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尚慕舟
四百名騎士在中軍帳外列成一個方陣,黑色的盔甲遮蔽了他們和坐騎的全部身體。長槍如林,漆黑的槍身,漆黑的槍纓,只有槍尖在耀眼的日光中反射出讓人心驚的點點寒光。帶路的副將揮了揮手,那個方陣就整齊地從中間裂開,留出一條恰巧能容三匹馬并行的通道。那副將催動戰馬,先走入通道中去,尚慕舟微微一笑,輕輕夾了一下馬肚,也跟了上去。
才走進那黑色的通道,兩邊的騎士齊齊大吼了一聲:「喝!」接著「咯嚓」一聲悶響,長槍交錯,這通道的上空頓時黯淡了下來。那副將顯然是見慣了這樣的場面,身子晃也沒有晃一下。尚慕舟的戰馬在早先的夜襲中折損了,這時候換的馬是筱千夏的花斑豹。馬雖然也是一等一的好馬,但是青石城主的坐騎什麼時候見過戰陣?騎士們的一聲大吼嚇得那花斑豹猛地跳了一下,驚疑不定地站在那裡,竟然不肯再走。像是要給這場面加點料,又是一聲聲的清嘯,那些騎士單手執槍,另一隻手從鞘中抽出雪亮的馬刀。一眼望去,齊刷刷的果然好看。尚慕舟回頭望了路牽機一眼,路牽機手上好端端地捧著那隻大紅描金的食盒,座下的烏騅依舊從容地邁著花步前行。
「好在是我托著食盒,」路牽機笑著說,「要是你的話,該把好東西都灑了。」尚慕舟搖搖頭,一臉無奈:「現在就看不上這匹花斑豹啦?」路牽機往前傾了傾身子,握著韁繩的手輕輕撫摸了一下烏騅的臉頰:「看上自然是看上了,不過打仗比不上我的烏騅。」兩個人說說笑笑,全然沒有把兩邊殺氣騰騰的鐵浮屠重騎放在眼裡。那副將也不回頭,臉上微微有些驚異的神情。
離大帳還有十餘步的距離,那副將已經翻身下馬,跪在帳前稟報:「公爺,青石使者到了。」口氣頗為尊敬,用語卻通俗得很。帳裡面並沒有回答,那副將抬頭看了看,回身示意尚慕舟、路牽機下馬。路牽機有心露露身手,右腿一偏手一松,人已經站在了地上,快得讓人沒法看清,左手托著的食盒還是紋絲不動。帳里有人「啪啪」鼓掌,說:「好騎術。」聲音清朗,正是項空月。
尚慕舟的身子輕輕震了一下,這位項公子差不多是這三十里連營中他最忌憚的人之一。早知道今天會見到,他卻還是壓抑不住心頭的激動。路牽機在九原城不過半月,都沒跟項空月說過一句話,自然不熟悉他的聲音,只是見尚慕舟神色鄭重,心頭不忿。越過尚慕舟的身邊就往帳中走。才走出兩步,身邊有人低喝:「站住,不得帶兵刃進帳!」話還沒有說完,就聽見銳風破空,來勢勁急,帳前衛士的兩柄長刀正一高一低,對著路牽機的肩膀和肚腹刺來,那速度力道絲毫沒有警告的意味。路牽機雖然爭強好勝,卻不是個莽撞的人,這樣闖入帳中本來是不妥的。不過尚慕舟心思也極敏捷,登時明白了路牽機的用意,搶上前去伸腳踏落長刀。左首的衛士只覺得眼前一花,手中猛的一震,那柄長刀已經被尚慕舟踏在了腳下。路牽機面不改色,往前邁了一步,肩膀一歪,正撞上右首衛士的臂膀,左手依舊穩穩托著食盒。他的下手狠辣,一撞之下,竟然撞脫了那衛士的肩臼。那名衛士也是個狠角色,明明手上已經沒了力氣,還是死死抓著那長刀不放,側身擋在路牽機的面前。與此同時,哐啷哐啷刀聲不斷,另外幾名衛士顯然也是老手,僅僅是呼吸之間就逼入路牽機和尚慕舟身前三步,明晃晃的長刀鎖住了所有的出路。
尚慕舟沉聲道:「方才魯莽了,姬公爺見諒。」說話間,和路牽機兩個同時急退。路牽機一挺身子,把身後持刀的衛士又撞了開去。他二人這次是信使,只配備了軟甲腰刀,退後時已就勢把自己的腰刀交在了最初那兩名衛士的手中。可憐那兩名衛士也是軍中好手,手裡多了一柄刀,卻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
帳中沉默了一刻,有個高亢的聲音說:「尚慕舟,你現在出息得很啦!」聲音平淡,一點感情都聽不出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接道:「進來吧。」正是息轅和姬野,燮軍的三名首腦居然都在帳中。尚慕舟嘴邊露出一絲微笑,看來姬野還是很給面子的。
帳篷是九撐十八柱的牛皮漆金帳,裡面大得幾乎可以跑馬,中間卻只坐了五六人,顯得空曠得很。尚慕舟和路牽機走進帳來,恭恭敬敬地給中間那個年輕的武將躬身施禮,說:「見過王爺。」原來那就是姬野了。
息轅把短几一拍,道:「還知道是王爺,也不跪下。」尚慕舟淡淡地說:「甲胄在身。」姬野笑了笑,擺手說:「原來也是不行大禮的,是不是,尚慕舟?」他說的自然是當年天驅七百將的時候眾天驅所行的軍禮。
尚慕舟抬起頭來回答:「您是燮國王爵,慕舟不敢廢禮……當初行軍禮說的是『鐵甲依然在』,如今只能和界大哥說了。」姬野的眼睛閃了一下,點點頭:「原來是這樣,很好……很好……」鷹旗軍固然自稱是真正的天驅,可是鷹首的指套還在姬野的手裡,帳外那些鐵浮屠就是燮國天驅軍團最精銳的戰力,他們的口號也是「鐵甲依然在」,號稱是「天驅正統」。真假天驅的爭辯從三年前的九原易幟開始就是讓姬野切齒的話題,尚慕舟上來就提這檔子事情,大帳中的火藥味道頓時重了起來。姬野略一沉吟,問道:「尚慕舟,你跟了我多久?」尚慕舟想也不想就說:「沁陽之圍到九原易幟,差不多兩年半的光景。」「兩年半哪!」姬野長嘆了一口氣,「你可知道當年那些天驅還有多少在我麾下?」尚慕舟老老實實地說:「慕舟不知。」「一百一十七人。你知道界明城那個鷹旗軍又有多少?」「三十一人。」尚慕舟答道。
「原來這就是天驅正統了。」姬野笑了起來,不待尚慕舟爭辯,手指著帳外的鐵浮屠又問,「尚慕舟,你治軍的能力還在界明城之上。你來告訴我,這些人如何?」尚慕舟沉吟了一下:「沒有永寧道的好看。不過……」姬野拉下來的面孔略略鬆弛:「不過什麼?」「不過永寧道的天驅軍團適合閱兵,而這些兵,慕舟以為可以打仗。」尚慕舟言語保守,他說這些騎兵可以打仗的意思,就是說這是一支極厲害的軍隊了。
方才過這些重騎的槍林,尚慕舟和路牽機表面輕鬆,實際上頗為震撼。如今的鐵浮屠與九原時期的大大不同。比如那些戰馬就都換了馬種,瀚州來的重馬比他們兩個的北陸良駒還要高出一個頭來。這種馬跑得不算快,卻最善負重。鐵浮屠換馬的緣由從他們的甲胄上就可以看出端倪。九原易幟以後,姬野不再能獲得大批的河絡兵器,只好把注意力放到了淳國。這些黑甲樣式和當年界明城訂來的差不多,卻是中州精鍛的折鋼甲,分量比河絡造的甲胄重得多,厚度也增加了,配上全副馬鎧,防護力比鷹旗軍最精銳的左路游擊還要強。騎兵配一丈多長的長槍也是不曾看見的。這樣的長槍分量既重,穿透力也強。方才那些騎士單手持槍行禮,等他們兩個走過通道,槍林也沒有晃動過,可見騎士們臂力極強,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尚慕舟一向以為左路游擊可以算東陸最強的重騎,可是在鐵浮屠面前,他也不得不承認差距很大。
聽到尚慕舟這麼說,連息轅臉上也不由出現了一絲微笑。這支鐵浮屠總數不過七百,號稱天下無敵,正是他麾下的精銳。
「你也知道他們能打仗啊!」姬野拖長了聲音,「那你看他們在鷹旗軍中可有敵手?」尚慕舟笑了起來:「王爺說笑了,說到打仗,如果只是比較幾個兵將的實力,那我們現在早該遞上降表請王爺賜罪。如果只是比較幾個兵將的實力,王爺您也早在沁陽就不在了。鐵浮屠雖然厲害,王爺可是打算驅使他們攻城么?」青石是古河絡遺城,號稱宛州第一堅城,青石城主筱千夏更是毫不慚愧地說:「青石之堅可稱三陸翹楚。」姬野圍城至今已經整整一個月十六天,雖然大規模的攻城戰早在頭七日後就停止,試探性的襲擾卻一直不斷,青石易守難攻他是很清楚的。鐵浮屠再強,畢竟還是騎兵,不能飛上城頭。只要他們衝進城下百步,同樣是死路一條。
「尚將軍對青石城防倒是很有信心啊!」項空月長身而起。尚慕舟盯著他看,五年多了,大家都不再是沁陽城裡的毛頭小夥子,項空月卻依舊是那副白衣不染、出塵縹緲的樣子,俊美的面孔沒有留下一絲歲月的痕迹。「但不知道鷹旗軍到底有多少人馬,可以讓你這樣有底氣?」尚慕舟閉口不言。他不是那種銳利如刀鋒的人物,面對項空月的時候,他寧可少說一句免得漏嘴,這個人的心思深沉得簡直可怕!「鷹旗軍號稱七千,我看有四千也就不錯了。筱千夏兩萬私兵加上扶風營五千,充其量也就是三萬人馬。尚將軍,我們這裡放了二十萬大軍,你們怎麼打?若說守城,青石城五萬居民加上三萬軍兵,糧草何來?這百里黃黍早耽擱了收割……」一直沉默著的路牽機突然高舉食盒,打斷了項空月的話:「界大哥讓我們送青石特產給姬王爺和項公子品嘗。」息轅的臉上掠過了一絲愕然,隨即冷笑道:「界明城這個傢伙倒會玩虛的。」他看了眼姬野,招了招手,「呈上來吧,看看青石產的是什麼東西。」食盒裡簡簡單單四色碟子,一碟白一碟紅一碟青一碟黃,看著十分好看。息轅望了一眼尚慕舟,眼神里隱隱約約透著疑惑。
項空月神態依舊從容,他伸手進去從那黃色的窩頭上掰了一塊放進嘴裡咀嚼了一下,稍稍有些吃驚。「今年的黃黍?」他笑了笑,「搶收幾畝也不奇怪,可惜現在青石城外都是腐壞了的黃黍田。」息轅這才明白過來,挖了一塊青色的涼粉送進嘴裡,那是橡實面做的。青石又稱橡城,滿城都是亭亭如蓋的大橡樹,晚秋正是收穫橡實的季節。橡實涼粉十分滑爽,息轅忍不住又挖了一勺才說:「不錯,倒是挺好吃的,就是不耐餓……」臉上滿是不屑的表情。
那碟紅色的是牡丹皮醉胭脂魚。項空月望著那碟魚,嘴裡緩緩地念:「來醉莖深露,胭脂畫牡丹……想必這個就是六井的名產胭脂魚了。」青石的六井每月二十五開始流三天的胭脂魚。那魚不過手指大小,色如胭脂,肥壯的魚身里多有脂肪,味道極美。傳說六井通海,胭脂魚是海底赤龜褪下的鱗甲變化而來的。流魚是子夜到天明的事情,六口井裡滿滿的都是胭脂魚,滿得溢流出來,怎麼撈也撈不完。可是一旦天光大亮,井裡的魚就會驟然不知所蹤。
白色的碟子里整整齊齊碼放著的是白切肉,一片片切得幾乎半透明,只有表皮粘連在一起。只是這肉有皮而無脂,也沒有尋常豬牛的肉紋肌理,看起來十分奇怪。項空月的臉色終於微微變了,對姬野說:「大概是晶菇,中州叫做息肉的東西。」尚慕舟點頭稱是:「項公子博聞強識。這就是晶菇,土人也叫它晶肉。青石城裡家家都在水缸里養一塊,可以長到桌面大小,若是割了一塊來吃……」「一夜就會長回來是吧?」姬野也有些好奇,「我以前也聽過,只當是傳說呢。」他拿了一片晶肉放到嘴裡,「味道倒是不壞,跟豬肉似的。」他忽然展顏一笑,「如此說來,界明城是打算安安穩穩地在青石城裡守下去了?」尚慕舟說:「公爺這邊二十萬大軍,吃飯也不容易啊!說起來,永寧道沙場秋點兵,十一月初四下的大雪……」姬野朗聲長笑:「你這傢伙,還真會懷舊。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回去替我謝謝界明城的這盒吃食!既然你們覺得可以守,不妨守下去。既然你們糧食充裕,嘿嘿……」他望了一眼項空月,「不妨再多救濟些沒打上秋糧的農人吧!」