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每個小時都在刺傷你,最後一小時取你的性命。
——俗話美國旅館的前台後面,站著一個瘦弱的年輕女人。她告訴影子,他的朋友已經幫他辦理好了登記手續,然後把他房間的長方形塑料鑰匙卡遞給他。她有一頭淡金色的長發,那張臉隱隱約約有點像嚙齒類動物,尤其是當她一臉懷疑表情打量別人、然後放鬆下來、露出微笑的時候。她不肯把星期三的房間號碼告訴他,還堅持要給星期三的房間掛個電話,通知他的客人已經到了。
星期三從房間里出來,走進大廳,沖影子招手打招呼。
「葬禮舉行得怎麼樣?」他問。
「結束了。」影子回答說。
「不想談葬禮的事?」「不想。」影子說。
「很好。」星期三笑起來,「這年頭就是話太多。說說說。如果人人都學會默不作聲忍受痛苦,這個國家會好得多。」星期三帶他去他的房間,穿過走廊時路過影子自己的房間。星期三的房間里到處鋪滿打開的地圖,有的攤在床上,有的貼在牆上。星期三用顏色鮮艷的標記筆在地圖上畫滿記號,弄得上面一片熒光綠、嫩粉紅和亮橙黃色。
「我剛剛被一個胖男孩綁架了。」影子告訴他,「他叫我告訴你,說你應該被拋進歷史的垃圾堆,而和他一樣的人則乘著豪華轎車飛馳在人生的超級高速公路上。諸如此類的話。」「小雜種。」星期三咒罵一聲。
「你認識他?」星期三聳聳肩膀。「我知道他是誰。」他在房間里唯一一張椅子上重重地坐下。「他們什麼都不知道。」他說,「什麼狗屁都不知道。你還要在鎮子里待多久?」「我也不知道,也許一周吧。我要了結勞拉的身後事,照料我們公寓,處理掉她的衣服物品,所有的一切。這麼做肯定會把她媽媽氣得發瘋,不過,那女人活該氣得發瘋。」星期三點點他的大腦袋。「那好,只要你一處理完,我們立刻離開鷹角鎮。晚安。」影子穿過走廊,走回自己的房間。他的房間和星期三的完全一樣,床頭牆壁上掛著一副血紅色的描繪日落的油畫。他用電話訂了一個芝士肉丸比薩,然後去沐浴。他把旅館提供的所有小塑料瓶裝的洗髮水和沐浴露都倒進浴缸,攪出大量泡沫。
他的塊頭實在太大,無法完全躺進浴缸,可他還是半坐在裡面,舒服地享受了一個泡泡浴。影子曾對自己許諾,一旦出獄,一定要好好享受一次泡沫浴。他終於實現了自己的諾言。
洗完澡不久,比薩就送來了。影子吃下整個比薩,又灌下一罐不含酒精的清啤。
影子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心想,這是我重獲自由之後睡的第一張床,可惜這個想法並沒有像當初想象的那樣,給他帶來無比的快樂。他沒有拉上窗帘。玻璃窗外汽車和連鎖快餐店的燈光讓他很踏實,讓他知道外邊還有另外一個世界,一個只要他願意、隨時可以走進去的自由世界。
應該躺在家裡的床上才是,影子心想,住在他與勞拉居住的公寓里,躺在他與勞拉共同分享的床上。可是,那裡已經沒有她,周圍卻還縈繞著她的遺物、她的氣味、她的生活……這種想法實在太難以忍受了。
別想了,影子心想。他決定琢磨些別的,他想起了硬幣戲法。影子知道自己沒有成為魔術師的天賦。他沒本事使出種種花招,讓別人絕對相信他,也不想去表演撲克魔術,或者憑空變出紙花什麼的。他只想操縱硬幣,他喜歡擺弄硬幣時的感覺。他開始在腦中列出能讓硬幣憑空消失的各種魔術手法,進而聯想起了他丟進勞拉墓穴的那枚金幣。然後,他又回憶起奧黛麗對他說過的話,勞拉死時的情形。又一次,他覺得他的心臟隱隱作痛。
每個小時都在刺傷你,最後一小時取你的性命。這句話在哪兒聽過?他又想起星期三那句話:默不作聲忍受痛苦,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許多人告誡彼此,說不要壓抑自己的感情,要讓情感自然宣洩出來,讓內心的痛苦流露出來。這些話,影子聽得實在太多了。影子心想,其實也該好好說說怎麼壓制感情。他估計,只要你長期壓制痛苦,壓得夠深的話,用不了多久,你就不會再覺得痛苦了。
睡眠慢慢包圍了他,不知不覺間,影子沉入了夢境。
他在走……他在一間比整座城市還大的房間里走著,目光所及,到處是各種各樣的雕像、雕刻和粗糙的肖像。他站在一座像是女人的雕像旁:她赤裸的乳房扁扁的,垂在胸前,腰上圍著一串切斷的手,她自己的兩隻手裡握著鋒利的匕首,本該是頭顱的地方,從她的脖子里卻冒出孿生的兩條毒蛇。毒蛇的身體拱起,互相瞪視,彷彿正準備攻擊對方。這座雕像讓人覺得極其不安,在它深處,有某種極其狂暴、極其不對勁的東西。影子從它旁邊退開。
他開始在大廳里漫步。一座座雕像的眼睛彷彿始終追隨著他的步伐。
在夢中,他意識到每座雕像都有一個名字,在雕像之前的地面上灼灼閃耀。那個白色頭髮、脖子上戴著一條用牙齒串成的項鏈、手裡拿著一面鼓的男人,他的名字叫「婁克提奧斯」;那個屁股肥碩、從雙腿間鑽出無數只怪物的女人,名叫「胡布」;還有那個長著公羊腦袋,手捧金球的男人,名叫「荷塞夫」。
突然,在夢中,一個清晰的聲音開始對他說話,但他看不到說話的人。
「這是被遺忘的諸神,他們已經逝去。關於他們的傳說故事只能在乾涸的歷史長河中找到。他們離開了,永遠地離開了。但他們的名字和形象還留在我們中間。」影子轉了一個彎,發現他來到了另一個房間,比剛才那間更寬敞。舉目四望,怎麼也無法看到它的邊際。離他最近的是一隻棕褐色的猛獁象頭骨,打磨得很光滑;還有一個披著毛茸茸黃褐色斗篷的身材嬌小的女人,她的左手是畸形的。在她旁邊是一組三個女人的雕像,用同一塊花崗岩雕刻出來,上身分開,下身卻從腰部開始連在一起,她們的臉似乎匆匆刻就,還沒有完工,但她們的乳房和外陰卻雕刻得非常精細。還有一隻影子不認識的不會飛的鳥,大約有他身體兩倍高,長著禿鷲般的鳥嘴和人的手臂。這樣的雕塑還有很多、很多。
那個聲音再度響起,彷彿在課堂上講課一般解說道:「這是已經從記憶中消失的諸神,連他們的名字也早已被人們遺忘。曾經崇拜他們的人與他們的神祇一樣被遺忘了。他們的圖騰早已破碎失落,他們的最後一任祭司沒來得及將秘密傳留下去就已死亡。
「神祇也會死亡。當他們真正死去時,沒有人會哀悼、紀念他們。觀念比人類更難被殺死,但說到底,觀念也是能夠殺死的。」一陣悄聲低語傳遍整個大廳,竊竊私語的聲音讓影子在夢中也感覺到了一股寒冷的、莫名的恐懼。吞噬一切的恐慌緊緊攫住了他,就在這座被世人遺忘的諸神的殿堂中。這裡遺留著諸神的雕像:長著章魚臉孔的神、只遺留下乾枯的雙手的神——遺留下來的也可能是天上墜落的隕石、森林大火的殘留物,誰也說不清……影子猛地驚醒過來,心臟劇烈跳動著。他的額頭上覆著一片濕冷的汗水,整個人徹底清醒過來了。床邊電子錶的紅色數字告訴他,現在是凌晨1:03分。旅館外面霓虹燈招牌的燈光透過窗戶灑進房間。影子站起來,暈暈乎乎地有些辨不清方向。他走進旅館房間的衛生間,沒有開燈就直接方便,然後回到卧室。在他記憶中,剛剛做過的夢依然清晰鮮明,但是他無法解釋,為什麼那個夢讓他感到如此恐懼。
從外面照進房間的燈光並不很亮,不過影子的眼睛已經漸漸習慣了黑暗。一個女人正坐在他的床邊。
他認出了她。即使混在一千人中,甚至十萬人中,他也能一下子把她認出來。她身上仍穿著那件下葬時穿的海軍藍套裝。
她說話的聲音很低,但卻是他熟悉的語調。「我猜,」勞拉輕輕說,「你一定會問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影子沒有說話。
他在房間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最後,他還是忍不住問她:「真的是你嗎?」「當然是我,」她說,「我很冷,狗狗。」「你已經死了,寶貝兒。」「是的。」她說,「我已經死了。」她拍拍床上她身旁的位置。「過來坐在我身邊。」她說。
「不必了。」影子說,「我覺得我還是坐在這裡比較好。我們倆之間還有些事情沒有搞清楚呢。」「比如說我已經死了的事?」「也許吧。但我更想知道你是怎麼死的。還有你和羅比的事。」「哦,」她輕聲說,「那件事呀。」影子可以聞到——也許他只是想象自己能夠聞到——一股混合著泥土、鮮花和防腐劑的味道。他的妻子,他的前妻——不,他糾正自己的叫法,應該說他已故的妻子——坐在床邊,眼睛一眨不眨,專註地凝視著他。
「狗狗,」她說,「能不能來根香煙?能替我弄一包嗎?」「你不是戒煙了嗎?」「確實戒了。」她說,「不過我現在用不著再擔心什麼危害健康了。而且,我覺得抽煙可以讓我精神安定下來。前台大廳有自動售貨機。」影子穿上褲子和T恤,光著腳去到大廳。值夜班的是一個中年男人,正在看一本約翰·格里薩姆的小說。影子在自動售貨機里買了一盒維多利亞女士香煙,然後找值夜班的人要火柴。
「你住的是禁煙房。」夜班職員說,「你得保證打開窗戶,才能抽煙。」他遞給影子一盒火柴,還有一個印著旅館標誌的塑料煙灰缸。
「知道了。」影子說。
他回到自己的卧室。她攤開手腳,躺在他揉亂的被子上。影子打開窗戶,把香煙和火柴給她。她的手指冰涼。當她點火時,影子看到了她的指甲:過去修剪得整潔大方的指甲現在參差不齊,指甲縫下塞滿泥土。
勞拉點燃香煙,吸了一口,然後吹熄火柴。她又吸一口煙。「我感覺不到煙味,」她傷感地說,「看樣子抽煙不管用。」「我很難過。」他說。
「我也是。」勞拉說。
她用力抽煙。煙頭的火光亮起來時,他看清了她的臉。
「這麼說,」她問,「他們把你放出來了?」「是的。」煙頭閃爍著橙紅色的火光。「我依然很感激你。我真不該讓你卷進那件事。」「沒關係,」他說,「我是心甘情願的。我本來可以拒絕的。」他奇怪自己為什麼不害怕。一個關於博物館的怪夢就能讓他心驚肉跳,可是,面對一具會走路的殭屍,他卻絲毫沒有恐懼的感覺。
「是的,你本來可以拒絕的。」她說,「你這個大傻瓜。」煙霧環繞著她的臉龐,在黯淡的光影下,她顯得非常漂亮。「你想知道我和羅比的事?」「我想是吧。」她把香煙在煙灰缸里按熄。「你關在牢里,」她說,「而我需要一個可以聊天的人,需要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我需要你時,你不在。那時候,我心裡非常不好受。」「我很抱歉。」影子意識到她的聲音有些不太對勁,他想搞清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知道。我們兩個一開始約在一起喝咖啡,談論你出獄之後我們會做些什麼,再看到你會多麼好。你知道,他真的很喜歡你。他打算等你出來后就把你原來的工作還給你。」「沒錯。」「後來奧黛麗去探望她姐姐,離開一周。這個,呃,發生在你離開一年,不,十三個月之後。」她的聲音里沒有任何感情,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平平淡淡,就好像一個一個小卵石落下來,無聲無息地落進無底的深淵。「羅比來看我,然後我們都喝醉了。我們在卧室的地板上做愛。很棒,真的感覺好極了。」「這部分我就用不著聽了。」「什麼?哦,我很抱歉。死了之後,你很難對事物做出選擇、篩選。你知道,生前發生的事就像一張照片,什麼都無所謂了。」「對我來說有所謂。」勞拉又點上一枝煙。動作流暢自若,一點都不僵硬。有一陣子,影子懷疑她是否真的死了。也許這一切不過是個精心布置的惡作劇。「是的,」她繼續說下去,「我理解。我們兩個開始私通——當然,我們並不用這個詞來稱呼我們之間的關係——在接下來的兩年裡一直保持這種關係。」「你準備離開我、和他一起嗎?」「我為什麼要那麼做?你是我最親愛的大熊,是我的狗狗,你為我做了這麼多。我等待了三年,等你回來和我團聚。我愛你。」他控制住自己脫口說出「我愛你」的衝動。他不會再說出那三個字了,永遠不會了。「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我死的那天?」「對。」「羅比和我出去商量給你開歡迎晚會的事。生活馬上就要好起來了。我告訴他,我和他之間的關係結束了。既然你回來了,這種關係應當結束。」「唔,謝謝你,寶貝。」「沒什麼,親愛的。」一抹幽靈般的微笑浮現在她臉上。「當時,我們的感情都很衝動,都很愚蠢。我喝醉了,他沒醉。所以他開車。送我回家的路上,我宣布說我要給他來一個告別紀念,最後一次和他做愛。然後我就解開了他的褲子拉鏈。」「大錯誤。」「我知道。我的肩膀碰到了變速桿,羅比想把我推開重新掛擋,我們的車偏離了車道,然後就是砰的一聲巨響。我還記得,整個世界都旋轉起來,我想,『我就要死了』。當時我很冷靜。我都記得。我一點也不害怕。然後我就什麼都不記得了。」有一股燒焦塑料的味道。影子突然意識到是香煙已經燒到過濾嘴了。但勞拉顯然還沒有注意到。
「你來這裡做什麼,勞拉?」「一個妻子就不能來看看她的丈夫嗎?」「你已經死了。今天下午我還參加了你的葬禮。」「你說得對。」她停止說話,眼神恍惚起來。影子站起來,走到她身邊,從她手指間取下正在悶燒的煙頭,丟到窗外。
「怎麼了?」她的眼睛搜尋著他的目光。「我現在對生命的了解並不比我活著的時候更多。雖然很多事情生前我不知道,而現在都知道了,但我卻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通常情況下,人們死了之後都待在墳墓里。」影子說。
「是嗎?真的都待在墳墓里?過去我也這麼想,但現在卻不敢肯定了。也許吧。」她從床上爬起來,走到窗戶旁。旅館廣告牌的燈光映射下,她的臉和過去一樣美麗動人。那是他為之進監獄的女人的臉。
胸腔里的心臟一陣劇痛,彷彿有隻看不見的手正握緊、擠壓。「勞拉……?」她沒有看他。「你讓自己卷進了某些非常可怕的事情里,影子。如果沒有人守護你,你準會倒霉的。我會守護你。還有,謝謝你送我的禮物。」「什麼禮物?」她把手伸進上衣口袋,掏出今天早些時候他投進墓穴里的那枚金幣。金幣上面還沾著黑色的墓土。「我會用項鏈把它串起來。你對我真的太好了。」「不必客氣。」她轉過身看著他,眼睛彷彿在凝視他,又彷彿沒有停留在他身上。「我認為我們的婚姻有不少問題,必須解決。」「寶貝,」他告訴她,「你已經死了。」「很顯然,這是諸多問題中的一個。」她停了一下,「好了,」她說,「我得走了。我還是走了的好。」她轉過身,很自然地把手搭在影子的肩膀上,踮起腳尖和他吻別。過去她總是這麼和他吻別。
他不太情願地彎腰親吻她的臉頰,但她把嘴唇湊了過來,壓在他的嘴上。她的呼吸帶著淡淡的樟腦丸的氣味。
勞拉的舌頭伸進影子嘴中。她的舌頭冰冷、乾澀,帶著香煙和膽汁的味道。如果說影子剛才對妻子是否真的死了還有什麼懷疑的話,現在再也沒有任何疑問了。
他掙扎著退後。
「我愛你,」她簡潔地告訴他,「我會守護你平安的。」她向門口走去。他的嘴中還彌留著一股奇怪的感覺。「睡吧,狗狗,」她叮囑說,「記得別惹麻煩。」她打開門走到外面走廊。走廊里的熒光燈顏色不好。這種燈光下,勞拉看起來確實像死人。話又說回來,任何人在熒光燈下臉色都像死人。
「你本來可以叫我留下來過夜的。」勞拉用那種冷冰冰的石頭一樣的語氣說。
「我想我不會。」影子說。
「你會的,親愛的。」她說,「不等這一切結束,你就會的。」她轉身離開,順著走廊走出去。
影子站在門口望出去。值夜班的人還在看那本約翰·格里薩姆的小說。她從他身邊經過時,他連頭都沒抬一下。她的鞋上沾著厚厚一層墓地的泥土。她走出旅館,消失了。
影子呼出一口氣,呼得很慢很慢。他的心臟跳動得有些不均勻。他匆匆穿過走廊,去敲星期三的房門。敲門的時候,他突然有一種很怪異的感覺,似乎他被一對黑色的翅膀拍打了一下,好像有隻巨大的烏鴉飛著穿過他的身體,飛到外面走廊,飛到更遠的地方。
星期三打開門。他赤裸著身體,只在腰間圍著一條白色的旅館浴巾。「見鬼,你想幹什麼?」他問。
「有些事情得讓你知道。」影子有些慌亂地說,「也許只是個夢——但它不是——也許我吸入了那胖小子的什麼合成蟾蜍皮的毒煙,也許我只是發瘋了……」「好了,好了,閉嘴。」星期三打斷他的話,「我這兒正忙著呢。」影子偷看一眼房間內部。有人正躺在床上,看著他,床單拉到乾癟的乳房上。他看到了淡金色的頭髮,還有那張有點像嚙齒動物的臉。他壓低聲音。「我剛剛看見我妻子了,」他說,「她剛才就在我房間里。」「你的意思是鬼?你看見鬼了?」「不,不是鬼。她是實實在在的。就是她。她已經死了,但並不是什麼鬼。我還碰了她。她吻我了。」「我明白了。」星期三說,匆忙看了一眼床上的女人。「我很快回來,親愛的。」他對女人說。
他們穿過走廊,回到影子的房間。星期三打開燈,看見了煙灰缸里的煙頭。他搔搔前胸,他的乳頭是黑色的,老人的顏色,胸毛是灰色的。軀幹的一側有一道白色傷疤。他用力嗅了嗅空氣,然後聳聳肩。
「好了,」他說,「看樣子,你死掉的老婆跑出來露面了。害怕了?」「有點。」「很明智。死人總是讓我有種想尖叫的衝動。還有別的事嗎?」「我準備離開鷹角鎮。公寓那邊的事和其他雜事就讓勞拉的媽媽處理好了,反正她一直恨我。你打算什麼時候走,我和你一塊兒走。」星期三微笑道:「好消息,我的孩子。我們明早就離開。現在,你可以回去繼續睡一會兒。如果需要酒精幫助你入睡的話,我房間里還有些蘇格蘭威士忌。怎麼樣?」「不,我沒事的。」「那就別再來打擾我的好事。漫漫長夜還等著我呢。」「晚安。」影子說。
「太好了。」星期三說著,離開的時候關上了房門。
影子在床邊坐下。空氣中還殘留著香煙和防腐劑的味道。他希望他能哀悼勞拉:這麼做似乎比被她騷擾更為恰當。她離開之後,他才承認他剛才有點被她嚇住了。現在該是哀悼她的時候了。他關上燈,躺在床上,想著他被關進監獄之前勞拉的樣子。他回憶起他們剛結婚的時候,那時他們都很年輕、快樂、有些愚蠢,總是牽著對方的手。
從影子上次流淚到現在,已經過了很久很久,久得他以為他已經忘記如何流淚了。連他媽媽過世時,他也沒有流淚。
但是現在,他卻在流淚。他傷心地抽泣著,身體因痛苦而搖晃著。自從他還是很小的小孩子之後,這是第一次。他哭著哭著就睡著了。
◆來到美國公元813年在恆星與海岸線的指引下,他們在碧藍的大海上航行。每當遠離海岸、夜空也被烏雲蒙蔽的時候,他們就在信仰的指引下航行。他們乞求全能的父將他們再次安全帶回陸地。
這是一次不幸的航程,他們的手指凍得發麻,寒冷深入骨髓,連骨頭都在打顫,甚至酒也無法使身體暖和起來。他們清晨醒來,發現鬍鬚上掛滿白霜,直到太陽升起才能暖和一些。他們看起來就像一群老人,還未衰老就已白須滿面。
終於登上西方一塊綠色的土地時,他們已經齒牙搖落,眼睛深陷。他們說:「我們已經遠離我們的家園,遠離我們熟悉的海洋,還有我們熱愛的土地。在這世界的邊緣,我們將被我們的諸神所遺忘。」他們的首領爬上一塊巨岩,嘲笑他們缺乏信心。「全能的父創造了這個世界,」他大聲說道,「他用祖父伊密爾破碎的血肉和骨骼、用他的雙手創造了世界。他將伊密爾的腦子丟在天空形成雲,將他含有鹽份的血液變成我們航行的海洋。你們明白嗎?他創造了這個世界,這塊土地同樣是他創造的。在這裡,只要我們像男子漢一般死去,同樣會被他的殿堂所接納。」他們開始歡呼,放聲大笑。他們心中充滿希望,著手用樹榦和泥巴建造營地和禮拜堂。他們知道,在這塊新的土地上,他們是唯一的居民。儘管如此,營地外面還是用削尖的圓木圍起一個小型的防禦護欄。
禮拜堂完工那天,一場風暴來臨了。正當中午,天空卻黑得有如夜晚,被白色的閃電撕出無數裂縫,轟鳴的雷聲如此響亮,幾乎震聾他們的耳朵。就連船上為了祈禱好運而帶來的貓,也躲在他們泊在岸上的長船下。暴風雨猛烈而狂野,但是他們卻開心大笑,興奮地拍打著彼此的肩膀。他們說:「雷霆和我們一起來到了這片遙遠的土地。」他們感激神明,人人欣喜若狂。他們開始飲酒作樂,喝得醉醺醺無法行走。
那晚,在他們煙霧瀰漫的漆黑禮拜堂中,吟遊詩人唱起了古老的歌謠。唱的是奧丁,全能的父,他把自己當成祭品,呈獻給自己。獻祭過程中,他和此前所有被當成祭品的人一樣,既勇敢又高貴。吟遊詩人唱到,全能的父被吊在世界之樹上,一共九天九夜,他身體的一側被長矛刺穿,鮮血順著傷口流淌下來。他還唱到全能的父在痛苦中學習到的所有知識:九個世界的名字、九種咒語,還有二九一十八種魔法。說到長矛刺穿奧丁的身體時,吟遊詩人開始痛苦地顫抖,彷彿感受到了全能的父所經歷的痛苦。所有人都顫抖起來,想象著他經歷的痛苦。
接下來的那一天,也就是屬於全能的父的日子,他們發現了犧牲者。他是一個小個子土著人,長頭髮黑得像烏鴉的翅膀,皮膚是紅色陶土的顏色。他說著他們誰也聽不懂的語言,連他們的吟遊詩人也聽不懂。吟遊詩人曾搭乘過一艘航行到赫拉克里斯之柱的船,通曉地中海一帶貿易商人使用的混雜語言。這個陌生人身上穿著羽毛和毛皮,長頭髮中還插著一根小骨頭。
他們把他領到營地,給他烤肉吃,還給他解渴的烈酒喝。他喝醉后結結巴巴地唱著歌,腦袋耷拉在胸前,可實際喝下的蜜酒還不到一牛角杯。他們沖他放聲大笑,給他更多的酒喝。很快他就躺倒在桌子下面,雙手抱頭呼呼大睡。
他們把他舉起來,雙肩各一個人,雙腿各一個人,把他抬到與肩膀同高的位置。四個人抬著他,好像一匹八條腿的馬。他們抬著他走在隊伍的最前面,走到俯瞰海灣的山頂上的一棵岑樹前。他們把絞索套在他頭上,把他迎風高高吊在樹上,作為他們向全能的父、絞架之神的貢品。犧牲者的身體在風中搖擺,臉色變黑,舌頭伸了出來,眼睛暴突,陰莖僵硬得可以掛上一個皮革頭盔。然後他們開始歡呼、叫喊、大笑,為向天上諸神獻上犧牲祭品感到驕傲。
接下來的一天,兩隻碩大的烏鴉落在犧牲者的屍體上,一隻肩膀各站一隻。它們開始啄食死屍的臉頰和眼睛。他們知道,他們獻上的祭品已經被神接受了。
這是一個漫長的冬天,他們都很飢餓,但他們被精神的力量鼓舞著。等春天來臨,他們就可以乘船回到北部,他們會帶來更多移民,帶來女人。當天氣變得更冷、白天時間更短時,他們中的一些人開始尋找犧牲者所住的村莊,希望能找到食物和女人。他們什麼都沒有找到,只發現曾經點有篝火的地方,那是一個被人遺棄的小營地。
冬季的某一天,當太陽如同黯淡的銀幣一樣遠遠升起,他們發現犧牲者的殘存屍體被人從岑樹上放了下來。那個下午開始下雪,厚重的雪花緩慢地從天而落。
從北地來的男人們關上營地的大門,撤回他們的木頭防護牆后。
那天晚上,犧牲者所在部落的戰士襲擊了他們:五百個男人對三十個男人。他們爬過木牆,在接下來的七天里,他們用三十種不同的方法,殺死了這三十人中的每一個。這些船員被歷史和他們的自己人遺忘了。
他們建起的牆壁被部落戰士推倒,他們的屍體和營地被焚燒。他們來時乘坐的長船也被焚毀。部落士兵希望這些皮膚蒼白的陌生人只有一艘船,燒掉它就可以確保再也沒有其他北地人可以來到他們居住的海岸了。
直到一百多年後,紅鬍子艾瑞克的兒子幸運者利夫才再次發現這塊土地,他將它命名為葡萄地。當他到達時,他所信仰的神祇已經在那裡等待著他了:泰爾,獨臂的戰神;灰鬍子奧丁,絞架之神;還有雷神托爾。
他們已經在那裡。
他們等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