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洲

綠洲

餘慶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讚賞地點頭:「正是。」

輪到馥之瞪大了眼睛。她腦中浮起顧昀那張黝黑的臉和剽悍的身姿,只覺無論如何也無法與「西京玉」或謝臻擺到一起。

見她驚詫,餘慶得意地笑,拿起地上的刀撥撥火堆,道:「我可不騙人。不瞞扁鵲,衛丞相在將軍十歲那年往顧府作客之時,餘慶我是服侍在側的。」

怪不得這樣了解……馥之心道,卻看著他,好奇地聽他說下去。

「將軍幼時可不是這個樣子。」餘慶繼續說,眼中閃著回憶的光:「將軍幼時生得白皙如玉,京中可是人人盛讚的。他乘車過市時,還有人作詩而贊哩。」說著,他想了想,清清嗓子,吟道:「輕車隨風,飛霧流煙。爾形既淑,爾,爾……」吟了兩句,餘慶神色尷尬,笑笑:「記不得了。」

馥之看著他,仍不解:「那為何成了現下這般?」

「為了上沙場啊。」餘慶道。

「上沙場?」馥之愕然。

餘慶點頭,他往四周看看,壓低聲音道:「顧氏世代武將,將軍恐容貌過於女相無煞氣,便專在毒日頭下練武騎馬,過了三年方成如今模樣。」

馥之瞪大了眼睛。

餘慶卻笑:「不過京中女子可都仍喜愛將軍,扁鵲若得同我等一道回京,便可見到滿街滿巷的人,都是來看將軍的。」

馥之眉頭蹙了蹙,正要再說,卻忽然聞得身後傳來田文的聲音:「說什麼這般高興?」

二人望去,只見田文背著一大捆棘草回來了。剛才他說草不夠燒,要去尋些來。

「沒什麼。」餘慶笑嘻嘻地起身,接過他手中的乾草:「時候不早,快歇息吧。」

田文應了聲,瞥向一旁的馥之。

馥之已經用舊冬衣包好了腳,也看著他。

田文笑笑,卻有些干,忙轉過頭去尋地方打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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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中的夜空似乎格外清晰,雖已是秋冬,星斗卻仍舊明亮,像時刻會垂到眼前一般。時而,遠方會有一兩聲狼嚎傳來,不久之後,天地間又歸於平靜。

馥之仍想著剛才餘慶說的話,一時還睡不著。

她也曾經細細打量過顧昀,平心而論,若不論膚色黝黑,長得確實也是上品。不過,或許因為潁川士族中面相出眾之人多的是,馥之無論是見到王瓚還是顧昀都不曾訝異,反正不會再有人能比謝臻長得好了。

說到謝臻,她想起年前在伯父家曾見過謝臻一面。如今的他,姿容豐偉,談吐清雅,文賦通達,早已成為當之無愧的「明珠」。

而顧昀呢?馥之越想越覺得造化奇妙。他仍是個英俊的男子,或許還更為孔武,卻早已遠遠不再是那「西京玉」所形容的美麗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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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時節,草原腹地之中卻仍有美景可觀。

王瓚騎在馬上,雙眼朝四周遙望。只見天空深邃廣闊,一眼望去,乾枯的牧草在陽光下映著滿眼的金黃,小片的胡楊星星點點,長河蜿蜒流過,綴於其間,卻是一番壯麗顏色。

第一次出塞的軍士見到此景,無不驚嘆,四處張望,似乎總也看不夠,向老兵問東問西,隊列中時而笑聲陣陣。將官士吏知道征戰歡樂難得,除了偶爾聲音過大便訓斥阻止,倒也不去過多約束。

不過,這草原中除了偶爾跑過一些野物,卻不見半個放牧牲畜的人。

羯人果然都撤過了烏延山么?望著極目處一片縮得小小的青灰色山巒,王瓚心道。他想起那夜忽然離去的顧昀,心中雖然知曉將來兩軍必有接應,但往羯境的路有許多,或平坦或險阻,卻猜不出顧昀會走哪條。還有姚馥之。那妖女當初只說要出塞,卻不知她跟著顧昀要去哪裡……

對於姚馥之,王瓚覺得自己有些雲里霧裡。一路上,他按姚馥之所囑服藥,倒未見什麼中毒異狀。不過,他對從妖女那裡的東西都不大放心,曾經將解藥拿去醫帳,請毛醫正分辨一二。毛醫正拿著藥瓶,聞了聞又嘗了嘗,說雖有兩三味辨不出到底是何藥材,卻可斷定是清火去毒、消炎扶正的藥性。

此言自是消解不了王瓚的疑心。也是湊巧,前日王瓚腹痛不止,又尋不見軍醫,一急之下想起毛醫正所言,便吞了點螟蛉子解藥,竟立刻無事了。王瓚疑心這真是毒物發作,恰好,張騰也說腹痛。他靈機一動,也讓他服下那解藥,張騰竟也立刻驚喜地說不疼了。

後來軍醫來到,為他們檢視一番,結論是水土不服,讓他們吃東西當心。

王瓚愈加覺得摸不著頭腦,這葯還可解水土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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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未到午時,日頭已經像火爐一樣炙烤著大地,風掀著熱浪,翻滾著襲向眾人。

兩萬騎兵默默地行進著,皮製的甲胄被曬得發燙,卻無人敢脫下,馬蹄踏在綿軟的沙上,發出乾癟而單調的摩擦聲。

馥之學著沙漠游商的樣子,用大塊的白布把自己的頭臉和大半個身體都包了起來,再熱再出汗也絕不放開來。

餘慶看看馥之,咽咽幹得冒火的喉嚨,又避著日光低下頭去。剛進大漠的時候,他和田文曾對她這般裝扮覺得好笑,可沒過兩天,他們就恨不得把鋪蓋上的布也拆下來遮在頭頂了。

行伍前頭,顧昀望著面前的沙海,沙子在烈日下晃眼,他的雙目微微眯起。算起來,進入大漠已經過了六日,從頭兩天見過一片綠洲到現在,眼前除了偶爾出現的幾棵棘草,便只有一望無際的黃沙。

薪柴難尋,行伍中的薪柴早已燒光了,雖然大漠中也能找到些柴火,卻不足以支撐兩萬人。從前天開始,篝火就再也燃不起來了,軍士們擠著將就了兩夜。

不過,沙漠中行軍,最可怕的不是毒蟲,亦不是酷熱和寒冷,而是缺水。大漠乾燥,又兼趕路前行,眾人帶的水比預料中耗費得要快,近兩天來,因缺水而中暑倒下的人越來越多。行伍中的將官不斷向軍士們鼓勵,說他們的嚮導常常進出大漠,很快就會帶著他們找到綠洲。可是這樣的話每天重複,將官們自己也口唇乾裂了,綠洲卻仍然不見蹤影……

「將軍!」正想著,突然,前方一騎匆匆奔過來,卻是前鋒曹讓。

他看起來滿臉振奮,打馬疾馳到顧昀跟前:「將軍!前方五里有綠洲!」

「哦?」顧昀精神一振,抬眼朝遠處望去。

「綠洲?!」身後眾人也一下驚喜起來。

「可看得確切?」顧昀問。

「確切!」曹讓抹一把臉上的汗,笑道:「嚮導說那正是綠洲!」

眾人大喜。

顧昀心頭亦鬆開。

沙漠中有幻象,昨天,軍士們突然發現遠處出現一片樹影,歡呼起來。正要奔上前,嚮導卻阻止,說那是海市蜃樓。眾人起初不信,待走前,卻發現果然一片虛無,不禁大失所望。

沒想到,今日卻果然見到了綠洲。顧昀心裡高興,卻依舊沉穩,轉頭對傳令官命令道:「吩咐下去,速往前。令各伍長管束行伍,不得爭先。」

傳令官大聲應下,策馬馳向後軍,

消息很快傳到了馥之這裡。三人聽到前方有綠洲,皆興奮不已。

周圍的軍士也是滿面喜色,有人按捺不住要趕往前方,引得隊列中的伍長士吏出來呵斥,不許他們失了秩序。

「我等本該在前。」餘慶被一名軍侯責令回到原處,惱火地說。

「綠洲就在不遠,慢些也渴不死你。」田文笑斥他。

馥之微笑地看著他們,沒有說話。這幾天她一直小心飲水,又不像軍士們那樣耗費得多,到昨夜還存了一點,日出后卻已經喝光了。正愁此事,所幸得天無絕人之路。

終於望見遠方樹影的時候,眾人又是一番熱鬧。許是嗅到了水的氣味,馥之的座騎鼻子噴了噴,似乎很是歡喜。

隊伍的行進卻慢了下來,好容易進了綠洲,只見這裡長著大片的胡楊和低矮的棘叢,中間,一潭泉水映著已經掛在正空的太陽,格外清亮。

早有將官士吏守在泉邊,教軍士將人馬分來,輪次以水囊取水。

「扁鵲將水囊給我,留在此處看馬便是。」走到一棵胡楊下,田文對馥之說道。

馥之答應,將他們二人的韁繩接過,連同自己的座騎一道栓在樹榦上。

見田文和餘慶朝泉水走去,一匹馬兒打了個響鼻,刨刨蹄子,似乎想跟著走。馥之拍拍它的頭:「且等著,稍後才到你。」

馬兒耳朵動了動。馥之笑笑,望望頭頂的胡楊枝葉,伸手將包在頭上的巾布拉下來。頸間霎時一陣清涼,樹木的濃蔭罩在臉上,馥之甚至覺得自己上次站在樹下是已經是上輩子一般遙遠的事了。

她朝四周望望,胡楊黃葉滿枝,燦燦地遮住藍天。再望望不遠處的泉水,馥之忽然有一種奇異的熟悉感。仔細回憶,她記起來,上次隨叔父去氐盧山,似乎也曾在這樣一片綠洲中待過……想到這裡,馥之心中一陣欣喜,行伍到底比商旅快上許多,那時他們走了將近二十日才到的地方,顧昀的大軍只用了六日。她又不禁向北方張望,心砰砰跳起來。記得那時,他們再走不足三日就到氐盧山了,而現在,也許明日或後日,她就會看到叔父……

「扁鵲!」這時,不遠處傳來餘慶的聲音。馥之轉眼望去,只見他和田文笑嘻嘻地回來了。兩人肚子鼓鼓的,手裡的水囊也又脹又沉。

「扁鵲先飲,不夠飲完再取,那泉水可足呢!」餘慶道。

馥之謝過二人,接過水喝了一口。許是人多攪渾了,水裡有些沙土味道,卻是許久不曾嘗到的清涼甘甜。她正要再謝二人,忽然聽傳令官在遠遠地喊,說左將軍命令將士們在綠洲中暫歇,下晝繼續趕路。

「下晝就走?」餘慶聽到之後滿臉失望:「我還道今夜可宿在此處。」

「做夢。」田文瞥他:「我等只帶了十日口糧,半日都耽擱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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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光依舊辣辣的,綠洲里到處是人,卻靜悄悄的。軍士們都躺在了樹蔭下歇息,趁這難得的清涼養精蓄銳。

馥之想著氐盧山就在不遠,一時竟有些睡不著。她看看正躺在幾步外打鼾的田文和餘慶,輕輕起身。

乾燥的黃葉鋪了滿地,腳踩上去,沙沙地脆響。馥之怕吵到他們,把腳步放輕,小心地朝前面走去。

胡楊林一直長到了水邊,樹蔭也一直遮到了水邊。馥之挑一個人不多的地方,在水邊蹲下身。

沙漠中的泉水格外清澈,透亮得可以看到水底白色的細沙。水邊的淤泥上,留著些奇怪而小巧的腳印,馥之想,平日里,此處也許會有些沙漠中的獸類來飲水。不會現在是看不到了,馥之朝水潭四周望去,幾名軍士零零散散地坐在泉邊,有的在洗漱,有的在低低說話,見馥之打量,紛紛瞅過來。

馥之低下頭去,將自己的巾帕放到水中洗了洗,再拿起絞乾。她把巾帕覆在面上,深吸一口氣,片刻,把巾帕取下,細細拭面。

突然,身後傳來一陣腳踩落葉的聲音,馥之一驚,轉頭望去。太陽從胡楊的縫隙中漏出,正落在她眼睛上方,馥之眯眯眼,卻見顧昀一身甲胄,手中提著盔,已經站在了她的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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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鶯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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