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陰謀
下巴被捏住,我只能仰頭看他那化作噬人野獸般的眼,我無法控制地顫抖。但很快,這種顫抖被憤怒取代,因為我在他眼裡看到輕蔑,那種你也不過如此的輕蔑。
我冷冷地直視他,平靜地回答:「四貝勒說笑了,在瑤華這裡,幾位阿哥都是一樣的,怎會慢待您呢?」
胤禛半晌無言地望著我,手上卻加了幾分力。我咬牙忍痛,死死地瞪著他,無論如何不願先移開目光,彷彿只要我一逃避,便會輸個徹底。
驀然,胤禛放開緊捏我下巴的手,他來得突然,去得也悄無聲息。差點因他撤手而摔倒的我生氣地抬起頭,怒瞪他。他到底發什麼神經?
似乎有極亮的東西在他眼中閃過,點燃他漆黑的眸,卻又在瞬間燒為灰燼,留下的是比之前更漆黑的陰鷙:「為什麼你不能和普通女人一樣?我錯了,我不應該注意你,你也錯了,你不應該招惹我。」他眼睛輕眯成線,讓人感到危險的一條線。我慌亂地後退,此時的他本能地讓人感到害怕,讓人想逃離。
但胤禛不給我機會,他緊緊抓住我的手臂,力道大得驚人,似乎不把我的手捏斷就不甘心似的。他湊到我耳邊低語:「你說,我該拿你怎麼辦?」問這話時,他臉上滿是走投無路的負傷野獸瀕死的決絕。
我被他恐怖的表情嚇得忘記疼痛,只是獃獃地看著他。他是雍正皇帝,他註定將主宰這個王朝,在未來,人們危懼他、害怕他。可他是什麼感覺,是得到一切后的志得意滿,還是……
「四哥。」平淡的呼喚像把無形的利劍,瞬間打破四周似玻璃般凝滯的空氣,徒留一地碎片,風過無痕,同時斬斷的還有我和胤禛之間若有若無的羈絆。
胤禛冷冷地放開我,轉頭對上胤禩猶如夏日午後的雙眸,那眼中溫柔卻不見漣漪,莫名地讓人膽寒。
「聽說四哥最近一直忙皇阿瑪吩咐的差事,怎麼今天有空來絳雪軒?」
「八弟不是說瑤妹妹身體不適嗎?我就是再忙,也應該來看望一下。現在看瑤妹妹沒什麼大礙就放心了,我還有事,失陪。」
胤禩微笑著送冷漠的胤禛出門,無意交手的兩人各自退後,擦身而過。我冷眼旁觀,皇家骨肉的淡薄在他們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一股濃濃的悲哀之情襲上心頭,我是不是要變得和他們一樣,才能真正適應宮廷的生活,可那時的我還是我嗎?
「瑤妹妹,我昨兒個答應今天來看你,正好想請你品評一段簫曲,其實我早就想吹給你聽,只是一直不得空。既然今天有閑,我現在吹給你聽可好?」胤禩走近我身邊溫柔低語,絕口不提剛才我和胤禛拉扯的事情。
「好。」我下意識地點頭,望著他漆黑的眸,想起剛才和胤禛之間的對話,又想到昨天和胤礻我的糾纏,臉不禁紅了起來,怎麼這些丟臉的事全讓他撞上了,也不知這回他聽到多少。
他對我古怪的樣子不以為意,取出隨身攜帶的玉簫,看著那正被修長白皙的手撫摸的簫,我終於清醒過來。
他說要吹簫,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胤禩簫吹得很好,幾年前我有幸得聞,之後卻再沒聽過。我曾希望他再吹,可他總是笑著搖頭說:「吹簫需要一種心境,而我此時缺少這種心境。」我提了幾次,他只是不允,漸漸沒興趣再提。只是我一直不明白既然他不願吹簫,又為什麼總隨身帶著簫呢?
現在他又把簫舉到唇邊,耳邊隨之飄起一段熟悉而優美的旋律。
是我當年彈的《問情》,這麼多年過去,他居然還記得如此清楚。我失神地望著他那雙猶如清水般溫柔的眼睛,對未來的不安、因胤禟而起的焦躁、對胤禛的恐懼統統消失,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一曲吹畢,胤禩緩緩放下簫問:「怎樣?我吹得對嗎?」
「對,太對了。」我點頭輕嘆,「沒想到八貝勒隔那麼長時間,還能記得如此清楚,吹得異常傳神。和你一比,我的琴算是白學了。」
「瑤妹妹,有些事我很快就會忘記,但有些事卻要花一輩子記憶,你這首曲子屬於後者。」他意味深長地說,忽然話題一轉,「而且曲子雖然好聽,還要配上詞才盡善盡美,不如偏勞瑤妹妹唱一遍,我也好一飽耳福。」
被他炯炯地目光注視,我本能地想逃開:「好,八貝勒稍等,我去取琴。」
我逃也似的跑回屋裡取出古琴,又深吸口氣平定紊亂的心情,暗想最近我肯定是八字不順,這些皇子前仆後繼地跑來,而且一個比一個難纏,邊想邊舉步出屋建議道:「八貝勒,咱們合奏剛才那曲吧!」
「好啊!」胤禩痛快地答應,反是我有些不好意思。不過見他再度把簫舉到唇邊,我馬上進入狀態地坐到石桌旁調音。
一切準備就緒,我抬眼向他看去,他也正定定地望著我,我們兩人相視一笑,簫聲、琴聲同時響起,配合默契無間。他優雅地吹奏,我從容地彈唱,這一刻的絳雪軒是寧靜的,彷彿之前在這裡上演的一幕幕爭吵都是虛幻。
一曲結束,我臉上掛著心滿意足的笑容,現代音樂聽著好有親切感。
「你還是笑起來的時候最美。」胤禩忽然道。我錯愕地望著他,難道之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我心情變好。我低頭望琴,嘆道:「的確,我已經很久沒這麼笑過,真是多謝八貝勒費心。」
「其實快樂不是別人能左右的,我能哄瑤妹妹一時,但過了這一時呢?所以還是自己真正開心才好。」他道,「另外我想問,你剛才唱的曲子叫什麼名字?為什麼我以前沒聽過?」
「只是鄉野小調,八貝勒貴為皇子怎會聽到?至於說名字嘛,它叫《問情》。」
我漫不經心地撫著琴說,雖然表面顯得毫不在意,可心裡還是有絲緊張,怕他問既然是鄉野小調,那同樣貴為格格、養在深宮的你又是如何得知?不知不覺中,摸琴的手沁出汗來。
沒想到胤禩並不在這個問題上多作糾纏,只是淡然笑道:「問情,是『問世間情是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的問情嗎?雖是鄉野小調,名字起得倒也雅緻。」
他這麼一說,我心裡那根逐漸收緊的弦松下來,也附和地笑道:「是呀!名字是很雅緻。」其實也沒覺得這名字怎麼樣,以前在現代時,那些歌曲的名字若論雅緻,類似這首的大把抓,更多的則是走直白路線,什麼愛呀、恨呀、活呀的,應有盡有。
若有似無的嘆息聲飄入我耳中,似乎含著無盡的憂鬱與惋惜。我不解地看向胤禩,他為什麼發出這樣的嘆息?可映入眼帘的卻是他溫柔多情的笑臉,沒有一絲苦澀的明媚笑臉。難道是我終於因平時太過壓抑,小小年紀就出現幻聽?
胤禩忽然道:「其實這曲子雖然優美,但有些地方卻顯得突兀,如果稍作改動會更好些。」邊說邊把幾處細節吹出,然後又連貫起來吹了一遍,果然經他小小改動,本來因為是現代樂器演奏而和古代樂器有些不和諧的地方都變得動聽。我邊聽邊暗暗點頭,心想他身為皇子卻如此多才多藝,要是在現代,憑他俊美的面孔、幽雅的舉止、高超的音樂才能,實在是當明星的不二人選。這麼一想我不禁兩眼放光地看向胤禩,腦中滿是他被一眾小女生包圍吵著要簽名的搞笑場面,不禁低頭暗笑。
胤禩輕敲我的頭,無奈地道:「又再胡思亂想,快回神。」
我就這樣和他說說笑笑、彈彈吹吹,復又唱上幾句,時間在不知不覺間流逝。快天黑時,胤禩告辭離去,我笑著送到絳雪軒門口,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感覺似乎他的離去同時帶走了我的快樂。
我的笑容一點點隱去,好心情宣告無蹤。腦子裡又不由得想起陰沉著臉喝問我的胤禛,耳邊不斷迴響他那句:「你說,我該拿你怎麼辦?」
怎麼辦?我苦笑地想,其實這句話應該我問胤禛。應該我問他,你說我該以什麼態度對待你這個未來的雍正皇帝?初時的百般示好,後來的漸行漸遠,終至如今形同陌路。我訂下的計劃似乎沒一件實現,我希望討好胤禛,可他心思難測對我百般算計,就連幾個時辰前那奇怪的話我也是聽得半真半假;我期望能和胤禩沒有牽扯,可就在剛才他還和我琴簫合奏,使我暫時忘記了如山般多的煩惱。
夜間我於床上輾轉反側,最後疲憊地睡去,可意識又總保持一分清醒。眼前一會兒是父母悲傷的臉,一會兒是徐海離去的決絕。
隨後一切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胤禛清晰可辨的扭曲的臉,他一步步逼近,我一步步後退,終於被他逼到死角。正在我彷徨掙扎時,背靠的牆上忽然伸出只手把我拽近牆裡。我大驚抬頭,正對上胤禩含笑的眼眸。然後他如輕煙般消失無蹤,接著景物變換,我發現自己身處一間陳設華麗的房裡,所有布置都似曾相識,定睛再看卻是乾清宮中康熙的休息之所。
此時,康熙正躺在一張低矮的軟榻上,溫柔地向我招手:「瑤丫頭快過來,你不用怕,如果有什麼事,朕自然護你周全。」
我安心地向他走去,但到近前時,康熙卻變成了胤禛,他穿著龍袍,儼然皇帝之姿,猛地抓住失神的我,笑道:「你還想跑嗎?又怎麼跑得出朕的掌心?」
我掙扎著從夢中驚醒,感覺身上黏糊糊的全是冷汗。夢中被胤禛抓住的胳膊泛著絲絲疼痛,低頭查看卻發現那裡烏青一片,想到昨天他緊抓我不放的情景,我苦笑著,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窗外透入朦朧亮光,原來已是清晨。又要開始醉生夢死的一天嗎?我的笑容更加苦澀,連夢中都是這些個皇子、皇位的事,看來多年的宮廷生活已徹底把我同化得和宮中人沒什麼兩樣了。如果我真的完全和那些人一樣,未嘗不是種幸福,如果我什麼都不知道,現在一定會一腳踢開胤禛,和胤禩、胤禟他們站在一起,幻想以後彷彿沒有盡頭的美好生活。
可惜我偏偏比別人多知道一點,但就只是這麼微小的一點卻已足夠讓我不快樂,讓我無法把握這短暫的快樂時光。
不想了,我使勁搖頭,古人不是說今朝有酒今朝醉嗎?我現在的情況根本是走進死胡同,既然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一時半會兒解決不了,不如先放一邊。
一個月後,日子回到以前的波瀾不驚,起碼錶面上一切照舊。胤禩、胤禟等人依然往來於絳雪軒。
胤禟彷彿根本沒聽見那天我說的話,一如既往的淡漠中透著關心,可在我眼眸迴轉的不經意間,會從他臉上發現一種凄艷中透著絕望的神情。每當看到這樣的他,我就只能苦笑。該說的已經說了,我還能怎樣?只希望時間是最好的治療劑,讓一切儘快過去。畢竟在三妻四妾的古代,哪個有權勢的男人能對一個女人有長久的真心,還不都是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
胤禩依然笑得如春風、如浮雲,但他的目光卻不再像從前那樣給人置身事外的感覺,而是透出強烈的存在感,讓人無法忽視。
胤礻我似乎早就忘了當日的誤會,笑容透著傻氣。我不禁鬆了口氣,其實整個宮中最容易懂的就是胤礻我,他心裡永遠不會裝太多事。一件事就算如何惹他不高興,過個三五天也會淡忘。
至於行事詭異的胤禛,在我的刻意忽略、他的自動消失下,我們再度恢復了形同陌路的關係。只是每當夜深人靜時,我想到那天問我該怎麼辦的他時,心口會隱隱泛起莫名的疼痛。然後不斷自問,到底哪個他才是真正的他?是那天像瘋子的他,還是之前讓人心寒的他。
這樣平靜地過了半年多,平靜到我幾乎以為這種安靜會持續到康熙四十七年一廢太子時。可惜我還是太天真,天真得以為我不傷害別人,別人也終會放過我。
太天真就要付出代價。
康熙四十三年四月時,宮中忙碌異常,起因於康熙將出巡塞外。這次巡幸我照例跟隨,不過可惜胤禟、胤礻我都沒有被康熙指定伴駕,讓可以去塞外避暑遊玩的我稍有遺憾。
雖然遺憾,但準備工作還是要做好,麻煩事自然都交給喜福,喜福本來幾個月前就可以被放出宮,可她不知哪根筋搭錯竟然死活不願出宮,說要終身不嫁地服侍我。勸慰的話我說了不少,但她總是一聲不吭。後來無意中,我聽到宮女們私下交談,才明白喜福不願離開的原因。她家裡父母早亡,嫂子容不下她,以她如今的歲數難找婆家,又沒有謀生手段,不知到了外面該如何生活。
我聽后只是長嘆,最後問了喜福一次:「你真不願出宮嗎?」
得到的自然是決絕而肯定的答案,我無奈地道:「人呀!總是看著別人的才是好的。就像你能出宮一直是我羨慕的事,覺得你很幸福,可在你眼裡這卻是件如洪水猛獸般的事情。」
她不解地望著我,不明白出宮有什麼可羨慕,我也不想多作解釋。既然她不願出宮,那就一切照舊。這些年有喜福陪伴已成習慣,如果猛地換人我還真的不能適應。
於是她留了下來,沒有人有異議。我不知道她以後會不會後悔,因為這樣的決定關係著她一生。但起碼現在她是感恩的,看著對我千恩萬謝的她,我只能在心裡默默加上一句:希望你以後不會恨我把你留下。
六月時,我們浩浩蕩蕩地起行,目標直指美麗動人的草原。
草原越遠越美麗,雖然這不是我第一次隨康熙來草原,但每多來一次我就多一次震撼。一望無際的綠色海洋,上面點綴著千萬朵各種各樣的花,空中充滿千百種的鳥鳴。兀鷹在天空展翼,飄逸多姿的浮遊在藍色波浪里。它一會兒在高處消失,只留個小黑點,一會兒又翩然而下,在太陽前明滅輝耀著。
這次隨駕的幾位皇子來到草原好似魚兒入海,整日於草原上策馬馳騁。其中尤以十三阿哥胤祥騎術出色,看他在馬上放懷大笑,我心中不由得有幾分羨慕。但讓曾經差點因騎馬丟掉小命的我去騎卻是不敢。
如果說隨駕皇子里還有人的騎術能和胤祥一別苗頭,自然非十四阿哥胤禵莫屬。這小子近年騎射功夫一日千里,儼然已有日後撫遠大將軍的身影。至於剩下的兩位皇子,胤禛和胤禩雖然騎術也很精湛,卻都沉穩內斂,不願在這種小事上互相攀比。
我坐在馬車裡笑看胤禵和胤祥騎馬比賽,心想草原真是好地方,來到這裡似乎可以讓人忘記所有煩惱和不快樂,心胸變得開闊。就連一向不怎麼來往的胤禵和胤祥,也忽然像朋友般親密。
這日紮營后,我在帳中覺得無聊,就在營地閑逛,因著身份關係也沒人敢上前盤問。不知不覺繞到一座帳前,就聽裡面傳出聲極端壓抑的怒吼:「這怎麼行!」
我一時沒準備,被這聲音嚇了一跳。聽剛才那聲怒吼似是胤祥,他怎麼在這裡,這好像不是他的帳篷?我心裡好奇,飛快地瞄了下,四周竟連一個人也看不到,不禁動了靠上去偷聽的念頭。
可惜還沒等我決定是不是去偷聽,帳簾已被掀起,胤祥俊朗的身影在帳篷口出現。他邊往外邁步邊回身沖帳篷里喊:「絕對不行!我不會幹的。」
什麼不會幹?我奇怪地看著他,這會再躲已是不及,而且我既沒偷聽就不應慌張,否則反而引人懷疑。沒想到胤祥見我卻好像見鬼般連連後退,竟又退回了帳篷。我好笑地瞪著帳簾,心想胤祥搞什麼鬼?我有那麼可怕嗎?還是他們談話屬於極端機密,不能被人聽見。
如果真是如此,我不會又像上回索額圖謀反時被逮住滅口那麼倒霉吧!我心裡亂想著,四處看看,發現還是沒人,不覺斂了笑容,倒真有幾分害怕。實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這時帳簾一挑走出一人,卻不是胤祥,而是個高大魁偉的蒙古青年,一張大臉上眼睛出奇的小,眼神卻非常銳利,好像箭頭一樣瞄著遠方某個看不見的目標,我對他雖覺得眼熟可又想不起在哪見過。
正在我打量他時,那蒙古青年已開口笑道:「原來是瑤華格格大駕光臨,我說怎麼十三阿哥竟高興到失態。在下喀爾喀郡王之子台吉策凌,不知格格光臨有失遠迎,失禮了。」說著向我躬身行禮。
我這才想起他是來朝見康熙的蒙古貴族,當時他夾在人群中被我看到,所以才覺得眼熟。我急忙還禮道:「世子客氣了,該是瑤華給您請安才是。」
「格格客氣,不如帳里坐吧!今日得空,十三阿哥很想和格格敘敘舊呢!」台吉策凌邊說邊側身,做個請的手勢,滿臉都是明顯過了頭的熱情。
我順著他讓出的空隙望向帳中,裡面影影綽綽似是站著人,卻因光線不足看不清楚。可我總有種古怪感,好像帳篷里並不是只有胤祥,似乎另有一人正用他銳利的眼睛注視我的一舉一動。
我含笑對台吉策凌抱歉地道:「非常感謝世子的邀請,只是瑤華另有要事,不能久留,先失陪了。」說完福身就走。總覺得那帳中有著不知名的危險,我不應該捲入,而且今天的胤祥也實在奇怪。我們平常雖不算熟絡,但見了面因著以前種種他總會對我微笑點頭,從來沒像今天這樣一見我就跑到帳篷里不出來。現在的我又不是小時候的瑤華,他害怕什麼?
夜晚的草原是鮮活的,因為草地中那一片快活而年輕的蟲鳴,這在白天是聽不到的。我躺在草地上,仰望墨色天空,上面布滿了星星的網。似乎隨時會掉下來,我想象著它落下后溫柔地覆蓋住我。
星星網沒有掉下,但一片陰影擋住我的視線。我不滿地瞪向遮擋我的人——胤禩,他微笑地看著我卻不肯挪開。
「讓一讓,好嗎?」我無奈地開口,為那種美妙而無聲的世界被打斷感到不高興。
他板起臉半真半假地抱怨:「看看你成什麼樣子?貴為格格卻躺在草地上,見了我來也不知請安問好,真是越來越不成體統了。」話語雖然嚴厲,但眼中那抹笑卻出賣了他。
「你要是想躺下就直說,又沒人笑話你,至於拿我說事嗎?」我懶洋洋地回答。
他輕笑著搖頭,然後也學我的樣子在旁邊躺下。看著我身側胤禩那長長的彷彿描畫出來的睫毛,我心裡微微顫了顫,急忙挪開眼又望向天空,可卻再也找不到那種寧靜致遠的感覺。
「記得多年前,在宮中你也陪胤祥看過天。」胤禩突然開口,「那天也像今天一樣,是個有著美麗星星的夜晚。」
「是呀!和今天很像的夜晚。」我長嘆附和,時間轉瞬即逝,從不肯為誰停留,如果能把時間留在此刻多好,沒有紛爭、沒有鉤心鬥角、沒有之後的成敗。
「今天輪到我陪你看星星嗎?」
我不解地望向他,他不正和我一起看星星,這有什麼好問的?這一望卻發現胤禩專註地看著我,似乎非常在意我的答案。被他緊迫地盯著,我馬上下意識地轉移話題:「八貝勒怎麼不參加宴會?」說著望向不遠處的篝火與人影,那裡似乎是另一個世界,一個完全屬於人類的嘈雜世界。
胤禩見我不答他的問題也不著惱,道:「你不也沒參加!」
一時間,我們兩人都靜默地望著天發獃,當寧靜而安詳的氣氛幾乎讓我睡著時,不遠處熱鬧的盛宴突然爆發出大聲的驚嘆,本來有序的人們好像炸了鍋一般。
我奇怪地問:「出什麼事了?」
胤禩突然站起,表情嚴肅地對我道:「我去看看,你在這裡等著,我一會兒就回來。」
我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心中覺得他太大驚小怪,有康熙親自參加的宴會能出什麼大事。可還沒等胤禩走遠,喜福就急急地跑了過來,慌張地大喊:「格格不好了,格格不好了。」
跑到近前,她猛喘了口氣,繼續嚷道:「格格不好了。」
「慢點說,我好得很,不用這麼慌張。」我沒好氣地瞪她,真不知什麼事讓她急成這樣。
可喜福還是很急地喘道:「真的不好了,格格。宴上有個喀爾喀的什麼王的兒子向皇上說今年要獻三倍的貢品,只求娶您為妻!」
有三秒鐘我的大腦完全停擺,根本不明白喜福的意思,但馬上我臉色驟變地問:「皇上怎麼說?」
「奴婢一看不對就跑出來通知您,沒聽見皇上說什麼。」可能因跑得太猛,喜福的臉色白得可怕。我馬上拔腿向宴會處跑去,明明很近的一段距離,但此時卻遙遠得猶如天邊。
我記得清朝初年,為鞏固和擴大勢力,清政府實行「北不斷親」政策,這種政策最明顯的表現形式是清朝公主下嫁蒙古王公貴族。不會康熙為了他的江山就把我……一想到這裡,我幾乎發瘋,步伐邁得更快,心裡暗暗下定決心,說什麼也不能嫁個連見都沒見過的蒙古人,我的命運只有我自己才能決定。
忽然身邊人影竄出,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止住我向前沖的勢頭。我眼神狂亂地瞪向阻止我的人,大有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氣勢。
「瑤妹妹,你清醒點。」胤禩嚴肅的聲音響起,奇異地安撫我混亂的心,「你這個樣子去的話,只會使事情更亂。你平常一貫的冷靜從容呢?不要慌,萬事有我。」
我定定神,從胤禩眼中的倒影里訝然地發現慌亂到不知進退的自己。我都在幹些什麼?平素一貫的淡定呢?當年胤禛反對康熙指婚時,我還笑他不知進退,怎麼如今輪到自己頭上也亂了方寸。
其實這些年隨著年齡漸長,我一天比一天恐懼,周圍人看我的眼光已完全褪去看一個孩子應有的眼光,取而代之的是評估——評估如果把我娶進門是否能得到利益。我知道躲不過這關,早晚要嫁個不熟悉的貴族,然後看著他三妻四妾地過完一生。可晚一天也好,我就這樣一天又一天地逃避。但不安卻像是顆種子埋入心中,任它每日被施肥、澆灌,終於於今天徹底爆發。
「謝謝八貝勒提點,我已經好了,我們走吧。」我感激地道,他聽後點頭向前走去。
到了宴會現場,我終於明白混亂的原因,竟是十三阿哥胤祥和十四阿哥胤禵打了起來。兩人扭抱在一起,如滾地葫蘆般在地上滾來滾去。我納悶地望向首座的康熙,他面沉似水地看著兩個兒子在大庭廣眾下互斗卻不阻止。他不發話,別人自然不敢插手,只是聚在一起議論著。
這是怎麼回事?喜福不是說有蒙古人求親嗎?怎麼蒙古人沒看見,卻看到胤祥和胤禵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