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美麗新娘
嬴政回到蘄年宮,把寒芳輕輕放在床榻上,臉上又充滿了柔情。
寒芳瞪著眼睛,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他。
「累了吧?好好休息!」嬴政柔聲說,「芳,不要哭,我知道今天在朝堂上一定是嚇住你了。來,喝點湯壓壓驚。」嬴政從內侍手裡拿過銀碗,用小勺舀起一勺湯吹了吹,送到她的嘴前。
寒芳恐懼地望著他,緩緩張開嘴,機械地把湯喝下。
「孩子已經睡了,有奶娘照看著,你放心。」嬴政的聲音依然那樣的溫柔。
寒芳想起孩子,只覺得一陣心酸,垂下淚來。
「芳,我知道你生氣,但是你想想,燕國派出刺客來刺殺我,我不殺他立威,豈不是將來各國都要派刺客來殺我?」
寒芳只是怔怔看著他,聽他狡辯。
嬴政把一碗湯喂完,把碗放在內侍端著的托盤上,拿起絲帕給她擦了擦嘴邊的殘湯,揮手示意內侍退下。
「荊軻已經死了!」寒芳木然說道,「如果你能厚葬他,顯示你以德報怨,天下的人只會更敬佩你,敬佩你的大度能容。」
嬴政目光一閃,似有所動,但是一想到荊軻臨死前對寒芳的柔情蜜意就氣不打一處來,淡淡地說:「我已經下令了,令出如山,如何更改?」
寒芳面無表情地說:「如果你想做,不需要任何理由,但你要是不想做,可以有一千個借口。」
「我就是不願意!」嬴政突然怒喝道,「我平定叛亂、血戰咸陽、誅殺嫪毐、指揮千軍萬馬,我十幾年辛苦建立的形象就毀在荊軻手裡!我恨不能把他剁成肉醬!」
嬴政煩躁地在殿內來回走動,「不許你再提他,我說了要將他曝屍七日,然後喂狗,就要喂狗。看誰敢來給他收屍!我要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寒芳望著嬴政久久沒有再說話。
荊軻刺秦王的消息很快傳遍咸陽,傳遍秦國,傳遍天下。
車裂荊軻的這一天,刑場周圍、街道兩旁圍滿了人。大家都想爭先目睹這個膽敢一人帶著不到一尺的匕首,在數千侍衛的眼皮底下,在莊嚴肅穆的朝堂上,毫不畏懼,公然行刺秦王的人。他們都在幻想著荊軻是一個怎樣高大威猛,有著三頭六臂的人物。
一陣急促的鑼鼓聲響起,接著是城卒清道,裝著荊軻屍體的囚車緩緩駛來。
荊軻直挺挺地躺在囚車裡,斷腿也擺放在原來的位置。亂草似的頭髮覆蓋住了臉,渾身上下全是血跡。
囚車停到了刑場中央,靜靜等待著午時三刻的到來。
數百名城卒肅立在刑場周圍,一個個凶神惡煞一樣持著兵器,目不斜視。
將近午時,莊嚴的號角聲響起,隆重的儀仗隊前是虎賁軍在開道,來的是嬴政的馬車。
嬴政看看身邊空蕩蕩的位置,自嘲地笑了,自言自語道:芳,你不來我不勉強你,可是我要來,我雖然對荊軻不動聲色的勇氣也多少有些欽佩,但是我更要昭告天下,沒有人能阻擋我統一天下的腳步!
嬴政上了看台,居中坐著,眉頭緊皺,眼角冷冷俯視著台下。
天空中突然飄起了小雨,蒙蒙春雨打濕了人們的發梢、衣角。
嬴政抬頭看了看,這是今年第一場春雨,原本讓人喜悅的雨水,卻因為此刻而讓人喜不出來。
正午的號角響起。
大鼓擂響第一通,午時一刻到。按律,可允許死犯的家屬過來拜祭。
偌大的刑場立刻肅靜下來,一聲不聞。大家似乎都在等待著,看是否有家屬來拜祭。
嬴政兩眼冷冷一掃,得意地望著台下,心道:荊軻就是有親人朋友,也唯恐避之不及,誰會來拜祭?他微微一笑,耐心等著第二通鼓的響起,等著午時二刻的到來。
嬴政坐了片刻,覺得這一刻鐘比一個時辰還要漫長,忍不住對李斯懶懶說道:「李廷尉,不會有親人前來拜祭了,傳令直接擂第二通鼓吧。」
李斯微微一愣,這顯然不合規矩,可又不敢出言反駁,點頭稱是,剛要傳令,突然看見台下圍觀的百姓像潮水一樣向兩邊分開,閃出了一條道路。
嬴政聽見人群騷動的聲音,不覺坐直了身子,伸頭張望。
台上、台下的虎賁軍看到百姓異常的動靜,一個個手按長劍,嚴陣以待。
天空中淫雨霏霏。
人群潮水般閃開的道路中間,一個身穿大紅嫁衣的女子,拉著一輛大紅綢布蓋著的馬車,沿著街道緩緩走著。
道路兩邊的人都好奇地看著,有的驚訝,有的緊張,不覺都替這個紅衣女子捏了把汗。更有人在猜測馬車上究竟裝了什麼?
寒芳穿著大紅的喜服,蒙蒙的春雨打濕了她身上的衣服,頭上的大紅蓋頭也已經濕透,向後低垂著。她旁若無人、面無表情地走在通往刑場的街道上。
離荊軻行刑還有一個時辰的時候。
嬴政前腳剛走,寒芳後腳就帶著秦煜等人出了宮。她來到巴清的丹砂鋪,金蟬脫殼甩開秦煜眾人,從後門離去。
寒芳到了布莊,對老闆說:「我要上好的紅綢緞。」
老闆熱情地問:「姑娘做什麼用?」
「成親的喜服。」
聲音冰冷得沒有任何溫度,老闆不覺打了一個哆嗦,勉強笑道:「姑娘,喜服不是紅色的,是深色的,我們這裡有成套的吉服,樣式各異供客人挑選,姑娘看看?」
「不!我就要紅綢布做喜服!越紅越好!紅得就像鮮血染成那樣!」寒芳面無表情堅決地說。
老闆滿臉驚異地看看她,把整匹布拿了出來。
寒芳略一裁剪,直接披在身上用紅絲帶往腰間一系,抱起剩餘的紅綢布,丟下一錠黃金,在老闆驚異的目光下出了門。
棺材鋪。
寒芳對老闆說:「我要一口現成的上好棺材,尺寸要最大的。」
「現成的沒有,向來都是定做的,最快也要一天時間才能趕出來……」
寒芳抬頭看看店內擺放的一口棺材,問:「這口棺材多少錢?」
「這是人家定做的,需要五錢黃金,這可是最好的木材……」老闆滿臉堆笑地解釋。
「我要了!」
「哎喲,那可不行,明天人家要來取貨……」老闆連連擺著手拒絕。
他話沒說完,寒芳掏出一錠金子:「我要這副。」
「這……我們要講誠信……」老闆還在猶豫。
寒芳又拿出一錠金子:「我就要這副棺材!」
棺材鋪老闆眉開眼笑,忙不迭地答應:「給您把棺材送到哪裡?」說著指揮人把棺材裝上馬車。
寒芳看著棺材被抬上馬車,遞過紅布:「幫我把棺材蓋住!」
老闆一愣,惶惑地指揮人用紅布把棺材蓋好。
寒芳看著紅得刺眼的布蓋上棺材,又摸出一錠黃金:「不用送了,馬車我也買了!」
棺材鋪老闆捧著三十兩黃金愣愣看著寒芳出了門,直到馬車消失在街尾才回過神來。
寒芳每走一步,腦海里就回憶起一個鏡頭:那個穿著吉服滿臉幸福的男人;那個把她從火海中抱出來的男人;那個丟下一袋金子轉身離去的男人;那個午夜身中毒箭的男人;那個臨終前有著無怨無悔的笑臉的男人……
寒芳淚如泉湧,淚水、雨水交織在一起。她看不清眼前的路,只是憑著感覺緩緩走向刑場。
嬴政看見寒芳渾身一震,不由坐直了身子,面帶怒容望著街道。旁邊的蒙武、李斯都心驚膽戰地望向大王,不知道大王會怎樣。
寒芳在眾人的注視下,旁若無人地走到刑場中央,來到荊軻身邊。
劊子手喝問:「什麼人?」
寒芳微微一笑,朗聲答道:「他的新娘!」
「新娘?」幾名劊子手對視一眼,滿臉詫異。
「我是他的新娘,今天來和他成親。」寒芳嘴角掛著淺淺的笑,眼中卻噙著淚水。
嬴政坐在看台上,臉色發青,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額頭青筋暴露,雙拳緊握,強忍著沒有發作。
蒙武和李斯偷偷對望一眼,目光都是陡地一跳,又各自把目光躲開,暗自捏了一把汗。
劊子手看看台上監刑官李斯沒有任何指示,抬手放人。
寒芳慢慢走到荊軻近前,默默注視著他,臉上似乎帶著幸福沉醉的笑。
劊子手催促道:「要拜祭快點,時間不多了,反正人已經死了,點些香燭好了。」
寒芳沒有理會,掏出手帕,輕輕擦拭著荊軻被雨水打濕的臉。
荊軻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他的血已經流干,染紅了身上的白衣。那鮮紅的顏色就像她身上的大紅嫁衣。
寒芳擦凈了荊軻臉上的污漬血漬,深情地注視著他,微笑著淚水溢出眼角道:「青,我來了,我來和你舉行我們沒有舉行完的婚禮,我又來做你的新娘了。」
荊軻英俊的臉上還帶著若有若無的笑,只是再也看不到他冷峻眼眸下的一絲柔情。
寒芳揭下自己頭上的紅蓋頭,從頭上取下木梳,輕輕為他梳理好凌亂的頭髮,在他的頭頂挽了一個漂亮的髻。
她抬手為他整理皺巴巴的衣服,小心地一點一點把衣服拽平。
衣服已經被乾涸的血粘在身上,密布的血洞像一張張裂開的大嘴。
寒芳看到他手腕上的齒印,淚水滴滴答答落到這印記上。她輕輕拿起他的手臂,在旁邊又咬了一個印記,兩個印記套在一起,像兩顆疊在一起的心。
寒芳淚眼婆娑地道:青,我今生已經負了浩然,又負了你,我不敢和你約定來生,我只是希望你來生不再孤單。
第二通擂鼓響起,家屬要離場。
寒芳為他梳洗完畢,起身後退幾步,眉目含笑地望著荊軻,那神情不像是來刑場送終,而是給出遠門的情人送行。
五匹馬車套住了荊軻的四肢和頭。
寒芳轉回身,抬手一把拉下了蓋在馬車上的紅布。一口黑漆漆的棺材立刻呈現在眾人眼前。
「哇!」「啊!」「呀!」圍觀的百姓一片嘩然,紛紛交頭接耳。
嬴政身子向前一探,差點站了起來。他手按著几案,握緊了拳頭,瞪大眼睛望著寒芳,望著那刺眼的紅,那壓抑的黑,此刻,他深邃的眼眸中只有紅和黑兩種顏色交織在一起。
寒芳走上前,雙手一抖將紅布蓋在荊軻身上。她仰起頭,昂然望向看台上的嬴政,嘴角帶著傲慢的笑。
第三通擂鼓響起,行刑時刻到。
寒芳痛苦地閉上眼睛,不願看這慘絕人寰的一幕。突然,耳邊傳來一陣清脆的童聲: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稚嫩的童聲唱了兩遍,戛然而止。
大街上靜得出奇,眾人都好奇地尋找聲音的來源。
寒芳瞿然睜開雙目,只覺得鼻子發酸,心裡發熱,目光在人群中來回搜尋。
高漸離!一定是高漸離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