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話 天下在握
最近我心情不好。
首先是天氣寒冷。十二月尚未到,池塘竟凍結一層薄冰。魚在冰層底下看我,我拿著魚食在冰層上面瞪魚,不知道究竟誰在觀賞誰。
亮亮依舊與我鬧彆扭,像個小媳婦見到我就一陣扭動。
我身單力薄,無力固定住他。只得看他扭來扭去,拋下一個哀怨的眼神,又再姍姍離去。我何其無辜,要承受這種心知肚明的遷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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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了唯一的溝通對象。
謀反大事又似乎並不需要我的參與。
連府內的花鳥魚蟲到了這個季節也開始暗自休養生息。
我能恨誰呢?
攤手問天,或許我只能遷怒唐駙馬。
一個人一旦心情不好,就看什麼都不太順眼。而在完顏亮身邊,我看唐括辯最不順眼。在眾多我不擅長的事情里,其中有一樣是我最不擅長的,那就是——自我壓抑。
於是我找完顏亮宣洩爆發。
我說:「唐括辯此人不可信賴,他府上一個門童都不似簡單人物。這般人才,不易控制。」
出我意料,完顏亮臉色陰沉徐徐點頭。他說:「遙折,你說得對。原來你還是關心我的。」
說到後半句,不知道為什麼,他哽咽了,還緊緊握住我的手,「我們不要再吵架了。」
完顏亮像八點檔里的男一號,深情款款吐出肉麻的句子。而我面無表情,從頭到尾只是他一個人在對我忽冷忽熱。我不知道怎麼說出女一號的著名台詞:「愛讓我們彼此原諒。」
我只能訕訕地一拍扇子,轉變一個話題,一如曾有過千百次的危險時刻,我都是這樣轉移他的注意。
我說:「亮亮,你我之間何需暗語,你對唐括辯究竟有何打算?」
完顏亮欲言又止,我豎耳聆聽。這件事看似無聊,但對我來說卻至關重要。我心中藏有一個結,能否解開要視完顏亮的回答而定。但就在這關鍵時刻,小說或者人生里最可怕的那句經典台詞登場了——「突然」!
突然有下人驚惶失色地跑進內堂,我與完顏亮慌忙分開,漢楚之界,涇渭分明。
「沒有規矩。」完顏亮惱羞成怒,斥責道,「誰讓你跑進來的!」
下人畢恭畢敬答:「實在是發生了莫大之事。唐駙馬前來通知……」
完顏亮臉色更黑,我心中更爽,原來又是唐括辯。嘿嘿,這下你惹到亮亮了吧。
「皇后被聖上給殺了!」
下人接下來的這句,簡直令我心花怒放。
幹得好!完顏合刺!你當了這些年的大金皇帝,就只有這件事辦對了。我長長吐出一口氣,神清氣爽背負雙手,好不快哉。那個討厭的裴滿氏終於GAMEOVER了~再沒有人與我爭搶亮亮了。哎?等下,這個皇后和我家亮亮在感情上政治上的關係那都不是一句話兩句話可以說清的牽扯,她倒了大霉,這豈不是說……
我慢了一拍,蹙起眉梢,迴轉過頭,果然見完顏亮臉色灰白手腳冰冷。
「事情是不是很不妙?」我壓低聲線,裝作很靠得住的樣子,冷靜地問。
「他敢弒后!」完顏亮表情複雜,連連後退,不敢置信地搖頭道:「他一定瘋了。」
「你說什麼廢話……」我滿頭黑色條形碼,「這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事。他早就瘋了!」
與此同時,唐括辯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舉臂高呼:「大喜事——」
我簡直恨不得把此人給踢出去,有這個大紅燈籠高高掛,我和完顏亮就無法有一時半刻單獨相處的時間。
「皇后遇害,有何可喜。」完顏亮臉色十分難看。
我猜唐括辯不知道其實大金皇后也是我家亮亮的人,但至少他應該認得自己的岳母啊。前面說過,唐括辯娶的是皇后的女兒代國公主。哎?我拍頭恍悟,這樣說來,唐駙馬其實比我家亮亮低了一輩。從某種關係上說,他也可以算是我家亮亮的女婿。
嗯,那就難怪完顏亮對他另眼看待了。
我停止無差別吃醋,開始認真聽他們講話。事關重大,我家亮亮命若懸絲生死一線,其餘小事不妨稍後再議,最重要的還是通力協作渡過眼前難關。
唐括辯總有與我們大家相反的觀點,一般這種人最是危險。
他說:「天下任何謀逆之事,都不可能不走漏任何一點風聲。哪怕你有最萬全的準備,也要面臨突如其來橫加干預的第三勢力。」
我和亮亮並排端坐,托腮擺出乖巧聆聽狀,歪頭的姿勢相當一致。
唐括辯高談闊論慷慨激昂:「因此——」他作了一個指揮的動作,相當有主編風度的結論,「我們要讓朝臣發自內心地推舉我們。萬眾一心,眾志成城。我們雖然篡了位,他們還得慶幸著高呼萬歲!」
我忍不住插嘴:「這天下,怎麼就有這種賤人呢?」
唐駙馬微笑道:「因為如今天子瘋狂,人人自危。只要我們大舉傳播皇帝屠刀將落,不知明日殺誰的消息,自然人心惶惶,恨不得有人代為出頭收拾掉危及自己性命之人。這——就是廣告的魅力。」
「哦——」我扮作恍悟。同時與完顏亮四目相投,交換一個眼色,這唐括辯早晚留不得。
於是我們分頭行動,分工合作。
唐括辯利用駙馬身份去做廣告推廣人。
完顏亮似乎另有奸計,我也不曉得他要做什麼。反正我方法照舊,用大家已經熟知的套路準備作案工具,潛入皇宮。
我去找誰?
還記得——大興國嗎?
就是上次我進宮時和我撞了一個對臉的漂亮孩子,皇帝的那個近侍。
他與皇帝的關係呢,是親近到皇帝一時半刻也不能離開他的。每天只有等皇帝睡著之後,這苦命的孩子才能出宮回家。時間一久,大家習以為常。要說在宮裡宮外誰走動最頻繁自如,就非這個大興國莫屬了。
我打算說服此人,為我所用。
內部謀反比較直線單純,無須動兵打仗。只要進來把皇帝給殺了,我家亮亮往那裡一站,誰敢說他不是下任天子?當然了,這也是因為除了完顏亮,其餘能當天子的王侯此時都快被殺完了。
皇宮景色清幽,花木繁茂,迴廊枕水。重重殿宇或莊嚴,或精美,或幽麗,無一處不是巧奪天工。在此間住得久了,便會心生恍惚,分不清所屬人間天上,於是產生種種誤會。
誤以為自己可以長生不老。
誤以為自己是真龍天子。
誤以為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樣。
這是古今帝王都逃不過的一個咒語,只是不知施咒者為誰。
我黑衣飄飄,如一縷鬼魅掠過這不知埋藏多少生命與歡笑的帝王豪宅。
月色如水,忽聽到花木之後傳來一陣微不可聞的啜泣聲。
走近一瞧,正是我所覓之人——大興國。
我問道:「大興國,你哭什麼?」
他嚇了一跳,回頭看見是我,才鎮定下來。
我奇怪地問:「我們很熟嗎?」雖然交換過名片,但總覺得這孩子特別不害怕我。
「你是完顏大人身邊的蕭裕。」大興國小聲地說。
「說得對。」我摸摸臉上的墨汁,原來我的易容改裝,在他眼裡權作無效。
「以前我幫皇后和皇上給完顏大人送過生日賀禮。」大興國靦腆說道。
「原來如此。」我轉悲為喜,看來不是我技術含量太低,「這麼說起來,上次你為替皇后捎禮物,還挨了皇帝板子對吧。」
「嗯。」大興國眼圈通紅,「娘娘後來安慰了我,她是個好人……」
原來他竟是在這裡緬懷皇后。
我忽然有些傷感。
那個女人雖然一向討厭,但是遭逢不幸后竟也有人願意為她垂淚悲憐。不知道他日完顏合刺死在完顏亮手中,會不會有人願意為他哭?
不知道他日我蕭遙折身首異處,會不會有人記得為我燒紙。
我內心幽微曲折,轉瞬間已閃過百念千思。
自古伴君如伴虎,即便是完顏合刺與裴滿氏這樣的結髮夫妻,竟也落得這樣的結果。那麼,完顏亮他日將怎樣待我?
我還有選擇權,完顏亮還不是皇帝。
風清月白,繁星如雨。
如此星夜裡,我忽然柔情萬千。很想讓誰帶著我,一起離開,再也不問世事。
「蕭大人……你找我……」大興國的聲音怯怯的,卻驚醒了猶在夢中的我。
我恍惚醒來,垂首微笑。是的,已經沒有如果。
「大興國。」我說,「當今天子動輒殺人。今天殺皇后,明日殺貴妃,如今朝野人人自危。你有什麼打算。」
是的,我尚且記得,自己在今夜是個說客。
我從來沒有說話的技巧,也不懂得危言聳聽的妙用。一直以來,我言無不利,只因為我說的句句都是別人內心在對自己說的話。我只是個複述者,因此永遠不會擔心被拒絕。
這世事我瞧得異常通透,或許這也是一種天賦異稟。各人均有所長,我則善於察言觀色。但是我並不招人喜歡,沒有人會喜歡一條蛔蟲,特別這蛔蟲還長在自己肚子里的時候。
我與大宋知己秦檜相國乃是神交,我知道我們總有一天不得好死,只希望不要來得太快。
我微笑盈盈看著大興國。
這孩子尚不知道他將要扮演怎樣的角色。
但是沒有關係,我們人人都是角色,人生處處都是戲台。你方唱罷我登場,千古帝王一般粉墨。
「確實值得憂慮啊……」大興國低頭玩弄衣角。
我一愣,失笑,我小瞧了這孩子。他並不想輕易接任上天的委任,擔當他的歷史角色。但是一切早已註定,我不能違逆的命運,你也照樣不可違逆。
我說:「皇帝殺了常勝,把這家財給了鄧王;鄧王剛接受沒有一日,皇帝又殺了鄧王;把這家財給了完顏亮。接到這麼一份禮物,你以為我家大人要做如何想?」
「情況確實危急……」大興國小聲附和。
「如今不是魚死就是網破。」我直言,「完顏大人已經聯絡朝臣,決意起事。」
我把所有底牌通通掀開,大興國已經知道我們要做的事,他別無選擇,只有成為同夥。不然就是死路,我會負責擔當那個死神。
日日處於深宮,看慣生死大戲,他當然明白他只能怎麼做。
暗夜幽幽,有雲遮月。大興國沖我遲緩點頭。
於是我知道完顏合刺從現在開始已經等於是個死人。
他失去他最不能失去的一個近臣。
因為他打過他。
這是一切的理由。
一個人打過一個人,會被記恨一生一世。那麼……一個人愛過一個人,是否會銘心刻骨,要記到生生世世?
完顏亮,你願記我,到哪生哪世……
夜風清涼,吹落繁星。我無聲自笑,如暗夜花朵。
到了十二月九日這天。
代國公主去寺廟給已故的皇后裴滿氏作法事,駙馬府成了亂臣賊子最佳聚集地,大家相約今夜起事。
天色昏暗,空氣潮濕。我從柜子底層翻出厚重棉衣,把自己裹成一個包子,又轉身抽出油布傘。
完顏亮垂手在院中低頭不知想些什麼,按斜線來回走台步。隔窗見到我,便沖我笑了笑,眼角竟然顯現一條魚尾紋。
空中有一團一團的白色落下,比雪更輕柔,彷彿沒有重量,綽約一如梨花。
完顏亮穿著白色錦袍,垂手微笑,青絲長發披散一肩,輪廓清晰目光澄明。他英俊異常,只是帶了點滄桑。
我站在窗扇旁,保持著打開窗子的動作,注視完顏亮。
我好像昨天才剛結識他,又好像已經認識他一生一世。
間中度過的歲月究竟春夏幾何不知為什麼我總也記不清。
我試著伸出手,立即有濕潤的東西冰涼地鑽入掌心。
他微笑說:「遙折,不要頑皮,你會受涼的。」
我沒有受涼,只是受了驚,我飛快地縮回手指握緊。我不能告訴他說,我伸手其實只是想要撫平他眼角的皺痕。
我的亮亮,你今年只有二十七。皇帝兩個字,對你來說,會不會太重?我只怕它壓垮了你。
我拿著傘走到院中,在他身邊把傘撐開。傘的邊沿垂著長長的布條,雖然我不知道它有什麼功效,但這樣舉在手中轉動,布條翻飛,有種如夢的美感。
我站在他的身後為他打傘。
他回過頭來向我微笑。
視野所及雖然白茫茫的。
但是我的心卻安靜又溫柔。
一切聲音都被覆蓋了。沒有謀反,沒有皇帝,沒有江山。在被風吹成斜面的大雪中,只有我與完顏亮,四目相顧,蕩氣迴腸。
「遙折,你不要去。」
他溫和開口,目光瑩亮,卻打破我一瞬間綺麗的幻想。
「我要去。」我說,「休想甩開我。我要當開國功臣青史留名。」
「如果失敗,我們會死。」他的聲音凜冽又平靜,像一種宣告,也像一種警告。
我低頭微笑。我不知道如果完顏亮死掉,我會怎麼活下去。如果要問我喜歡這個人哪一點,那我也說不清。他並不完美,在我眼中,有時還甚為可笑,可我就是願意和他在一起。我看著手心,其間脈絡何其複雜。有雪花落上,馬上鑽進去,冰涼的消失,經過一周輪迴,出現在眉睫眼底。
「你不會死。」我輕柔地告訴他,「你是真命天子。」我並不在乎我說的是否是真相,我只知道他需要聽到這樣的話語。
他的臉因我的話而升起某種光芒,旋即驕傲地笑了。
他執起我的手,意氣風發,「對。我會成為皇帝。那時你是我的皇后。」
我微笑著不去否定。
我們牽著手,走向駙馬府。在這個下雪的日子裡,雖然可以乘車坐轎。但是每當人類面臨重大事項的時候,總需要用自己的腳步丈量出不可動搖的命運,以及尚未得知的未來。
唐括辯,完顏秉德,完顏烏帶一干人等均已守在駙馬府。
另有宮中侍衛阿里出虎和仆散忽土,負責內應。這兩人都是完顏亮勾結上的,各中概況我也不很清楚。只知道完顏亮有時舌燦蓮花,在說服他人這件事上他總有辦法。
謀反這件事,我縱觀史書感覺頗有難度,但是親身經歷不知為何那麼簡單。我們並沒有多少高官內應,事先也沒有聯絡多少三朝元老。事後證明,殺人這件事並不怎麼難做。只要認識一個小侍應,幾個兵隊長,有時竟可直搗黃龍,或許天意如此不可違逆。
不過當這天我們聚集在駙馬府時,誰也不知道這一點。
大家不分主謀從犯,全是初次犯案,前路何其兇險。一干人等惴惴難寧,心裡不停放映小屏幕,幻想具體情節,完全是午間十二點血淋淋的法制進行時室內版。
完顏亮默然不語,臉色比早上更加難看,坐在他身邊的我十分擔心。精神纖細是他們大金皇族的家族遺傳,我很怕他在緊要關頭忽然發病,但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也不好貿然去握手安慰。
唐括辯看了看沙漏,臉色肅穆地站起身,「那麼……」
我與完顏亮同時前傾,神情緊繃,以為關鍵時刻已到。
「——吃飯吧。」
唐括辯大手一揮正氣凜然,而我與亮亮同時滑倒。
「拜託,唐駙馬。我們現在是在等著時間一到就沖入宮內謀反政變好不好!」我按捺不住地叫囂。
「所以才更需要貯存體力!」唐括辯微微一笑,揚手一招,隨即有家人擺上一桌美食。
我們圍桌端坐,看著食物發獃。連我蕭遙折到了這種時刻都沒有食慾了,唐括辯卻吃得好不快哉,嘴裡說著什麼如果人類失去食慾,世界將會多麼可怕。
我看著完顏亮,完顏亮看著唐括辯,大家眼神一齊閃爍。有個很複雜又很單純的概念忽然浮出水面:就是今天如果我們殺了完顏合刺,誰會成為下一個大金天子?以前我一直覺得除了我家亮亮,自然沒有旁人。現在才發現天下英雄何其多。唐括辯膽色過人,如果他日他有異心,必定難纏。
自古起義謀反,常常敗在內部鬥爭,陳勝吳廣前車之鑒。
我們收回彼此懷疑的目光,決定那些問題留待以後再想。
唐括辯完全不知我內心想法,還在那裡食魚啖肉大飲大嚼。
此時約定時間已到。
眾人凜然整裝,一行魑魅魍魎神神秘秘自駙馬府後牆爬出。我隱約聽到唐括辯在那廂感嘆爬自家牆頭的滋味,其實我輕功不錯,無須和他們一樣動作狼狽地翻牆,但是做人要懂得韜光養晦,我從來沒在完顏亮面前秀過武功。我不知道我在怕什麼,但我習慣給自己留一條後路。即使那個人是完顏亮,我也不能讓他了解全部的我。
我對他們說:「其實我們應該穿制服。制服能夠提升大家的魅力指數。現在有個人群叫做『制服控』。只要我們穿著統一的服裝,就有人會『萌』我們。我們可以起名叫逆臣賊子十三番,帶頭大哥可以把頭髮染黑了叫黑染。」
我想趁機把我的墨汁夜行服推銷給他們,但是這群人欠缺正確的審美概念,他們不懂得做這種石破驚天的大事就好比上演舞台劇的道理。
完顏亮看我一眼,他說:「蕭裕,你還是回去吧。」
唐括辯要笑不笑地阻止:「到了這一步,誰也不可以抽身。」
他眼神高深莫測,怕我事到臨頭反戈。我瞧著我家亮亮在他背後狠瞪他一眼,心中確定,唐括辯已被他歸入叉群。早晚得在名字上畫一個小叉代表此人已GAMEOVER的那群。
「隊長,我……」我深情地抓住唐駙馬的手,昭明心志,「我既然加入第四小隊,就是隊里的一份子。雖然我能做的事不多,但一定聽從隊長吩咐,明天的明天也要在一起哦。」
完顏亮的臉色在夜色中十分精彩。
我佯裝看不見,緊緊跟在唐括辯身邊,扮作生死相隨的《死神》版副官狀。一路無言,來到皇城。
當夜值班的侍衛是前面提過的仆散。
朝里有人好做官。
宮內有人好謀反。
我們大搖大擺地進了門。為了不要引起禁軍的注意,暫時等候在迴廊拐角。小雪初霽,月明星稀的夜晚。一行人等各懷心思,懷揣兇器,入宮謀反。我冷眼旁觀,卻又熱血沸騰。這是一個改變大金國以及某些人命運的夜晚。太過重大反而欠缺真實感,但我既被牽涉其中,就不能脫離組織,只好扮作興奮。
這時已至二更天。
對一切變故都不知情的完顏合刺早已睡熟。
我們的內應大興國拿了鑰匙開了小門,上演了一出假傳聖旨。說皇帝要召見完顏亮。
一切順利,大家磨刀霍霍,咬牙切齒,奔向沉睡在軟榻上的小綿羊。
完顏合刺平時睡覺有個優良習慣。
他在床下放一把小刀。
但這把小刀如今已經到了我的手上。
我低頭看著銀亮如水的鋒刃,覺得十分悲哀。
我想起小時候也曾與此人同窗數載。那時他聰捷俊敏,年少有為,遠不是今日亂殺胡為失去民心的君主。
為什麼人總要改變?不能一若初相見。
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問題。
「遙折……」
黑暗中,有人忽然喚我,我的手落入修長有力的掌中。
我無須抬頭,會這樣叫我的人只有完顏亮。
「別離開我……」他叮囑。眼神在黑暗中灼灼發亮。
我明白他在為我擔心,他並不想我參與今夜的事,於是我微笑了。
我知道我不是他要利用的人,雖然以前是,曾經是,但至少這一秒不是。
改變的人不僅僅是我,還有他。我們都被一種逃不開的感情改變得莫名其妙。
在黑暗的夜裡,我們握著手,一起並肩推開沉重的木門。一起聽著那聲酸澀的「吱嘎」,一起無聲地印下改變歷史的腳印……
完顏合刺睡著,還在做他的千秋大夢。
如果能在睡夢中死去,或許也是一種幸福。
我希望這位老同學不要醒。
不要醒。
不要醒。
你最好睡著,這樣就不用看到我看到的一切。
你的臣子,親人,近侍,把你置身於一個如此恐怖的場景。
雖然你有錯,你對不起大金子民。但你並沒有對不起完顏亮。
從來沒有。
我微笑著,看著完顏亮利落地手起刀落。
他殺死上一任大金天子,為了自己終於可以成為一代天驕。
我避開眼神。
身後響起刀子接連捅入身體的悶重聲響。
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都要一個一個地去捅一刀,凌虐一具屍體,或許是為了能在日後吹噓「是我殺了大金皇帝呦」。
我看著月亮。
月亮永遠都是月亮。
不管在完顏府仰望,還是在這宮殿內仰望,都與我住在山間和師姐並排而坐抬頭看時一模一樣。月缺月圓,極有規律。一切皆有因循,可以按例而查。
但是人卻不同。
我不想回頭。
我不想看這一刻的完顏亮。
完顏亮不是當日的完顏亮。
猶記初見日,他一身白衣,手揮紙扇,少年英傑,意氣風發。
那時我喜歡他。
我相信有一天他會成為一個英雄,奪取天下,騎著白馬來迎接我。雖然這樣的台詞如此耳熟,明顯抄襲大話西遊——但這是每個少女心中所求,卻終究已經破碎成水月鏡花。
他用最卑鄙的方式弒君奪位,或許在天下人眼中看來這與起兵謀反沒有任何不同,一樣都是篡位,卻在遙折眼中存有極大不同。
我非常失望。
我可以愛一個英雄。
也可以愛一個平民。
但是我不會愛一個小人。
即使我就是一個小人。
我抓緊窗扇,長吸口氣,終於回過頭。
鮮血映紅完顏亮英俊的面孔,他哈哈大笑坐倒在龍床。侍從等人跪下叩拜的一剎那,我的亮亮消失了,與死去的完顏合刺一併消失了。取而代之出現在那裡的男人,是我所陌生的大金天子。
一個從此註定不屬於我的男人。
你說過你是皇帝我是皇后。
但是亮亮……
你大概忘了,你的遙折從未說過她願意。
從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