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印度諸神的所謂「永生」非常獨特,不同於其他神?。他們既會誕生,也會死亡,會經歷凡人的大多數苦惱。他們常常只在一些細枝末節方面不同於凡人。神與魔的差別更加微不足道。儘管如此,在印度人看來,神仍舊截然不同於凡人。他們是一種崇高的象徵,而凡人的生活無論多麼偉大,都絕不可能達到這樣的高度。他們的種種俗世特性只是為我們上演的一齣戲。在戲中,透過他們的神明面具,我們看到的是我們自己的臉。
——溫迪·多尼哥·奧富拉狄,《引言》摘自《印度神話傳說》(企鵝叢書,1975年)向著南方,或者說他希望是南方的方向,影子走了幾個小時。他沿著樹林里一條既不知從何處開始、也沒有標明方向的狹窄林間道路步行。至於樹林本身所在的地方,他估計是威斯康星州南部。幾輛越野車從他背後駛來,車前燈明晃晃地亮著。他匆忙躲進樹叢,車子駛遠才出來,回到路上。清晨的霧氣濃密厚重,白霧一直瀰漫到他的腰部。那幾輛越野車都是黑色的。
接著,大約三十分鐘后,西邊遠處傳來直升飛機的轟鳴。他立刻逃離這條運輸木材用的道路,匆匆鑽入樹林深處。一共有兩架直升飛機。他蜷縮身體,蹲伏在一棵倒在地上的樹后的淺坑裡,聽著直升飛機從頭頂上方飛過。直升機離開后,他查看動靜,抬頭瞥了一眼灰濛濛的冬日天空,滿意地看到直升機在空中留下的一條黑色煙霧帶。他在樹榦下面繼續躲了一陣子,直到直升飛機的聲音完全消失。
樹下的積雪不是很多,踩在腳下嘎吱作響。那些化學的手腳保暖墊讓他感激不盡,幸好有它們,他的手腳才沒有徹底凍僵。但手腳之外,他凍得全身麻木:心臟麻木、思想麻木,就連靈魂也麻木了。他知道,麻木之感將長時間陪伴著他。
我想要的是什麼?他問自己。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只好繼續走下去,一次一步,一步一步地在樹林中向前走。所有樹木看上去都似乎一模一樣,所有景緻都似曾相識。他會不會一直在樹林里繞圈子?也許他就要這樣一直不停地走下去,直到保暖墊和巧克力棒耗光吃盡,然後筋疲力盡地坐下去,再也不會站起來了。
他走到一條很大的小溪旁,決定順著溪流走下去。溪流會匯入河流,河流則流向密西西比。只要一直走下去,或許他還可以在途中偷到一條船,或者自己造一個木筏,最後到達溫暖宜人的新奧爾良。溫暖宜人——這個想法既讓他感到高興,又讓他覺得根本不可能實現。
再也沒有直升飛機來追蹤他了。他有種感覺,從頭上飛過的那兩架直升機是清理貨車那個爛攤子的,不是來追他的。否則的話,他們肯定會折返回來,還會有警犬、刺耳的警報聲,鋪開全套追蹤場景。但是,這裡什麼都沒有。
他到底想要什麼?不要被人抓住,別把貨車裡那些人的死攬到自己頭上。「不是我乾的,」他彷彿聽到自己在分辯,「是我死去的妻子乾的。」他可以想象執法人員臉上的表情。他會被推上電椅,而人們會爭論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瘋了……他不知道威斯康星州有沒有死刑,有沒有都不重要,他只想搞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再再明白這一切將如何收場。最後,他擠出一個有點悲傷的笑容。他意識到,其實他最想要的,就是讓一切重新恢復正常。他希望自己從來沒有被關進監獄,勞拉也好好地活著,他這幾天所經歷的一切壓根兒沒有發生過。
「恐怕沒有這個選項,我的孩子。」腦海中,星期三粗聲粗氣地說,而他自己也同意地點點頭。沒這種可能性,後面的退路已經被你自個兒斷掉了。所以,你就接著走吧,接著熬吧……遠處有隻啄木鳥,正的的篤篤啄著一段朽壞的樹榦。
影子意識到,有什麼東西正在窺視他:光禿禿的矮樹叢中,幾隻北美紅雀盯著他,又低下頭去,繼續啄食黑色接骨木樹上的一串串果實。它們的模樣跟《北美鳴禽月曆》上畫的絲毫不差。周圍一片鳥叫聲,各種各樣。有的囀鳴低吟,有的噝噝尖叫,有的高昂清脆。影子覺得自己好像在聽立體聲音樂。沿溪而行的一路上,鳥叫聲始終伴隨著他。但突然間,鳥鳴聲驀地消失。
一隻死掉的小鹿躺在山峰陰影下的林間空地上,一隻黑鳥,體型大得像只小狗,正用巨大、邪惡的黑色鳥喙啄食著死鹿,從屍體上撕碎、拉扯下一片片紅色的鹿肉。小鹿的眼睛已經不見了,頭部還完好無損,它的尾巴上還長著幼鹿帶白斑點的黃褐色鹿毛。影子心想,不知這隻鹿是怎麼死的。
黑色大鳥把頭一偏,開口說話了,聲音像岩石相擊。「你影子人。」「我叫影子。」影子回答說。鳥跳上鹿的臀部,昂起頭,豎起鳥冠和脖子上的羽毛。好大的鳥,眼睛像兩隻漆黑的珠子。這麼大的鳥,距離又這麼近,讓人不由得膽戰心驚。
「說他在卡羅見你。」這隻大烏鴉嘎嘎地說。影子不知道這是奧丁的哪只烏鴉,是胡因還是穆因,記憶還是思想。
「卡羅?」他問道。
「在埃及。」「可我怎麼到埃及去?」「沿著密西西比河。向南。找傑奎爾。」「聽著,」影子說,「我不想讓自個兒顯得像個——耶穌啊,聽著……」他停了下來,重新組織一下自己想說的話。他很冷,孤零零地站在樹林里,正和一隻拿小鹿班比當早餐的大黑鳥說話。「好了,我想說的是,這一套神神秘秘我已經受夠了。」「神秘。」烏鴉同意地說。它倒挺幫忙的。
「我想要的是解釋。卡羅的傑奎爾。一個名字,一個地址,對我沒有幫助。這種無聊線索,只配用在二流間諜驚險片里。」「傑奎爾,朋友,嘎,卡羅。」「隨你怎麼說好了。我想得到的信息,得比這幾個字眼稍稍多那麼一點才行。」烏鴉半轉過身,從鹿的肋部又撕下一條肉。接著,它飛了起來,飛進樹林。紅色的鹿肉搖搖晃晃懸在嘴邊,像一條很長的血淋淋的蟲子。
「喂,至少把我帶上一條正正經經的路呀!」影子大叫道。
烏鴉飛遠了。影子看著地上的小鹿屍體,心想,如果他是個懂得如何在森林裡討生活的人,一定會從鹿身上割下一大塊肉,生起一堆篝火烤著吃。他沒有這麼做,只在一棵倒下的樹榦上坐下,吃起花生巧克力棒來。他心裡明白,他壓根兒算不上什麼林中居民。
烏鴉在林中空地那邊叫了一聲。
「你想讓我跟著你走?」影子問它,「還是有人掉井裡去了?」烏鴉不耐煩地又叫了一聲,影子朝它走去。它等著他走近,然後重重地拍打翅膀飛到另一棵樹上。瞧它的方向,比影子最初選擇的路線偏左一些。
「喂,胡因還是穆因,隨便什麼名字都好,喂,你!」黑鳥轉過身,腦袋懷疑地偏在一側,閃閃發光的眼珠子打量著他。
「說『我下次再也不這樣做了』,說!」影子說。
「日你媽。」烏鴉說。一人一鳥一起穿過樹林,它再也沒說一個字。
半小時后,他們來到緊鄰一個鎮子的柏油公路上,烏鴉飛回樹林。影子看到一個黃油漢堡包店的標誌牌,旁邊還有一家加油站。他走進漢堡店,裡面空蕩蕩的沒有顧客,收銀台後坐著一個剃著光頭、態度熱情的年輕人。影子點了兩個黃油漢堡包,一份炸薯條,然後鑽進洗手間去洗臉。鏡子中的他看上去簡直臟透了。他翻了一下自己的口袋:裡面有幾枚硬幣,包括那枚自由女神銀幣,攜帶型牙刷和牙膏,三根花生巧克力棒,五個化學保暖墊,還有他的錢包(裡面除了一張駕駛執照和一張信用卡外,再沒有其他東西了。他不知道那張信用卡的有效期還有多久)。外套內側的夾袋鍶椿褂幸磺?澇?紙穡???0美元和20美元一張的鈔票。這是昨天晚上打劫銀行搞來的錢。他用熱水洗乾淨手和臉,打濕他的黑色頭髮,弄平整,再到外面的餐廳里吃他買的漢堡包、薯條和咖啡。
他回到櫃檯前。「想來一份奶油凍嗎?」態度熱情的年輕人問。
「不用了,謝謝。附近有沒有地方可以租到車子?我的車在那邊路上熄火了。」年輕人抓抓光腦袋上的發茬。「附近沒有,先生。如果你的車壞了,可以打電話給3A急救,或者到旁邊的加油站借一部拖車。」「好主意,」影子說,「非常感謝。」他踩著半融化的積雪,從漢堡包店的停車場走到旁邊的加油站。他在加油站的超市裡買了巧克力棒、牛肉乾和更多的化學保暖墊。
「這附近哪兒能租到車子?」他問收銀台後面的女人。她體態豐滿,戴著眼鏡,一副樂於和別人說話的樣子。
「我想想看,」她說,「我們這裡太偏僻了點兒,麥迪遜市內才有這種業務。你要到什麼地方去?」「卡羅,」他說,「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我知道。」她高興地說,「從那邊架子給我拿張伊利諾斯州的地圖過來。」影子把壓膜地圖遞給她,她打開地圖,得意地指著該州最底部的一個角落。「就在這兒。」「開羅?」「在埃及才叫開羅,但在小埃及,他們管那個地方叫卡羅。那兒還有一個叫底比斯的城市呢。我嫂子就是底比斯人。我向她打聽埃及的底比斯,結果她卻盯著我,像我腦子裡哪根弦鬆了似的。」這女人滔滔不絕地說著。
「那裡有金字塔嗎?」那個城市距離這裡還有五百英里的路程,幾乎在正南方。
「反正他們沒跟我提過。他們管那兒叫小埃及,是因為大約一百,哦,一百五十年前,發生了一次大飢荒,莊稼沒收成。但那個地方的莊稼卻沒事,所以大伙兒都上那兒買糧食。跟聖經里的故事差不多,約瑟夫和夢幻綵衣,從埃及跑出去,等等。」「要是換了你,又非去那兒不可,你會怎麼走?」影子問。
「開車過去。」「我的車壞在幾英裡外的路上了。一堆狗屎貨色,請原諒我的粗話。」影子道歉說。
「狗屎貨色?」她說,「得了,我姐夫就這麼叫的。他是買賣車輛的,小生意。他常會打電話給我,說,瑪蒂,我又賣出去一輛狗屎貨色。對了,他可能會對你的舊車感興趣,能拆下點兒有用的零件什麼的。」「車是我老闆的,」影子說。謊話來得這麼自然流暢,讓他吃了一驚。「我得打電話給他,讓他過來把車拖走。」他腦中突然冒出一個好主意,「你的姐夫,他住在附近嗎?」「他住在莫斯科達鎮,離這裡往南大約十分鐘,就在河對面。有什麼事嗎?」「這個,他手頭上有沒有一輛狗屎貨色可以賣給我?我可以出五百,不,六百塊。」她甜甜地笑起來。「先生,他後院里的車子,加滿油也值不了五百塊。不過別對他說是我告訴你的。」「你可以打電話給他嗎?」影子問。
「我正想打呢。」她說著拿起電話聽筒,「親愛的?是我,瑪蒂。你馬上來我這兒一趟,這邊有個人想買輛車。」他買的這輛狗屎貨色是輛1983年的雪佛蘭,只花了四百五十塊,油箱里還加滿了油。里程錶顯示車子已經跑了大約25萬英里,車廂里一股子淡淡的波旁威士忌、煙草和更加強烈的、像是香蕉的味道。車子蒙著厚厚一層灰土和積雪,讓他看不出車子原本的顏色。不過在瑪蒂姐夫的車場里,這是唯一一輛看起來還能載著他跑五百英里的車。
現金交易。瑪蒂的姐夫只管收錢,根本沒問影子的名字,也沒要他的社會保險號碼或別的身份證明。
影子先開車向西走了一段,然後轉而向南,離開州際公路。他口袋裡只剩下五百五十美元。這輛爛車上有一部收音機,打開后卻沒有任何聲音。路邊一塊路牌告訴他已經離開威斯康星州,進入伊利諾斯州。他經過路邊的一個露天採礦場,巨大的藍色弧光燈照亮了黯淡的冬日。
他在一家叫媽媽餐廳的地方停下來吃些東西,正好趕在他們下午休息關門前。
路上經過的每一個村鎮都在鎮名標牌旁懸挂了另一個牌子,要麼聲稱該鎮十四歲以下少年隊是州際籃球聯賽的第三名,要麼誇口說本鎮是伊利諾斯州十六歲以下女子摔跤半決賽選手的家鄉。
他繼續開車前行,腦袋一點一點,越來越困。他闖了一處紅燈,一個開道奇車的女人差點一頭撞上他的汽車側面。一開出鎮子,他立即駛上一條沒人的機耕道,把汽車停在覆蓋著一團團積雪的收過莊稼的田地里。田裡有一群肥胖的黑色野火雞,像一群送葬者一樣慢吞吞走著。他關掉發動機,在車子後座上躺下來,很快便睡著了。
一片黑暗,一種向下墜落的感覺。他彷彿成了漫遊仙境的愛麗絲,一頭掉進一個深深的窟窿里。黑暗中,他向下墜落了一百年,無數張面孔從他眼前掠過,在周圍的黑暗中浮遊。他想伸手觸摸那些面孔,可它們卻紛紛裂成碎片,消失得無影無蹤……突然,一點過渡都沒有,他不再墜落。現在他身處一個洞穴中,而且不是獨自一人。影子凝視著那雙他熟悉的眼睛:巨大、濕潤的黑色眼睛。它們對他溫和地眨了眨。
他在地下深處。沒錯,他回憶起這個地方來了。散發出體臭的濕漉漉的牛,火光在潮濕的洞穴牆壁上閃爍著,照亮了水牛頭、人類身體和黏土色的皮膚。
「你們這些傢伙就不能別來煩我嗎?」影子道,「我只想好好睡上一覺。」水牛人緩慢地點點頭。他的嘴唇沒有動,但影子的頭腦中卻響起一個聲音。「你要去哪裡?影子。」「開羅。」「為什麼?」「我還能去哪兒?星期三要我去那兒。我喝了他的蜜酒。」夢中自有夢中的邏輯,在影子的夢中,他的職責清清楚楚:他喝了星期三的三杯蜜酒,所以他們之間訂立的契約牢不可破——所以他別無選擇,只能聽星期三的吩咐。
水牛人把一隻手伸進火堆中攪了攪,火燒得更旺了。「風暴快來了。」他說。他把沾滿煙灰的手在光滑無毛的胸部擦了擦,胸口留下一條條煙灰。
「你們這些人總是這麼說。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水牛人頓了頓。一隻蒼蠅停在他毛茸茸的額頭上,他揮手把它轟走。「問。」「那伙人真的是神嗎?這簡直太……」他停了下來,半晌才吐出一句話,「……太不可能了。」這並不是他打算說的話,但除此之外,他找不到別的表達方式。
「什麼是神?」水牛人問。
「我不知道。」影子回答。
響起一陣敲打聲,單調,持續不懈。影子等著水牛人開口,解釋到底什麼是神,解釋他的生活所陷入的這個混亂不堪的噩夢。他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
噠、噠、噠。
影子睜開眼睛,頭暈眼花地坐了起來。他快凍僵了。車窗外的天空呈現出深沉的亮紫色,已經是黃昏時分了。
噠、噠。有人在說話。「嗨,先生。」影子轉過頭,見有人站在車子外面。昏暗的天空映襯下,只看得出一個模糊的人影。影子伸手把車窗搖下幾英寸,發出一陣剛睡醒的人的哼哼聲,這才開口打招呼。「嗨,你好。」「你沒事吧?你病了嗎?喝醉了?」聲音很尖,可能是女人或者小孩。
「我沒事。」影子回答說,「等一下。」他打開車門走出來,伸展一下腰身,順便活動活動酸痛的四肢和脖子,然後他摩擦雙手,讓血液加速循環,讓手暖和起來。
「喔,好個大高個兒。」「大家都這麼說。」影子說,「你是誰?」「我叫薩姆。」那個聲音說。
「是男孩還是女孩的薩姆?」「女孩薩姆。我原來的名字叫薩米,我總喜歡把『米』字畫成一個笑臉,可後來我討厭那個名字,討厭得要命,因為所有人似乎都取這個名字。於是我就不再用它了。」「好了,女孩薩姆,到那邊去,看著路。」「為什麼?你是變態殺手還是怎麼?」「不是。」影子說,「只是我現在要方便一下。我希望能有一點點隱私空間。」「哦,好的,沒問題,我明白了。我和你一樣,哪怕衛生間隔壁的格子里有人,我都尿不出來。這叫膀胱羞澀綜合症。」「一邊兒去,拜託。」她走到車子的另一邊,轉頭避開。影子向路邊的荒地里多走了幾步,解開牛仔褲拉練,沖著一根柵欄柱撒了長長的一泡尿。他回到車旁。黃昏最後一絲光也消失了,夜幕已經降臨。
「你還在嗎?」他問。
「在。」她說,「你的膀胱准跟艾里可湖一樣大。在你撒尿的這段時間裡,國王都換了好幾輪了。這麼長時間,嘩嘩的沒停過,我一直聽著呢。」「多謝誇獎。你來這兒有什麼事嗎?」「哦,想看你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兒。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死了,或者發生什麼狀況的話,我可以打電話報警。但車窗上蒙著呼出來的霧氣,所以我想,興許你還活著。」「你住在附近?」「不是。我從麥迪遜市一路搭便車過來的。」「那可不太安全。」「我每年至少搭五次便車,已經這麼幹了三年了。現在還活得好好的。你要去什麼地方?」「很遠,我去開羅。」「太好了,」她說,「我去艾爾帕索,和姨媽在那兒過聖誕節。」「我不可能送你到艾爾帕索去。」影子說。
「不是德克薩斯州的艾爾帕索,是另外一個同名的城市,在伊利諾斯。這裡往南只要幾小時車程。你知道你現在在什麼地方嗎?」「不知道,」影子說,「完全沒概念。52號高速公路上的某處?」「下一個城鎮是秘魯,」薩姆告訴他,「不是叫秘魯的那個國家,而是伊利諾斯州的秘魯市。讓我聞聞你身上的味道。彎下腰來。」影子只好彎下腰,那女孩仔細嗅了嗅他臉上的味道。「好了,我沒有聞到酒味,你可以開車。我們出發吧。」「為什麼你覺得我會讓你搭便車?」「因為我是身處困境的可憐小姑娘,」她說,「而你是一位騎士。你的車可真臟。你知道嗎,有人在你的車後窗上寫了『洗我』兩個字?」影子鑽進車內,打開乘客座位那邊的車門。一般的車子,前門打開時,車內都會亮燈。這輛車沒有。
「不知道,」他說,「沒看見。」她爬進車子。「是我乾的,」她坦白說,「我寫上去的。那時侯天色還亮,還能寫字。」影子發動汽車,打開車前燈,重新回到公路上。「向左,」薩姆提示說。影子將車轉向左側,順著公路開下去。好幾分鐘后,暖氣才開始工作。很快,幸福的溫暖充滿車廂。
「你還什麼都沒說呢。」薩姆說,「隨便說點什麼吧。」「你是人類嗎?」影子問,「一個善良誠實、父母所生、活生生會呼吸的人?」「當然是。」她回答說。
「好了,只是想檢測一下。那麼,你想讓我說什麼?」「說些可以讓我感到安心的話。我突然有一種『哦,該死,我可能錯上了一輛瘋子的車』的可怕感覺。」「沒錯,那種感覺我也有過。」影子說,「好了,什麼才能讓你安心?」「只要告訴我你不是逃犯、連環殺手或別的什麼危險人物就可以了。」他仔細想了想。「你知道,我真的不是那種人。」「你自己都要先考慮一下再說,是不是?」「我蹲過監獄,但我從來沒殺過人。」「哦。」他們駛進一個小鎮,鎮子被路燈和聖誕節的裝飾燈照得通亮。影子偷偷瞥了一眼右邊。女孩有一頭亂糟糟的黑色短髮,長著一張既有誘惑力——他想了一下——又有點像男人的臉:她的五官真像石頭雕刻出來的。她也正在偷窺他。
「你為什麼進監獄?」「打了幾個人,把他們打成重傷。我當時很生氣。」「他們活該挨揍嗎?」影子琢磨了一陣子。「那個時候我是這麼認為的。」「那現在你還會那麼做嗎?」「當然不會。我這輩子的三年好時光都扔在大牢里了。」「唔。你有沒有印第安人血統?」「據我所知沒有。」「你看起來有點像印第安人。」「很抱歉讓你失望了。」「沒關係啦。你餓嗎?」影子點點頭。「我還沒吃飯。」他說。
「就在下一個交通燈后不遠,有家很不錯的地方。好吃又不貴。」影子把車開進停車場,兩個人從車裡出來,他甚至懶得鎖車,只把鑰匙裝在口袋裡。他掏出幾個硬幣買了份報紙。「你有錢在這兒吃飯嗎?」「當然,」她說著,下巴一抬,「我自己買單。」影子點點頭。「告訴你,咱們這麼辦。拋硬幣猜正負決定誰買單。」他說,「正面朝上你為我買單,背面朝上我替你買單。」「我先看看硬幣。」她懷疑地說,「我有個叔叔,他有一枚兩面都是正面的二十五美分硬幣。」她仔細檢查一番,滿意地發覺那枚二十五美分硬幣沒有任何問題。影子把硬幣正面朝上放在大拇指上,假裝往上一拋,硬幣只晃了晃,但看上去好像在旋轉。他抓住硬幣,倒扣在左手手背上,接著當著她的面張開覆蓋硬幣的右手。
「是背面!」她興奮地大叫起來,「晚飯你買單。」「好吧。」他說,「不過你甭想每次都贏。」影子點了夾肉長麵包,薩姆則點了肉醬意粉。然後影子開始翻報紙,尋找是否有死在貨運列車裡的人的新聞。唯一讓人感興趣的消息是頭版報道:破記錄數量的烏鴉出沒該鎮。當地農民想在鎮子周圍的公共建築上懸挂死烏鴉,用來嚇退其他烏鴉。鳥類學家說這種辦法毫無作用,活著的烏鴉會把死烏鴉同樣當食物吃掉。但當地居民不肯就此罷休。「看到死掉的同伴的屍體時,」一位代表說,「它們就會明白我們的意思:我們不希望它們來這裡。」食物端上來了,每份都裝得滿滿一盤,遠遠超過一個人的飯量。
「你到開羅做什麼?」薩姆塞了滿滿一嘴食物,問他。
「不知道。我接到我老闆給我的消息,說他要我到那裡去。」「你做什麼工作?」「給人家跑腿當差。」她笑了起來。「嗯,」她說,「你不可能是黑手黨,你一點都不像那種人,再說還開著那種破爛車子。你的車為什麼聞起來有一股子香蕉味道?」他聳聳肩,開始吃東西。
薩姆眯起眼睛。「也許你是香蕉走私犯,」她猜測說,「你還沒有問我是做什麼的呢。」「我估計你還在學校上學。」「麥迪遜大學。」「毫無疑問,你會選擇藝術史專業,那是女人最喜歡的專業。也許你還會自己鑄造一尊青銅像。你還可能在咖啡店裡打工,幫忙補貼學費。」她放下刀叉,鼻孔張開,眼睛瞪得大大的。「見鬼,你怎麼知道的?」「什麼,猜中了?你現在應該說,不,實際上,我的專業是拉丁語和鳥類學。」「你是說你只是碰巧猜中的,還是別的什麼意思?」「別的什麼?」她那雙黑色的大眼睛盯著他。「你可真是個怪人。先生……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大家都叫我影子。」他說。
她撇了撇嘴,好像嘗到了什麼不喜歡吃的東西。她不說話了,埋頭吃完她那份肉醬意粉。
「知道那邊為什麼叫埃及嗎?」等她吃完東西,影子問她。
「開羅那邊?知道,那是俄亥俄和密西西比河的沖積三角洲,跟尼羅河三角洲的開羅一樣。」「有道理。」她坐回去,點了咖啡和巧克力奶油派,一隻手插進頭髮里。「你結婚了嗎,影子先生?」見他猶豫,她馬上說,「哎呀,看來我又問了一個敏感問題,是不是?」「上周四她剛剛下葬,」他小心地選擇字眼,「死於車禍。」「哦,天呀,真可怕,我很難過。」「我也是。」接下來是難堪的沉默。「我的同父異母姐姐的一個孩子死了,我外甥,就在去年年底。真是太可怕了。」「沒錯,是很可怕。他怎麼死的?」她喝了一口咖啡。「我們不知道,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死了。失蹤了。可他只有十三歲呀。去年冬天的事。我姐姐整個人都差不多垮了。」「有沒有找到什麼線索?」說話的腔調好像電視劇里的警察,於是他重新問了一遍,「懷疑其中有什麼不當行為嗎?」這次問得更像警察了。
「他們懷疑我那個沒有監護權的混蛋姐夫,那孩子的父親。那傢伙是個大混蛋,做得出拐走孩子的事,說不定他真的這麼幹了。可那只是個小鎮,在北伍德區,非常小,又安寧又可愛,居民連房門都不鎖。」她嘆了口氣,傷感地搖頭,雙手緊緊握住咖啡杯。「你真的肯定你沒有任何印地安血統?」「據我所知沒有。不過也有可能。我也不太清楚我父親是誰。不過我猜,如果他真的是美洲土著,我媽媽一定會告訴我的。」她又撇了撇嘴。薩姆放下只吃了一半的巧克力奶油派。那塊蛋糕幾乎有她腦袋的一半大。她把盤子從桌面上推到影子面前。「你想吃嗎?」影子笑著說,「當然。」他把蛋糕吃完了。
女侍應遞給他們帳單,影子掏錢買單。
「謝謝。」薩姆說。
天氣更冷了。車子打了幾次火才發動起來。影子把車駛回幹道,繼續向南。「你讀過一個叫希羅多德的傢伙寫的書嗎?」他問。
「老天,你說誰?」「希羅多德。你沒有看過他的《歷史》?」「知道嗎?」她說話的聲音恍恍惚惚的,像在做夢,「我不明白你這個人,不明白你的話,也不明白你用的字眼。有時候你只是一個傻大個兒,可你卻能看透我的想法,轉眼功夫,你居然談起希羅多德來。我聽說過他,也許是在電台廣播里。他是不是被人稱為騙子之父?」「我還以為魔鬼才被人稱為騙子之父呢。」「對,魔鬼也是。他們說,希羅多德的書上記載了巨大的螞蟻、看守黃金礦的獅鷲,統統是他編出來的。」「我不這麼想。他只是記下別人告訴他的故事罷了。他寫的是歷史,絕大多數部分寫得非常棒。裡面記載了許許多多稀奇古怪的事兒。比方說,你知道嗎,在埃及,如果一個特別漂亮的女孩或者君主之類人物的老婆死掉了,他們不會馬上給她的屍體塗防腐香料,而要等待三天,先讓她的屍體在熱天里腐敗變壞。」「為什麼?哦,等等,好了,我想我知道原因了。哎呀,真噁心。」「裡面還寫了不少戰爭。一開頭什麼都很正常,可用不了多久,神靈出現了。有個人跑回自己的國家報告戰爭的結果,跑呀跑呀,突然在一片林中空地里看到了潘。潘對他說,『告訴他們,在這兒給我建一座神廟。』那人答應了,然後接著跑完剩下的路。他把戰爭的消息報告給國王,最後補充說,『哦,順便說一聲,潘想讓你為他建一座神廟。』懂嗎,說起神的事一點兒也不大驚小怪。」「這樣說來,這本書里寫了不少神靈的故事。你怎麼看的?這些人全都產生幻覺了?」「不,」影子說,「不是這麼回事。」她啃著指甲。「我讀過一本關於大腦的書,」她說,「那本書是我室友的,她到處借給別人看。書里好像說,五千年前,人類大腦的左右腦葉還是連在一起的,所以,只要那時的人們想象什麼東西,大腦的右腦葉就讓人感到自己彷彿真的聽到神在告訴他們應該做什麼。其實這一切不過是大腦造成的錯覺罷了。」「我還是更喜歡我的理論。」影子堅持說。
「你的什麼理論?」「在過去的年代里,人們經常會跟神祇打照面。」「哦。」兩個人都沉默了,安靜得只聽見車子零件嘩啦作響,還有發動機的轟鳴,排氣管的振動聲(排氣管的聲音聽起來不太對勁)。最後,她終於打破沉默。「你覺得神現在還在那兒嗎?」「在哪兒?」「希臘、埃及、西印度群島……諸如此類的地方唄。如果你到過去那些人碰上神靈的地方去,你會見到神嗎?你覺得呢?」「也許吧。但我想,人們恐怕不會知道他們見到的到底是什麼。」「我敢說,其實神就是外星人。」她說,「現在大家知道是外星人,過去的人卻把他們看成了神。也可能,外星人同樣是人類大腦的右半葉幻想出來的。」「照我看,做直腸檢查的肯定不是神,」影子說,「親自動手屠宰牲口的也不是。這些事兒都是人類代勞。」她咯咯笑起來。他們安靜地開了幾分鐘車,然後她又忍不住開口。「對了,我想起了一個我最喜歡的天神的故事,是從101比較宗教學課堂上聽來的。你想聽嗎?」「想聽。」影子道。
「那好。這個故事講的是奧丁。你知道,他是北歐的神。從前有一艘維京海船,上面有一個維京國王——一聽就知道,這是個維京時代的故事。沒有風,船動不了。於是國王說,如果奧丁送給他們風,讓他們返回陸地,他就將他手下的一個活人獻祭給奧丁。好了,很快就起風了,他們成功登上陸地。到了陸地以後,他們用抽籤的辦法決定誰將被獻祭。不幸抽中的竟然是國王本人。當然,他很不開心,不過他的手下出主意說,他們可以對他來一次模擬的假絞刑,絕對不會傷害到他。他們找來一根牛腸,鬆鬆地挽成一個繩套,掛在他的脖子上,把另一端懸挂在一根細樹枝上。他們又找來一根蘆葦,假裝是枝長矛,刺在他身上。最後,大伙兒大喊著:『好了,你已經被處以絞刑了,』——還是即將被處以絞刑?管他呢——『你被獻祭給奧丁。』」
道路開始轉彎,經過安阿則鎮,這裡是十二歲以下級別速滑錦標賽入圍選手的家鄉。道路兩旁,分別聳立著兩家隸屬巨型連鎖集團的大型殯儀館。影子真搞不明白,一個只有三百人的小鎮,幹嘛需要那麼多殯儀館……「好了,他們剛剛提到奧丁的名字,蘆葦立刻變成一根鋒利的長矛,刺中那傢伙的身體側面,細細的牛腸也瞬間變成一根粗繩子,小樹枝變成粗壯的樹枝,樹本身也不斷升高變粗,地面則陷落下去。國王掛在樹上弔死了,身側有一個傷口,臉色變得黑黢黢的。故事講完了。你看,白人有那麼多脾氣古怪、不肯吃虧上當的神,影子先生。」「是啊。」影子說,「你不是白種人?」「我是切諾基印第安人。」她說。
「純血的?」「不是,只有四品脫印第安人的血。我媽媽是白種人,我爸爸則是真正的保留地的印地安人。他從保留地里出來了,和我媽媽結婚,有了我。他們離婚後,他回了俄克拉荷馬州。」「回到印第安人保留地?」「沒有,他借錢開了一家賣墨西哥玉米面豆卷的小店,生意很不錯。他不喜歡我,總說我是雜種。」「真替你難過。」「他是個怪人。不過,我對擁有印第安人血統還是感到很驕傲,它可以幫我減免學費。如果有一天,我的青銅雕像賣不出去,我的印第安人血統還能幫我找到工作。」「是這樣。」影子說。
他在伊利諾斯州的艾爾帕索鎮停下,讓薩姆在鎮子邊上一棟房子前下車。房子前院里有一個巨大的用鐵絲做成的馴鹿模型,周圍纏繞著無數閃爍的彩燈。「想進來坐坐嗎?」她問,「我姨媽可以給你煮杯熱咖啡。」「不必了,」影子說,「我還要繼續趕路。」她微笑著看著他,突然頭一次顯得有些脆弱。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日子真是一團糟,先生。不過你這人還行。」「按大家的說法,人就是這樣。」他說,「謝謝你陪我。」「不客氣。」她說,「如果你在去開羅的路上碰上了神什麼的,一定記得替我問聲好。」她下了車,走到房子的前門,按下門鈴。她站在門口等著,再沒有回頭看一眼。影子坐在車裡等著,一直等到房門打開,她安全地進去之後,他才踩下油門,重新掉頭回到高速公路。他一路開車經過諾莫鎮、布魯明頓鎮和勞恩達鎮。
那天晚上十一點,影子突然全身哆嗦起來。這時,他剛剛進入中部鎮。他覺得自己需要睡上一覺,反正不能再開車了。他把車開到一家旅館前,預先付了35美元現金的房錢,然後走進位於一樓的房間,直接進了浴室。一隻黑蟑螂仰面朝天躺在瓷磚地板中央。影子拿一條毛巾擦乾淨浴缸內部,打開水龍頭。他回到卧室脫掉衣服,放在床上。身上的瘀傷已經變成藍黑色,很顯眼。他坐在浴缸里,看著水的顏色緩緩變化。然後,他赤裸著身體,在水槽里洗乾淨他的襪子、內褲和T恤衫,擰乾,掛在浴缸上方從牆壁上拉出來的一根晾衣繩上。出於對死亡的敬意,他沒收拾地上的蟑螂。
影子爬到床上。本想看一部成人電影,但打電話看付費電視節目需要信用卡,這麼做太危險。再說,看著別人在電視里作愛,卻沒有他的份兒,他覺得也不是什麼開心的事。他打開電視,把遙控器上的睡眠定時按了三次,這樣電視機就會在45分鐘后自動關閉。現在是差十五分鐘到午夜十二點。
電視效果很差,顏色閃來閃去。他不停地啪啪換台。現在是電視台的垃圾時段,他從一個夜間談話節目換到另一個夜間談話節目,無法集中精神看進去。有人在廚房裡示範做什麼菜肴,其間更換了大約一打不同種類的廚具,沒有一件是影子曾經擁有過的。啪,又換一個台。一個穿西裝的男人正在演說,說現在是募捐的最後時刻,只要影子肯捐款,耶穌就可以讓影子的生意更加成功,興旺發達。啪,繼續換台。M*A*S*H剛放完一集,《迪克·凡達西》開始了。
影子已經好幾年沒看過《迪克·凡達西》這套電視劇集了。這部1965年的黑白電視連續劇讓他有一種很舒服的感覺,於是他把電視遙控器放在床邊,關掉床頭燈。他看著電視,眼睛慢慢閉上,心中卻意識到有什麼東西不太對勁。他沒看過多少集《迪克·凡達西》,所以不記得以前的內容並沒有什麼可奇怪的。讓他覺得奇怪的是劇中人說話的聲音。
劇中所有人都在關心羅比的酗酒問題,他已經曠工幾天沒上班了。大家到他家裡找他,他卻把自己反鎖在卧室里,好不容易才把他勸出來。他喝得醉醺醺的,走路搖搖晃晃,但人還是那麼幽默可愛。他的朋友們,由莫瑞·阿姆斯特丹和羅絲·瑪麗扮演,插科打諢一陣后離開他家。然後,當羅比的妻子數落他的時候,他重重地打了她一記耳光。她立刻坐在地上放聲大哭,但哭聲並不是人所皆知的瑪麗·泰勒·摩爾式的號啕大哭,而是小聲的、無助的抽泣,她雙臂抱著自己,小聲說:「不要打我,求求你。我可以做任何事情,不要再打我了。」「見鬼,這是什麼玩意兒!」影子忍不住說出了聲。
電視畫面變成了一片雪花,等到恢復正常時,《迪克·凡達西》不知道為什麼居然變成了《我愛露西》。露西想說服瑞克,讓她把家裡那台老式冰櫃更換成新冰箱。他離開家之後,不知道為什麼,她走過去坐在沙發里,雙腿交叉,把手放在大腿上,穿過幾十年時光,從黑白電視屏幕里默默凝視著外面的世界。
「影子,」她突然開口說話,「咱們得談談。」影子驚訝說不出話來。她打開手袋,掏出香煙,用一個很昂貴的純銀打火機點燃,把打火機放在一邊。「我在和你說話呢,」她說,「喂,你聽到了嗎?」「這簡直發瘋了。」影子說。
「難道說你這輩子其餘的時間都是正常的?你他媽給我省省吧。」「你愛怎麼說怎麼說好了,露西·芭爾從電視里跟我說話,這事兒可實在太古怪了,比我經歷過的其他任何事更怪了好幾個檔次。」影子說。
「不是露西·芭爾,是露西·里卡多——但我並不是露西·里卡多。我只不過找個方便的方式和你見面,找個你熟悉的環境作背景罷了。就是這麼回事。」她在沙發上挪了挪,看樣子坐得不太舒服。
「你是誰?」影子問。
「很好,」她說,「總算問了個好問題。我就是這個白痴盒子,我就是電視。我是可以看到一切的眼睛,是陰極射線的世界。我就是全家老少聚在一起崇拜供奉的小小的神殿。」「你是電視?還是電視里的某個人?」「電視機就是祭壇,而我就是人們奉獻犧牲和祭祀品的對象。」「他們奉獻的是什麼?」影子問。
「大多數情況下,他們奉獻出自己的時間。」露西說,「有時候是別的東西。」她揚起兩根手指,比劃成手槍狀,吹了吹假想的槍口上的煙。接著,她調皮地眨眨眼,是大家熟悉的《我愛露西》式的眨眼。
「你是神?」影子問。
露西得意地笑了,用女士優雅的動作吸了口煙。「你可以這麼說。」她說。
「薩姆向你問好。」影子說。
「什麼?誰是薩姆?你到底在說什麼?」影子看了一眼手錶,現在是午夜過二十五分。「沒什麼,」他說,「那麼,電視上的露西,我們要談什麼?最近一段時間,似乎很多人都要和我談話,但最後往往變成了對我的一頓痛打。」電視畫面轉為特寫鏡頭,露西一臉關心的表情,撅起嘴唇。「我痛恨有人那麼做,我痛恨那些毆打你的人,影子,親愛的,我永遠不會那樣待你。我想給你一份工作。」「做什麼?」「為我工作。我聽說了你和特工之間的麻煩,你最後解決問題的方式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高效率、沒有廢話、簡單有效。你竟有這種本事,誰想得到?他們現在相當惱火。」「真的?」「他們低估了你的能力,甜心。但我不會犯這種錯誤。我想讓你加入我的陣營。」她站起來,沖著鏡頭走近幾步。「看看吧,影子。我們是屬於未來的新生力量。我們是大型購物中心,你的朋友只是路邊惹人討厭的小攤販;我們是互聯網在線購物,而你的朋友們則坐在公路旁,推著手推車叫賣自家種出來的東西。不,他們連水果商都算不上,只是一幫子小販,修理鯨魚骨束胸的過時角色。我們屬於現在和未來,而你的朋友們,甚至連昨天都不屬於他們。」很奇怪,她說話的口吻中有一種熟悉的腔調。影子問她:「你有沒有遇見過一個坐加長豪華轎車的胖男孩?」她攤開雙手,滑稽地轉轉眼珠。現在的她又成了電視劇里那個有趣的露西·里卡多,急於撇清自己和任何不乾不淨之間的關係。「高科技小子?你見過高科技小子?瞧,他是個好孩子,是我們中的一員。不過在他不怎麼喜歡的人面前,他的表現就不太好了。如果你為我們工作的話,你就會發現他是一個多麼了不起的孩子了。」「如果我不想為你工作呢?我愛露西?」露西所在的公寓突然傳來敲門聲,可以聽到瑞克的聲音在樓下叫她,問她到底出了什麼事,讓她耽擱了那麼久。下一場戲里,他們還得趕到俱樂部去。露西卡通般可愛的臉上突然閃過一絲惱怒的神情。「喂,」她說,「聽著,不管那幫老傢伙付給你多少錢,我都可以給你兩倍、三倍的價錢,一百倍都行。不管他們給了你什麼好處,我可以給得更多。」她微笑著,完美無暇、調皮可愛的露西·里卡多式微笑。「只要你開出價來,親愛的。你想得到什麼?」她開始解開上衣的紐扣。「嗨,」她誘惑地說,「想看看露西的胸脯嗎?」電視屏幕突然變成一片黑暗,睡眠遙控生效,自動關掉了電視。影子看了一眼手錶。午夜12點半。「這不是真的。」影子喃喃自語。
他躺在床上翻了個身,閉上眼睛。與敵對一方相比,他更喜歡星期三、南西先生和那一夥里的其他人。他突然明白了原因。其實非常簡單:他們也許看上去邋遢骯髒、貧窮,他們的飯菜更是難吃透頂,但至少他們說話挺有意思,絕不會滿口陳詞濫調。
他估計他有一天也會光顧路邊擺攤,哪怕那裡的貨色全是假冒偽劣。總比大型購物中心有趣得多。
第二天一早,影子開車繼續上路。他駛過一片微微起伏的棕色大地,地里長滿了冬天枯黃的草和光禿禿沒有葉子的樹木。最後的積雪已經融化消失了。他在一個路過的鎮子為這輛破車加油。順便提一句,這個小鎮是本州十六歲以下級別女子三百米短跑選手的家鄉。為了讓車子看上去不是那麼破爛,他把車開進加油站的洗車房。車子洗乾淨以後,他吃驚地發現——雖說看似不太可能,但它居然是白色的,而且上面並沒有多少銹斑。之後,他開車繼續前行。
天空是不可思議的藍色,白色工業廢氣從工廠的煙囪里冒出來,滯留在天空中,彷彿一幅攝影作品。一隻鷹從一棵死樹上飛起,沖著他的方向飛過來,翅膀在陽光下緩緩扇動,彷彿一系列靜止動作的攝影照片合集。
走著走著,他發現他是在朝東聖路易斯的方向行駛。他想換一條路,卻發現駛進了當地工業區內一個顯然是紅燈區的地方。十八輪重型貨運卡車和大型拖拽貨車紛紛停在樣子像臨時倉庫的一排建築物外面,建築上面寫著「24小時夜總會」,其中一個還掛著「本鎮最佳秀場」的牌子。影子無奈地搖搖頭,繼續開車。勞拉喜歡跳舞,不管是穿著衣服還是赤裸著身體(在幾個有特殊紀念意義的晚上,她還會從一種狀態跳到另一種,為他表演脫衣舞)。他是多麼喜歡看她跳舞呀。
他的午飯是在一個叫紅芽的鎮子里吃的,內容是一塊三文治和一罐可樂,他經過一個山谷,裡面堆了幾千輛黃色推土機、拖拉機和履帶車的殘骸。估計這裡是推土機的墓地,所有推土機都開到這裡,死在這裡。
他開車經過珀帕托普·朗奇鎮,經過切斯特鎮(「大力水手的家鄉」)。他注意到兩邊的建築開始出現了前門廊柱。有了白色的廊柱,即使是最破爛、最小的房子,也極力在外人眼前顯出府邸的模樣。他還經過一條很大的、泥土顏色的河。看到路牌上的河流名稱時,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那條河居然就叫「大泥河」。他還看見三棵死在冬季里的樹,樹身上纏繞著棕色的野葛,把樹勒成奇怪的、好像是人的形狀。乍看上去,這三棵樹就像三個巫婆,三個彎腰駝背的乾癟老太婆,正為他預算未來。
他沿著密西西比河驅車向前。影子沒有見過尼羅河,但是,下午時分的昏暗陽光照在這條寬闊、棕色的河面上,讓他想到了尼羅河流域的泥濘地帶。不是現在的尼羅河,而是很久很久以前,如同古埃及的動脈一樣流淌的尼羅河。兩岸是長滿紙莎草的沼澤地,眼鏡蛇、豺狗和野牛的家……一塊路牌指出底比斯的方向。
那條路比他現在所在的大路高出12英尺,他只好開車經過沼澤地繞過去。周圍都是灌木叢,一群群鳥在天空中來回飛翔搜尋,像天空背景上的無數小黑點。
下午晚些時候,太陽開始西沉,精靈國度般的微弱光芒照耀整個世界。這是一種厚重、暖和、奶油蛋羹顏色的光線,讓整個世界有了一種超凡脫俗、極其不真實的感覺。在這光線沐浴下,影子經過一塊路牌,告訴他「歡迎來到歷史名城開羅」。他從橋下駛過,發現來到了一個小小的港口鎮。開羅市議會是一棟很大的建築,更大的是海關大樓,形狀看上去像一塊新鮮出爐的巨型餅乾,被黃昏的晚霞染上了一層糖漿似的金色。
他把車子停在街道旁,走到河邊的堤岸,弄不清他注視的到底是俄亥俄河還是密西西比河。一棟建筑後面的垃圾桶旁,一隻灰褐色的小貓嗅著、跳著。黃昏的光線甚至給垃圾堆也塗上了一層魔法的色彩。
一隻孤獨的海鷗沿著河岸飛行。一個小女孩站在河岸邊的人行道上,距離他大約十英尺。她腳上穿著舊網球鞋,身穿一件男人的灰色羊毛毛衣當長裙,正用六歲小女孩嚴肅而憂鬱的眼神看著他。她的頭髮又黑又直,長長垂下來,皮膚和河水一樣是褐色的。
他沖她微笑,可她卻挑戰似的瞪著他。
水邊傳來一聲尖叫和一聲號叫。那隻褐色小貓挨了一槍似的,從一隻滿得溢出來的垃圾桶旁跳開。它被一隻長嘴巴黑狗追逐著,一頭鑽進一輛汽車底下。
「嗨,」影子沖小女孩打招呼,「你聽說過消失魔粉嗎?」她猶豫著,然後搖搖腦袋。
「好了,」影子說,「看這裡。」影子左手掏出一枚25美分的硬幣,舉起來展示給她看,然後他讓硬幣彈起旋轉,做出把硬幣投到右手裡的假動作,右手緊跟著握拳,其實裡面什麼也沒有。他把右手伸到女孩面前。「現在,」他說,「我這就從口袋裡拿出一些消失魔粉……」說著,他把左手伸進衣服裡面貼胸的口袋,同時把硬幣留在那兒,「……把魔粉灑到握著硬幣的手上……」他假裝灑了魔粉,「……好了,硬幣現在已經消失了。」他張開右手,裡面空無一物。為了增加驚奇效果,他還張開左手,裡面也是什麼都沒有。
小女孩仍舊瞪著他。
影子聳聳肩,把雙手插進口袋,一隻手抓了一枚二十五美分硬幣,一隻手拿了一張摺疊起來的五美元紙幣。他準備把它們從空氣中憑空變出來,再把這五塊錢送給小女孩。看她的模樣,她很需要這五塊錢。「嗨,」他接著說,「我們來新觀眾了。」黑狗和褐色小貓也在看他的表演,它們站在小女孩的側面,專心凝視著他。狗碩大的耳朵向上豎立著,有一種滑稽可笑的警覺神情。一個戴著金絲邊眼鏡、長得象鶴的長脖子男人也沿著人行道朝這邊走來,他左右張望著,彷彿在尋找什麼。影子不知道他是不是狗的主人。
「你覺得怎麼樣?」影子問那隻狗,想讓小女孩放鬆些,「是不是很棒?」黑狗舔舔自己的長嘴巴,然後開口說話了,聲音低沉乾澀。「我看過一次魔術大師哈里·霍迪尼的表演。相信我的話,夥計,你不是哈里·霍迪尼。」小女孩看了一眼動物們,又抬頭看了一眼影子,接著轉身逃掉了。她的腳在人行道上踏得砰砰直響,彷彿地獄里的妖怪正在後面追趕她。兩隻動物看著她逃開,長得像鶴的男人走到狗身邊,彎腰抓抓它聳起的尖耳朵。
「得了吧,」戴金絲邊眼鏡的男人對狗說,「不過是硬幣小戲法而已,表演的又不是水下逃生魔術,拿他跟霍迪尼相比幹什麼。」「這會兒表演的當然不是水下逃生,」狗說,「但他會表演的。」夕陽的金色光線消失了,天色變得灰濛濛的。
影子把手裡的硬幣和紙幣放回口袋。「好了,」他說,「你們兩位哪位是傑奎爾?」「用用你自個兒的眼睛吧。」長嘴巴黑狗說,然後跟在戴金絲邊眼鏡的男人背後,沿著人行道慢慢走開。猶豫片刻之後,影子跟了上去。貓不知跑到哪裡去了。他們走到一棟位於一排木板房中間的很大的舊建筑前。門旁的牌子上寫著「艾比斯和傑奎爾。家族經營殯儀館,源自1863年。」「我是艾比斯先生。」戴金絲邊眼鏡的男人說,「我想我應該請你吃頓晚飯,至於我這位朋友,他還有些工作要做。」◆美國某處紐約這個城市把薩立姆嚇壞了,他用雙手緊緊保護著自己的樣品箱子,把它摟在胸前。他很害怕黑人,害怕他們瞪著他看的樣子;他還害怕猶太人,他們全身上下都是黑色,戴著帽子,留著鬍鬚和一縷捲髮。猶太人可以通過衣著打扮辨認,還有很多他分辨不出是什麼種族的人。他害怕熙熙攘攘的人流。所有不同外貌、不同種族的人,都從他們高高的、骯髒的大廈中湧出來,擁擠在人行道上。他還害怕車輛發出的喧囂吵鬧聲。他甚至害怕空氣,聞上去既污濁又香甜,和阿曼的空氣味道完全不同。
薩立姆在美國紐約已經待了一周。每一天,他都要上門拜訪兩到三家不同的客戶,打開他的樣品箱,向他們展示銅製的小裝飾品和小擺設,包括各種各樣的戒指、瓶瓶罐罐和迷你手電筒,還有帝國大廈、自由女神像和埃菲爾鐵塔的模型,全都閃爍著銅的金屬光澤。每天晚上,他都要寫一份傳真,發給家鄉馬斯喀特的姐夫福勞德,告訴他這一天他沒有獲得任何訂單,或者,在某一個讓人高興的日子裡,他獲得了幾份訂單。(但是,薩立姆痛苦地意識到,訂單的利潤甚至遠遠不夠支付他的機票和旅館帳單)。
因為薩立姆無法理解的某些原因,他姐夫的生意合作夥伴幫他預訂了紐約42街的派拉蒙酒店。那家酒店讓他暈頭轉向,讓他產生幽閉恐懼症,與他格格不入。另外,酒店非常昂貴。
福勞德是他姐姐的丈夫,他並不是很有錢,但卻是一家小裝飾品工廠的合伙人。工廠生產的所有東西都是出口的,出口到其他阿拉伯國家、歐洲和美國。薩立姆已經為福勞德工作了六個月,有點怕福勞德。傳真上,福勞德的語氣越來越難聽。晚上,薩立姆坐在他的酒店房間里,誦讀他的可蘭經,安慰自己一切都會過去,待在這個陌生世界的時間畢竟是有限的。
他的姐夫給了他一千美元,用來支付旅途中的各種費用。第一次看到這麼多錢時,他覺得這簡直是一筆巨款。但是,花錢的速度比薩立姆想象的快得多。剛抵達紐約時,因為害怕被人看作貧窮的阿拉伯人,他向每個人塞小費,給他遇見的每個人付錢;後來他意識到,儘管他從小費中得到了好處,但也許別人在背後會更加笑話他,於是他就完全停止付小費了。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坐地鐵時,他迷路了。他辨不清方向,甚至錯過了約會。現在,迫不得已時,他乘計程車,其他時間走路。他蹣跚著走進暖氣過熱的辦公室,臉被外面的寒冷空氣凍得發麻,外套裡面卻汗流不止,腳上的鞋子沾著泥濘。當凜冽的寒風沿著大道吹過來時(在紐約,大道是從北到南,而大街則從西到東,就這麼簡單,因此薩立姆很容易就知道朝拜麥加應該朝哪個方向),裸露在衣服外面的肌膚冷得要命,彷彿被鞭子抽打一樣。
他從來不在酒店裡吃東西(酒店的住宿費用是福勞德的生意合伙人出的,吃飯的費用則必須由他自己支付),他在外面賣三文治的小店和其他小食品店裡買些吃的,藏在外套底下偷偷帶進酒店。這樣過了幾天之後,他才發現這種事根本沒人管。即使這樣,他還是覺得帶著裝滿食物的袋子走進昏暗的電梯很不自在。薩立姆總是不得不彎下腰,眯起眼睛,尋找電梯樓層按鍵,按下他住的那一層。就這樣一路不自在著,最後才能回到他住的那間小小的白色房間。
薩立姆感到很不安。這天早晨收到的傳真很簡短,裡面卻充滿斥責和失望。上面說薩立姆讓他們大家都失望了——他的姐姐、福勞德、福勞德的生意合伙人,連阿曼的蘇丹和整個阿拉伯世界都因為他而失望了。除非他能得到訂單,否則福勞德不再認為他有義務繼續雇傭薩立姆,大家都要靠他福勞德養活,而他的酒店帳單實在太昂貴了。薩立姆到底在怎麼浪費他們的錢?非要奢侈得像住在美國的蘇丹國王不可嗎?薩立姆在他的房間里看完了傳真(他的房間總是感覺太悶熱,所以昨天晚上他打開了一扇窗戶,結果現在卻感覺太冷了),然後獃獃地坐了一會兒,臉上的表情凝固成溝椎撓淺詈塗嗄鍘之後,薩立姆步行去市區。他緊緊抓住自己的樣品箱,彷彿裡面裝滿了鑽石和紅寶石。他頂著寒風,一個街區一個街區地艱難跋涉,一直走到百老匯和19街交叉處,找到位於一家熟食店上面的矮矮的建築。他沿著樓梯走到四樓,來到潘氏環球進口公司門前。
辦公室里骯髒陰暗,但是他知道,這家潘氏環球公司控制了幾乎一半從遠東進口美國的裝飾紀念品的份額。只要從潘氏環球公司得到真正的訂單,一份大訂單,就可以補償薩立姆這次旅程的全部費用。這是決定成敗的關鍵。薩立姆在辦公室外間一張很不舒服的木頭椅子上坐下來,把樣品箱平放在大腿上,看著那個坐在前台後面的中年女人。她的頭髮染成太過鮮艷的紅色,正不停地用一張又一張舒潔紙巾擤鼻子,擤完后再擦一下,這才把紙巾丟進垃圾簍。
他是上午10:30分到達辦公室的,比約定的時間早了半個小時。他坐在那裡,臉色有些發紅,全身微微顫抖著。他擔心自己可能發燒了。時間流逝得格外緩慢。
薩立姆看了一下手錶,清清喉嚨。
坐在前台後面的女人看了他一眼。「什麼事?」她問,但說的聲音有點像「舍么四」。
「現在已經十一點三十五分了。」薩立姆提醒她。
那女人瞥了一眼掛在牆上的鐘。「是,」她說,「我知道。」「我約定的會面時間是十一點。」薩立姆說著,露出安撫的微笑。
「布蘭丁先生知道你來了。」她用責備的口吻說。(「布拉丁先身字道你來了。」)薩立姆從桌上拿起一份過期的《紐約郵報》看。他的英語閱讀水平比口語差得多,他艱難地看著上面的文章,彷彿在做填字遊戲。他繼續等待著,這個胖乎乎的、有著受過傷害的小狗一樣眼神的年輕人,目光不時地在自己的手錶、報紙和牆上的掛鐘之間移動著。
十二點三十分,幾個人從裡面的辦公室走出來。他們說話聲音很大,用美國英語含混不清地快速交談著。他們中有一個身材高大、挺著大肚子的男人,嘴裡叼著一根沒有點燃的雪茄,出來時瞥了薩立姆一眼。他告訴坐在前台的女人應該試試檸檬果汁,補充鋅元素,他姐姐發誓說維他命C和鋅可以保持健康。她向他保證說她會試試的,然後遞給他幾個信封。他把信封裝進口袋,和其他幾個人一起走了出去。他們的笑聲一直到樓梯間才消失。
已經下午一點了。前台後面的女人打開一個抽屜,拿出一個褐色的紙袋,從裡面掏出一塊三文治、一個蘋果和一盒牛奶,還掏出一小塑料瓶鮮榨橙汁。
「對不起,」薩立姆說,「不過,能不能麻煩你打電話給布蘭丁先生,說我還在這裡等著他?」她抬起頭看他,彷彿很驚訝他居然還在這裡,好像過去的兩個半小時內沒有和他相距五英尺距離坐在同一間房間里。「他在吃午飯。」她說。他在次午飯。
薩立姆明白了。他恍然大悟,布蘭丁就是剛才那個叼著沒有點燃的雪茄的人。「他什麼時候回來?」她聳聳肩,咬了一口三文治。「今天他很忙,還有很多約會。」她說。基天他很綿,還有很多邀會。
「那麼,他回來后,還會見我嗎?」薩立姆接著問。
她聳聳肩,又擼起鼻子來。
薩立姆很餓,飢餓感不斷增強。同時增加的還有挫敗感和孤立無助的感覺。
下午三點時,那女人看了他一眼,說;「他五會虧來了。」「什麼?」「布拉丁先身,他今天五會虧來了。」「那我可以約明天的時間嗎?」她擦擦鼻子。「你必須達電挖,電挖約寺間。」「我明白了。」薩立姆說著,露出微笑。離開馬斯喀特之前,福勞德無數次告訴過他,在美國,作為一個推銷員,臉上不帶笑和沒穿衣服一樣無禮。「明天我會打電話預約的。」他說,然後拿起樣品箱,走下樓梯,來到大街上。外面下著冰冷刺骨的雨雪,薩立姆凝視著通往位於46街的酒店的那條長長的寒冷街道。樣品箱實在太沉重了,他只好走到人行道邊,沖著從旁邊駛過的任何一輛黃色計程車揮手,也不管上面亮沒亮著空車燈。所有計程車都從他身邊呼嘯而過。
其中一輛計程車經過他身邊時突然加速,一個輪子開進水坑中,把冰冷的泥水濺到他的褲子和外套上。有那麼一瞬間,他真想衝到一輛開得比較慢的計程車前。但他想到,他姐夫只會關心樣品箱的命運,而不是他本人。除了他最愛的姐姐,也就是福勞德的妻子,沒有人會為他感到悲傷(在他父母眼中,他始終是那個給家人帶來難堪的孩子。他的浪漫史則總是十分簡短,悄沒聲地便結束了)。再說,他懷疑這些車子的速度是否快到可以撞死他。
一輛車身上撞扁一塊的黃色計程車停在他身邊,讓他心懷感激地結束胡思亂想。薩立姆鑽進車裡。
計程車的後座用灰色的膠帶修補過,車廂里的隔離柵欄上貼著警告,提醒他不要抽煙,還告訴他去不同的機場要付多少錢。錄音機里,某個著名的、但他從來沒聽過的明星的聲音告訴他系好安全帶。
「請到派拉蒙酒店。」他告訴司機地址。
計程車司機哼一聲,發動車子離開路邊,匯入車流。他沒刮鬍子,穿著一件很厚的灰色毛衣,戴著黑色太陽鏡。外面是陰天,夜晚即將到來,薩立姆不知道這個司機是不是眼睛有什麼問題。雨刷把外面的街景模糊成一團灰色的臟污光影。
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一輛貨車,從他們面前衝過。計程車司機以先知的鬍子的名義詛咒起來。
薩立姆盯著車子儀錶盤前的司機名牌,但從上面看不出什麼來。「你開計程車多久了,我的朋友?」他用自己的母語問那個男人。
「十年了。」司機用同樣的語言回答,「你從哪裡來?」「馬斯喀特,」薩立姆說,「阿曼。」「你從阿曼來呀。我也在阿曼待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聽說過一個叫『尤巴』的城市嗎?」計程車司機問。
「當然聽說過,」薩立姆說,「失落的群塔之城。他們在沙漠中掘出了它的遺址,大約是五年,或者十年前。我記不太清了。你跟探險隊挖掘過那個遺址?」「差不多吧。是個相當不錯的城市。」計程車司機說,「大多數夜晚,會有三、四千人在那裡宿營搭帳篷。每一個旅行者都會在尤巴休息。有音樂,美酒像水一樣流淌。水從井裡流出,源源不斷。正是因為那些井,那個城市才存在。」「我也是這麼聽說的。」薩立姆說,「但它最後毀滅了,1000年前?還是2000年前?」計程車司機沒有說話。他們在紅燈前停下。交通燈轉為綠色,司機卻沒有啟動車子。後面立刻傳來刺耳的汽車喇叭聲。薩立姆猶豫了一下,然後透過隔離柵欄上的洞,碰了碰司機的肩膀。那人的頭立刻仰起來,發動汽車,一腳踩下油門,蹣跚著衝進車流。
「該死的,該死該死。」他用英語咒罵著。
「你一定很疲勞了,我的朋友。」薩立姆安慰說。
「這輛被安拉遺忘的計程車,我已經連開了三十個小時。」司機說,「實在太久了。在那之前,我只睡了五個小時,再之前,我連續開車十四個小時。聖誕節前人手不足。」「我希望你賺了不少的錢。」薩立姆說。
司機嘆了口氣。「並不多。今天早晨,我開車送個人從51街到機場。到了之後,他居然直接跑進機場,再也找不到他的人影。五十美元的車錢沒了,我還得自己付回來的過路費。」薩立姆同情地點頭。「我今天也不得不浪費時間等著會見一個根本不想見我的人。我的姐夫恨我。我在美國已經一周了,除了浪費錢之外一事無成,什麼產品也沒賣出去。」「你賣什麼東西?」「一堆垃圾。」薩立姆說,「不值錢的便宜貨,小玩意兒,還有旅遊裝飾品。討厭、廉價、愚蠢、難看的一堆垃圾貨。」「你賣垃圾?」「是的。」薩立姆說,驚恐地發現他居然把姐夫的樣品的真相說了出來。
「而他們並不打算買?」「不買。」「不對吧,你看看這些商店,他們專賣垃圾。」薩立姆有些緊張地笑起來。
一輛貨車停在他們前面的街上,一個紅臉膛警察站在車子前面,揮手叫嚷著,指著讓他們從旁邊最近的一條大街走。
「我們先繞道第八大道,從那條路過去。」計程車司機說。他們開到那條街上,結果那裡的交通完全堵塞了。刺耳的汽車喇叭聲連成一片,沒有任何車子能移動。
司機在他的座位里搖晃著,他的下巴開始慢慢垂到胸前,一次,兩次,三次。他開始輕輕地打起呼嚕來。薩立姆伸手推醒那人,心裡希望這是正確的選擇。搖晃他肩膀時,司機動了一下,薩立姆的手觸到那人的臉上,碰落了他的太陽鏡。
計程車司機睜開眼睛,找到太陽鏡,重新戴上黑色的塑料眼鏡。太遲了,薩立姆已經看到了他的眼睛。
計程車在雨中緩緩向前蠕動著,計價表上的數字不斷增加。
「你要殺死我嗎?」薩立姆問。
計程車司機的嘴唇緊緊抿在一起。薩立姆在司機後視鏡中觀察他的臉色。
「不會。」司機平靜地說。
車子再次停下。雨水紛紛擊打在車廂頂上。
薩立姆說:「我祖母發誓說在某天傍晚,她見過一個伊夫里特,就在沙漠邊緣。我們告訴她,那不過是沙暴,是一陣風,但她堅持說看到了。她看到了它的臉,還有它的眼睛,和你的眼睛一樣,是燃燒的火焰。」司機微笑起來,但他的雙眼仍舊隱藏在黑色的塑料墨鏡後面,所以薩立姆無法分辨那個微笑中有沒有真正的笑意。「當祖母的也紛紛到這個地方來了。」他說。
「紐約有很多神怪嗎?」薩立姆問。
「不多,我們人數很少。」「世上有天使,也有安拉用泥土塑出的人類,還有生於火焰的神怪。」薩立姆說。
「在這裡,沒有人知道我們神怪的事。」司機說,「他們認為我們可以幫助凡人實現他們的願望。真有這種本事的話,你以為我還會開計程車維生嗎?」「我不明白。」計程車司機看上去有些悲傷,當他開口說話時,薩立姆從司機後視鏡里凝視著他的臉,看著伊夫里特黑色的嘴唇。
「人們相信我們可以實現他們的願望。為什麼他們會相信那個?我住在布魯克林區一個臭烘烘的房間里,我開這輛計程車。只要有錢,隨便哪個臭氣熏天的混蛋都可以坐我的車,還有人連錢都不給。我把他們送到他們要去的地方,有時候他們會給我小費,有時候他們只按計程表上的價格給錢。」他的下唇哆嗦起來。這個伊夫里特似乎已經快到精神崩潰的邊緣了。「有一次,有個人居然在後座上大便。還車給公司之前,我不得不親手擦洗乾淨。他怎麼可以那麼做?我不得不清理乾淨座位上的那泡稀屎。怎麼能這麼做?」薩立姆伸出手,拍拍伊夫里特的肩膀。透過毛衣,他感受到了他結實的肉體。伊夫里特從方向盤上抬起一隻手,放在薩立姆的手上,就這樣靜默了一陣。
這時,薩立姆想起了沙漠。在他的想象中,紅色的沙子捲起沙塵暴,無數猩紅色的絲綢帳篷圍繞著失落的城市尤巴。這個畫面在他腦海中飛翔翻湧著。
他們開到了第八大道。
「堅守傳統的老一輩人相信我們的存在。他們不會沖著洞穴小便,因為先知告訴他們洞穴中住著神怪。他們知道如果偷聽天使的談話,天使會向他們投擲燃燒的星星。但即使是老一輩人,來到這個國家以後,也覺得和家鄉離得太遠,於是不再在乎我們了。在老家,我哪兒用得著開什麼見鬼的計程車。」「我為你難過。」薩立姆說。
「這是個艱難的時代,」司機說,「風暴就要來了。我被嚇壞了。只要能離開這裡,做什麼我都願意。」之後,車子開到酒店門前這段時間裡,兩個人都不再說話了。
薩立姆下車時給了伊夫里特一張二十美元鈔票,告訴他不用找零。然後,不知道從哪裡蹦出來的勇氣,他把自己的房間號碼告訴了他。計程車司機什麼都沒說。一個年輕女人鑽進計程車後座,車子駛回寒冷的大雨中。
晚上六點鐘的時候,薩立姆還沒有寫好給姐夫的傳真。他冒雨走出去,給自己買了當作今晚晚餐的烤肉串和炸薯條。只過了一周,但他已經覺得自己在紐約這個地方變得更胖、更圓,筋骨也軟化了。
回到酒店時,他驚訝地看到計程車司機站在前台,雙手插在口袋裡等著他,眼睛盯著架子上的黑白明信片。看見薩立姆后,他有點不太自然地笑起來。「我給你房間打電話,」他說,「沒人接。所以我想我應該等你一會兒。」薩立姆也笑起來,碰了下那人的胳膊。「我在這裡。」他說。
他們一起走進昏暗的、亮著綠燈的電梯,手拉著手,一路升到十五樓。伊夫里特問他能否用用浴室。「我覺得很臟。」他解釋說。薩立姆點頭同意了。他坐在佔據了這個白色小房間大部分空間的床上,聽著浴室里淋浴的水聲。薩立姆脫下鞋子、襪子,脫光所有衣服。
計程車司機從浴室走出來,渾身濕漉漉的,只在腰上圍了一塊浴巾。他沒有戴墨鏡,在燈光昏暗的房間里,他的眼睛燃燒著猩紅色的火焰。
薩立姆眨眨眼,忍住眼淚。「真希望你也能看到我看到的景象。」他說。
「我不會替別人實現他們的願望。」伊夫里特悄聲說。他丟下浴巾,輕柔地,但也是不可抵抗地,將薩立姆推倒在床上。
他們擁抱在一起做愛。有一刻,薩立姆意識到自己在哭。伊夫里特用灼熱的嘴唇把他的眼淚輕輕吻干。「你的真名是什麼?」薩立姆問計程車司機。
「我的駕駛證上有一個名字,但不是我的真名。」伊夫里特回答說。
之後,薩立姆不記得他們什麼時候結束做愛,什麼時候沉入夢鄉。
薩立姆醒來時,冰冷的陽光照進這間白色房間。房間里只有他一個人。
他發現他的樣品箱也不見了。所有瓶瓶罐罐、戒指、裝飾用的銅手電筒,全都不見了。除此之外,消失不見的還有他的西裝、錢包、護照和回阿曼的機票。
他只找到拋在地上的一條牛仔褲,一件T恤,還有一件灰色毛衣。在衣服底下,他找到了一張駕駛執照,上面的名字是艾伯拉罕·本·艾里姆,還有同名的計程車准駕證。他還找到一串鑰匙,上面掛著一個小紙條,用英文寫著一個地址。駕駛執照和准駕證上的照片並不很像薩立姆,但也不像伊夫里特。
電話鈴聲響起,是前台打來的,通知說薩立姆本人已經結帳離開酒店,請他的客人朋友儘快離開,以方便清潔房間,留待後面的客人入住。
「我不會替別人實現他們的願望。」薩立姆說。這句話彷彿自己成形,從他嘴裡吐出來。
穿上衣服時,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腦袋輕飄飄的。
紐約的道路很簡單:所有大道都是從北到南,所有大街都是從西到東。有什麼困難的?他自問。
他把計程車鑰匙拋起來,然後接住,戴上從口袋裡找到的塑料墨鏡。他離開酒店,出去找他的計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