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隨風潛入夜
嗚呼!奈何爾等以賊子之名污吾輩忠良之士哉!吾輩雖盜竊,不竊之於國;雖猾狡於外,至誠於內也。
賊團首領奧格拉民間古劇《劍之碎》野鼠囂鬧之年轉眼到了黑火焰之年,哈桑塔無盡的夏日悶熱而又潮濕。日落之後,人們在屋檐下搭起涼榻,半夢半醒地躺著,渴望晚間能有一絲微風襲來,可以緩解暑氣。
這情景,真是無比愜意,不僅僅對消夏的人們而言,對做」買賣」的人們也大大有利。當然,這」買賣」,是一門相當特殊的買賣。
「啊,」法爾從半開的窗戶向外偷窺著,小聲說,」晾肉時刻又到了,我們現在動手吧。」站在他身後的一個鼻樑挺直的青年人回應道,「我下去的時候,你可得把好風。」「我知道,那是天亮前的事,還早呢。」法爾回答說。
伊爾瞥了他的賊搭檔一眼,極為老練地說,「我要你現在就看好。身上有個挺不錯紋身的那個人,你看那些花紋,恐怕只有上神才明白是個什麼意思。」法爾吃吃地笑著,「誰去管那個!」他動作誇張地退後一步,又說,」照計劃,你應該去留心那些女人,伊爾,可不是男人們!」「當然,我已經學會了區分他們的不同,不過這隻會讓我惹上更多的麻煩。」伊爾沉著應對。緊接著,他們盼望的時機終於來到了。天空飄過一大片雲彩,遮住了月亮。他一句話也不再多說,手裡緊拉著繩子,輕手輕腳地從窄窄的窗戶口鑽了出去。
法爾拉著這邊的繩頭,不停往下放。隔了一會,有人在下面使勁拉了拉,他就停下,在繩子滾軸里卡上一把匕首,接著從窗戶里伸出頭。
伊爾正懸在他正下方,在塔樓的外牆上。他一隻手扶著牆,正從窗戶外打量著下面的屋裡有沒有人。好長時間后,他確定屋裡沒人,頭也沒抬,只是向法爾做了個手勢。
法爾連忙把工具沿繩子放下去。
在夜裡的微風裡,伊爾接住了工具。兩根手柄處有系腕弔帶的細長木棍,有一根的另外一頭是黏性很強的小球,而另外一根則是尖尖的鉤子。
伊爾巧妙地把那根鉤子棍伸到了百頁窗上,把窗戶頁片往下拉。他停了一會沒動,仔細地聽著屋裡的聲響。裡面什麼響動也沒有。他又再次把鉤伸了出去。這時他又用另外一根棍子,一頭有黏球的那根,把它伸進屋裡的床頭處,慢慢地探摸著。等他抽出棍子,那小球上粘著一粒寶石。他小心地把寶石取下,放進自己脖子上掛著的帆布口袋,又把棍子伸進了窗戶。
慢慢地。
靜靜地。
長棍往返再三,一直到再也撈不到什麼油水。法爾看見下面的年輕人汗濕的手在皮褲上蹭了蹭,不禁屏住了呼吸。他知道這姿勢意味著什麼:黑夜伊爾達準備不計後果地來一次「大的」。法爾忍不住向竊賊之王蒙面神禱告了起來。
伊爾的棍子又一次伸進了卧室。他的棍子輕盈地懸在距離熟睡的年輕商人妻子赤裸的身體不到一寸的地方,沿著她曲線畢露的身體,遊走到喉嚨上方,停住了。
她戴著一根黑色的緞帶,下面連著細碎的祖母綠寶石,而最前端是一枚巨大的紅寶石。而且最奇的是,紅寶石鑲嵌在一隻黑蜘蛛樣的底座上。
伊爾看著那枚寶石隨著女人緩慢平穩的呼吸起起伏伏。要是他沒看錯,這黑蜘蛛底座,本來是單獨佩在某種斗篷外的扣子。
要真是這樣的話……千萬不要猶豫!猶豫意味著被抓住。他不得不開始工作,他的手勁支持不了多久了。在過一會,也許就會有另一根比他手中這根長一倍的棍子,把他從窗口打落下去。
他伸出棍子,前前後後地動著。千萬不能碰到她的鼻子,千萬。在足足一百分的堅持和耐性的幫助下,伊爾取回了棍子。
寶石落在他的口袋裡。他扯了扯繩子,示意法爾拉他上去。他還能感覺到蜘蛛上帶著的那個女人呼吸的溫熱,聞到上面麝香的氣味。伊爾悄聲嘆了口氣,忍不住想,那個女人是誰?她怎麼會有黑蜘蛛飾物?她長得什麼樣?「有了這些,我們能像那些富有的騎士那樣,美滋滋地活上五十來天呢!我是說,至少。」在他們骯髒而又黑暗的藏身處,法爾的眼睛灼灼放光。
「嗯,」伊爾說,「別著急,我們至少得耐心等上三五個晚上。你想想看,誰會買那個黑蜘蛛?在這座城市裡,你能放心地賣給誰?咱們得等一個好主顧,要知道他有能力藏好這個寶貝,然後我們出了城之後再賣給他。今晚,趁著到處還沒消息,我們先賣了那個祖母綠戒指,那是個平常玩意兒,上面沒記號,被抓住了也好說。然後我們到黑市上,找點苦力活乾乾,等消息。」法爾瞪著伊爾好一會,嘴張開了又合上,終於點點頭笑笑說,「不錯,你總是對的,伊爾達,我猜你準是這裡最狡猾的賊了。」伊爾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膀,「如果這句話的意思是,我能活得長久一些,那我接受。走,我們出去找找看可有什麼地方,會給年輕武士供應飲料。這些可憐的人啊,不僅口渴得像火燒,還掉了錢包。」法爾笑起來,他順著碎石煙囪爬上去,伸手到天花板下的一個縫隙里。在洞口,為了掩人耳目,他們放著一隻死耗子。他把死耗子挪開,把口袋放進去。
這個陰暗的房子是一間早已關門的皮匠鋪,現在早變成了野貓、野狗、醉漢、流浪人的衛生間。這年春天,皮匠得了黑死病,一命嗚呼了。在人們想好對付辦法之前,這裡至少還能再挨上一個季節。到最後,人們會用火燒的辦法消滅致病的毒素,那時,這裡將被燒成一片白地。
而那時,法爾和伊爾打算找個更好的地方藏臟物,就在哈桑塔的北城牆那邊。他們看中那裡有幢大屋,屋檐很長。除非有人在那屋下被砍了頭,讓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那裡,否則那裡就是一個理想的藏贓處。
當然,一切都還只是打算而已。
兩個年輕人彼此點點頭。法爾跳下來,從窺視孔往外看了看,沖伊爾揮了揮手。伊爾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踱步走進外面狹窄黑暗的小巷。法爾緊隨其後,手裡握著匕首,這樣做,是為了以防萬一。隔了不久,幾隻老鼠鑽出來,嘴上叼著小塊發霉的乳酪。兩個小賊看了看,長出一口氣,消失在夜色里。
「少婦熱吻」是間鬧哄哄亂糟糟的酒吧,到處人頭攢動,酒氣四溢,空氣里充滿性慾和金錢的亢奮氣味。法爾和伊爾達拿著大酒杯,向他們最喜歡的黑暗角落裡走去。在那個位置上,他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每一個進來的人,但只有特別留心的人才能看到他們。
當然,他們的位置已經被佔據了。佔據者是一些非常和藹可親的小姐們,只要有錢,她們待你比誰都好。離晚上狂歡的時候還早,所以她們只是稀稀拉拉地坐著,吸吮著杯中的迷藥,把香水擦在膝窩和肘彎里。長凳上還有空位。
「要不要來個遊戲之吻?或者,擁抱一下?」阿姍妲看著自己的指甲,不太感興趣地問。她知道他們只會答話,不會有什麼特別舉動。黑頭髮挺鼻樑的那個什麼也沒說。另一個,是法爾,他說,「噢,女士,我們只想自己看看。」他目光輕薄地打量著她。
她沖他嘲諷而又妖艷地笑著,裝出震驚的表情,眨著眼,把兩根手指放進了自己的嘴裡,回答說,」大多數人都喜歡有個好觀眾,沒關係,你們只管坐。可是,要是我們需要椅子上更多地方,你們可得挪挪!否則,你會知道有什麼下場的,小夥子。」當然,他們可知道她的厲害。他們親眼看見過她的匕首靴戳進過不少男人的脛骨,也親眼見過她把刀捅進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水手肚子,他慘叫著滾出了酒吧。
在其他女孩吃吃地笑聲里,兩個小賊乖乖地點點頭。
法爾沖她們中的一個眨眨眼,她便傾過身來拍了拍他的膝蓋。她身上穿著光滑的緊身裙,冰涼而柔軟,剛好蹭在伊爾手臂上。伊爾急忙掉轉自己的酒杯,身上打了一個冷戰。
布妲爾拉看到他轉身,就轉過頭來沖他笑笑。她身上擦的香水,也許是天然玫瑰的香味吧,不像其他人擦的那樣濃烈,卻一絲一絲地飄進了伊爾的鼻子。伊爾幾乎無法自控了。
「小寶貝,等你有了錢,任何時候都可以。」她聲音有些沙啞地對他說。伊爾幾乎來不及伸手捂住自己的鼻子,但還是有不少酒沫噴了出來,一口酒差點把他給嗆死。
角落裡頓時爆發出一陣嘲笑聲。布妲爾拉恨恨地瞪了伊爾一眼,但等她看見伊爾臉上誠懇的歉意,她又放緩聲音,拍了拍他的膝蓋,說,」沒關係,沒關係。關鍵在於提高你自己的技巧,這只是小問題,我會教你的。」另一個女孩卻笑說,」那也得他負擔得起你的學費啊。」所有的女孩都笑了起來。伊爾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酒跡,點著頭向布妲爾拉表示謝意。可她已經轉過身去,開始跟別的女孩討論起指甲的化妝了。
法爾用手指捋過耳邊的頭髮,又晃了兩下,指尖突然多了一枚銀幣。他用從來沒見過銀幣的鄉巴佬口吻,對伊爾達說,「看看這個,夥計。你知道嗎,也許我頭髮里還能有一個呢。」當然,那裡還有一枚。他驕傲地舉起它們,「布妲爾拉,我準備好了,我要向您學習。請問,您今晚可有空呢?」「只有兩個銀幣嗎?噢,我的小可愛,那可不夠啊。」女孩中爆發出一陣嗤笑。旁邊的男人也為這雷動的笑聲轉過身來,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特別好笑的事情。
法爾垂頭喪氣,「噢,我想我沒有更多錢了。但是我今早沒有仔細梳過頭……」他又變得一臉憧憬,用手耙著自己的頭髮,但這次,他搖了搖頭。
「噢,沒有。」一個女孩假意同情地嘲笑著他,卻不料法爾舉起自己的手,「小姐們,等一等。我還沒有仔細檢查我的每一根毛兒呢,對吧?」他再次目光輕薄地回看了那女孩一眼,把手伸進襯衣,使勁抓著自己的腋窩。他有滋有味地抓了一陣,停了下來,皺著眉頭,拿出手,看著並不存在的虱子。他假裝一口吃了它們,還舔了舔手指。接著,他又把手伸進襯衣,準備掏另外一隻胳膊窩。
幾乎是立刻,法爾突然眼睛發亮。他慢慢地掏出手來,手指間閃著金色的光——一枚金幣!他用力地聞了聞,得意地把手舉高,「你們看見了嗎?」「噢,」布妲爾啦嘟囔了一聲,向前靠了靠,「這差不多能換一個噴嚏了。還有嗎?」法爾看上去一副受傷的表情。」您到底覺得我的胳肢窩有多臟呢,女士?」人們哄堂大笑,女士們也都給逗樂了。唯有伊爾面無表情地看著,偶爾嘴角往上彎一彎。布妲爾拉貼到法爾身邊,嘴唇對著他的耳朵,很性感地說,」再來兩個銀幣,我包你滿意。哪怕是乞丐,我也勉為其難,破例一次,讓你過過癮。」「還要兩個銀幣?」法爾高高在上地說,」我想我或許會接受您慷慨的施捨,敬愛的女士。現在,」他四處張望著,「可有哪位好心人施捨給我兩枚無關緊要的小錢么?」圍觀者不滿地喘著氣,伊爾向法爾伸出手,慢慢地翻開,手心裡正好有兩個銀幣。
法爾向他鞠了一躬,小心地從他手掌里拿起一個銀幣,接著拿起另一個,然後誇張地把它們交到了布妲爾拉手裡。
布妲爾拉首先看中了那枚金幣。她迅速地把它藏進了自己腋下的小錢袋,接著一枚一枚地點著銀幣。點完數之後,她吻了吻最後一枚,這才正眼看著法爾,說道:「我的愛人兒啊,咱們已經成交了。」她眼睛里頓時洋溢出神秘的色彩,彷彿是一條蛇一樣纏上了法爾。她示意伊爾讓讓,讓她和法爾有點」私人」空間,好開始」工作」。
伊爾站起身走開,搖晃著酒杯。酒杯里只剩一點點酒了。突然,一隻手指,十分溫柔地,敲了敲他。他抬起頭來,屏住了呼吸。
他們都叫珊迪絲「魅影」。她來去從來都是無聲無息的。好幾次,伊爾和法爾都暗中猜測她肯定是個完美的盜賊。她黑色的大眼睛掃過伊爾皮帶下面的地方,他立刻感到那裡的褲子有了繃緊的感覺,他的喉嚨發乾。伊爾知道,自己的慾望在涌動。
「黑暗中的伊爾,你有錢借給人嗎?嗯,你有錢,借給別人嗎?」她的聲音嘶啞,她的眼神充滿渴望……伊爾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些發顫,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袖子邊,那裡縫著好些金幣呢。他吃力地說,」有那麼一個,或者兩個錢,多餘的。」她的眼睛立刻跳起舞來。」哦,我的主人,只有一兩個嗎?我聽見的可是三個四個啊。哦,四個金幣。每一個,都將代表我帶給你的一重快感。」她輕輕舔了他的手,最最溫柔地觸摸著他的掌心。伊爾忍不住輕輕顫抖了。
伊爾定了定心神,很粗暴地一把推開了她。他已經發覺,有一個高大魁梧的保鏢正不懷好意地看著他。他雙手交叉在胸前,身後還有另一個同樣高大的保鏢。而在這兩人之間,一個滿臉疲憊的僕人提著一盞油燈,照亮了一個矮個男人,他穿著一件橙色絲袍,微紅的捲曲頭髮垂在肩膀上。他敞著胸,胸口掛著一大塊金子,有男人的拳頭那般大小的金子,上面刻著大張著嘴的獅子頭,垂在粗壯的金鏈子上。每根指頭上都戴著寶石戒指。伊爾有些厭惡地看著,心裡卻不得不承認,那些玩藝兒可都是真貨。
他跟法爾交換了眼色——法爾驚呆在布妲爾拉的懷裡。
那男人抖著褲褶——他連褲邊都鑲嵌著象牙和金絲。他得意洋洋地看著珊迪絲的臉。「很忙嗎,我的小女人?」他態度有些倨傲地說,搖晃著手指。身後提燈的僕人立刻遞給他一個錢包。
男人懶洋洋地打開錢包,十來個金幣叮叮噹噹地掉落在珊迪絲的裙子里。」你有空跟一個真正有錢的,而且還是真正的男人,玩上一玩兒嗎?」「哦,我的主人哪,你想跟我玩上幾年呢?」珊迪絲喘著氣回答說,張開手向他表示歡迎。男人得意地笑笑,對保鏢們打了個手勢。兩個保鏢立刻衝到角落裡,粗魯地推開別的女人,全然不顧她們的抗議。
其中一個一把拉住布妲爾拉的腳踝,把她從法爾身邊拉開。她摔倒在地,尖叫起來。法爾臉上現出怒意,」噔」地從長椅上站起身。
「你以為你是誰?」他直指著這個渾身香噴噴的男人說。保鏢上前向他做出威嚇的樣子,法爾傲慢地向他們揮了揮手指,手裡變魔術般地多了一把匕首。保鏢看見那把匕首,頓時遲疑起來。
「我叫堅士卜,堅士卜?歐桑。「一個聲音響起來,彷彿想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法爾滿不在乎地聳聳肩,「誰聽說過這個滿是廉價香水味的名字?你聽說過嗎,伊爾?」伊爾正在向另一個推他的保鏢揮舞著自己的匕首,並輕盈地從他手裡鑽出身來。
「哦,從來沒有。」他鎮定地回答說,「反正天下的耗子都長得差不多,誰分得清楚?」人群頓時被這話震得冷了場。花花公子的臉因為憤怒變得發紅。珊迪絲跪在他面前,他用力扯著她的頭髮,緊接著一種病態的笑容浮上他的臉。
伊爾感到心裡些微有些寒意,這個男人想要他們死,就在此時,此地。
兩個保鏢靠近了伊爾和法爾。
「這番言辭可是大大地侮辱了別人的榮譽啊,」一個新來的洪亮聲音從眾人背後摻和了進來,那個「啊」字還刻意被加重了。堅士卜立刻認出了這個聲音,臉色頓時變成死白,怒意更盛。「此種侮辱,只能用真正的決鬥來還榮譽之尊嚴!這可不是派兩個保鏢上陣就完了的小事。」堅士卜和他的手下散開,望著那新來的紈絝之人。那人穿著同樣扎眼,絲綢的衣服,袖子邊滾著龍紋。他手裡捏著一個酒杯,眼神里是止不住的譏誚之情。他身旁兩側也有侍從數人,手裡都握著尖刀利劍,對準著堅士卜的保鏢。
這時,酒吧里靜得掉一根針也聽得見,人們都屏吸凝氣,伸長了脖子看熱鬧。
「做人要公平,堅士卜,」新來者靜靜地說,抿了一口酒。「珞芮又把你甩了么?黛爾蒂又不夠讓你稱心如意?哦,諸神啊,尊嚴的榮耀何在啊?」堅士卜氣得咆哮起來,「給我滾開,瑟洛!你不能永遠躲在你祖先榮耀的庇蔭下頭!」「那是因為他的榮耀之庇蔭比你父親要長久,阿堅。我和我的人無非為了到此喝個酒,可這角落裡的惡臭氣息實在太濃烈了。我們過來看看有什麼畜生死了。阿堅啊,你別穿成這樣了,女佣人都忍不住要打開窗戶散散這臭氣。」「上神會讓你和你的臭嘴去和墳墓接吻的!」堅士卜喝道,」給我滾開,混蛋。要不我就讓我的人拿玻璃渣破了你的相!」「哦,我榮幸之至,堅士卜。你的兩個人在哪裡來著?我怎麼沒看見。我的六個手下正在等他們呢。」他身後又無聲無息滑出兩名侍從,舉著劍。在昏暗的燈光下,劍鋒閃著陰冷的光芒。
「我可不跟你身邊的那些人比劃,」堅士卜退後了些許,「我知道你素來喜歡搞點『偶然事件』,恕我不奉陪了。」「哦?你用自己沾滿毒液的匕首找別人麻煩的時候怎麼不說這種話呢?阿堅,你怎麼老是對這種拙劣的把戲樂此不疲?哦,阿堅,你真是豬狗不如。難道你竟然卑鄙得連你自己的卑鄙都看不出來了么?」堅士卜暴跳如雷,」閉上你的臭嘴!要不然……」「要不然你就帶著你的小把戲離開這裡,對不對?然後為了發泄你的怒氣,你會用你的刀刺穿這裡所有的姑娘和小夥子,好發泄你的怒氣。毫無疑問,你會在他們睡覺的時候干這些事,我是多麼地了解你,阿堅。很多姑娘都和我一樣了解你。——你準備為你這奢侈的愛好付出怎樣的代價呢,阿堅?」堅士卜聞言,再也按捺不住,上前幾步,破口大罵。對方保鏢的劍只要一接近他,他身上的奇異魔法護甲就從內往外閃爍出光華。
而那後來的,名叫瑟洛?塞理安的男人,卻一個箭步,錚一聲抽出了長劍,劍尖直端端頂住堅士卜的鼻子。
兩人的侍從大驚,一時間,屋子裡劍拔弩張。
「以國王之名,歐桑、塞理安,快快住手!」眾人身後的吧台處傳來一個深沉的聲音。兩隊侍衛頓時僵住身體,不敢再動一下,而人群也立時裂成兩半,彷彿被一把利劍破開似的。
一個鬍鬚修得短短的男人出現在眾人視野里,手裡正端著酒杯,他語調平淡地介紹自己說,「我是衛隊長阿忒隆,我將向巫師團如實彙報今晚這裡發生的流血事件,我還會告訴他們這個地方就在他們眼皮底下。現在,兩位,回家!」他凌厲的眼神掃過四周,兩個紈絝子弟看見他身後影影幢幢,似乎有許多手下。兩人的侍從大鬆了一口氣,放下劍來。要是他們的主子違抗衛隊長的話,不久士兵們就會很」偶然」地對這裡進行一場大清洗,保鏢們沒有一個能活著離開這裡。
「我的手下們喝多了一點,」瑟洛語氣輕鬆地說了一句,可他下巴上暴突的血管卻跳得厲害。他一眼都沒看歐桑,彷彿只是對著周圍的人在說話。「你可以先走。等我向衛隊長大人敬酒致意之後,我再走。衛隊長大人的每個字,我都頂頂贊同。以阿森蘭特的榮譽之名,我敬他一杯。」「以阿森蘭特的榮譽之名。」幾十個人齊聲應和,舉起了酒杯。衛隊長面無表情地看著人群散去,又冷冷地看著堅士卜,「閣下,您呢?」堅士卜咬了咬牙,對自己的人揮揮手,接著,他大步走向「魅影」。她還心驚膽戰地跪在地上。
堅士卜對伊爾冷冰冰地說,「閣下,我們的事情被塞理安打斷了。你是否介意我……」伊爾小聲回答,「您可以到那邊去,閣下,那裡更隱蔽,也更私人。」他指指前方,「我深信這裡方才被你的手下熱情推開的人們,也希望能繼續他們的娛樂活動。」花花公子惡狠狠地瞪著他,眼裡再次露出凶光,但衛隊長對他說,「歐桑,聽這年輕人的話,他是為了挽救你家族的名譽,也是教你懂得一些最簡單的社交禮儀。」歐桑沒有回頭,肩膀卻僵直了。他一語不發地使勁扯著珊達絲的頭髮,轉身便走。珊達絲忍不住小聲叫痛,也忙不迭地起身跟著走了。
伊爾上前一步。但歐桑已經怒氣沖沖地衝到黑暗的角落,掀起門帘,吩咐女侍應,」給我來一盞燈。」女侍應手忙腳亂地替他點了燈。
門帘後面的貴賓間通常要六塊金幣,但在保鏢和衛隊長的注視下,女侍應都慌不迭地跑出了包間,根本不敢提房錢的事情。保鏢們立刻站到了門外,歐桑看了看座墊,拍了拍軟綿綿的床,滿意地點點頭,揮手示意珊迪絲上床。門帘很快又垂了下去。
法爾慢慢把手伸到牆上,捻短了燈芯。他沖長椅那頭的女孩使了個眼色,她也如法做了。酒吧里頓時又恢復了一貫的幽暗。
衛隊長轉身,和瑟洛一起去了吧台那邊。
法爾和伊爾互相使著眼色。法爾用一隻手比劃了一個大胸脯,指了指門帘那邊,接著又用他的拇指指了指自己。伊爾遲疑地眨眨眼,指了指廁所,又指了指自己。
法爾點點頭,伊爾站起身來準備去放水。如果今晚真要弄點事情出來,他得讓自己全身放鬆才比較好。
哈桑塔沒有巫師團之前也是這樣嗎?伊爾穿過醉酒的人群,走進洗手間,一邊解手,一邊想像自己的祖父還坐在鹿角王座上,而這間酒吧又會像什麼模樣。所有的貴族都像今天的這兩人那麼殘忍嗎?那他們又如何談得上比自己和法爾更高貴呢?雖然他和法爾只不過是夜裡偷東西的小賊。
在諸神面前,誰更純潔一些呢,殘忍的巫師、華麗的貴族、還是無名的竊賊?神會選擇哪一個呢?前兩個擁有更多的權利,但只顧著滿足自己病態的慾望;而賊,至少他對自己所作的事情供認不諱。當然,這個問題可不合適用來向牧師們告解,那麼做只是自找麻煩。
廁所里的怪味陣陣襲進伊爾的鼻子,他還是早點回去為妙,免得法爾一時衝動,做出什麼不計後果的事來。萬一哈桑塔所有在外邊的兵士都發現了他們的身份,可就沒什麼好混的了。
當他回到長椅旁邊的時候,法爾正坐在門帘旁邊,而且還用眼神示意他趕快坐下。伊爾坐了下來,發現法爾正在仔細觀察周圍人的行動。他也開始做同樣的事。
兩位朋友肩並肩地坐著,垂著頭看著地面。黑暗中,喘息和呻吟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急促。這時,法爾站起身,舉起了酒杯,喝了一口,大聲贊這酒著實好味。同時,他手裡捏著一枚小石子,準確地彈進油燈,弄熄了燈芯。
兩人立刻閃進門帘背後,伊爾彷彿一條吐著芯子的毒蛇,一把從身後捂住了花花公子的嘴,另一隻手卡住他的脖子,想把他弄昏過去。
法爾的手也捂住了珊迪絲的嘴。她本來拚命掙扎,想要尖叫。但很快,她認出了身後的人是誰,也就不再動作。伊爾看見她細長的手指不再亂抓,而是輕輕撫摸著身後人的肩膀。接著,他身下的貴族猛地掙紮起來。
堅士卜身上塗滿了香料和潤滑油,非常難抓住。雖然他不曾像伊爾一樣經歷過殘酷的戰鬥,但他顯然比伊爾重很多,憤怒也增大了他使出的力量。他把伊爾拖到地上,想咬伊爾的手指。
伊爾空出一隻手,從背後抽出匕首,捏在手裡,用匕首柄猛敲在堅士卜的下巴上。堅士卜腦袋一歪,昏了過去,倒在床上。伊爾滿意地到門邊上看了看,沒有人留心突然熄滅的燈,也沒有聽到這裡發出的細微聲響。人們正在暢飲。法爾正在地上撿著金幣,那是歐桑撕開珊迪絲衣服時掉出來的。伊爾沒管這些,卻伸手準備摘下珊迪絲耳朵上戴的有些與眾不同的耳環。
珊迪絲從法爾手裡掙開一點,貼著伊爾的耳朵,尖聲說,」諸神啊,你!」伊爾用手指合在她嘴唇上,悄聲說,「這是為了你好。我保證我會還給你的,我保證。」他取下它握在手裡,掀開門帘,不慌不忙地穿過了房間。正如他希望的那樣,衛隊長和瑟洛正並肩坐在吧台邊。
衛隊長言語無味地說著,「你得知道,作為法師的子嗣,得為人民作出表率來,得讓人民感到,法師也是人們中的一員,而不是孤立的。如果這個王國很強大,那麼……」伊爾插進兩人之間,打斷了他的話。伊爾給他們看耳環,輕聲說,」閣下,萬分抱歉打斷你們的對話。但我來,是為了傳遞一個愛的信息,方才歐桑閣下帶走的那位女士要我來的。歐桑閣下的表現令她非常失望。方才她為您的口才而感動,希望能更深一步的,認識您,了解您。」瑟洛看了看伊爾,突然笑了。衛隊長搖搖頭,轉著眼睛走開。年輕貴族看著人群那邊的門帘,伊爾點點頭,為他開路。瑟洛跟著他去了。
二人來到門帘邊上,伊爾彎了彎腰,為他掀開門帘一角,瑟洛往裡看了看。
屋裡燈光昏暗。床腳下擺著一堆衣服,床上一個女人赤裸著身子,只有一面輕紗遮住她的面孔,但沒有遮住她的媚笑。她將雙手攬在腦後,玩弄著自己長長的捲髮,「過來啊,我的主。」瑟洛的笑容多了幾分得意,踱步走了進去。兩人才進了屋,門帘一合上,伊爾就抓著匕首柄狠狠地砸在花花公子頭上。瑟洛彷彿一灘泥一樣倒在了地上。
法爾從珊迪絲腿邊的被單下鑽出來,和伊爾相視一笑。
兩人立刻工作起來。戒指上也許有附著魔法,他們沒敢拿。珊迪絲分了那些金幣,藏進衣服里,開心地給了他倆每人一個熱情的吻。她如同伊爾想象地那般美麗,也許改天,他能有機會分享她的美麗。
他們迅速剝光了塞理安的衣物,用床單把他和堅士卜捆在一起。等別人發現他們的時候,這兩人不知會窘迫成什麼樣呢。
「魅影」裝成昏迷的樣子,兩人架著她的胳膊,埋著頭走出了酒吧,來到巷道口的廁所邊上。
法爾警惕地看著四周,伊爾手裡握著匕首,靜靜看了看,確定一切平安,又把刀收了起來。三人不發一言,徑直朝北邊的老漢尼拔家而去。
漢尼拔是個頭髮灰白的老麵包師,一個人住在他鋪子的後面。哈桑塔的女人都不怎麼喜歡他,因為他滿臉皺紋,踩著木頭假肢,說話口吻刻薄,而且天生吝嗇。大多數時間裡,他總是把自己的隔夜麵包扔給那些在街上浪蕩的小孩子們。
這天晚上,從他家裡傳出轟隆大作的鼾聲,在老遠的路上都聽得清。
「我們去哪兒?」珊迪絲對她得到的意外之財雖然很是滿意,可是她的聲音里還是流露出了不信任。她多多少少聽說過一些關於兩位小賊的」事迹」。
「我們必須把你藏起來,免得那些瘋狗醒來之後,派他們的保鏢找你要你沒給他們的東西。」法爾貼著她的耳朵說。
「嗯,我明白,但是藏在哪裡?」魅影用手環著法爾的脖子,問道。法爾用手指了指那扇傳來鼾聲的窗戶。
珊迪絲眼睛瞪得大大的,「你瘋了嗎?」她突然怒氣沖沖地說,「要是你們覺得我……」法爾猛地抱住她,用手緊緊捂住她的嘴唇。她掙扎了一陣,發出幾聲不滿的抗議。漸漸的,她停止扭動,變得安靜下來,她昏了過去。法爾鬆開她,把她推進伊爾明斯特懷裡,然後響亮地說,「就是這兒。」他轉過身,從麵包師的垃圾箱里撐起一條木棱。
而伊爾看著他手裡抱著的女孩,她是如此柔軟而美麗。很快她就會醒來,要是她知道自己被叫作「魅影」,她一定會很生氣的。他環顧四周,謹慎地找了個地方放下她。
「這將是漢尼拔的幸運之夜,」法爾微笑著說,拉動了手裡的木棱。百葉窗頓時向上掀開,整條街道里都洋溢著重重的鼾聲。法爾指了指伊爾和珊迪絲,又指了指窗戶。
「肯定是的,」伊爾心裡對她說,把珊迪絲背了起來,她的體香衝進他的鼻孔,他吸了一口氣,又補充了一句,「他會比我幸運的,我保證。」他小心翼翼地翻進窗戶,法爾從後面托起珊迪絲的腿,免得她弄出什麼聲響來。他們穿過了空空的地板,來到漢尼拔床前。這時,她動彈了兩下。
他們掀開床上的被子,輕輕地把她放在沉睡的麵包師身旁。爾後兩人不約而同地捂著嘴忍笑。老麵包師竟然穿著一身女式性感睡衣,純絲質地的衣服下擺襯著一雙多毛的腿。
伊爾咬著唇,肩膀無聲地晃動著,翻出了窗。法爾盡量剋制著自己的笑聲,輕輕摸了摸床上兩具無意識的身體。他像只貓一樣翻身出了窗戶,而伊爾已經在窗外等著他了。
兩個小偷跳到街上,哈哈大笑。他們推到垃圾箱,讓上面的東西掉了下來,發出巨大的聲音,蓋過了老人的鼾聲。隨後,兩人飛似的跑到了街道轉角。
兩人跑了很久,停下來換氣。法爾說,」嘿!幹得真不錯。可惜我還沒來得及喝完酒杯里的酒呢。」伊爾嘿嘿一笑,把珊迪絲的耳環遞給他。法爾低頭看看,說,「很好,整晚的辛苦工作總算有了回報。」伊爾笑得更開心了,又把三條沉甸甸的金鏈子遞到法爾另一隻手中。」他應該把這些鏈子弄短一點,都快垂到他肚子上啦。」法爾笑得前仰後合。
他看見不遠處有個招牌,指給伊爾看,「我們進去喝一杯吧。」「什麼?」伊爾的藍灰色眼睛跳動著危險的光,「你還想再干一票?」是夜之後,月亮升起在厄蘇尕高高的塔尖上,又落下;升起,又落下;升起,又落下。如是三次。整個城市的大街小巷都在傳說兩個小偷的事迹,還有巫師團「和藹可親」的後代們。兩人的保鏢整天都在哈桑塔城裡最偏僻的酒館和飯店裡搜尋一個黑髮挺鼻年輕人和他伶牙俐齒朋友的蹤跡。
伊爾和法爾決定在一切歸於平靜之前先休息休息。除非又有哪個賊朋友不顧一切地掠奪了那兩個紈絝子弟,他們的保鏢有了新的目標。不然的話,他倆還是少出動為妙。
兩個朋友的新藏身之處就是厄蘇尕的守望塔之下。不過呆在守衛下面曬太陽的滋味還是不太好受的。兩人只能閑談,睡覺,遙望城市另一角的墓地。那裡地下埋的都是有錢人,墓碑前種著小樹,枝葉伸展,鬱鬱蔥蔥。也有歷經數代的墳墓,很久無人清掃,就只剩了斷壁殘垣。
再偉大的名字最後也都會被埋在那裡,無非是一抔黃土,一塊記載著他們偉大事迹的墓碑。事迹和榮耀,都有可能是謊言;金錢和富貴,也都只是過眼雲煙。伊爾躺在地上想,對於屍骨來說,哪裡有什麼好壞之分呢。
太陽西下,陰影從墓地那邊一直掃過整個城市。兩人看了許久,法爾抓了抓身上,突然說,「我正在想,」伊爾殷勤地點著頭,「你的想法通常都是一件壞事的前兆。」「哈!哈。」法爾回答,「我只是想說,我正在縱酒狂歡中思考人生的道理。」「哦?可有思考出什麼頭緒?」伊爾伸展開身體,擺了個更舒服的姿勢。
法爾用受傷的眼光」哀怨」地看了看他,又喝了一大口酒,發出心滿意足的嘆息聲。他擦了擦嘴角,「你還記得布妲爾拉當時是如何熱情邀請我的么?」伊爾笑了笑,「當然。她開了個非常『便宜』的價格。」法爾點點頭,「她們的收入可真不錯。我想,何不趁著她們在外面拉客,或是睡覺的時候,從她們那裡弄點零花錢呢?」「噢,不,」伊爾搖頭,「這個計劃我不參加。要做你自己去。」法爾看了看他,「好,那就當我沒說過。可你得告訴我為什麼。」伊爾正色道,「我是不會偷那些辛辛苦苦掙錢的窮人。他們的錢本來只夠買麵包的,省下的幾個還得向富人交稅。」「這是你的原則?」法爾仰頭干光了酒囊。
「多多少少我有一些吧。你知道的。」伊爾搖了搖酒囊,又把它遞給了法爾。法爾一把接過,高興地一飲而盡,「我只知道,你想殺光阿森蘭特的巫師。」伊爾點點頭,「是,我想殺光了他們。我曾經發過誓,我一定會完成它。」他遠遠地望著前面的河流,一路蜿蜒而下,流向港灣,那裡,正有一艘駁船駛入河口,「可是有時候,我忍不住會想,我的生活應該還有些別的內容吧。」「每天晚上吃飽喝足,」法爾說,「不用擔心有兵士來抓我,不用東躲西藏。」「就是這樣嗎?」伊爾問,」生活就只是這樣嗎?沒有些別的什麼嗎?」「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法爾嗤笑著對他的朋友說,「費倫大陸上到處都是牧師,世界有他們關心就足夠了。我只需要填飽我卑微的肚子,只有它不會用那些大道理欺騙我。」他喝完了最後一滴酒,敞開皮帶,躺倒在地上。
伊爾達皺起眉頭看著他,「那你該信奉什麼神呢?」法爾聳聳肩,攤開手說,「一個人總得去尋找最適合他的東西,和他做事的方法。只有傻瓜才會無條件服從他人的指示。我的意思是,他不能逮著離他最近的牧師就頂禮膜拜,別人說啥他就信啥。人不能這樣。」伊爾藍灰色的眼睛里鎖定了法爾,他覺得很是有趣,「那你覺得,牧師是做什麼用的?」法爾又聳聳肩,「唱唱聖歌,大喊大叫,殺死異教徒。」伊爾沉默了片刻,用嚴肅的聲音再問,「那信仰又是什麼用的?」法爾動作誇張地擺了擺手,做了一個瘋狂的樣子,好像是想說,「誰知道」。可伊爾嚴肅的表情抑制住他的囂張,他靜下來,慢慢地回答:」人們總是願意相信有個地方比現實世界好,有些東西比現實生活要強。他們願意參與到這種幻想中去,這樣他們會覺得自己比別人更好、更強、更聰明。這就是為什麼人們會參加小團體,找個對象去追隨的原因。」伊爾達問,「所以你覺得,在黑夜裡走到外面去互相殘殺,就是為了證明他們比對方強嗎?」法爾笑笑,」正是如此。」他望著遠方河邊駛進碼頭的駁船,「如果以後,我們將一起面對死亡,我提前知道你的這些想法,對我來說非常好。我知道你情願去當小販、搬運工,甚至小聽差,也不願做小偷。可誰不是這樣呢?」伊爾苦澀地說,「也許會有瘋狂的頭腦想要尋找刺激。」法爾大笑,「求你讓我喘口氣,再想這些深奧的問題吧。」伊爾靜想了一會,「我不會傷害無辜的人,我只想偷那些貪婪無度為富不仁的商人,還有巫師。」「你那麼憎恨他們么?」伊爾說,「我蔑視那些藏在法術背後對人民無情掠奪的人。既然神教會他們讀、教會他們寫、教會他們超凡的法力,他們應該用這神跡去幫助所有人,而不是高高在上地統治剝削別人。」法爾柔聲道,「如果你是孛醪佴,諸神在上,你除了服從巫師,還能怎麼辦呢?」伊爾搖頭,「國王也許是被愚弄了,但也許並不是這樣。他從不向他的子民表明他真正的用心,那麼我們又怎能知道國王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呢?」「你還記得,你有一回說過,你的父母是被一名駕龍的巫師給殺死的。」法爾問。
伊爾吃驚地看著他,「我說過這話嗎?」「當時你喝醉的時候。我們才認識不久,我想弄明白我能否信任你,所以我是故意讓你喝醉的。那天你說了許許多多『匪幫』和『殺死巫師』,你不停地說。」伊爾望著墓地那邊已經破敗的墓拱,「每個人心底都有困擾。」他轉過頭看著他的朋友,「你又是為了什麼?」法爾說,「為了刺激。如果我的生活里沒有了冒險,我活不下去。」伊爾點點頭,暗中記下了他的話。
他回憶起很久前的一天,他才趕到哈桑塔,對周圍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和不適應。天氣昏暗,陰雨連綿數日,街道上滿是積雪和泥濘。伊爾沿著小巷往前走,卻發現巷口堵著幾個眼神銳利的持刀壯漢。一個轉著皮護甲的光頭巨人手裡拿著棍子,站在他們前頭,挨個兒搜索著路人。
伊爾慌忙往後退卻,右手暗暗握了握雄獅之劍,盤算著在這陌生的地方,能不能打得過他們。
他站在一個角落,拿出了劍,前方那些人還是慢慢向他走過來,舉起了棍子,準是想一下打落伊爾的劍。但他還來不及行動,一個鎮定的聲音在他前面響起來。
「嗜都,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這麼做。他已經是霍萊恩的『貨』了,難道你沒看見他身上打了記號嗎?還是你沒發現他腦袋暈頭轉向的?我猜你知道,霍萊恩對那些多手多腳的人從來不會客氣。」光頭男人抬起頭,露出一張醜陋的臉,」誰說我們要那麼做來著?」說話的是個瘦削的年輕人,蹲在窗沿邊上,手裡拿著十字弩,威脅似地前後晃著。「光頭,你已經那麼做了。安瑟爾已經溜去報告了,因為他想起自己還欠你一大筆舊債,所以才讓我留下來勸你,千萬別找錯了人。你還記得尤達說過的話嗎?如果你再犯下不幸的錯誤,他一定做了你。我可還清清楚楚地記得呢。」光頭男人恨恨地看著他,沖自己的人揮揮手,向後退去。
等旁人都散去,伊爾抬頭看著那年輕人,「謝謝你的幫忙,先生,我欠了你一命。」「我的名字叫法爾,可不是什麼先生。」他向伊爾解釋說,奴隸、流浪漢,或者別的什麼不幸的人,不巧給巫師團當了魔法試驗品,弄得意識不清、腦筋不靈的,就叫做「貨」。才流落到這裡的伊爾顯得有點笨頭笨腦,確實有些像才被魔法洗過腦子,「所以我拿這個借口嚇唬他們呢。」「謝謝你,」伊爾有點挖苦地回答,」可是我還是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我告訴他們,你是這裡最有勢力的法師的私人財產,而嗜都的主人還不足以跟他抗衡,所以現在還不敢公開跟他作對。嗜都必須嚴格服從他主人的命令。」法爾挪到雪堆旁,又補充說,「你不想把劍先放下嗎?我知道這附近有個暖和的地方,咱們能喝點熱湯,烤點土豆吃吃。……當然,要是你有錢的話。」「沒問題,」伊爾說,「只要你告訴我能到哪裡找個過夜的地方,再跟我講講這城裡有些什麼行事的規矩。」年輕人從窗沿上縱身一躍而下,笑著回答伊爾,「當然,我會告訴你的。你想知道,而我又願意說,這很好;你看上去需要個朋友,我最近又恰好孤身一人……你覺得這主意如何呢?」伊爾笑說,「看看吧。」那天他知道了許多事情。雖然,並不包括法爾從哪裡來。這快活的小偷彷彿從小就生長在哈桑塔,他對這城市無比熟悉。兩人很合得來,打那天以後,在暖洋洋的春天和熾熱的夏日裡,他們合作無間,偷的金幣和寶石恐怕比兩人加起來還重得多。
伊爾望著遠方的墓場,思索著,在這個陰霾遍布的城市裡,巫師團的種種行徑,夏天的暑氣即將散去,他吸了一口氣,看著他朋友的臉,「我記得,你不止一次說過,你知道我是從赫爾登來的。」法爾點點頭,「我確定你的口音是東部鄉村的。有一年冬天,尤達才來到這裡,想要加入巫師團,為了給別人留下深刻印象,他到處宣揚自己能駕龍。於是大法師霍萊恩就對他說,如果你這麼能幹,就帶著你的龍,到赫爾登去殺掉一個人,還有他的妻子。於是尤達就去了,把那個地方弄了個底兒朝天,燒得精光,連田裡跑的狗都沒留下一條。」伊爾緩緩地重複著,「尤達,尤達。」法爾看見他的朋友手指握緊,指關節捏得發白,整個人都在顫抖。「噢,朋友,我明白你的感受。」伊爾轉向他的目光里閃著鐵藍色的火焰,但聲音卻及其冷酷而鎮定,「噢,你怎麼會知道的?」「因為巫師團殺了我的母親。」法爾冷冷地說。
伊爾看著他,眼裡的火焰熄滅了,「那你的父親呢?」法爾聳了聳肩,「哈,他倒是過得挺好的。」伊爾用眼神無聲地問他為什麼,法爾的笑容裡帶著悲傷,「事實上,他現在也許就在前面的那些高塔之上。如果命運神現在看我們不順眼,說不定,他會用魔法偷聽到我正在念叨他的名字。」伊爾抬頭看著高高的塔樓,「他會從那邊用法術攻擊我們嗎?」法爾搖頭,「誰知道巫師會幹些什麼。不過我想不會,要不哈桑塔的人會全都逃光的。再說,我知道的魔法師,從不會對正面遭受的侮辱顯露怒氣,他們都在暗中使法術。」「那你就儘管說,」伊爾故意地套著他的話,「他說不定還會從那樓里下來呢。」「等我殺了他之後,」法爾緩緩地回答,「等我拿石頭堵住他的嘴巴,一根根折斷他的手指,讓他再也無法施法,我決不會讓他死得很快。等我這麼做了以後,我會告訴你的。」「那他到底是誰呢?」法爾咧開嘴,陰鬱地笑了,「大法師霍萊恩,阿森蘭特的皇家大法師。」他搖搖頭,」我是個私生子,我母親曾是個大美人。可等霍萊恩知道她生下了我,就毫不留情地殺了她。」「那你怎麼還能活著呢?」法爾沒留心伊爾的神色有異,「他的手下的確殺死了一個嬰孩,但他們殺錯了人,那是個替死鬼。我母親的好朋友把我掉了包,那個朋友是個『夜之女』。」伊爾揚起了眉毛,「那你怎麼還忍心去偷那些女人的錢?」法爾聳聳肩,「為了幾個金幣,有個女人就把我的繼母給掐死了。我一直沒找到兇手是誰,但我現在非常確定她是『少婦熱吻』里的一個,就在……」他學著聖人傳道的樣子,聲音洪亮而充滿嘲諷地說道,「……那日里,兩個法師的後裔,向全哈桑塔顯示了他們對世人的愛。」伊爾平靜地說,「噢,諸神啊。法爾,我曾常常覺得自己在可憐,你……」法爾道,」哦,汝能否保持安靜?吾人不可博取廉價之同情,伊爾達?法師殺手。」他冠冕堂皇的樣子,逗得伊爾噗哧一聲笑了,「那我們現在該做點什麼?」法爾抖了抖雙腿,「休息時間結束了,現在該回到我們的戰場了。你說不能偷窮人和『夜之女』,可整個哈桑塔地區最多的就是他們。巫師和貴族,我們暫時也不能對他們下手了,現在正是緊張時期,等著我們的肯定是陷阱和刺刀。那就只剩兩個地方可以當目標了——神廟和……」「神廟?」伊爾趕緊搖搖頭,「我可不想跟神明作對。我可不希望自己的下半生在諸神的詛咒中度日。」法爾說,「我也是這麼想。那麼我們只剩一個目標了:富商。」他趕在伊爾提到「辛苦工作的人」之前,搶著說,「我是說那些放高利貸的,家裡有密室藏寶的,賤買貴賣的人。你注意到那些在這河邊停靠的駁船了嗎?還有卸貨的倉庫?哼哼,我們一定得搞清楚他們的工作流程,等我們老得沒法動彈了,手指也不再靈巧了,我們可以象他們那樣,買進賣出,生活無憂。——你覺得他們的密室大多會在什麼地方?」伊爾沉吟了一番,「應該是在那些最明顯但又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一個深藏不露的地方。」法爾補充道,「就像盜賊的地盤一樣。」「的確如此,」伊爾滿懷期待地說,「那將會是我們的戰場。你覺得如何?我們該如何動手?」「今晚,」法爾說,「有個傢伙欠我一筆人情債。我會請他幫我一個忙,讓我有機會出席一場晚宴。那傢伙是那裡調酒的。我會混進去,如果猜得不錯,很多商人會聚在那裡,討論他們秘密的交易和勾當。我會偷偷地聽,偷偷地記下來。」他突然皺起眉頭,「只有一個問題。我沒法把你也弄進去。那些人戒備森嚴,到處都是守衛。」伊爾說,「沒關係,我到其他的地方逛逛好了。這個無聊的晚上,你可有什麼好地方介紹我去?」法爾慢慢點點頭,「倒是有一個地方可以去。可非常危險。那房子我留心四年了,裡面住著三個商人,他們揮霍無度,可是卻從來沒看見他們親自動一個指頭掙錢。也許,他們也是那些秘密投機商的成員。你悄悄地藏在那裡,小心別被人看見。看看哪裡有門,哪裡是入口,哪些房間很重要,最好,在他們吃飯的時候,偷聽他們的談話……」伊爾點頭說,「很好,告訴我那個地方。我們在第二天早晨會合。不過別對他們的談話抱太大希望,人們吃飯時大多只是聊聊吟遊詩人唱的傳奇故事。」法爾說,「嗯,你只需要潛進去,看看有什麼值得留心的地方。最後靜悄悄地離開,別輕舉妄動。我可不希望我的搭檔變成死去的英雄,再說,值得信賴的朋友也很難碰上。」他們離開屋檐,沿著先前爬上來的大樹往下爬。伊爾開玩笑地問,「你難道更喜歡偷生的膽小鬼不成?」法爾打斷了他,「我可是說認真的。伊爾,我從來沒在誰身上發現所謂的勇敢和誠實。只除了一個人,而且我還在他身上發現了過人的堅韌和敏捷……他只有一個地方讓我感到不快。」「是什麼?」伊爾撇了撇嘴。
「你可真不夠可愛。」兩人此時已經跳下大樹,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法爾又說,」現在我只看見眼前有一個危機。在巫師團來了之後,哈桑塔開始變得越來越富裕。匪幫和盜竊集團也都看中了這裡。等他們在此地紮下根,為了活下去,你和我恐怕都得加入一個團伙。要不就是我們自己糾集一個。如果我們真的要打劫這些幕後投資人,我想,我們會需要更多的人手。」「所以你擔心……?」「背叛。」他們走進一條滿是垃圾的小巷,老鼠在地上鑽來鑽去,而」背叛」這個詞讓兩人同時停下了腳步。隔了一會,伊爾說,「法爾,你知道,我一直覺得你是個可愛的朋友。」「比你自己還可愛?」「你是一個誠實又可信的朋友,我們的友誼比我們一起偷來的珠寶金幣要貴重得多。」「說得真動聽。——我突然想起一件憾事來,」法爾嚴肅地說,「你說,珊迪斯和老漢尼拔醒來之後會是個什麼情形呢?」兩人笑得幾乎抽了筋,他們走出巷子,伊爾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笑意,說了一句完整的話,「我注意到,關於他們的會面,哈桑塔幾乎還沒有流言出現呢。」「實在是天大的遺憾。」法爾回答道。
兩人互相搭著肩膀,大跨步地走在街上,彷彿整個哈桑塔馬上就會在他們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