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他們想挺身反抗士兵,卻被士兵們開槍打死。所以說,那首詩里所描寫的監獄的情形並不是真的,只是詩人的虛構。詩歌的完美,真實世界中是很難得到的。詩並不是真實,真實是詩行所無法容納的。

——一位歌手對《薩姆·巴斯歌曲集》的評介,見《美國民間傳說的財富》所有這一切也許並沒有真的發生過。如果能讓你感覺自在一點的話,你可以簡單地將這些事當成一種比喻。說到底,按它的定義來說,宗教本身就是一種隱喻:神明是夢想,是希望,是女人,是諷刺家,是父親,是城市,是擁有很多房間的房子,是把自己昂貴的計時器遺失在沙漠中的鐘錶匠,是愛你的某人,或者(儘管有無數證據顯示其實不是這麼回事),乾脆是某種高高在上的存在,其唯一事業就是讓你的球隊、軍隊、生意、或者婚姻,戰勝種種困難,獲得成功、勝利、興旺、完美。

宗教就是一個地方,為你提供立腳點,提供視角,讓你由此出發,採取某種行動,獲得某種看待這個世界的看法。

所以,本書所描述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也永遠不會發生。它沒有一個字是真的。儘管如此,接下來發生的事是這樣發生的:在遠望山山腳,男人和女人在雨中聚在一小堆篝火周圍。他們都站在樹下,但樹葉為他們擋不了多少雨水。他們在爭吵。

迦梨女士說:「時間到了。」現在的她長著墨黑色的肌膚和白色的尖齒,戴著檸檬黃手套、一頭銀髮的安納西不贊成地搖搖頭。「我們可以等。」他說,「還可以等下去時,我們就應該繼續等下去。」人群中響起一陣反對的抱怨聲。

「不,聽著,他是對的。」一位鐵灰色頭髮的老人說。這是岑諾伯格,他手中拿著一把戰錘,鎚頭扛在肩膀上。「他們佔據了高地,天氣對我們不利。如果現在開戰,實在太瘋狂、太冒險了。」一個看起來有些像狼,但像人更多一點的傢伙冷哼一聲,一掌拍在森林的地面上。「那什麼時候才是攻擊他們的最好時機?等到天氣放晴?他們會料到我們在那種時候發動攻擊。依我說,現在就出發,現在就干。」「我們和他們之間隔著雲層。」來自匈牙利的伊斯丹指出。他留著漂亮的黑鬍子,戴著一頂很大的、積滿灰塵的黑色帽子。他靠賣鋁線、新屋頂、排水槽給上了年紀的市民維生,但常常一收到錢,第二天就離開那個城鎮,全不管工作是否完成。

一個穿著漂亮西裝的男子直到現在都沒有說過話。他合攏雙手,走到火光中,簡潔而清晰地闡述出他的觀點。周圍不斷有人贊同地點頭,小聲附合著。

組成摩利甘的三位女戰士中傳出一個聲音。她們三人緊緊挨在一起,站在陰影中,每個人身上都有藍色的文身,肩膀上的烏鴉翅膀不住晃動著。她說:「好時機還是壞時機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就是時機。他們一直在殺害我們。讓我們死在一起,死在戰鬥中,像真正的神一樣尊嚴地死去。遠遠勝過在逃亡過程中被他們一個一個幹掉,像殺死地下室里的老鼠一樣。」又是一陣喃喃低語聲,這一次是深表贊同的聲音。她說出了所有人心中的話。就是現在。

「第一個敵人的腦袋是我的。」一個身材很高的中國人說。他的脖子上用繩子串著一串小骷髏頭。他堅決地朝山上慢慢走去,肩膀上扛著一件頂端帶著一彎弧形利刃的武器,像一輪銀色的月亮。

就連虛無也不是永恆的。

他在虛無中也許待了十分鐘,也許待了一萬年。二者沒有區別:他現在再也不需要時間這個概念了。

他不再記得自己真正的名字,他感到自己空洞而純凈,一直待在那個不算是地方的地方。

他沒有身體形態,連他本人也是虛無的。

他什麼都不是。

然後,一片虛無之中,響起一個聲音。「哈哈,朋友,我們得談談。」過去一度是影子的那個存在說:「威士忌·傑克?」「是我。」威士忌·傑克說,「你死後可真是難找呀。我猜你可能會去的地方,你一個都沒去。我只好到處找你,最後總算想起應該來這裡看看。你找到你的部落了嗎?」影子回憶起那個男人和那個少女,他們在旋轉玻璃燈球照射下的迪斯科舞廳里跳舞。「我想我找到了我的家人。不過,我還沒有找到我的部落。」「很抱歉不得不打擾你。」「別打擾我。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安寧。我已經死了。」「他們來找你了。」威士忌·傑克說,「他們要讓你復活。」「但我已經死了。」影子說,「一切都結束了。」「還沒有。」威士忌·傑克說,「遠遠沒有結束。咱們去我住的地方吧。想喝啤酒嗎?」他猜自己也許會喜歡來杯啤酒。「當然。」「我也來一罐。門外有個冷藏櫃。」威士忌·傑克說著,抬手一指。他們已經身在他的小屋裡了。

影子打開屋門。一瞬間之前,他的手還沒有任何形狀呢。外面有一個裝滿河中冰塊的塑料冷藏櫃,在冰塊中間放著十來罐百威啤酒。他掏出兩罐,在門口坐下,眺望下面的山谷。

他們位於山頂,旁邊是一道瀑布。因為積雪融化,瀑布變大了許多,呈階梯狀垂直而落,一直落到他們下面大約70英尺的地方,也許是100英尺。樹木和瀑布上方的冰掛折射出閃閃陽光。

「我們在哪兒?」影子問。

「在你上次來的地方,」威士忌·傑克說,「我的住處。你打算就這樣握著我的百威啤酒不放手,把啤酒烘熱嗎?」影子站起來,遞給他啤酒罐。「上次我來這裡時,房子外面沒有瀑布。」他說。

威士忌·傑克沒有回答。他拉開啤酒拉環,一口氣灌下半罐,這才道:「還記得我的侄子嗎?哈里·藍鳥,那個詩人?他用他的別克車換了你們的溫尼貝戈。還記得嗎?」「當然記得。但我不知道他是詩人。」威士忌·傑克微微揚起下巴,滿臉自豪。「他是美國最好的詩人。」他說。

他一口氣灌下剩下的啤酒,打了一個嗝,又拿了一罐新的。影子這時才打開自己的啤酒。兩個人坐在屋外的一塊石頭上,旁邊是蒼綠色的蕨類植物。清晨的陽光下,他們欣賞著瀑布,悠閑地喝著啤酒。在背陰的地方,地上還有少量積雪。

地面泥濘而潮濕。

「哈里有糖尿病,」威士忌·傑克接著說,「是偶然發現的。你們的人來到美國,搶走了我們的甘蔗、馬鈴薯和玉米,反過來把薯片、焦糖爆玉米花賣給我們,害得我們都得病了。」他喝著啤酒,沉吟著說,「他的詩得過好幾個獎。明尼蘇達州有出版商想出版他的詩集,於是他開著一輛跑車去明尼蘇達和他們談出版的事。他把你們的車子又換成一部黃色的馬自達小跑車。醫生推測他在開車途中突然發病,昏迷過去。車子衝下公路,撞上了你們豎的一個路牌標誌。你們太懶了,懶到不願用眼睛看清自己到底在什麼地方,不願用心靈去感悟山峰和白雲。你們的人需要在各處插滿放啤>駝庋???鎩だ賭裼澇獨肟?耍?屠切值茉諞黃鵒恕K?暈宜擔?搶鏌丫?揮惺裁慈夢伊裊檔牧恕S謔俏野岬攪吮輩浚?飫鍤塹鯰愕暮玫胤健!「你侄子的事,我很難過。」「我也是。就這樣,我待在北部這裡,遠離白人的疾病、白人的公路、白人的路牌、白人的黃色馬自達,還有白人的焦糖爆米花。」「白人的啤酒呢?」威士忌·傑克注視著啤酒罐。「等你們最後放手、離開這塊土地回家時,百威啤酒倒是可以留下來。」他說。

「我們現在在哪裡?」影子問,「我還在樹上?我已經死了?還是,我在這裡?我還以為一切都結束了。什麼才是真實的?」「是的。」威士忌·傑克說。

「『是的』?這算什麼回答,只有一個『是的』?」「是個好答案,也是真實的答案。」影子問:「這麼說,你也是一位神靈?」威士忌·傑克搖頭否認。「我是傳說中的英雄,」他解釋說,「做的事和神差不多,只是搞砸的時候多些,而且沒有人崇拜我們。人們講述我們的故事,但在他們講的故事中,我們有時是反派,有時則表現得像個英雄好漢。」「我明白了。」影子說,而且他多多少少地真的明白了。

「你看,」威士忌·傑克說,「這裡不是個適合神靈生活的好地方。我的人很早就發現了這一點。世上有各種各樣的神靈,他們是造物主。他們發現了這塊土地,或者創造了它,或者把它弄得烏七八糟。可你想想看:誰會去崇拜郊狼呢?他和箭豬女人做愛,結果小弟弟扎滿了箭刺,跟個針墊差不多。他和石頭吵架的話,連石頭都會贏。

「所以,我的人猜測,也許在這些神明的後面,還有一位造物主,一位偉大的精神層面的神靈。對它,我們得說聲謝謝,禮多人不怪嘛。但我們從來不建造寺廟或教堂,用不著。這片土地就是教堂,這片土地就是宗教,這片土地比在它上面行走的任何人更加古老、更加睿智。它賜予我們鮭魚、玉米、水牛和旅鴿,它賜予我們野生稻穀,賜予我們甜瓜、南瓜和火雞。我們就是這片土地的孩子,和箭豬、臭鼬、藍鳥一樣,都是它的孩子。」他喝光第二罐啤酒,朝瀑布下面的河流打了個手勢。「順著那條河走,你會找到長著野生稻穀的湖泊。在只有野生稻穀的時代,你和朋友一起划著獨木舟,去到那裡,把野稻穗敲落到你的獨木舟里,然後回家煮熟,儲存起來,可以讓你過上好長一段食物無憂的日子。不同的地方生長出不同的食物。往南走得更遠一點,那裡長著桔子樹、檸檬樹,還有那些綠色的軟乎乎的東西,有些像梨子——」「鱷梨。」「鱷梨,」威士忌·傑克承認道,「就是那個名字。可它們在這邊卻無法生長。這裡是野稻穀的家鄉,是駝鹿的家鄉。我要說的就是,美國就是這麼一塊土地,這裡不是適合神靈生存的地方,他們在這裡無法適應。他們就像鱷梨,拚命想在生長野稻穀的地方生存下去。」「所以不可能生存得很好。」影子說著,突然想起了什麼,「可是,他們就要開戰了。」這是唯一一次他看見威士忌·傑克哈哈大笑,笑聲幾乎是咆哮,沒有一點幽默的感覺。「哎呀呀,影子啊。」威士忌·傑克說,「如果你所有的朋友都從山崖上跳下去自殺,你會不會也跟著跳下去?」「也許會吧。」影子感覺自己舒服了很多,他覺得那不僅僅是啤酒的原因。他已經不記得上一次自己感到如此活躍、如此有生氣是什麼時候了。

「不會有戰爭的。」「那會有什麼?」威士忌·傑克捏扁空啤酒罐,把它擠一個薄片。「看。」他手指瀑布。太陽已經升到高空,陽光灑在瀑布飛濺出來的泡沫上,一輪彩虹懸挂在瀑布上空。影子覺得這是他有生以來見過的最美麗的景色。

「一場大屠殺。」威士忌傑克平淡地說。

就在這一瞬間,影子看到了。他看到了一切,如此簡單,赤裸裸地擺在眼前。他搖搖頭,吃吃地笑起來,再搖搖頭,吃吃的笑聲變成了洪亮的哈哈大笑。

「你沒事吧?」「我沒事。」影子說,「我剛剛發現了隱藏的印第安人。不是看到了所有的人,但我的確看到了。」「可能是霍昌克族的,那些傢伙隱藏的本事差得要命。」他抬頭看一眼太陽,「該回去了。」他說著站起身來。

「這是一場兩人聯手設下的騙局,」影子說,「根本不是什麼戰爭,是不是?」威士忌·傑克拍拍影子肩膀。「你也不是那麼笨嘛。」他讚許地說。

他們走回威士忌·傑克的小屋,他打開門。影子猶豫了一下。「我希望可以和你一起待在這裡,」他說,「這裡似乎是個好地方。」「好地方多的是,」威士忌·傑克說,「關鍵在於你怎麼看。聽著,當神被人們遺忘的時候,他們就會死亡。人類也一樣。但是,這片土地依然會在。這裡既是美好的地方,也是糟糕的地方。這片土地哪裡都不會去。我也一樣。」影子關上門。有什麼東西在拉扯他,他又一次獨自置身於黑暗中,但是黑暗變得越來越明亮,最後像太陽一樣明亮耀眼。

然後,疼痛開始了。

伊斯特走過草地,春天的花朵在她走過的地方紛紛綻放。

這個地方很久以前曾有一棟農場房子。即使到今天,依然還有幾堵破牆殘留下來。它們從野草叢中冒出來,彷彿爛掉的牙齒一樣。天上下起了毛毛細雨,濃厚的烏雲低沉地壓在天空中。天氣很冷。

在曾經是農場房子的位置不遠處有一棵大樹,一棵巨大無比的銀灰色的樹。所有跡象似乎都表明,樹已經在冬天裡死掉了,樹上光禿禿的沒有一片樹葉。樹前的草地上有幾片看不出顏色的破布片。她停在布片前,彎下腰,揀起一塊白褐色的東西:那是一塊風化腐蝕得很厲害的骨頭碎片,應該是人類的頭骨。她把骨頭丟回草叢中。

接著,她看到了那個被吊在樹上的男人,挖苦地笑起來。「光著其實不好玩,」她說,「剝開的過程倒有點意思,跟打開禮物包、或者敲開雞蛋一樣有趣。」走在她身邊的鷹頭男子低頭看看自己的下身,彷彿第一次意識到他光著身子。他說:「我可以直視太陽,甚至不用眨眼。」「真不錯。」伊斯特安慰地說,「好了,我們把他從樹上放下來。」將影子綁在樹上的潮濕繩子很久以前就風化腐爛了。兩個人一拉,很容易地拉斷了繩子。吊在樹上的人體立刻滑下來,朝樹根摔去。他們在他落下的一瞬間接住他,把他抬起來。儘管他非常高大,他們還是輕而易舉地搬動他,把他平放在草地上。

躺在草地上的那具身體冷冰冰的,也沒有呼吸,身體側面有一處凝結著乾涸的黑色血塊的傷口,似乎是被長矛刺傷的。

「現在怎麼辦?」「現在,」她冷靜地說,「我們讓他暖和起來。你知道你該做什麼。」「我知道,可我不能做。」「如果你不願意幫手的話,當初就不該叫我來。」她向荷露斯伸出一隻白皙的手,輕柔地撫摸他的黑髮。他緊張地眨巴著眼睛。然後,他的身體發出微光,彷彿籠罩在一團灼熱的霧氣中。

凝視著她的鷹眼閃爍出橙黃色光芒,彷彿有一團火焰在眼中燃燒。這種火焰在他眼中已經熄滅很久了。

一隻鷹騰空而起,拍打雙翅,衝上雲霄,不斷盤旋、攀升,繞著灰色的雲層盤旋飛翔。那裡本是太陽應該出現的地方。鷹飛上高空,一開始只是一個小圓點,漸漸變成幾不可見的斑點,再後來,肉眼已經完全看不到它,只能想象它的位置。烏云云層開始變薄,然後徹底消失,露出一小片藍色的天空,能看到太陽眩目的光芒。孤零零一道明亮的陽光穿透雲層,射在草地上,景緻美麗非凡。隨著越來越多的烏雲消失,這番奇景也漸漸消失。很快,清晨的陽光照耀著草地,如同夏日中午的太陽一樣灼熱猛烈,將晨雨的水汽蒸發成淡淡的白霧,最後,霧氣也在熾熱中消失無蹤。

草地上的那具身體沐浴在金色的陽光下,沉浸在陽光的光輝與熱量之中。

伊斯特的右手手指輕輕從他胸前滑過,她想象自己感覺到了他胸部深處的一點顫動——不是心跳,不過……她把手放在顫動的地方,放在他胸前,位於他的心臟上方。

她低頭和影子嘴對嘴,把空氣吹進他肺里,輕柔地呼進呼出。接著,人工呼吸變成了接吻。她輕輕吻著他,那個吻帶著春雨和草地鮮花的芬芳。

他身體側面的傷口開始再次流血——深紅色的鮮血,它緩緩滲出,在陽光下宛如紅寶石。然後,血流停止了。

她親吻他的臉頰和額頭。「快點醒來。」她催促說,「該起來了。出大事了,你不想錯過的。」他的眼睛顫動一下,睜開了。那雙眸子彷彿傍晚的灰色天際。他凝視著她。

她微笑著,把手從他胸前移開。

他說:「你把我召喚回來了。」說話的速度很慢,彷彿已經忘記該怎麼說話了。他的聲音裡帶著一股深受傷害的腔調,還有困惑不解。

「是的。」「我已經死了,我接受過審判,一切都結束了。可你把我召喚回來。你居然敢這麼做!」「我很抱歉。」「你是該道歉。」他動作遲緩地坐起來,身體痛得畏縮一下。他摸摸自己的傷口,又露出一副疑惑的神情:他身上還沾著濕漉漉的鮮血,血跡下面卻沒有傷口。

「你還記得嗎?」她問他,「你還記得你學到的東西嗎?」「我失去了名字,失去了心臟,然後,你把我帶回來了。」「我很抱歉。」她解釋說,「他們馬上就要開戰了。舊神和新神之間的戰爭。」「你想讓我為你們戰鬥嗎?你在浪費時間。」「我把你帶回來,因為這是我必須做的事。」她說,「而你現在要做的,則是你必須做的事。你自己決定好了。我已經完成了我的任務。」突然,她意識到他沒有穿衣服,臉上立刻浮現出一抹暈紅。她垂下目光,轉而看向其他地方。

在雨中,在雲層里,眾多身影沿著山坡一側慢慢向上爬去,爬到岩石路徑上。

一群白色的狐狸啪嗒啪嗒走著,身邊是幾個穿綠色夾克的紅髮男子。一個人身牛頭的米諾陶走在一個長著鐵手指的爪子怪身邊。一頭豬、一隻猴子,還有一個露著尖牙的食屍鬼一起爬上山。和他們在一起的還有一個長著藍色皮膚、手裡握著一把燃燒著火焰的弓箭的人、一隻毛髮里纏繞著花朵的熊,和一個穿著金色鎖子甲、手持一把長眼睛的寶劍的騎士。

哈德良皇帝的情人、英俊迷人的安蒂諾率領一隊性感皮裝女郎登上山頂(美體藥物塑成了她們的完美無瑕的胳膊和胸部)。

一個灰色皮膚的男人,額頭上一塊未經雕琢的巨大翡翠做成的獨眼,他動作僵硬地爬上山。後面跟著一群矮胖、黝黑的人,他們沒有表情的臉彷彿阿茲台克人雕像臉譜。這些人知曉所有被叢林吞沒的秘密。

山頂上,一個狙擊手仔細地瞄準一隻白色狐狸,開槍射擊。一聲爆炸后冒出一股輕煙,潮濕的空氣中充滿火藥的味道。倒在地上的屍體是一個年輕的日本女人,肚子被炸開,臉上全是鮮血。屍體慢慢消失在空氣中。

人們繼續向山頂前進。他們邁動自己的雙腿、四條腿,或者根本沒有的腿,堅定不移地向山頂前進。

他們開車經過田納西州山區。暴風雨減弱之後,周圍的景色變得極其美麗,美得讓人震驚;但大雨傾盆時,情況就讓人頭疼了。城和勞拉一路上一直說呀說呀,說個不停。他很高興自己能遇上她,就像遇見了一位老朋友,一個過去你從來沒有遇到過的真正要好的老友。他們談論歷史、電影和音樂。她竟是他見過的人中唯一一個看過那部外國電影的人。城先生堅持認為那是一部西班牙片子,而勞拉則確信它是波蘭電影。那部電影是六十年代拍攝的,片名叫《薩拉格撒的手稿》。要不是她,他會覺得自己患了妄想狂,那部電影只是他的幻覺。

路邊出現了第一個「參觀岩石城」的穀倉廣告。勞拉指給他看時,他咯咯地笑起來,向她承認說那就是他要去的地方。她說實在太棒了,她一直想去參觀那兒,可惜總是抽不出時間,而且過後也總是忘了這回事。她出門在外就是為了這個,她是出來旅行冒險的。

她告訴他說她本來是旅遊代理,和丈夫分開了。她承認,她認為他們倆不可能複合了,還說全是她的過錯。

「我不信。」她嘆口氣:「是真的,馬克。我不再是他當初娶的那個女人了。」他告訴她,人是會改變的。然後,沒等腦子轉過彎來,他已經把可以透露的他的生活告訴了她,甚至還講了伍德和斯通的事。他說,他們三人就像三個火槍手,可其中兩人被人殺害了。你原以為身為政府特工,心腸會冷酷起來,其實根本不是這樣。

這時,她伸出手——她的手很冷,所以他打開了車裡的暖氣——將他的手緊緊握在手中。

午飯的時候,他們在一家日本餐廳吃飯,此時諾克斯維爾正下著雷陣雨。城並不介意飯菜上來晚了,味噌湯是冷的,或者壽司是溫熱的。

她離家在外,和他在一起,和他冒險。他喜歡這種感覺。

「你看,」勞拉向他吐露自己的秘密,「我痛恨讓自己慢慢變得陳腐。在我來的地方,我只是在慢慢腐爛下去。所以我離開了,沒有開車,也沒有帶信用卡,完全依賴路上遇見的好心陌生人。」「你就不害怕嗎?」他問,「我是說,你可能陷在什麼事里無法脫身,可能會遭到襲擊、搶劫,還可能會挨餓。」她搖搖頭,有些遲疑地微笑了一下,說:「我遇見你了,不是嗎?」於是,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吃完飯,他們舉著日文報紙遮住腦袋,冒著暴雨跑向他車子。他們邊跑邊笑,在雨中彷彿又回到了學生時代。

「我可以帶你帶多遠?」上車后,他問她。

「我去的地方和你的一樣。」她有些羞澀地告訴他。

他很高興他沒有玩「大馬克」那一套。這個女人不是酒吧里尋找一夜情的女人,城先生打心底里知道這個事實。他花了將近50年時間,尋找她這樣的女人。他終於找到了,找到了這位留著黑色長發、充滿野性的女人。

這就是愛情。

「你看,」他提議說,這時他們正進入查塔努加市,雨刷快速地掃開遮風玻璃上的雨水。大雨中,整個城市灰濛濛地一片模糊。「我找一家汽車旅館給你住怎麼樣?我來付錢。等我送完貨,咱們可以,呃,咱們可以一塊兒洗個熱水澡,作為開始。可以讓你暖和起來。」「聽起來很不錯。」勞拉說,「對了,你送什麼貨?」「那根樹枝。」他告訴她,然後輕聲笑起來,「就是後座上那根。」「好吧。」她也跟著開起了玩笑,「千萬別透露給我,神秘先生。」他告訴她,車子停在岩石城的停車場后,他去送貨,而她最好待在車裡等他。他冒著大雨駛上遠望山的山路,時速還不到30英里,一路亮著車前燈。

他們停在停車場,他關掉發動機。

「嗨,馬克。你下車之前,我可以擁抱你一下嗎?」勞拉微笑著問他。

「當然可以。」城先生說。他的胳膊環繞著她,她緊緊依偎在他懷中。外面的雨連續不斷地打在福特探險家的車頂。他可以聞到她頭髮上的味道,在香水味的遮蓋下,有一股淡淡的令人不快的臭味。長途旅行免不了會這樣,每次都是。剛才提出的那個熱水澡實在大有必要,對他們兩個都是。不知查塔努加市哪裡可以找到洗熏衣草泡沫浴的地方,他的第一任妻子格外喜歡那種泡泡浴。勞拉抬起頭,手漫不經心地撫摸著他的頸椎。

「馬克……我一直在想,你一定很想知道你那些朋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問,「我是說伍德和斯通先生。對嗎?」「沒錯。」他說,嘴唇移到她的唇上,開始他們的第一個吻,「我當然想知道。」於是,她為他作了一番演示。

影子在草地上漫步,繞著樹榦慢慢兜圈子,圈子不斷擴大。有時他會停下來,揀起某樣東西:一朵花,一片樹葉,或者一塊小卵石,一枝嫩芽,一片草葉。他仔細觀察著,彷彿看到了嫩芽的本體,樹葉的精髓。

伊斯特不由得聯想起嬰兒的眼神。嬰兒開始學習如何聚焦注視物體時,就是這種神態。

她不敢和他說話。在那一刻,說話似乎是一種褻瀆。她注視著他。儘管她已經精疲力盡,但她還是驚奇不已。

距離樹根大約二十英尺的地方,在茂密的草叢和死掉的蔓草覆蓋下,他找到一隻麻袋。影子揀起麻袋,解開上面的繩結,鬆開袋口的拉繩。

他從裡面拉出來的衣服是他本人的。衣服現在已經很舊了,不過還可以穿。他把鞋子拿在手中,翻來覆去查看著,撫摸襯衣布料纖維,毛衣的羊毛線,凝視著它們,彷彿隔著一百萬年的距離凝視它們。

然後,他一件一件地穿上衣服。

他雙手插進口袋裡,然後掏出一隻手,臉上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他把手中的東西拿給伊斯特看。那似乎是個灰白色的大理石彈球。

他說:「沒有硬幣。」幾個小時以來,這是他說的第一句話。

「沒有硬幣?」伊斯特迷惑地重複一遍。

他搖搖頭。「硬幣讓我的手有事可做。」他說著,彎腰穿上鞋子。

穿好衣服,他看起來正常了很多,只是顯得有些嚴肅。她想知道他到底旅行到了多遠的地方,付出了什麼代價才能回來。他並不是她把生命帶回來、讓他復活的第一個人,所以她知道,那種有百萬年之遙的目光很快就會消失,接觸到更多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以後,他從樹上帶來的那些記憶和夢也會消失。每次都是這樣。

她領著他走到草地後面,她的坐騎正在樹林旁等待。

「它無法背我們兩個。」她告訴他說,「我可以自己回家。」影子點點頭。他似乎正極力回憶起什麼,然後,他張大嘴巴,發出歡迎和喜悅的叫喊。

雷鳥也張大它冷酷的利喙,發出表示歡迎的尖叫,答覆他的歡呼。

如果僅僅從外表來看,它的長相有些像禿鷹。它的羽毛是黑色的,上面有一層略帶紫色的光輝,而脖子上的羽毛則是白色的。它的嘴巴也是黑色的,樣子很兇殘,是典型的食肉猛禽的利喙,為了撕裂獵物而生。在地面停息的時候,它的翅膀摺疊起來,和熊差不多大小,而頭部的高度和影子的身高差不多。

荷露斯自豪地說:「是我帶他來的。他們住在山裡。」影子點點頭。「我有一次夢見過雷鳥。」他說,「那是我做過的最恐懼的夢。」雷鳥突然張開嘴,發出令人意外的溫柔叫聲:嘎咕?「你也聽說過我的夢嗎?」影子問道。他伸出一隻手,輕輕放在大鳥頭上。雷鳥用頭頂著他,彷彿一隻通人性的可愛小馬。他從他的脖頸一直撫摸到頭頂。

影子轉身面對伊斯特。「你是騎著他來這裡的?」「是的。」她回答說,「你也可以騎他回去,只要他願意的話。」「怎麼騎?」「非常簡單,」她說,「只要小心別掉下來就好了。就像騎在閃電上一樣,飛快。」「我會在那兒見到你嗎?」她搖頭。「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親愛的。」她告訴他,「你去做你該做的事。我累了。祝你好運!」影子點點頭。「威士忌·傑克,我看見他了。在我死後。他來找到我,我們一起喝啤酒。」「是的,」她說,「我相信。」「我還會再見到你嗎?」影子問。

她凝視著他,雙眸閃爍著正在成熟的玉米充滿生機的綠色。她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她突然搖了搖頭。「我想不會再見了。」她說。

影子笨拙地爬上雷鳥的鳥背,感到自己像騎在鷹背上的老鼠。他嘴裡嘗到了臭氧的味道,還有金屬和憂鬱的味道。有什麼東西在劈啪作響。雷鳥展開巨大的雙翼,用力扇動一下。

他們一下子騰空而起,地面遠遠落在腳下。影子緊緊抱住雷鳥,心臟像只野鹿一樣在胸腔里猛烈跳動。

真的感覺像騎在閃電上一樣。

勞拉拿過後座上的樹枝。她把城先生留在福特探險家的前座上,然後下車,冒雨走進岩石城。售票處已經關門了,不過禮品店的門還沒有鎖上,於是她從那道門走進去,經過石頭做的糖果模型和上面標著「參觀岩石城」字樣的鳥籠,走進這個世界第八奇迹。

她在路上遇見幾個同樣冒雨而行的男女,可沒有人過來盤問她。他們看上去有些不太像真人,有幾個人還是半透明的。她走過一道來回搖擺的索橋,經過白鹿園,擠過胖子通道——那是位於兩道岩石峭壁間的一條窄道。

最後,她繞過一條鏈子,上面有塊牌子說這個景點已經關閉。她走進一個洞穴。一群喝醉的鬼精靈的人偶模型前有個男人,坐在塑料椅子上,正借著一盞電池燈的燈光看《華盛頓郵報》。看見她之後,他把報紙摺疊起來,丟在椅子下面。他站起來,這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留著橘黃色的短寸頭,穿著一件價格昂貴的風衣。他沖她微微鞠了一躬。

「我猜城先生已經死了。」他說,「歡迎你,長矛攜帶者。」「謝謝。馬克的事我很抱歉。」她說,「他是你朋友嗎?」「完全不是。如果他還想繼續保持他的職位的話,他本該小心一點,讓自個兒活著。不過,你帶來了他的樹枝。」他上下打量著她,眼中閃爍著即將熄滅的火焰那種跳動的橙紅色,「所以,優勢恐怕在你手裡。在這座山頂上,大家都叫我世界先生。」「我是影子的妻子。」「當然,你是可愛的勞拉。」他說,「我本該認出你來的。他把你的幾張照片貼在床上,就在我們倆一度分享的囚房裡。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要說你本人比照片上更漂亮。對了,你會沿著這條慢慢腐爛的路一直走下去、直到徹底爛透嗎?」「過去是這樣。」她說,「不過,農場里的那些女人,她們把她們的泉水給我喝。」他眉毛一挑。「尤達之泉?不可能。」她指指自己。雖然她皮膚蒼白,眼窩發黑,但她的身體顯然完好無損。就算她是一具會走動的殭屍,也是剛剛死掉的新鮮屍體。

「這種效力不會持久的。」世界先生說,「命運女神給你的只是一點來自過去的回憶。在現實中,它們很快就會溶解消失,然後你那雙漂亮的藍眼睛就要從眼窩裡滾出來,漂亮的臉蛋也開始滲出膿血,再以後,當然啰,那時候你就不會這麼漂亮了。順便說一句,你還拿著我的樹枝呢。請把它還給我,好嗎?」他掏出一包好彩牌香煙,抽出一根,用一次性黑色打火機點著。

她說:「我可以來一支煙嗎?」「當然可以。給我樹枝,我就給你香煙。」「你想要它,說明它的價值高於一根香煙。」他沒有回答。

她說:「我想要答案,我要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他點上一支煙,然後遞給她。她接過來吸了一口,眨眨眼睛。「我似乎能品出煙味了,」她說,「說不定真能品出煙味。」她笑起來,「尼古丁的味道,真棒。」「好了。」他說,「你為什麼會去找住在農場的那幾個女人?」「影子讓我去找。」她說,「他叫我找她們要水喝。」「恐怕他也不知道喝水會帶來什麼後果。儘管如此,他死在那棵樹上總是件好事。這樣我就能知道他一直待在什麼地方了。他退場了。」「你設下圈套,陷害我丈夫。」她惱怒地說,「你們這些人,早就把圈套設好了。他有一顆善良的心,你知道嗎?」「當然,」他說,「我知道。等這一切結束之後,估計我會削尖一根槲寄生的樹枝,去梣樹腳下,把它插進他眼睛里。現在,請把樹枝給我。」「為什麼你那麼想得到它?」「它是這個不幸事件的紀念物。」世界先生說,「別擔心,它不是槲寄生。」他露出笑臉,「它象徵一支長矛,而在這個令人遺憾的世界里,象徵物可以代表事物本身。」

外面的動靜更大了。

「你到底站在哪一方?」她問。

「這不是站在哪一方的問題。」他告訴她,「不過既然你問了,我就回答你。我總是站在勝利的一方。」她點點頭,但沒有交出手中的樹枝。

她轉身背對著他,從山洞洞口望出去。在她下面很遠的地方,在岩石叢中,有什麼東西正在閃爍、脈動。那東西纏在一個消瘦、紫紅色臉膛、留著鬍鬚的男人身上,而那男人則用一把橡皮刮板打它,抓住等紅燈的機會替人擦洗擋風玻璃的人用的就是那種橡皮刮板。一聲尖叫過後,他們兩個同時從視野里消失了。

「好了,我會給你樹枝的。」她說。

背後傳來世界先生的聲音。「好姑娘。」他用讓人安心的口吻說。但她卻覺得那是一種居高臨下、居心叵測的聲音,讓她身上直起雞皮疙瘩。

她站在岩石洞口,等待著,直到可以聽到耳邊傳來他的呼吸聲。她只知道一點:她必須耐心等下去,等到挨近。

飛行不僅讓人興奮,它簡直如電擊一樣刺激。

他們猶如一道閃電,輕鬆穿過暴風雨。一閃之間,從一塊雲飛躍到另一塊雲,移動的速度和滾滾雷霆一樣迅速,和颶風肆虐一樣迅猛。這不是旅行,而是在天空中閃耀跳躍。影子不覺得恐懼,只感受到風暴的力量,那種無法停息、異常強大的力量,以及飛行的純粹快樂。

影子的手指深深插在雷鳥的羽毛中,緊緊抓住。皮膚上一陣陣靜電的刺痛感。藍色電光在他手上翻騰飛舞,好像細小的蛇。雨水澆打在他臉上。

「這是最棒的!」他大聲吼出來,聲音蓋住了暴風雨的咆哮。

彷彿聽懂了他的話,雷鳥振翅飛向更高的天空,每拍打一次翅膀,都製造出一聲霹靂。然後,它猛地俯衝下去,鑽進雷雨雲層,自由翻滾。

「在我夢裡,我在獵殺你。」影子對雷鳥說,呼嘯的風聲帶走了他的聲音。「在我夢中,我必須要帶回一根你的羽毛。」是的,聲音來自他腦中,彷彿靜電火花的躍動,他們來獵取我們的羽毛,證明他們是真正的男人。他們還來獵殺我們,取走我們腦中的寶石,用我們的生命來複活他們死去的親人。

一幅幻景出現在他腦中:一隻雷鳥——他猜是只母鳥,因為它的羽毛是褐色的,而不是黑色——躺在山邊上,剛剛死掉。它身邊是一個女人,她正用一塊燧石敲開它的腦袋。她在濕漉漉的骨頭碎片和腦漿中摸索尋找,最後找到一塊光滑的清澈寶石,是茶色石榴石的顏色,寶石裡面跳動著乳白色的火焰。影子想,那就是鷹之石。她要帶寶石回家,帶給她幼小的兒子,他三天前剛剛死掉。她要把寶石放在他冰冷的胸口。等到太陽再次升起的時候,孩子就會復活,開心地笑著,而那塊寶石則會變成灰色,蒙上一層暗影,和被盜取了寶石的雷鳥一樣,失去生命。

「我明白了。」他對雷鳥說。

雷鳥抬起腦袋,啼叫起來。叫聲如雷聲一般響亮。

他們身下的世界飛快地向後退去,彷彿在怪異的夢境中。

勞拉緊握樹枝的手動了動,等著名叫世界先生的那個男人走近。她故意轉開臉,凝視著外面的暴風雨,還有雲層下面墨綠色的山巒。

在這個令人遺憾的世界里,她想著他剛剛說的話,象徵物可以代表事物本身。說得沒錯!她感覺到他的手輕輕放在她的右肩上。

很好。她想,他並不想恐嚇我。他害怕我把他的樹枝扔到外面的風暴里,然後樹枝會落進下面的山谷,他就會失去它了。

她身體向後微微靠過去,直到她的後背靠在他的胸前。他左臂環繞過來,左手放在她胸前。這是一個非常親昵的動作。她雙手握緊樹枝,呼出一口氣,集中精神。

「好吧。我的樹枝。」他在她耳邊低語。

「是的,」她說,「它是你的。」然後,儘管不知道意味著什麼,她依然大聲叫道:「我將這死亡獻給影子。」與此同時,她將樹枝從胸骨下面一點的位置刺入自己胸口。她察覺到樹枝在她手中翻騰變化,瞬間變成了一枝長矛。

死去之後,她不再感到疼痛。她可以感覺到長矛的矛尖穿透她的胸膛,感覺到它從她後背穿出來。矛尖遇到了阻力——她更加用力地推了一下——長矛隨之穿透世界先生的身體。她可以感到他溫熱的呼吸落在她脖子冰涼的肌膚上。被長矛釘住的劇痛和震驚讓世界先生吼叫怒罵起來。

她聽不懂他說的話,也聽不懂他使用的語言。她握住長矛的把柄,把它更深地刺入,穿過她的身體,刺入並穿透他的身體。

她可以感到熱血從他體內噴濺到她後背上。

「婊子!」他改說英語了,「你這該死的婊子。」他聲音里有汩汩聲,估計長矛鋒利的邊緣割開了他的肺。世界先生在動,或者說想動,每動一次,都讓她也隨之搖晃起來。他們兩個被那枝長矛串在一起,好像用一根長矛同時刺中的兩條魚。他手裡出現了一把匕首,她看到了,他用匕首狂亂地刺著她的胸口、乳房,卻無法看到自己到底在做什麼。

她不在乎。對一具屍體來說,匕首刺幾下算什麼。

她一拳重重打在他揮舞的手腕上,匕首掉落在地,被她一腳踢開。

他開始哭喊、悲號。她可以感到他在用力推她,手在她背上搡著,他流出的熱淚滴在她脖子上。他的血已經浸透她背上的衣服,順著她的腿往下流。

「我們看起來一定很不體面。」她用極低的聲音說,含著一絲笑意。

她感到世界先生在她後面絆了一下,她也跟著一起絆倒。她的腳在血泊中滑了一下。全都是他的血,血在山洞地面上積成一灘。接著,他們兩個一起摔倒在地。

雷鳥降落在岩石城的停車場里。雨仍舊下得很大。透過雨幕,影子只能影影約約看到前面有十來只腳。他放開緊抓的雷鳥羽毛,結果從它背上半滾半滑地摔落在濕漉漉的瀝青地面上。

一道閃電劃過,雷鳥離開了。

影子爬起來。

停車場里大約四分之三的車位都空著。影子朝入口方向走去,途中經過一輛停在石壁下的棕褐色福特探險家越野車。那輛車讓他覺得格外眼熟,他好奇地透過車窗望了一眼,發現裡面還有一個男人,撲倒在方向盤上,似乎在睡覺。

影子拉開駕駛座一側的車門。

上一次看到城先生時,他站在美國中心點的汽車旅館門外。此刻,他一臉極度驚訝的表情,脖子被人以非常專業的手法折斷了。影子碰碰那人的臉,還有些溫熱。

影子聞到車廂里有一股香水味,氣味很淡,好像一個人幾年前就離開了房間,但房間里還彌留著淡淡的香水味。但無論在哪裡,影子都能認出那股香味。他關上探險家的車門,穿過停車場。

行走的時候,他突然感到身體側面一陣劇痛,是極度強烈的刺痛,但只持續了一秒,甚至更短。然後,痛楚完全消失了。

門口沒有人售票。他徑直穿過建築物,走進岩石城的花園。

轟隆隆的雷聲在天上奔涌翻騰,震得樹枝顫動起來,連巨大的岩石內部也在搖晃。暴雨裹著寒冷傾瀉而下。現在不過是下午時分,天色卻黑得一如深夜。

一道閃電從雲層中劃過,影子不知道那到底是雷鳥返回高聳峭壁途中形成的,還是單純的大氣層放電現象。或許,在某種層次上,兩種說法其實都是同一件事。

不知從哪裡傳來一個男人的叫喊聲。影子聽到了,不過他唯一能辨認出來的,或者說他以為自己辨認出來的,只是零零碎碎的幾個字。「……給奧丁!」。

影子匆匆穿過七州旗幟廳。因為雨水,石板地更加滑溜難走。他在光溜溜的石板上摔倒過一次。天空烏雲密布,環繞著山頂,沉沉地壓下來。陰暗的天色和暴風雨中,他根本看不清周圍,也辨不出大廳里所展示的七個州。

周圍空寂無聲,這個地方似乎被人徹底遺棄了。

他大聲呼叫,覺得似乎聽到有人在回應。他朝著他認為的聲音來源走去。

沒有人,什麼都沒有。只有一根鐵鏈橫在一個山洞的入口處,禁止遊客進入。

影子越過那根鐵鏈走進去。

他四處張望,窺視黑暗的洞穴。

皮膚一陣刺痛,像感應到了什麼。

在他背後,在黑暗中,響起一個非常平和的聲音。「你從來沒有令我失望。」影子沒有轉身。「這實在不可思議。」他說,「我總是讓自己失望,每次都是。」「完全不是。」那聲音說,「你完成了我期望你做的每一件事,甚至完成得更多。你吸引了每一個人的注意力,讓他們注意不到真正拿著硬幣的那隻手。這就叫誤導。而且,一個親生兒子的犧牲獻祭會帶來力量——足夠多的力量,甚至更多,讓整個球滾動起來。說實話,我為你驕傲。」「這是騙局。」影子說,「所有這一切。這一切都不是真的。種種精心布置,目的不是什麼戰爭,只是一次大屠殺。」「完全正確。」星期三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這是騙局,可這是這裡唯一可玩的遊戲。」「我想見勞拉。」影子說,「我想見洛奇。他們在哪裡?」周圍只有一片寂靜。一陣風將雨水吹濺到他臉上。雷聲在某處轟鳴,距離很近。

他繼續往洞里走。

說謊者洛奇坐在地上,背靠著一個金屬籠子。籠子裡面,喝醉的小鬼怪們一動不動站著。他身上蓋著毯子,只有臉和蒼白細長的雙手露在毯子外面。一盞電池燈擺在他旁邊的椅子上,電池快耗盡了,燈光微弱昏黃。

他臉色蒼白,一臉痛苦。

不過,他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他凝視影子,看著他從外面走進洞里。

距離洛奇還有幾步遠,影子停下腳步。

「你來得太晚了。」洛奇說,聲音刺耳,充滿傷感,「我已經投出了長矛,我已經將這場戰爭奉獻上去。戰爭已經開始了。」「哼。」「哼,」洛奇說,「現在,你做什麼都沒有用了。」影子想了想,這才說:「你投出去的長矛是為了拉開戰爭的序幕。過去在北歐,你們玩的就是這套把戲。你們以這場戰爭為食,它可以讓你們強壯。我說的對不對?」一片寂靜。他聽到洛奇的呼吸聲,可怕的喀拉喀拉的喘息聲。

「我差不多全想通了。」影子接著說,「但我不知道我是什麼時候醒悟過來的。也許是吊在樹上的時候,也許更早一點。啟發我的是星期三在聖誕節時給我講的幾個故事。」洛奇只是坐在地上看著他,一言不發。

「這是兩個人合作的騙局,」影子說,「就像買鑽石項鏈的主教和逮捕他的警察,還有帶小提琴的傢伙和想買小提琴的人。兩個人,分別站在對立的兩邊,玩著同一個遊戲。」洛奇低聲說:「荒唐。」「是嗎?你在汽車旅館里演的角色真不錯。實在聰明。你需要在那裡出現,好確保一切都按計劃進行。我看見你了,甚至還認出了你是誰,不過卻怎麼也沒想到你就是他們所謂的世界先生。」影子突然提高聲音。「你可以出來了。」他沖著洞穴深處說,「不管你在哪裡,現身吧。」風吹進山洞深處,帶來的雨水濺在他們身上。影子忍不住哆嗦起來。

「我已經厭倦了被人當成傻子,玩弄於股掌之間。」影子說,「趕快現身,出來。」山洞後面的陰影里突然發生了一些變化,有什麼東西凝固成形,有什麼東西正在移動。「你知道的實在太他媽的多了,我的孩子。」響起星期三那熟悉的低沉嗓音。

「看來他們並沒有殺死你。」「他們確實殺了我。」陰影中的星期三說,「不殺死我,種種布置都不會生效。」聲音很微弱。但不是說他說話的聲音低,而是他的聲音讓影子想起一部沒有調好頻道的老舊收音機。「如果我不是真的死掉,我們休想讓他們到這兒來。」星期三說,「迦梨、摩利甘,還有該死的阿爾巴尼亞佬——這些人你都見過。是我的死讓他們聚到這裡,我就是那隻獻祭的犧牲品小羊羔。」「不對,」影子說,「你是猶大山羊。」陰影中,那個鬼魂一樣的人形變幻著。「完全不對。真要那樣,我就是將舊神出賣給新神的背叛者。我們在做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完全不是這麼回事。」洛奇低聲附和說。

「我明白了。」影子說,「你們兩個並不是要出賣哪一方,你們是把雙方同時都出賣了。」「這種說法倒還差不多。」星期三說,聲音顯得很高興,得意洋洋的。

「你們想要一場大屠殺,你們需要一場鮮血祭祀,用眾神來為你們獻祭。」風更猛烈了,風在山洞裡的咆哮聲已經上升為尖嘯,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承受著無比巨大的痛苦。

「為什麼不?我已經被束縛在這塊該死的土地上有差不多一千二百年之久了。我的血液都開始淡薄了。我很餓。」「你們兩個靠死亡為食。」影子說。

他覺得他現在可以看到星期三了。他是一個由黑暗組成的人影,只有當影子把視線從他身上轉開,只用眼角瞥去時,他才會變得稍稍清晰一些。「我以奉獻給我的死亡為食。」星期三說。

「正如我在樹上的死?」影子問。

「那個嘛,不太一樣。」星期三說。

「那麼,你也靠死亡為食嗎?」影子看著洛奇,追問道。

洛奇虛弱地搖頭。

「不,當然不是。」影子恍然大悟,「你以騷亂為食。」這個答案讓洛奇露出笑容,一個痛苦的微笑,他的眼中跳躍著橙紅色的火焰,蒼白的皮膚下彷彿閃爍著燃燒的光。

「沒有你,我們就無法完成這一切。」星期三說,他的輪廓出現在影子的眼角。「我找過無數女人……」「目的是得到一個兒子。」影子說。

星期三幽靈般的聲音在山洞裡回蕩。「我需要你,我的孩子。是的,我自己的親生兒子。我知道你媽媽懷上了你,可她卻離開了這個國家。我們花了那麼長時間去尋找你。真的找到你時,你卻進了監獄。我們需要找出能促使你行動起來的因素,需要知道必須按動哪個按鍵才能刺激你,需要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洛奇似乎聽得高興起來,一臉自得其樂的神情。「而且,你家裡還有一個妻子。這真是太不幸了,但也不是什麼無法克服的障礙。」「她對你沒有任何好處。」洛奇低聲說,「沒有她,你的日子會更好。」「我們別無選擇。」星期三補充說。這一次,影子總算明白他話中隱含的意義了。

「還有個前提:如果她能——乖乖地——當個死人。」洛奇呼哧呼哧地說,「木頭和石頭——其實人挺不錯的。你會有——有機會溜掉,等火車經過達科他州……」「她在哪裡?」影子問。

洛奇伸出蒼白的手臂,指指山洞後面。

「她從那——那邊——走了。」他說。然後,沒有一絲徵兆,他上身猛地向前一撲,整個人摔倒在岩石地面上。

直到這時,影子才看到毯子遮蓋的秘密:他身上有一個血洞,血洞穿透了他的後背,那件棕黃色風衣上浸滿了已經變黑的血。「發生什麼事了?」他忍不住問。

洛奇沒有回答。

影子想,他恐怕永遠不可能再說話了。

「發生的事就是——你妻子,我的孩子。」星期三那遙遠縹緲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現在很難再看到他了,彷彿他已經消融在空氣中。「但這場戰爭會讓他重生,正如它會讓我重生一樣。現在的我是個鬼魂,他是具屍體,但我們還是贏了。這場遊戲是作弊的遊戲。」「作弊的遊戲是最容易被擊敗的。」影子突然想起一句話。

但是已經沒有人回答他了。陰影中再沒有東西在移動。

影子說一聲:「再見。」片刻之後,他又補了一句:「父親。」但是,山洞裡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還有人在。沒有任何人。

影子走回外面的七州旗幟廳,還是沒看到任何人,也沒有聽到任何聲音,只有旗幟在狂風中飛舞,嘩啦啦作響。沒有舉著寶劍、在搖搖欲墜的千噸巨石上廝殺的人,也沒有反擊者在索橋上誓死抵抗。這裡只有他孤單單的一個人。

四下里看不到任何東西,這裡就像一片荒涼的沙漠,像空無一人的戰場。

不,這裡不是荒漠,絕對不是。

這裡是岩石城。幾千年來,這裡始終是讓人敬畏和崇拜的地方。如今,每年數百萬的遊客涌到這裡,走過城裡的花園,在索橋上搖晃,其作用相當於轉動一百萬轉經筒。在這裡,現實感非常薄弱。影子終於明白戰爭是在什麼地方進行了。

有了頭緒之後,他開始邁步前行。他回憶著自己在旋轉木馬上是如何體驗到那種感覺的,他試著去體驗,如同……他回憶起開溫尼貝戈車時的情景,把它轉向適當的角度。他嘗試著抓住當時那種感覺——然後,如此簡單,如此美妙,它出現了。

就像穿過一層薄膜,就像從水底游上水面、進入空氣中。只往前邁了一步,他就從山上的遊客小徑,走到了……走到了一個真實存在的某處。他抵達了「後台」。

他仍舊在山頂,這部分感覺和剛才差不多,但它已經不是剛才的山頂,它比剛才豐富得多。它成了剛才那個山頂的精粹,是剛才所見的一切的心臟。相比較而言,他剛剛離開的遠望山好比畫在背景板上的一副畫,或者在電視屏幕上看到的紙模型——只是這裡的一個畫像,一個代表,而不是真實的本身。

這裡才是真正的遠望山。

岩石峭壁形成了一個天然的半園形劇場,一條條石頭通道纏繞期間,並穿過劇場,在岩石峭壁上形成縱橫交錯的天然橋樑。

而天空……天空一片陰暗,但仍有東西在閃亮。天空下的世界被一條燃燒的白綠色光帶照亮,它甚至比陽光更加明亮,從一端天際延伸到另一端,像橫亘在天空上的一條白色彩帶。

影子明白了,這是閃電,瞬間凝固的閃電,凝固在空中,直到永遠。它投射的電光格外刺眼,絕無寬容。電光浴著面孔,將凹陷的眼睛變成深深的黑洞。

這是風暴來臨的一刻。

他可以感覺到正在發生的劇變。無比巨大、資源無限的舊世界正在對抗未來世界——一個充滿能量、觀念與旋渦的網路。

人們有信仰,影子想,人就是這樣,他們不可能沒有信仰,但卻不會為他們的信仰承擔承擔責任。他們用自己的信念造出神靈,卻不信任自己的造物。他們用幽靈、神明、電子和傳說填塞他們無法把握的黑暗。他們想象出某種東西,然後相信它的存在,這就是信仰,最赤裸裸的信仰。一切都是這麼開始的。

這座山頂就是戰場,他一眼就看了出來。戰場的兩邊,他們正在排兵布陣。

他們實在太巨大了,在這個地方,一切都是如此巨大。

這裡有來自舊時代的神:擁有老蘑菇般棕褐色皮膚的神,雞肉般粉紅色皮膚的神,還有秋天樹葉般黃色皮膚的神。他們有的瘋狂暴躁,有的理智平靜。影子認出了那些舊神,他見過他們,或者見過他們的同類。這裡有火魔神伊夫里特,有比奇斯小精靈,有巨人族,還有矮人族。他看見了羅德島那間黑洞洞的卧室里的那個女人,看到了她頭髮上纏繞扭動的綠色毒蛇。他看見了在旋轉木馬上認識的瑪瑪吉,現在她的手上沾滿鮮血,臉上掛著微笑。他認識他們所有人。

與此同時,他也認出了那些新時代的神。

有一個像過去的鐵路大亨,穿著過時的西裝,馬甲上垂著懷錶的鏈子。他皺著眉頭,身上有一種曾經輝煌、現在頹唐的神態。

還有一批龐大、灰色的神靈,他們是飛機之神,是人類飛行之夢的結晶。

還有汽車之神,一群孔武有力、表情嚴肅的人,黑色手套和鉻合金牙齒上沾滿鮮血。自從阿茲台克文明之後,人類再也沒有向別的神明奉上如此之多的犧牲獻祭。但就連他們似乎也有些不安——因為世界正在改變。

還有那些臉部好像由模糊的熒光點組成的人,他們發出柔和的光與熱,好像存在於自己的光芒中。

影子為他們全體感到難過。

新神身上都有一股傲慢自大的神態,影子看得出來,但也看出了他們的恐懼。

他們的恐懼是,除非他們能跟上這個不斷變化的世界的步伐,除非他們能按照他們的形象去重新創造、重新描繪、重新組織這個世界——否則,他們的時代總有一天也會結束。

兩大陣營,每一方都勇敢地面對自己的敵人。對任何一方來說,對方是魔鬼、是怪物、是受天譴的一方。

影子看得出來,最初的衝突已經爆發過了。岩石上遺留著血跡。

他們正在作最後的準備,隨時會投入一場真正的惡戰,開始真正的戰爭。要麼現在行動,他想,要麼就永遠沒有機會了。如果他不立即行動起來,一切都晚了。

在美國,任何事物都持之永恆,一個聲音在他頭腦中響起,比如五十年代,它可以延續千年。不用著急,你有的是時間。

影子走了出去,走路的方式既有點象閑逛,又有點象控制自己防止絆倒。他一直走進戰場的正中央。

他能感到無數目光落在他身上,那是來自無數雙眼睛、或者根本沒有眼睛的生物身上的視線。他顫抖起來。

水牛人的聲音說:你做得很好。

影子暗想:那還用說!我今天早上才從死亡中歸來。經歷死亡之後,一切都是小菜一碟。

「你們知道,」影子對著空氣,用交談的口吻說,「這並不是一場戰爭,從來沒有誰想把它變成一場戰爭。如果你們中有誰認為這是一場戰爭的話,你是在自我欺騙。」雙方陣營都傳來不滿的嘈雜。他的話誰都沒震住。

「我們是在為我們的生存而戰。」一個牛頭人身的米諾陶吼道。

「我們是在為我們的存在而戰。」對方陣營里,一道閃閃發光的煙柱也叫了起來。

「對神來說,這是一塊糟糕的土地。」影子說。作為演說的開始,這句話也許比不上那句著名的「朋友們,羅馬公民們,同胞們」,但它吸引大家注意力的效果還是挺不錯的。「你們可能早就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明白了一個道理:舊的神靈被冷落,被遺忘,崛起了新的神靈。新神興起雖然迅速,但其衰落也同樣如此。轉眼之間,他們就被拋開,為剛剛誕生的下一批神靈讓路。你們有的已經被人遺忘,有的害怕自己總有一天被人遺忘、成為過時的神,還有的也許已經厭倦了只存在於人類的一時興緻之中。」嘈雜聲減弱了。他們認同了他的話。趁著他們專心傾聽的機會,他必須把真相告訴他們。

「有一位來自遙遠國度的神,隨著人們對他的信仰淡化,他的力量和影響力也在衰退。他是一位需要從犧牲、死亡,特別是從戰爭中獲取力量的神。在戰爭中戰死的戰士們,他們的死亡全部獻祭給這位神——在原來他所在的國家裡,整個戰場都是奉獻給他的祭祀犧牲,讓他從中獲得力量和營養。

「現在他老了。他只能靠當騙子騙錢維生,與同樣來自萬神殿的另一位神靈做搭檔,一位混亂和狡獪之神。他們聯手合作,詐騙那些容易受騙的傢伙;他們聯手合作,從他人身上獲得他們想要的一切。

「然後,某一天,也許是五十年前,也許是一百年前,他們制訂了一個行動計劃。這個計劃可以創造出無比巨大的、他們兩個都需要的力量。他們可以變得比過去任何時候更加強大。畢竟,還有什麼比一個堆滿戰死眾神屍體的戰場更有力量的呢?他們設下的這個騙局叫做『咱們和他們決戰』。

「你們明白了嗎?「你們在這裡進行的這場戰鬥,重要的並不是哪一方勝利、哪一方失敗。對於他,對於他們兩人來說,勝負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雙方神靈是不是死得足夠多。在戰鬥中,你們每倒下一個,就會帶給他一份力量。你們每個戰死者,都會餵飽他貪婪的胃口。你們還不明白嗎?」爆發出一聲憤怒的咆哮,聲音像什麼東西突然著了火。咆哮聲回蕩在戰場上。影子的目光轉向聲音傳出的方向。怒吼出聲的是一個龐大的男人,皮膚是桃花心木的深褐色,他赤裸著胸膛,戴著一頂高高的禮帽,嘴上放肆地叼著一根煙。他說話的聲音極其低沉,隆隆作響,彷彿來自墳墓。巴龍·薩麥帝說:「但奧丁他確實死了,死在和平會議上。是那些狗娘養的混蛋殺了他。他死了。我了解死亡。沒有誰能用假死把我糊弄過去。」影子說:「那是當然。他必須真正死掉。他以自己的肉體為獻祭,點燃這場戰爭。戰爭過後,他就能擁有力量,遠勝於他曾經擁有過的任何力量。」有人叫起來。「你到底是誰?」「我是——我曾經是——他的兒子。」一位新神——從他閃爍的笑容看,影子估計他是毒品之神——他開口說:「可世界先生說……」「根本沒有什麼世界先生。世上從來沒有這個人。他只是另外一位需要你們這些混蛋用他製造的騷亂去餵飽的神。」他們相信了他說的一切,他從他們的眼神中讀出了深受傷害的神情。

影子搖搖頭。「你們知道嗎,」他繼續說下去,「我覺得,我寧可做一個普通人,也不願做一位神靈。我們不需要讓別人來信仰我們,只要做好自己就可以了。這就是我們應該做的事。」周圍一片寂靜,山頂鴉雀無聲。

接著,咔啦啦一聲轟鳴。凝結在空中的那條閃電墜落在山頂。整個戰場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中,在場的某些神靈發出光芒。

影子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和他爭吵,會不會攻擊他,或者乾脆殺了他解恨。他耐心等待著他們的回復。

就在這時,影子發現光芒熄滅了。眾神開始離開。一開始只有幾個人,然後是一群一群,離開這裡。最後,成百人一起離開。

一隻大得像一頭猛犬的蜘蛛,邁著沉重的腳步朝他爬來。它身上只有七條腿,眼睛閃爍著微弱的光芒。

影子有些發怵,但他還是固守原地,沒有挪動。

靠近他之後,蜘蛛開口說話,吐出的居然是南西先生的聲音:「幹得不錯。我為你驕傲。你做得很好,孩子。」「謝謝。」影子說。

「我們得把你帶回去。待在這個地方時間太久,你會受不了的。」它伸出一隻毛茸茸的褐色蜘蛛腿,搭在影子肩上…………下一秒鐘,他們回到了七州旗幟廳。南西先生咳嗽著,右手還搭在影子肩上。雨已經停了。南西先生的左手一直垂在體側,好像受了傷。影子問他是否還好。

「我和舊釘子一樣結實,」南西先生說,「甚至比它還結實。」不過,他的聲音聽上去一點也不高興,像痛楚中的老年人發出的聲音。

周圍還有幾十個人。有的站在地上,有的坐在長椅上。他們中有些人看上去傷得很重。

空中傳來一陣有節奏的振動聲,從南面向這裡接近。影子瞅了一眼南西先生。「直升飛機?」南西先生點點頭。「用不著擔心他們。不會再有戰爭了。他們是來清理戰場的,然後就會離開。」「明白了。」影子知道,清理戰場之前,有一份清理工作他必須親自動手。他向一個灰白頭髮、看上去像退休的新聞主播的人借了一個手電筒,開始四處搜尋。

他在旁邊的一個山洞裡找到了勞拉。她躺在地上,就在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的立體人偶旁邊。她側躺著,身下是粘乎乎的血。洛奇一定拔出了貫穿他們倆的長矛,又把她拋在這裡。

勞拉一隻手抓著胸口,看上去弱不禁風。她看上去完全是個死人,但影子幾乎已經完全習慣了這一點。

影子在她身邊蹲下,輕輕碰碰她的臉頰,呼喚她的名字。她睜開眼睛,緩緩抬起頭,直到她能看到他。

「你好,狗狗。」她說,聲音虛弱無力。

「嗨。勞拉。出什麼事了?」「沒事。」她說,「只是有些填充物流出來了。他們贏了嗎?」「我阻止了他們就要開始的戰爭。」「真是我聰明的好狗狗。」她說,「那個人,世界先生,他說他要把樹枝插到你的眼睛里。我一點兒都不喜歡他。」「他死了。你殺了他,親愛的。」她點點頭,說:「太好了。」她的眼睛又閉上了。影子握住她冰冷的手,緊緊握在手心裡。她又睜開眼睛。

「你找到讓我從死亡中復活的辦法了嗎?」她問。

「我想是的。」他說,「我打聽到了一個辦法。」「那很好。」她說,冰冷的手緊緊抓住他的手,「那麼,相反的方法呢?有沒有什麼相反的辦法?」「相反的辦法?」「對。」她的聲音幾不可聞,「我想,我付出的努力值得你為我這麼做,這是我掙到的。」「可我不願那麼做。」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等待著。

影子終於同意了。「好吧。」他從她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放在她的脖子上。

「這才是我的好丈夫。」她自豪地說。

「我愛你,寶貝。」影子說。

「我也愛你,狗狗。」她低聲說。

他伸手握住她脖子上懸挂的那枚金幣,然後,猛地用力一拽。鏈子很容易就扯斷了。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金幣,朝它吹一口氣,張開手。

金幣消失了。

她的眼睛依然睜著,但已經不會動彈了。

他彎下身體,輕輕地吻了她一下,吻在她冰涼的臉頰上。她沒有反應,他也知道她不會再有任何反應了。他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出山洞,凝視著夜色。

暴風雨已經過去,空氣再次變得清新、純凈、新鮮起來。

明天將是美好的一天。他毫不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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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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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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