隻眼睛外觀正常,瞳仁是深褐色的,但另一隻眼睛則精光四射,又白又耀眼,就像天邊的星星一般。
他抬起頭,也看到了伊爾明斯特,開始有點吃驚,但片刻之後,他大步走回通道,擋在打開的大門前。「你好,」他開口道,語氣小心謹慎,並不友好,但亦無惡意。「我叫做摩塔塞泊,是這座聖蜜斯特拉神殿的守衛者。旅行者,你到這裡來,可是有什麼事情么?」清晨的陽光渲染著古塔,把它染成了一片金黃。這情形和今天早晨(或者是昨天晚上……哦,諸神,管他是什麼時候),伊爾腦海中出現的影像太像了,他忍不住滿意地點點頭。可他一路旅途疲倦,實在想不出什麼機智詼諧的應答,就只簡要地答了一句:「是的。」「聖蜜斯特拉女神,世間一切神秘的女主人——你,是她的信奉者么?」伊爾明斯特微微一笑:要是這個摩塔塞泊,要是他知道眼前這個疲倦不堪的法師,是女神多麼親密的崇拜者,該吃驚成什麼樣啊。
「是的,我是女神的信徒。」他重複說了一次。
摩塔塞泊使勁看了他一眼,精光四射的眼睛射向鷹鉤鼻子阿森蘭特人,用手做了個極不起眼的小手勢。伊爾知道這是一道真相測探術。
「任何人來到此地,」看門人一邊說,一邊用手揮舞著夜壺,就彷彿它是一根權力之杖,「都必須絕對服從我,未經允許,不可使用任何魔法。大牆之內的任何物品,都需小心伺候,只要有一丁點破損,你都會為此送命——至少也會剝奪爾之自由。你可以進去休息休息,在蓄水池那邊喝點水,但裡面並不提供食物和其他服務。另外,你還得告訴我你的姓名,並交出你身上攜帶的所有魔法書和附有魔法屬性的物品,哪怕是最小最無害的物品,也一定要交出來。在你離開此地的時候,它們會原封不動的還給你。」「你說的要求,我都同意,」伊爾回答說。「我的名字叫伊爾明斯特·艾摩,這裡是我的魔法書,和我現在剩下的唯一一件魔法用品:一把匕首,能隨使用者意志發光,可明可暗。還能凈化污水,讓它變得可供人引用,它也不會生鏽。至於它還有什麼其他法力,我就不知道了。」「就這些?」眸子熾熱的看門人凝神看著伊爾明斯特的臉,接過伊爾遞來的魔法書和帶鞘的匕首,發問道:「還有,伊爾明斯特是你的真名和常用名嗎?」「是的,只有這些。我確實叫做伊爾明斯特。」阿森蘭特人答道。
摩塔塞泊朝他比了個手勢,示意他可以進入月塔了。兩人一起走進一座小房間,即使太陽明晃晃地掛在天空,房間里依然昏暗。屋內有一座誦經台,除此之外到處都是灰塵。看門人在一本大記錄簿上(足足有小些的門那般大小)寫下伊爾明斯特的名字,朝誦經台背後三道關閉的門揮了揮手。
「從後面的樓梯可以上去,那裡放著你所尋找的文獻。」伊爾點點頭,帶著倦意回答,「謝謝您。」我所尋找的文獻?他懷疑地想,也許是吧。
他轉過身,手放在門的拉手上,突然問:「一位法師會因為別的什麼原因來到明月角之塔嗎?」摩塔塞泊從記錄簿上抬起頭來,那隻普通的眼睛驚訝地眨了眨。而另外一隻,伊爾注意到,從來不曾合上過眼皮。
「我不知道,」看門人說,語氣甚至變得有點尷尬,「反正這裡並沒有別的東西。」「那您是怎麼到這兒來的?」伊爾有禮貌地問道。
看門人死死盯著他,好一會,回答道:「我必須花四年時間,在此地侍奉女神。據說這是我必然的命運和職責。現在已經過去兩年了。女神的教士向我許諾過,只要時間一到,就替我解開身上的法術——但我自己對它是無能為力的。」他指著自己閃閃發光的眼珠,又加上一句:「至於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這是一個私人問題。別再問了,否則此地將不再歡迎你。」伊爾點點頭,打開了門。通探之法洶湧地撲到他身上,上下打探了一陣。接著門裡的黑暗緊緊地後退收縮,現出一道通往高處的石階,顯然有很多人從上面走過,石面顯得極光滑。阿森蘭特最後的王子抬腳踏上台階,在他手臂附近的石頭表面似乎露出一隻眼睛,朝他眨了眨……不,也許這只是因為他太疲倦,出現了幻覺。
他搖搖頭,往樓梯上走去。
「該工作了!」穿著一身補丁長袍(上面還滿是油污)的禿頭長須法師站起身,拉開百葉窗,把窗拴牢牢地插進牆上的孔里,好讓陽光灑進房間。
「是啊,巴內斯特,」后一個術士同意道。他用袖子裹住自己的手,免得灰塵弄髒自己的手,這才拿起另一隻窗拴插進固定孔。「是得趕快工作了,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呢!」三歌咒的拓罷雷斯從鼻樑上的眼鏡里瞅了一眼,嚴厲地說:「我親愛的德侖啊,你上一次熱情洋溢地說了這話以後,你就開始把玩你的耐色瑞爾音球,那只是一個小孩子的玩具,可你為它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只是想把它弄成自動鳴奏!」「可我確實想那麼做啊,」斜指貝勒頓一臉受傷的模樣,回答說:「拓罷雷斯,難道它不就是我們在此地辛勤勞動的原因么?難道說,讓古老的魔法恢復生機,不是一件崇高的工作?難道說,聖蜜斯特拉不會因此,向我們露出微笑?」「是的,是的,但除此之外,」拓罷雷斯仍有些輕視地打發了這次爭論,就像它是大餐桌上擺的小碎片,「儘管我很懷疑聖女神會對一件小玩具感興趣,而且那還是一次失敗的嘗試,」他抬起最後一道窗拴,「好啦,別再談論這些瑣事了,讓我們一起開始做正經事吧。」他把窗拴插進鎖孔,用手掌使勁往裡一拍,轉過身,走回大桌子旁。桌子大得不可思議,充斥著整間房間,都快擠在緊靠著牆壁、高聳到天花板的大書架上了。
七八十摞亂七八糟的書,有散落的捲軸,古老羊皮卷的碎片,還有許多不太古老的書籍,把整個桌面堆得密不透風。有些地方甚至堆了三四層書。為了方便翻閱捲起的紙軸,紙張的邊緣就壓著一些五顏六色的寶石,古式裝飾指環,捲成一團亂麻的線球,金屬燭台,以及各種各樣古怪的東西。
兩位法師豎起指尖,垂在如此混亂的書堆上方,在空中慢慢地划起小圓圈(當指尖劃過他們需要用的資料,會傳出一陣麻絲絲的感覺,這樣他們就知道要找的東西在哪裡了)。巴內斯特慢慢地數著,「《克朵拉》,關於耐色瑞爾淪陷的著作……龍血的試驗筆記……」他的手突然停下來,伸出去抓住一本羊皮卷,「找到了!」貝勒頓皺起眉頭,說道:「我正在找一種三倍延時的攻擊火球魔法,聽一個大嘴巴叫奧爾波特的人說,那是把理漢巴,艾理姆貝萊·肖諾克,和,和,和誰來著——名字我忘了,總之是把這幾個人的魔法結合在一起……啊哈,」他抬起頭,「告訴我,什麼叫做龍血試驗?是把原料變成毒藥?還是把它喝光?還是用火點燃它?」「簡單地說,是把龍血融合到自己的血液之中,希望這樣便能使人類施法者變得如龍一般長壽,獲得無窮的生命活力。在傳說之中,它還可以讓人也像龍那樣,對特定的危險具有免疫能力,還聽說可以獲得龍的絕對能量。」拓罷雷斯解釋說,「當時有好幾個法師都宣稱自己成功地完成了這個試驗,但根據現有資料,這些人已經都死了。而且我們無法找到任何殘留的事實證據,能夠證明以上論斷。」他嘆著氣說,「我們必須進入燈燭館了。」貝勒頓用手狠狠地拍著額頭,「又要去嗎?拓罷雷斯,我知道自己腦子剩下的東西全是豆腐渣——我們確實需要去燈燭館查找需要的資料,想什麼時候去就什麼身後去。而不是這樣,偷偷摸摸地,零零散散地進去。而且我很懷疑,要是燈燭館的那些人知道我們用這樣的方式拜訪,他們還會不會讓我們成為那裡的合夥管理員!」這回輪到拓罷雷斯皺眉毛了,「是的,是的,」他嘆了一口氣,說,「所以我們更得趕快把這些古代資料和被遺忘的碎片整理出來。」緊接著他又嘆了一口氣,「雖然我知道它們的內容大多不真實,而且也不完整。」他用控訴的聲調,舉起食指使勁戳著一片發黃的羊皮卷,「這個夸夸其談的作者說,他一盤接一盤地吃掉了整條龍。他說這花了他整四個月。哈!他還用龍骨頭龍尾巴跟當時最棒的廚師做了筆交易,讓他們替他做出最美味的菜肴。此外,他還說什麼,在赤龍肉和藍龍肉里,他更喜歡吃的是赤龍肉!」貝勒頓聞言笑著說,「啊,巴內斯特!啊,浪漫的巴內斯特!你還是堅持認為平凡人寫下的一切都是真實嗎?他們雖然連字都寫不好,可撒起謊來可並不比正經歷史學家遜色。好些傢伙連在私人日記里也大話連篇。」他揮手朝周圍的天花邊和牆壁指了一大圈,接著往下說,「數個世紀之前,這屋裡的一切還是嶄新的,在這裡居住和工作的那些耐色瑞爾人,你認為他們比我們都優秀嗎?你還相信那些聖賢的話嗎?他們說,耐色瑞爾人全都是生活的模範,比如今的人更聰明,更有理想,在各個方面都更強大,甚至他們放個屁也能造出魔法來?你相信這些謊言嗎?讓我來告訴你,沒有一句是真的!古代人也跟我們一樣,有幾顆聰明的頭腦,但大多數不過是偷懶的小聰明,更陰暗的事實是,他們也會用魔法控制其他人,好讓別人按照他們的意志行動。對這些,你應該不會感到陌生吧?」拓罷雷斯心不在焉地拿起一顆手掌般大小的古老祖母綠寶石,輕輕撫摸著上面雕刻的獵鷹頭像。
「我同意你的觀點,德侖,但請允許我問一句:接下來又該怎麼辦呢?難道說我們命中注定就該假話和顛倒的黑白所迷惑?看看吧,過了這麼多年,我們只從裡面發掘出十七個法術——十七個!」貝勒頓攤開雙手,「可這十七個法術,比好些法師花一輩子搗騰出來的東西,更無愧於『魔法』這個稱號啊。」他溫和地提醒著自己的同事,「我們是在一同完成一件自己熱愛的工作——而且,我們還得到了她親自賜下的獎賞,難道你不記得了?」「我們怎麼知道,那些夢中幻境是她送來的?」拓罷雷斯壓低了聲音,「我們如何能確信?」突然之間,他們四周的明月角之塔隆隆地發出怪響,晃動起來,不知是什麼地方,有一堆書四散倒在地上。
貝勒頓彎起嘴角,笑說:「對我來說這足夠了。巴內斯特,你還想要女神怎麼做呢?在深夜裡放出一道魔法,燃燒的字母在我們腦子裡刻下永恆的印記?」拓罷雷斯哼了一聲,「不要太過荒謬,德侖。」但很快他微笑起來,無不渴望地補充道:「但燃燒的字母聽起來不錯,我只要有一次就夠了。」「你這憤世嫉俗的老頑固,」貝勒頓法師用有點過於誇耀的語氣回應說,「我可從來不荒謬。我只是在提供一道豐盛的幻想之宴席,哪怕是像您這樣挑剔和有辨識能力的聽眾,也會感到滿意。或許我該更正一下,即使是您這樣挑剔和有辨識能力的聽眾,也會……」拓罷雷斯喃喃自語地說了點什麼,接著大聲說道:「時間偷偷流逝,而我們的進度這麼緩慢,這就是原因!聰明話,聰明話,我們像拋繡球一樣玩弄著語言,至於說工作,不錯,完成了,但只是一點點。」貝勒頓在桌面上比劃著手勢,「那好吧,拿點新的殘捲來,我們開始。」他建議道:「今天我們一同努力工作,看看女神會不會向我們微笑吧。##開始工作,我的老朋友,我一定密切關注本質的問題,絕不打瞌睡亂走水。」「是走神吧,我的朋友?」拓罷雷斯一邊問,一邊重新把手懸浮在桌子上。
「啊,這一點無關緊要,我最敬愛的法師,請您包涵包涵『走水』吧,我就快走神啦!」貝勒頓滿不在乎地回答,接著吼叫著說:「現在拿起一張紙,讓我們開始吧!」拓罷雷斯驚訝地眨眨眼,有些好笑地從桌上拿起一份文件,「——『這次的魔法比以前我設計的所有法術都更完美……其他的法師都不承認這點,可我仍然成功了,真實是我唯一的領路人和守護神』,——據我想來,啊,據我想來,嗯,嗯……嗯。這是南方某個人寫的,大概是在迷斯卓諾以前的時期,當然也許並沒這麼久遠……這個法術,能把法師本人的智慧和能量注入野獸的身體中,讓那頭畜生為施法者工作,一夜,甚至更久。當法師自己的身體被破壞之後,他也可以永遠躲在野獸的外殼之下。」「很好,很好,」貝勒頓回答說,「你覺得會是艾拉佛濘斯嗎?這是在他開始設計『三貓術』之前的產物吧,似乎有點太過感情橫溢了吧?」「我覺得不太像艾拉佛濘斯,」拓罷雷斯有些遲疑地說,「因為他從不會對自己的秘密如此言無遮掩……」兩人都沒注意到,一個眼睛紅通通的鷹鉤鼻男人走進房間,斜靠在門邊已經好一會了。他顯得很疲倦,一邊打量著房中一切,一邊專心聽著兩人的對話。
「他透露了什麼有用的信息沒?」貝勒頓提議說,「要是沒有,我們該把它扔到那邊的桶里去了。」拓罷雷斯翻過這張文卷,看看紙背後是空白的,接著把它舉過頭頂,對著陽光看了一會,確定它裡面沒有什麼古怪,終於不情願地把它交到同事手裡,半是嘆氣,半是不屑地說,「沒什麼有用的,無非是告訴我們,曾經有這麼個人,如此痴迷地做出了這樣一個法術,然後……」鷹鉤鼻男人走了進來,朝靠他最近的書架上瞅著。那上面緊緊地塞滿鍍金書脊、磚頭一般厚的大書,接著他又看了看桌子上的東西,小心翼翼地從上面拿起一塊歪歪斜斜的金屬籠(原先本應是圓球形的),仔仔細細地把玩片刻,又輕輕把它放了回去。而後,陌生人開始翻看金屬籠下壓的文卷。
「好,來看看這個,」拓罷雷斯從桌子另一側彎下腰,慢聲慢氣地說,「這個更有趣。不,別那麼快把它甩進桶里。」他把文件舉到自己的鼻子下頭,伸直身子。伊爾明斯特的靴子發出一聲細微的響動,他停下話頭,問道:「怎麼啦?拜託小心點,安靜些,像往常那樣,行嗎?」可他沒聽到回答。他轉過身,跟同時一同驚訝地瞪著房間對面的新來者。
陌生人朝他們禮貌地點點頭,微笑著低下頭,認真看著桌上攤開的一份發黃的古老捲軸,接著他走到桌子側面,翻看更感興趣的筆記。
拓罷雷斯和貝勒頓一同對這人皺起額頭,接著同時轉過身,肩並肩地,繼續小聲討論起他們的研究課題。
伊爾朝他們意味深長的背和肩膀疲倦地笑了笑,無奈地聳肩,看起另一份羊皮卷。它描述了如何設計一口內中布滿鐵釘的棺材,而被鎖在裡面的人並不會被釘子刺穿,而是立刻被傳送到別的地方去。羊皮卷上的文字是典型的方體字,這說明它出現於南方的墜星海。含有金屬成分的墨跡朝他閃著光,書頁已變成柔軟的黃褐色,很快它就會變脆,用手一碰就碎成粉末……跟他一樣蒼老呢。甚至更老。伊爾搖搖頭,推開一塊耐色瑞爾目鏡,開始翻閱第二頁。
他多看了那美麗的小玩意一眼。將它牢牢附著於佩帶者眼睛上的魔力已經消失了,但從外觀看來,寶石依然能發揮功效,提供紅外視線,毫不費力地透過一掌寬的石頭和木頭。目鏡周圍纏繞著金絲線,閃閃發光,就像是一位貴婦臉頰上貼的裝飾淚滴,散發永恆的迷人魅力。
多麼精巧的工藝啊,它的實際用途似乎成了工藝的附屬品,讓人感覺過分的奢華,過分的精益求精。這完全是為了炫耀魔法本身的技巧,從而想創造出某種可以流傳於世的器件……這樣的東西,散落在世間的至少還有幾千萬件,每一件都充滿了自然奇術的魅力,但註定會被人說成是無聊之舉。
而他自己呢?伊爾明斯特·艾摩,你也是一件無聊之舉的產物嗎?也許是的。
也許他應該離開這些無窮無盡、布滿灰塵的文件和羊皮紙、這些數世紀以來產生的困惑又未得完成的古怪念頭……還有這些錯誤、這些徒勞無功的努力、這些偶然所獲的勝利,這些破壞之禍害,所有的魔法,都是因蜜斯特拉的指引而來,亦會隨她而去。
夠了。
他正站在明月角之塔的一間堆滿廢紙的屋子裡,在此時,在此地。魔法的流程,甚至法界的最本質,從細枝末節上觀察,都非常類似。而他,又餓,又渴,又累,覺得冷又覺得熱——他感到真他媽的疲勞,眼皮直打架,就快堅持不住了。
哦!等等,這個筆跡他曾經看到過!是也雷斯纖細流暢的字體,他是迷斯卓諾的精靈,素來擅長設計不同凡響的防護術。不過有一次,他輕率地用弱魔法囚禁一隻費林魔葵做試驗,結果被它撕了個粉碎……「一個犧牲品」,有人會這麼評價他——是用那種傲慢自大的精靈姿態,用那種族特有的篡改和黑白顛倒的言語,高高在上地形容這些失敗的人:「劣等生物」。哪怕事實上,失敗者根本不是什麼「劣等生物」,只不過是在一個錯誤的時間,粗心大意地做出了一個錯誤的判斷,誰都會犯這種錯誤。但這些看法,這些觀點,又有什麼真正要緊的呢?
回憶像潮水一般湧來,也雷斯手裡舉著酒杯,開心地笑著,比劃著手勢,站在一群早已過世的人們之間。是的,這些人,都已經不在人世,都被時間無情地帶走,留下的只有……伊爾用力地把桌上其他東西推到一旁,露出也雷斯留下的所有文卷。
是一道法術,更確切地說,是一段記錄的開始。放出一道魔法,轉存入一道無形的陷阱之中,這樣在現有的防護術上,就可加裝額外的能量。而施法者可以隨時調整和控制「陷阱」的效果。伊爾明斯特無聲地閱讀著這道法術,直到也雷斯的筆跡停在捲軸的末端。
跟大多數精靈法師一樣,也雷斯也有這樣的習慣:魔法的關鍵部分是寫在另外一張紙上的,並且單獨保留在其他地方。在伊爾的記憶中,他家裡至少存著成千張類似的卷宗。但這張小紙頭是怎麼流傳出來的呢?伊爾在腦海里翻箱倒櫃地想著:在歌聲之城曾有個流氓法師,叫頹理特,他專門偷竊這類法術文卷,跟另一些年輕的魔法學徒,以及那些迫切地想積累豐富知識和能量的術士,進行交換,換回能力較弱但完整的魔法。
但對伊爾這樣一個,參與過織就迷鎖,又跟科曼多精靈學習過的法師來說,失缺的結論幾乎是顯而易見的。先是一道總概性術語,又可稱之為結合橋,也許是「趿納塞哀特·煞潤納理」,接著立刻做一道手勢——像這樣,要跟下面這句「侖哈沓」咒語結合在一起,這樣陷阱就能融進防護術之中。而要讓施法者完美地控制魔法的效果,就必須這樣說:「度納拉斯·歐吾赫連·雷卜拂拉,透寧森·歐沓·拉,忒列阿·歐理熱·忒理,沓拉巴拉班·烏圖哈。」最後做結束的手勢——像這樣,嗯,這樣就完成了。
他張開嘴念出了這些字眼,儘管幾乎沒發出任何聲音。他面前的空氣當中,有什麼東西迅速地旋轉起來,把他嚇了一跳。那東西懸在也雷斯未寫完的卷宗上,大概有手掌般長度,微微地發著光。一道火結圈,火焰一層一層地往外突進,並且開始旋轉變形,不停地無聲旋轉。
伊爾獃獃地望著它,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倘若有什麼法術是完全不必要的,那就鐵定是這一道。在忍受了那麼多旅途上的不便和危險之後,他竟然這樣輕而易舉不假思索地打破了蜜斯特拉的禁令。諸神啊,這真是活見鬼!他恨恨地這麼想著,而他創造出來的「陷阱」開始朝下方桌上的羊皮卷噴出細小的火星。哦!哦!真的是活見鬼!活見鬼!在這樣一間房間里,到處都是乾燥的紙張、捲軸……他趕忙朝厚厚的羊皮卷伸出手,想把它們遮住,不被火星碰到……但還是太遲了,火星落在羊皮卷上,跳動著,而且……而且它們在也雷斯的筆跡上覆蓋了一層發光的文字,恰好呈現在他驚訝的雙眼之前。更奇特的是,它們沒有冒出嗆人的煙霧,房間里也沒有任何將要發生大火災的跡象。
離開。現在。去尋找裂石。
彷彿是為了確信伊爾清楚地讀到了這條信息,它耀眼地閃動了一下,接著慢慢開始褪色。
伊爾又把它讀了一遍,發乾的嘴巴忍不住地吞咽。他並不太理解眼前發生的一切,但這條指示是明白無誤的。他抬起頭,懊悔地朝四周看了一眼,看來這些知識他現在是沒時間信步翻閱了。旋轉的小「陷阱」再也沒往下落火星,而那兩位上了年紀的術士仍然肩並肩背對著他,站在房間的另一端,喃喃地說著彼此才聽得到的悄悄話。至少,伊爾是完全聽不到的。
他低下頭又看了一眼魔法火形成的字樣,發現它們已經變得看不清了。一直等到它們完全消失,他才再度抬起頭,朝房間無聲地深深嘆了一口氣,又咧嘴笑了笑,便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像他從前在哈桑塔做小賊那樣)。
☆☆☆等兩人討論到第四張毫無相關的古魔法筆記,拓罷雷斯輕輕念叨起來:「你能回頭去看看那陌生人到哪裡去了嗎?要是他退到門口,甚至已經出了門,我們這種小心翼翼的說話方法就該結束了。我覺得自己有點像是心虛的僕人,正在廁所里說長道短。」「要是我們無法盡情說話,該怎麼討論呢?」貝勒頓同意地說,苦心孤詣地裝出一副碰巧的樣子,越過垃圾堆般的桌面,朝後面望過去。接著他大鬆一口氣,放心地轉過身,說:「好啦,巴內斯特,他已經走了。」貝勒頓的話讓拓罷雷斯抬起頭,也轉過身,瞪著這間兩人長久工作的房間,看見裡面全然沒有了陌生法師的蹤跡,又變回他們兩人自在的家……「神跡!」貝勒頓突然屏住了呼吸,聲音結結巴巴,充滿敬畏,「神跡!剛才來的是個神選者!」「過了這麼多年以後,」拓罷雷斯聲音嘶啞,輕聲說著,幾乎有點頭昏眼花。僅僅是一個瞬間,他的生命,他的信念,他身邊所有的一切,竟然完全發生了改變。「那會是誰?那個尖鼻子年輕人,他是誰?我們必須趕緊跟上他!」兩位法師都不敢打攪神跡,只得慢慢地從桌子旁邊挪動。他們很有默契地從不同方向撲到了旋轉的魔符前,生怕那東西趁他們不注意就溜走了。
小小的旋轉火結仍然在原地,兩人站在它前頭,又是敬畏,又是目瞪口呆地瞪著它。「和幻象里顯示的一摸一樣,」拓罷雷斯嘟噥著,有些害怕是自己弄錯了,又害怕它根本是個假象。但,不,這次頂頂當真。「毫無疑問,就是它!」他朝屋裡堆積的文件看了好一陣,「我會想念這裡的一切的,」他慢慢地說。
「我才不!」貝勒頓猛地沖向門口,差點把年長的法師撞倒在地,「我要冒險去了——終於!」拓罷雷斯朝跑得風快的同事眨眼睛,「德侖,你瘋了嗎?不錯,這事的確很讓人興奮,可我們的路才剛剛開始。要是你現在就高興地跳得這樣高,我擔保你很快就會摔得很痛!」「願掌管黑暗的神帶走你的陰鬱,巴內斯特——我們要去冒險咯!」貝勒頓的叫聲從樓梯口傳過來。
拓罷雷斯小心地站住腳,慢慢地扶著扶手往樓下走,臉上露出一副乖戾的表情,「啊哈,我的朋友,你以前從來沒冒過什麼險,是吧?」☆☆☆連接阿爾赫特和撒羅帕土地之間的鄉村小道,因為長年累月的踐踏而變得泥濘不堪,甚至比路基還要下陷幾分。高架的樹籬糾結在一起,每當有人走上這條路,無數受驚的鳥兒和松鼠就四處亂竄,陰暗的樹蔭里頓時產生一陣小小的騷動。
只有牛群對這樣的路才會見慣不怪。當然,南葛魯也成。他昏昏欲睡地揚著手裡的驅趕棒(從真正沒想過它們會派上用場),一腳深一腳淺地在地里跋涉。他前面是三頭結實的牲口,緩緩地往前挪動,同樣地昏昏欲睡,甚至懶得揚起尾巴,趕走屁股後頭蟄咬的牛蠅。
身邊響起叮噹叮噹的聲音。南葛魯抬起沉重的眼皮,轉過頭,想看看是什麼東西在響動……也許是一隻的小迷路羔羊?它們脖子上帶著那種小玩具鈴鐺,是好心的農神牧師替它們做洗禮的時候掛上去的。要麼,是幾個小孩子?可他什麼也沒看見,只除了半空中一團白色的光霧,叮噹聲是從它旋轉的中心嘯叫出來的。它圍住了他,聲音越來越大,甚至顯得極為殘酷,狠狠地絞住他的脖子……接著又絞住牛群的脖子。一隻牛突然警覺地嗚咽起來,叮噹作響的霧氣勒在它的脖子上,並且扣得越來越緊。
南葛魯張開嘴吧,想要叫喊,他伸出一隻手,摸到了那頭牛的屁股。但他無端端感到一陣灼人的垂死寒意,就像都冬天結冰的湖水。他抽回了胳膊。
他的手變成了一團血淋淋的噴泉!他張開嘴正要尖叫,那道致命的旋風狠狠地在他脖子上一扯。
片刻功夫。片刻功夫。
南葛魯的下顎骨從光禿禿的骷髏頭上掉了下來。很快,在旋風之中,他全身的骨骸倒塌下來,跟三頭牛一同化作了被遺忘的塵埃。
一陣響亮的,得意洋洋的叮噹聲傳了出來,就像許多歡躍的鈴鐺聚集在一起,小路上冒出一團更大更亮的旋風,衝過了阿爾赫特的田野,泥濘的田間小路變得空空如也,只有一根用舊的趕牛棍,在發聲的旋風中古怪地跳躍,過了一陣子,才掉進泥巴地——興許不久之後,另外一些驚訝的農夫們會把它撿起來。
隔了很久很久很久之後,這條昏暗的小路上,懦弱的松鼠們才重新奔跑起來,受驚的小鳥們也才敢再度開口歌唱……☆☆☆「裂石」一定是個地方的名字,或者是某處的地界標,類似一塊中間開口,藏著初春冰雪的大石頭。這種東西伊爾從沒聽說過,但整個費倫大陸上,他不知道的東西還多著呢。
蜜斯特拉會讓他踏遍這片土地嗎?他腦袋昏昏沉沉,艱難地行進在一片滿是野草的山坡上,試圖尋找那條他來時的小路……那條路把它帶到明月角之塔,現在很快又會把他帶走。女神(或是阿祖色替她代言)催促他趕快離開這裡,但他們必然也知道,他需要時間去尋找裂石。很好,很好——要找到那東西,可不會很容易。
這真的很好,因為他幾乎沒有一丁點力氣再把自己的腳往前挪動一步了。伊爾又跌跌撞撞往前栽了兩步,再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已經栽倒在斜坡上,朝路邊滾去。一連翻了好幾個跟頭,重重地撞在一棵大樹的樹根下。
靠在樹蔭下,草地軟軟的,這感覺真好,尤其是這一刻,他是如此的疲憊不堪……樹皮擦傷了他的臉頰,火辣辣地痛。伊爾伸手把那塊樹皮從臉上拿了下來——這塊充滿危險的大陸上,匕首隨時都可能插入無辜者的喉嚨,在路邊這麼躺著睡上一覺似乎並不是個聰明的主意。
樹身上沒有粗壯的樹枝,可供他用手攀爬,甚至踩腳的地方也沒有……想到這一點,他感到膝蓋都發軟了……啊,等一下,撒舍不是教過他一道樹木裁修術嗎!只要改改他隨身攜帶的一道法術的咒語就成了。它叫做,啊,圖阿儀變數。
「塔卜洛·圖阿儀,他是一隻狡猾的老色迷」——這首小調讓他回想起現在需要的東西:咒語的變化方法。
在施行法咒的過程中,伊爾可能已經打了兩三次小盹兒。但不久之後,一大棵黃昏樹就出現了,它靠在那棵原本就生長在大路旁的原型樹側面,樹體枝幹粗壯,林葉茂盛,而且安安靜靜,實在是打瞌睡的首選之木。
☆☆☆摩塔塞泊走進接見室,防護術突地有了反應,警告他有人要來。這回它們洶湧的魔法幾乎是燃燒起來,看來來者可不善。
所以他穿過門,站在誦經台之後,往頭上戴著一頂法冠,又在被詛咒的眼睛上套起目鏡,把女神權杖舉過頭頂。正在這裡,大門打開(對方沒有敲門),走進一位精靈法師,斗篷在他背後打著旋,他手裡緊握的活木棍上鑲嵌著寶石,不斷變化著光華。精靈看見摩塔塞泊的眼睛,鬆開了手,讓活木棍懸在半空中,它持續不斷地閃爍放光,試探著守門人的反應,他薄薄的嘴唇上露出一絲小小的不屑。
事實上,看門人正小心地不露出任何驚訝和感興趣的表情,並努力往自己的表情上添加一點滿不在乎的神色,好讓新來者看個清楚。對精靈來說,身份、地位和權利,永遠是最要緊的事情。擠擠臉,推推嘴角,再顯得輕蔑一點,稍稍吸一口氣,然後再冷笑……噢,看在聖蜜斯特拉的面上,今天不成!精靈看起來很年輕,但摩塔塞泊知道,只要有恰當的魔法,再普通的傢伙都能保持如此充沛的活力,幾百年都沒問題。
精靈看上去很傲慢,但他們都是這樣。不是嗎?「你好,」摩塔塞泊小心說,仔細地讓自己的腔調不沾染任何感情色彩,「我叫做摩塔塞泊,是這座聖蜜斯特拉神殿的守衛者。旅行者,你到這裡來,可是有什麼事情么?」「是的,」精靈挪步上前,冷冷地回答。看門人把目鏡往上推了推,用精光四散的眼睛上上下下看著對方。精靈放慢腳步,稍微眯縫起眼,無聲地停了下來。他腰間佩戴著三刃棍,輕輕晃動,敲擊著他的后臀,但他沒有把手按在那武器柄上,一點也沒有。
摩塔塞泊有些想笑,但他忍住了,繼續仔細地查問:「聖蜜斯特拉女神,世間一切神秘的女主人——你,是她的信奉者么?」他用頭上的法冠為精靈做真相測探,而沒有親自施法。這樣他就能替自己省下一些能量,萬一發生什麼不愉快的事,它們也會派上用場。
精靈有些遲疑,很久才說:「偶爾是的,」這一句是真話。摩塔塞泊很懷疑,這位新來者多半只朝蜜斯特拉下跪過一兩次,還都是為了完全自私的念頭,比如當他和別的精靈法師決鬥的時候。毫無疑問,他到這裡來,也是為了類似的目的。
「任何人來到此地,」看門人說,他把女神權杖的末端抬高了一點,剛好能讓精靈的眼睛不斷眨動,「都必須絕對服從我,未經允許,不可使用任何魔法。大牆之內的任何物品,都需小心伺候,只要有一丁點破損,你都會為此送命——至少也會剝奪爾之自由。你可以進去休息休息,在蓄水池那邊喝點水,但裡面並不提供食物和其他服務。另外,你還得告訴我你的姓名,並交出你身上攜帶的所有魔法書和附有魔法屬性的物品,哪怕是最小最無害的物品,也一定要交出來。在你離開此地的時候,它們會原封不動的還給你。」「我想這可不成,」精靈蔑視地說,「我可不願成為任何人類的奴隸,也不會輕易放棄我身上的東西,因為那是屬於我家的傳家之寶,任何家族以外的人都不能碰它們,更不用說一個人類,絕無此可能!你可知道我是什麼人嗎,看門的?」「一個精靈,也許是個法師,甚至還有點科曼多血統。你也許很年輕,所以極度缺乏教養和謹慎。」摩塔塞泊冷冷地回答。
「教養和謹慎?我難道懂得還夠多嗎?」摩塔塞泊喚醒法冠上的魔法寶石,讓它們強化女神權杖的力量,權杖上的光芒更加耀眼。也許並非每個人都有根閃光的棍子,年輕人,他想道,但……精靈綠眼睛憤怒地眨動著,薄嘴唇咬得緊緊的,喉嚨咯咯作響,但他只說了一句:「要是我不能自由地進去,那麼——我就不進去。」摩塔塞泊聳聳肩,從誦經台上舉起手臂,好讓外來人再度注意到他手裡的女神權杖。他不願跟人進行什麼魔法之戰,哪怕對方是個不堪一擊的對手。當然,即使不看防護術的警告,和那根懸在空中的棍子,他也知道這絕對不是一個輕易對付的敵人。
精靈賣弄地聳聳肩,斗篷晃動,似乎轉身準備要走。但他似是無意地朝看門人甩了一眼,彷彿面前這個人類和他手裡的權杖已經全變成了一座粉碎的雕像。緊接著,他的視線落在攤開的登記簿上,突然雙眼放光,亮得就像摩塔塞泊那隻古怪的眼睛一樣。
精靈匆忙扭過頭,像惡蛇一般衝上前來。摩塔塞泊的權杖幾乎戳進了他的鼻孔,他連聲喝道:「先生,小心些!」「這個人!」精靈伸出手指,像匕首一般戳著登記簿上最後一行名字,狠狠地問:「他還在這嗎?」摩塔塞泊從幾寸開外凝視著那雙熾熱狂迷的眼睛,希望臉上不曾流露出害怕的神情來,但他很快知道自己這次又失敗了。他咽下吐沫,接著說——從他的耳朵里聽起來,他的聲音還是夠鎮定了,「不,他已經走了。他今天早晨來到此處,稍做停留,就離開了。他大概是往西邊去了,我猜。」精靈像一頭憤怒的黑豹,大聲咆哮,他急促地轉過身,朝門口衝過去。棍子跟在他身後,發出黑色的魔法火焰,頂端兩顆偌大的綠色寶石,幽幽閃動,仿若神秘的眼睛。
「您需要為這個,伊爾明斯特,留下什麼消息嗎?萬一他再來到這座塔的話,他會看見的。」摩塔塞泊用最尊敬又最大難臨頭的聲音問道,「很多人都會這樣做的。」精靈正要拉開大門,聽了這話,從門道旁轉過頭來,大棒恰好飛到他頭上。他厲聲喝道:「好吧!那就告訴他,毒勒恩·塞塔琳正在找他,希望他能為我們兩人的會面做好準備,那樣我會很高興的!」說完,他像暴風雪般衝出去,大門在他背後重重地合上。這沉重的轟隆聲,宣告這個暴力的故事終於結束了。
摩塔塞泊獃獃地瞪著木頭門,防護術告訴他,精靈確實走了。他用手擦了擦滿頭的汗水,大大鬆了一口氣,幾乎倒在誦經台前。
女神權杖閃動了一下,他心裡一驚,幾乎把它從手裡掉在地上。毫無疑問,這是一個預兆——那麼是因為它也感到放鬆嗎?還是會發生別的什麼事情?他輕輕搖晃權杖,希望得到更多先兆,但,正如他所期待的一樣,什麼也沒有發生。啊,魔法之淚啊!燃燒吧!蜜斯特拉的第七道秘法!摩塔塞泊狂亂地大叫了一陣,好不容易才剋制住把權杖扔出去的衝動。明月角之塔的最後一任守護者,差點就變成了一小堆骨灰,只怕還填不滿一個人的手掌心!當然,就是他自己的骨灰!他神情陰鬱地回到辦公室。他剛才做得對嗎?蜜斯特拉會怎麼看他呢?他該阻止那個精靈嗎?或許他根本不該讓這個伊爾明斯特進來?他肯定不可能是那個伊爾明斯特吧,神選者,行路者,這肯定不可能,對吧?不,不可能,傳說中的那個人已經是古時候的事情了,而且只有蜜斯特拉……摩塔塞泊焦慮地咽著口水,今天整晚他都會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而且還會一連想上好幾天。這一點毫無疑問,他知道得很清楚。
他用帶點誇張的小心,取下法冠,放下權杖,往後躺進椅子,嘆著氣,瞪著空蕩蕩黑漆漆的牆壁。女神的牧師們曾經十分精確算計他:要是他在這一天里喝醉了酒,那麼當天的工作就完全不算在他在此地的總侍奉時間之內。
真的嗎?當然。
想到這一點,他便有點故意地從靠得最近的一個書架上扯下三本厚厚的大書,把手伸進書後面的黑暗中,慢慢地拿出一個滿是灰塵的大瓶子。
敬酒!向這無底的深淵!向女神的牧師和他們無窮無盡的舊書堆!敬酒!「蜜斯特拉啊,」他還沒拔開酒瓶的塞子,朝空中大聲詢問著,「我真的是個酒鬼嗎?我到底有多麼迫不及待地想沾染這黃湯?」軟木塞從他指尖滑了出去,有一個瞬間,它竟像最明亮的星星一樣閃著光,接著狠狠地彈進了酒瓶頸口,劃得他的手指都留出血來,麻酥酥地痛。摩塔塞泊目瞪口呆地看著它們,小心翼翼地把酒瓶推開了。
「這到底是好……還是壞呢?」他慌亂地問著周圍陰沉的牆壁,「噢!諸神,那些牧師到哪裡去了?為什麼我需要他們的時候,他們從來不在呢?」☆☆☆「哇噢!」拓罷雷斯叫道,「哇噢噢噢噢噢——」他的屁股墩重重地跌坐在地上,一聲悶響,揚起無數灰塵。騾子往前走了幾步,才停下腳步,扭過頭來責備地望了他一眼,然後站在原地充滿「悲哀」地等著主人過來。
貝勒頓看著不停喘氣的同伴,吃吃竊笑,揚起羽毛柄鞭子,輕輕抽了抽胯下坐騎,華麗的尖靴子像象牙一樣伸出在騾子兩側。「看來你今天對費倫大陸充滿了特別的熱愛啊,我親愛的朋友!」他高興地說著,話還沒落音,騾子卻突地打住腳步,停在先前載著巴內斯特的那頭騾朋友身邊。
它這一停,貝勒頓頓時失了平衡,驚叫一聲猛地往馬鞍前栽下去,翻著跟斗滾在了地上。這個令人難忘的動作,可把巴內斯特嚇了一跳,趕忙往後退了幾步,接著就捧著肚子大笑起來。兩頭騾子互相換了個眼神,彷彿達成什麼共識,接著其中一隻就往前面走去,用蹄子踐踏著不住呻吟的貝勒頓。
可憐貝勒頓的呻吟聲很快就變成了憤怒而又痛苦的尖叫,用胳膊連敲帶推地掙扎著,好不容易才從滿是泥巴的騾蹄和騾腿下爬出來。「救命!」他大叫著,「以蜜斯特拉女神之愛的名義,快來幫我一把!」「起來吧,」拓罷雷斯扯住他的頭髮,嚴肅地說:「不管這位神選者要到哪裡去,他一定都正在半路上。我們得趕快一點,別在這兩頭短小的騾子身上浪費時間啦!用棍子敲打敲打它們,快,快起來!德侖!」「啊啊啊啊啊啊!」貝勒頓尖叫道,「快放開我的頭髮!」拓罷雷斯照他的吩咐放開了手——貝勒頓的腦袋怦然撞在大路上,就有些像先前拓罷雷斯屁股砸在地上那聲巨響的回聲。貝勒頓法師嘴裡語無倫次地冒出一陣又一陣不連貫的詛咒,但拓罷雷斯理也不理他,一瘸一拐地追騾子去了。在兩頭騾子翻過路上的小坡,徹底消失蹤影之前,他抓住了牲口們嘴上的韁繩。
「我逮住了你的騾子!」他轉過身,朝後面路上還在咒罵的同伴說道,「我建議咱們跟著它們倆走一陣……你看看,我們倆都太久沒騎過牲口,手藝全都生疏了。」「如果你指的是我們經常從騾背上掉下來這擋子事,」貝勒頓大吼大叫著,「那我們確實手藝生疏。但要是不趕緊騎上它們,我們就只有永遠生疏下去了!」他一邊說,一邊衝上來,騎上了拓罷雷斯那頭騾子的鞍座,指望換匹坐騎能小小改善他的騎術。
騾子也不傻,它轉動眼珠,看了看身邊站的拓罷雷斯,知道這回是另外一個傢伙大聲地騎到它背上,於是,——啊哈!它站著一動不動。
貝勒頓朝它吼叫,使勁舞動韁繩——就好像他手裡抓的是一大條古怪的巨人魚。騾子抬起頭,扭過脖子看他,最後用力掙紮起來,試圖把韁繩從貝勒頓手裡扯出來。與此同時,它的蹄子一步也沒向前挪動。
貝勒頓轉過腳後跟(他現在滿心希望自己穿了馬刺),使出全身力氣踢著牲口的腰窩。騾子依舊寸步不移,於是他又使勁踢了一腳。
騾子往前一撲,揚起上半身,在半空中奮力踢打前蹄。
貝勒頓絕望地慘叫一聲,從騾子背往下滑,這回他肩膀著地,又一次重重地栽進泥土裡,剋制不住地往後翻了好幾個跟頭,漂亮的上衣飛快地變成了一團沾滿糞便的抹布。路旁有兩棵一摸一樣的雙生黃昏樹,他不偏不倚地撞在一棵的樹根上,這才停了下來。
拓罷雷斯趕緊伸手抓住受驚騾子的韁繩——他現在才知道原來騾子也會驚叫。他晃了晃另一隻手,看了看另一匹騾子的韁繩還在手裡,然後回頭朝夥伴不滿地瞅了一眼。「你的馬戲玩完了嗎?拜託你別老以為自己是什麼大無畏的騎士啦,我們還有重要的任務要做,難道你不記得了?」貝勒頓大頭朝下,望著自己朝天聳立的雙腳,又東倒西歪地看了大路上的同伴,好一會才慢慢地放下腳,站起來,歪歪倒倒地回到路上。他用手拍拍腦袋,塵土嘩嘩地從他亂七八糟的頭髮里傾瀉下來。他面孔扭曲,剛才那一摔,背後的傷痛可著實不輕。
這回他可真是氣壞啦,跺著腳吼道:「住口!我跟你打賭,那個伊爾明斯特頂多就在這附近的四十個農莊附近!」大樹上似乎有什麼東西晃動了一下,但這兩位素來受人尊重的法師壓根都沒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